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茶坊之事扰人,想是祁子钦在途中又遇一行人追杀,身负重伤,于此迟迟未至。
大抵休养过后到时,察觉异样,恰与她进了同一间房。
令知荷盯着算盘,算珠泛着温润的光。
端阳时祁子钦既道会回令宅,此事便不可急。
若是两人同行,彼此也有个照拂,亦可免去孤危之虞。
她松松挽起发丝,纤细的手指搭上算盘,算珠上下碰撞,清脆的“噼啪”声连绵不绝。
上回账房先生已教她看懂账本、契约与告示。
便叫她学“四注清册”,算清收支账目。
微风拂动账本边角,上面的字数密密麻麻。
待此事一过,她便做回这令宅三姑娘,替芙儿继承家业……令知荷忆起初来时,入眼便是那桌案上的贾人书策。
芙儿曾在书眉批注道:吾辈经商,不独取锱铢之利,当上佐国计,下活黎元。
令知荷指尖顿住,算珠之声戛然而止。
可她也道:不羡杏梢千万艳,愿为枝上一叶闲。
令知荷仍见窗树,只是花期已过,残留的杏花愈白,十分素雅。
吾当为枝上叶,然承继陶朱之业,乃人子本分。
她是这样想的吗?家中最幼,任兄长趋步仕途,长姐执戈戍边,自身独承家业。
她不是这样想的,令知荷不知为何心底如此肯定,只觉她念兄长谋世策,长姐卫黎元,但她能做的,唯有守下家业。
那数本账目一页页翻过,一直到底,再合上。
算珠拨到最后亮润如脂,账房先生所托之务也已全部算清。
晨光满案,再抬首一望时,那杏树花已尽数凋谢,取而代之的是繁茂绿叶,底下隐约掩了颗颗青涩的杏子。
苓儿梳起双丫髻,扎两根粉藕绸带,看样子秀丽可爱。
她站在杏树下,见令知荷望去,咯咯笑道:“三姑娘!见这树,长杏子了也!”说罢,她摘一个杏子,用袖子擦了擦就塞进嘴里。
哎,这丫头。
令知荷扶额,便听得苓儿“哎哟”一声,将那青杏吐到手帕上,又怪道:“这杏子也忒酸,又苦又酸!”令知荷觉得好笑,只道:“也不瞧瞧,这杏子还是青的,怎就急着往嘴里塞。
”她走出房外,便见远处有一小厮来报。
“三姑娘,老爷传话,说是有贵客到访,特意差小的来请您梳妆妥当,早些过去相见。
”说罢,得允离开。
是何贵客要她也前去相见?令知荷望向一旁的苓儿,后者听见方才对话,已连忙收拾好自己,又问:“三姑娘可要换一身衣裳?”令知荷摇头,只叫她随同。
二人一同去了前堂。
堂中宽阔大气,令老爷正坐主位,与右侧一个陌生男人谈论。
见令知荷去,他招手:“芙儿快来。
”又对那身着月白袍的客人道:“坊主莫怪,此是我家幺女,常听我讲些生意经,今日带她见识世面,增长些阅历。
”令知荷对其莞尔一笑,随后落座。
原是要她来见世面的,以为有何等要事。
不过这坊主看上去像是琴坊抑或文坊的公子。
模样儒雅,谈笑间温润谦和。
他温声道:“久闻琼华阁名动州郡,往来皆显贵,在下欲借贵阁珠玉之雅名……某楼广纳客缘,贵阁可展销珍奇。
”附贵抬价,设肆助销。
此等合契之法,虽暗藏生财之道,但若有一方暗藏心机,终是镜花水月。
令知荷轻抿一口杯中茶。
听他道,令老爷摸了摸下巴,思索半刻,便问:“其中利润分成……”“三七劈,阁下占七成,在下拿三成。
”若达成契约,将于数日后在坊主的场地办一场琼华珍宝筵,到时她必定要同去,不知花茶坊一事是否能尽早办成。
说来,祁子钦几日未有消息。
令知荷退出前堂后,当即执素笺一封,写道:长途迂远,不必归来,你且留家待我同行。
随后匆匆送往便递铺。
未等来信,令知荷已策马抵达长丰县,去往祁子钦家中。
榻上妇人气色已好了许多,一旁媛娘子道:“祯儿只端阳归来与我们同聚,次日便离家了,不知去往何处。
他走时留下一封信笺,只说若你来了,便亲手交由你。
”令知荷取过信笺,打开细细一看,便见他道:留在家中安养,不必牵扯其中,回去。
他定是去找荀哥儿了。
令知荷辞别妇人、媛娘子,跃马扬尘向西去。
又至安阳县,街上卖角黍的担子渐少,一群孩子围在溪畔,以荷叶包裹角黍,系上麻线抛入水中,惊得游鱼四处游窜。
令知荷翻身下马,穿过人群向花茶坊走去。
行至一处时,人群密集围成半月,不知凑着什么热闹。
她抬首望去,得知此铺名为“百草庐”。
她无心凑热闹,只艰难挤过人群,便闻前方飘来一股强烈恶臭,定睛一看,几个地痞各提一桶粪水正往那百草庐泼去,腐臭的秽物自台阶而下,混着未化的菜叶、豆渣。
此时一人跑出门,迅速将两侧柜台上陈列的名贵药材收回,仅一刹,令知荷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停下脚步。
是祁子钦。
他半张脸隐在暗处,抱臂半靠在梁柱后,眼神在人群里流动。
见那地痞阔步迈向石阶,欲撞开百草庐大门,令知荷当即在心间默念:青丝缠,引吾踪。
动!随即,那几个地痞神色诧异,原地顿住。
察觉不对,门后的祁子钦放下手臂,似在人群中寻找什么。
她勾勾手指,朝北一指,他们便向北行去。
地痞如此行为,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有道是:“青天白日耍无赖。
”光跺脚怒骂,攥紧拳头无一人敢上前。
“作孽哟!白掌柜平日里施药救人,偏叫这等腌臜泼才来撒野!这下你看,好端端的药铺子……”耳听周遭骂什么的都有,令知荷暂且隔音,只远远朝门里暗处望去,她这么一望,门缝里浮动的药香突然凝滞,一双浸着寒潭的眼睛自阴影处浮出,也正正盯着她。
令知荷再寻时,祁子钦已不在那处,她脱身人群,众人窃窃私语,好奇她要做什么。
令知荷只往前走,跨过一地的污水,要迈上百草庐的石阶。
便觉胳膊被人一把抓住,一路带离此地。
“已然痊愈?带病乱跑。
”祁子钦头扭到一边,望向别处,嘴上冷硬道。
可令知荷莫名觉得这不像斥责。
她理了理被弄乱的袖子,混不在意道:“已然痊愈,多谢关心……不过是怕你惹是生非罢了。
”“你……”祁子钦的指节捏得发白,不同她道,耳尖却隐隐浮起薄红。
明明满心的话要斥责,可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那些字句突然就卡在了喉咙。
何必故作冷淡。
令知荷哑然失笑:“好了。
你且告诉我,你来此地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