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颇有进展。
”祁子钦将她带进百草庐,不必说也知是花茶坊一事。
暗门轻启,只见榻上斜倚一名女子。
她指尖虚搭在香炉旁,漫不经心地拨弄浮香,每一下动作都十分迟缓。
令知荷走近,方才看清她面色苍白,呼吸透着说不出的倦怠。
偌大的药铺怎就她一个病人,掌柜的去哪儿了。
令知荷四处环顾不见他人,就问:“这百草庐的主人……”她声量不大,浮香旁的女子听得清楚,缓缓转过头,细声道:“这儿呢,祁公子将人带来了。
”女子身形纤薄如风中柳,面露病态,却是这百草庐的主人,她起身拖一把椅凳要给令知荷,后者连忙过去接,不经意触碰,只觉此人指尖冰凉,定是着病了。
女子名为“闻凇”,于数日前与祁子钦相识。
三人围案落坐,知荷并未急着切入正题,先是询问道:“这百草庐遭此横祸,究竟是何人所为?”她说的是方才百草庐前地痞泼粪水一事。
闻凇朝门处一望,确定地痞撒泼走后便叹息道:“我倒也想知道,近日过小满,总觉xiong闷气短,便于这百草庐制暑shi方,日日煮藿香作茶,脾阳受损,却不想是体质寒热,贪凉所致。
”“医者自顾不暇,哪有闲工夫去外头招惹是非?”她说着,令知荷见她这副摸样,又少气懒言,便知事实大抵如此,那群地痞是有心惹事来了,倒不该放他们走。
令知荷余光扫过祁子钦,他此刻正望着虚空发呆,思绪不知游离到什么地方。
见此,闻凇吸一口气,又慢慢道:“他端阳前不知为何重伤昏迷在山下村口,背后被人砍了一刀,浑身被血浸透也没死,看他命大,叫人给拖了回来,伙计把他洗干净后,又见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与旧伤交叠……”祁子钦本不让她说,可她仍是直言不讳。
医者素来讲究坦诚,字字句句皆是病症实情,若无端揣测,反倒显得听者心xiong狭隘。
思忖至此,祁子钦没有阻止。
他是未痊愈就忙着到花茶坊寻阿姐,一刻也不愿耽误,难怪见时气色不如从前,郎中又道他腑脏羸弱。
闻凇缓上一缓,虽是动则气短,但她仍秉持本心,要把话说清楚:“不过这两日见他,气色倒是好些,许是又去别处开了药方补身子。
”虽未曾亲眼相见,好在还算依从,拿好的汤药都服下了。
令知荷忽然唇角微扬,向祁子钦投去一笑。
见她如此,祁子钦咳嗽两声,装作没听见。
话音又绕回地痞闹事,秽物泼得百草庐门前恶臭熏天。
闻凇本就因病闭门歇业,经此一闹,怕是得关张数月。
闻凇早命伙计待那群无赖走后,将污水引入暗沟,再撒草木灰祛味,想必此刻已在清理。
闻凇既不曾沾染是非,为何引得地痞当街闹事。
令知荷继续追问,便知这群地痞是初次上门,往日虽也有无赖来无故滋事,但事端琐碎,她没有由头上报官府,时间一久便习以为常了。
“你们自溆州城到此,仅为花茶坊一事?”闻凇倒了两杯茶给二人。
令知荷与祁子钦目光相撞,俱是欲言又止。
须臾,她敛眸开口:“此事蹊跷,闻姑娘在这一带经营有些时日,可曾听闻承祐六年花茶坊行首,瑶女?”既有眉目,想是闻凇心中有数,否则祁子钦也不会多日在此周旋。
瑶女二字甫一出口,闻凇陷入片刻思索,她抬眼轻笑:“一个打听荀哥儿,一个追问瑶女。
你们这默契……”瑶女一事祁子钦并未放心上,莫非听她又提,他也记不起。
令知荷神色如常,瑶女本与他无甚瓜葛,明眼也不见得与缙秋扯上关系,他不闻不问倒也合情。
只是这瑶女在这一带声名远扬,想要打探她的消息,理应比旁人更容易些。
“是一路,尚且不熟。
”令知荷淡淡道。
闻凇只道:“你问瑶娘子作甚?”“承祐六年九月,听闻瑶娘子被人重金赎走,此后再无下落,我想此事……闻姑娘应该知晓。
”半晌,令知荷瞥见闻凇指尖止不住地轻颤,她那双眼睛虽直直对着自己,目光却仿佛穿透自身,落到了别处。
闻凇无神的眼中有笑意,她细声道:“知晓又如何,你们也知晓。
”令知荷眼神犀利,紧紧盯着闻凇水雾般的眼,她道:“闻姑娘,可不止这般简单。
花茶坊背后藏着什么,瑶女如今身在何处,我想知晓他们谋划着怎样的勾当。
”闻凇的目光落在香炉中燃尽的香篆上,最后一缕药香正浮在香炉上空。
她望这那烟,良久,直到那丝药香彻底消散,才从唇齿间溢出三个字。
“她死了。
”闻凇的声音平淡得近乎麻木,可眼底的水雾朦胧她的眼,快要满溢出来,她克制着,生生把决堤的泪意咽回。
