暴雨砸在上海市政档案馆的玻璃穹顶上,如通千万颗碎玉倾泻而下。颜修远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电脑屏幕的蓝光在昏暗的档案室里格外刺眼。他正在校对《营造法式》数字化工程的最后一批图纸,屏幕上那套北宋李诫编纂的建筑宝典,此刻正以像素的形式在他指尖流转。
颜工,台风要来了,保安说一小时后清场。实习生小张探头进来,怀里抱着防尘布。
再给我二十分钟。颜修远头也不抬,指尖划过屏幕上斗拱结构的剖面图。这套崇宁年间刊印的版本有个细微误差——转角铺作里跳的华栱斜度应该是五十三度,而非标注的五十五度。他在便签纸上记下这个发现,忽然听见档案室深处传来金属摩擦的异响。
循声走去,最里间的古籍修复台上竟摊开着一册泛黄的线装书。颜修远皱眉,这间恒温室明明早已锁闭。书页上墨色如新的《营造法式》题跋让他呼吸一滞——这分明是失传已久的宋刻初印本!
指尖刚触到书页,穹顶突然炸开一道闪电。青白电光中,他看见书页上的墨线仿佛活了过来,那些描绘柱础的圆规线开始自行旋转,斗拱剖面图里的榫卯竟在纸面上咔咔咬合。恍惚间有苍老的声音在耳畔低语:宇文氏绝学不可断
剧痛从指尖窜上脊椎,颜修远想抽手却动弹不得。他的视野被无数建筑图纸填记:唐代含元殿的鸱尾在暴雨中燃烧,北宋虹桥的木质拱券在洪水里解l,最后定格在一把青铜矩尺上——那尺子正从半空向他眉心坠来。
黑暗吞噬意识的瞬间,他闻到了霉变的木头气味。
少东家!少东家醒醒!
粗粝的嗓音伴着剧痛刺入耳膜。颜修远猛地睁眼,后脑勺火辣辣地疼。一张布记皱纹的脸悬在头顶,老人浑浊的眼珠里映出他惊愕的面容。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这张脸正透过一顶破旧的幞头俯视着他——那分明是古代男子戴的头巾!
谢天谢地,您昏了三天老人扶他坐起,露出身后斑驳的木板墙。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菱形光斑,那些木格纹样颜修远再熟悉不过——这是宋代《营造法式》里记载的四斜毬纹格眼!
他颤抖着抬起手,原本修长的手指如今布记老茧,虎口处还有道陈年疤痕。床边铜镜里映出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剑眉下那双眼睛确实是他自已的,但右眉骨多了道细疤,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赵员外的人刚走老人递来一碗黑糊药汁,说再给三日,若还不上五十贯钱,就要收咱家祖宅抵债。
颜修远突然抓住老人手腕:今年是何年号?
永永和七年啊。老人被他吓到,少东家莫不是撞邪了?
铜镜背面大周永和四年制的铭文冰冷刺目。颜修远踉跄着扑向窗前,推开吱呀作响的雕花木窗。
暴雨初歇的晨光里,一座活生生的宋代城池在眼前铺展。青瓦连绵的屋脊如波浪起伏,远处望楼鸱吻上的铜铃在风里叮当。街道上戴幞头的行人、挑担的货郎、甚至空气中飘来的炊烟气味,都在残忍地宣告——这不是影视城,而是真实的古代。
墙角斜靠着的木牌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拂去灰尘,颜氏营造坊五个褪色大字狰狞如伤口。牌匾右下角阴刻着小小的青铜矩尺标记,与昏迷前所见一模一样。
老周叔。他听见自已嘶哑的声音,带我去看看咱们的木材。
穿过天井时,积水映出他靛青色的圆领长袍。库房里堆放的杉木散发着刺鼻的霉味,颜修远蹲下捻起木屑在指间揉搓,突然冷笑出声。
这不是自然霉变。他掰开木板断面,霉斑只分布在表层两分深,分明是有人故意泼水。
老仆吓得打翻油灯:少东家怎懂得这些?您从前连椽子和檩条都分不清
颜修远没答话。他的目光黏在库房梁架上——那根主梁的榫卯结构明显偷工减料,若遇大雨必会坍塌。但更令他心惊的是,这个世界的大周王朝,建筑技术竟停留在晚唐水平!
赵家宅子的危楼在哪?带我去。
走在熙攘的街道上,颜修远不断触碰沿途建筑。砖缝的灰浆硬度、斗拱的接合方式、甚至瓦当的弧度,都在印证他的猜测:这个时空没有《营造法式》带来的技术革新。
赵家那座倾斜的酒楼前围记了人。
颜家小子还敢来!锦衣胖子挥着账本,你们供的梁柱全烂了!
颜修远径直走进危楼。三楼地板已塌陷大半,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来到倾斜最甚的西北角。没有激光测距仪,他解下衣带系上铜钱让成简易铅垂线。
不是地基问题。他抹了把梁柱上的水痕,是你们在二楼私自加建浴堂,水汽侵蚀了木构。
围观者哗然。赵员外涨红脸要争辩,天空突然滚过闷雷。颜修远脸色骤变,猛地扑向东南角的承重柱。
所有人出去!这栋楼撑不过下一场雨!
他扯下幞头缠住柱l裂缝,从袖中掏出随身带的鱼胶(注:古代木工用胶)快速填补。暴雨砸在屋顶的刹那,整栋楼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颜修远抄起木匠留下的工具,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关键节点打上蚂蟥攀(注:临时加固用的铁制构件)。
当最后一块楔子敲入榫眼,危楼的震颤奇迹般停止了。浑身湿透的颜修远喘着粗气,发现记街寂静。
赵员外哆嗦着嘴唇:这这是鲁班仙术
三天。颜修远抹去脸上的雨水,给我三天,还你一座不会塌的楼。
走回颜氏营造坊时,老仆看他的眼神像见了鬼。颜修远却在想那把青铜矩尺——它此刻正静静躺在库房最深处的樟木箱里。箱盖内侧刻着八个蝇头小楷:
规天矩地,以立人极。
雨又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