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知荷端着酒杯,连日奔波的疲惫在酒意中渐渐消散。
难得有能坐下好好交谈的闲适时候,她倚着椅背轻笑:“你不娶亲,是想当一辈子独夫了?”男婚女嫁,本是人伦大事。
即便他自己甘愿孤身,母亲也绝不会安心。
可婚嫁若并非两情相悦,不过是徒有其表的空壳,要是如此,不如不娶。
祁子钦垂眸盯着杯沿,酒气氤氲中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脸上:“与你何干。
”话音落得干脆,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情绪。
令知荷执起酒壶,细长指尖扣着壶柄,将瓷盏斟得满溢。
她推过杯盏:“要与谁成亲,自是你的事。
难得清闲,喝一杯?”“谁说要成亲了。
”祁子钦反驳,余光却不自觉扫过她半透薄纱的身影。
凝脂般的肌肤,似要与纱融合,颈若流泉。
他移开视线,饮尽杯中酒,不再回望。
“好好好,不成亲。
”令知荷弯起眼角,声音带着哄孩童的柔和,指尖轻点杯沿:“倒是好奇,你的酒量如何?”祁子钦眸光微敛,似在斟酌,片刻后吐出二字:“尚可。
”“正合我意。
”令知荷眼波流转,又将他酒盏斟满,自己仰头饮尽一杯。
酒液滑过喉间,辛辣中混着一丝苦涩。
说来这酒来得偶然。
回房时,令知荷一眼瞥见角落堆着的几坛酒,目光瞬间被锁住。
闻凇见状解释,是先前治愈的病患送来答谢,自己滴酒不沾,只怕浪费,便留给她处置。
连日奔波,沿途风物人事皆如走马灯般变换。
无论哪一个都尤其陌生,令知荷这才发觉,自己早真真切切地身处异乡,归期不定。
她历经半生风雨,见过世事浮沉,却不料此刻心中仍会泛起愁绪。
自她来到此处,便没有为自己,发自肺腑地欢愉过。
这是忧愁吗?令知荷摩挲着杯沿,忽又释然。
只觉得无论如何,总好过没有悲欣。
她千杯不醉,眸光依旧清明。
这双清明的眼却读不懂他人心思。
反倒有人仅凭她的眼神,便能感知她的心绪。
祁子钦望着她沉默的脸,将话咽回肚里,陪她喝了一杯又一杯。
二人周身酒气蒸腾,在外人看来,像两个醉鬼。
十杯酒下肚,祁子钦白皙的脸泛起红晕,眼神渐渐迷离。
说好的“酒量尚可”,醉意抵不过十杯。
他含糊问道:“你有心事?”令知荷瞧着他的模样,心头涌起几分畅快,索性不再遮掩:“我不知何为心事,或说,我的心事缠乱,理不清。
”祁子钦靠在桌案上,望着窗外冷笑:“无贫寒之困,无病痛之忧,你这般被众人捧着的人,会有什么心事?”闻言,令知荷没再开口,只是怔怔望着月光,思绪飘飞。
祁子钦见她少见的沉默,垂眸望去,正撞上她托腮转首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凝滞。
“你看天上的星月,”令知荷忽然开口,“有人生来便是皓月,有人竭毕生之功,方跻身星列。
更多的,不过是飘蓬飞尘,随风而逝。
”她的声音很轻。
不曾见过生父母、又遭养父母抛弃的她,独自在泥泞中摸爬滚打多年,才寻得一处容身之地。
所谓众星捧月,捧的从来不是她。
祁子钦望着她,喉间发紧。
若按这般说法,其实他一直是风中尘埃。
酒过三巡,令知荷愈发清醒,祁子钦却醉意朦胧。
他脸颊、耳根泛红,目光涣散,直直盯着她,透出几分难得的乖顺。
令知荷一时兴起,抬手想捏他下颌逗弄。
指尖尚未触及,祁子钦虽醉酒,仍然警醒,反手扣住她手腕往前一带。
他半眯着眼,试图用威慑的眼神警告,却只露出迷离醉态。
“想干什么?”祁子钦嗓音低沉,两人呼吸几乎交缠。
令知荷被拽得踉跄,慌忙抽回手坐正,笑道:“报复。
我这人最记仇。
”祁子钦记不起是何事,只知自己不觉卸下心防,与她对酌至更深漏断。
起身时脚步虚浮,转身朝门口走去。
他只道:“夜已深,告辞。
”令知荷望着他摇晃的背影,随手收拾了酒盏就寝。
待躺至榻上,她一时惊觉,祁子钦伤病未愈,如何能饮酒。
——次日破晓,令知荷记挂祁子钦伤病饮酒一事,特意寻闻凇讨教解酒良方,熬煮了一碗葛花枳椇粥。
“伤病未愈还贪杯,你们两个也是胡闹。
”闻凇一边指点熬粥,一边嗔怪。
令知荷也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捧着热气腾腾的粥来到祁子钦门前。
叩门许久无人应答,她以为人还醉着,推门而入却见床铺平整,被褥叠得齐整。
令知荷将粥放在桌上。
他又走了?醉酒还恢复得这般快,令知荷心道,忽听身后“砰”的一声,门已被重重关上。
祁子钦裹着玄衣立在门边,双臂交叠倚着门框。
他缓步逼近,木地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室内尤其清晰。
“你来做什么?”祁子钦近身,垂眸俯视将她笼在阴影里。
令知荷抬手指向桌案,碗里的醒酒粥还腾着热气:“昨夜疏忽,你伤病未愈不该饮酒。
”话音未落,祁子钦冷漠道:“你并非令宅三小姐。
”令知荷心下一震,佯作冷静:“你在说什么?”令知荷心疑,不知是他醉酒后误打误撞,还是自己哪个破绽被抓住了把柄。
祁子钦忽地欺身上前,双手撑在她身后,将人困在臂弯之间。
令知荷本能后仰,却被床角绊住脚步,跌坐在桌案上。
“三小姐身法如风,”他的声音裹着寒意,“怎么连这点距离都躲不开?”令知荷哑口无言。
修真之术不能轻易暴露,此刻力量悬殊,速度也无处施展。
她强扯出一抹笑:“你把我逼到此处,我往哪躲?”祁子钦眼底尽是审视:“传闻令家三小姐深居简出,偏爱书画,沾酒便醉。
可你整日抛头露面,千杯不醉,倒像个江湖人。
”令知荷撑着桌沿的手臂发酸,却仍挑眉轻笑:“你比我还清楚自己,堂堂杀手不琢磨sharen,反倒查这些风月琐事?莫不是……”她眼波流转,“对我动了心思?”“……”这番胡搅蛮缠听得祁子钦皱眉。
他直起身,这才看向桌上那碗葛花枳椇粥。
“醒酒用的,”令知荷脱困,利落地去支开木窗,才让晨光倾泻而入。
“尝尝?”初入令宅时,她依着苓儿教的规矩谨小慎微,一旦脱身,那些伪装的习惯喜好、讲究的礼仪规矩,已随着日子渐渐抛诸脑后。
可就算祁子钦看穿她并非真的令家三小姐又怎样?她既未易容改貌,更没害人性命取而代之,在没有实据的情况下,他又能奈她何?令知荷心道。
不过琼华珍宝筵临近,花茶坊这边却始终没消息。
总赖在百草庐也不是办法,她打定主意今日就走,—若筵席结束后,花茶坊坊主还不现身,那就只能主动设局,请君入瓮。
至于祁子钦,让他留在这儿也算有个用处。
既能报答闻凇的救命之恩,万一再有麻烦找上门,于闻凇也好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