令知荷将她细微的挣扎尽收眼底,那大抵不是无关者出于惋惜的忧愁,一旁的祁子钦好似窥见更为深重的情感。
“她……瑶娘子失踪后,我很快就察觉了。
那时我不过是药铺里打杂的小丫头,整日闲得发慌,索性跑去花茶坊寻人。
可你们知晓,我既没银钱打点,又是女儿身,定然进不去……”闻凇索性在午时趁着无人注意,跑到后院墙外张望。
那日刚到墙边,便见两个仆役抬着沉甸甸的物件疾步而出。
这本是常有的事,但让她心头一紧的是,空中飘来一丝古怪气味。
闻凇按捺不住好奇,悄悄跟在仆役身后。
他们穿过街道,拐进小巷,又踩着泥泞前行。
随着人声渐渐消散,四周愈发荒凉,等她意识到时,已跟着来到一个地方。
闻凇望而止步,心脏怦怦直跳。
歪斜的木牌半埋在泥泞里,褪色的“孤魂冢”被苔藓啃舐成碎片。
她望去,残破的草席裹着发黑的尸体,散落在沟壑。
那二人四处环顾,将“货物”卸下随意丢在角落,又去寻那主事,将一切吩咐好后匆匆离开。
闻凇跟上去,眼看这一口长箱,心底忐忑不安,又怕那主事随时显身,于是猛地将那盖子往上一掀,只一眼,血腥味直冲鼻腔,她没有后退,只踉跄着扶住箱沿,膝盖重重砸在焦土上。
这长箱不是长箱,如今变成一口长棺,躺在棺中的人蔻丹交叠,凤眼微微上挑,一双眼涣散地望着天,已然没了生气。
一瞬,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闻凇瞳孔骤缩,先是一刻的平静,随即,哽咽卡在喉间,她断断续续地抽气,想捂住嘴,想压抑啜泣,指缝间却溢出破碎的呜咽。
她满脸泪水,紧握住棺中人的手。
只见瑶女喉间一个狰狞的窟窿,血已干涸,唇微微张着,似乎仍有话未说。
但她却带不走瑶女。
闻凇无法替她瞑目,只任由主事叫人把那长棺拖走,任由她被火焰吞噬,任由她的华裙烧作灰烬。
香炉被无声移开,闻凇弯腰从柜后捧出一个木盒,颤栗道:“她的血,与指甲里……藏了毒。
”说完,令知荷与祁子钦一同起身,围到闻凇身前。
令知荷眉心微蹙,盯着盒中的毒末与污血,冷静道:“箭穿咽喉是致命伤。
但死前挣扎时,她的指甲缝里嵌进了毒末——和箭簇上的毒,是同一种。
”等等,这毒末中,还有别的东西。
“是木屑。
”闻凇轻声道,“我留存已久,这木屑乃黄花梨木,价钱远高于普通木材,于花茶坊出现或许不新奇,只是此木稀缺,民间难以获取。
”黄花梨木质坚,若非紧扣,断不会残留木屑。
与之前的线索,荀哥儿口中提到的沉闷声响……令知荷沉吟良久,留意到闻凇声尾音虚浮,苍白的脸色下难掩疲惫。
她轻按住对方肩膀,不多时,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便递到跟前。
闻凇道谢后坐下,又道:“此毒……来自西域,名唤‘蜃沙咒’,这毒物一旦混入血液,只需短短一日便能顺着血脉扩散全身,致人暴毙。
”西域毒物不该流入中原,花茶坊表面是消遣之所,实则暗流涌动。
是谁暗中勾结西域?抑或是西域人亲自到此,有何目的。
确认毒源来自西域后的数月里,闻凇蛰伏在花茶坊周遭。
她周旋于往来客人之间,向街坊邻里多方打听,有人曾瞥见身着西域服饰的身影进入花茶坊,可并未看清。
自那后,百草庐便接连遭人寻衅。
或许此时,闻凇已被人盯上了。
令知荷警惕地扫视周遭,直到确认无人窥探,才长舒一气。
忽又想起什么,令知荷从袖中取出那支卡着一片靛蓝绫面的琉璃花簪,问道:“你可见过此物?”闻凇见此瞳孔一滞,迅速将木盒盖上放到一旁,一张小脸满是诧异:“这花簪为何在你这?”祁子钦在一旁听二人谈论许久,此时开口将花簪一事告知。
这琉璃花簪本是瑶女最珍视的物件,每当她簪在发间,闻凇便夸赞这簪子衬得她明艳动人。
可不曾想,瑶女已去,这花簪竟落到一个陌生女子手中。
祁子钦与令知荷皆知缙秋不是盗窃之人,她也不会将凭空到手的物什随身携带,直至死去。
若顺此推想——琉璃花簪为何会到缙秋手中?恰在瑶女失踪前后,二人相继从花茶坊辞工,荀哥儿曾目睹的场景……或许缙秋亲眼撞见瑶女遇害的惨状,或是无意间窥见花茶坊机密。
慌乱逃命时,瑶女将最后的信物塞给她,抑或是早有预感的瑶女,提前把花簪托付给了信任之人。
真真是事端渐棘,乱象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