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十二年八月十六拂晓,黄河“几”字型河道的南岸还浸在墨色里,雾气像湿漉漉的棉絮,贴在水面上缓缓流动。
突然,一阵马蹄踏水的轻响刺破寂静——阿失帖木儿的五千怯薛军正借着雾霭渡河,马蹄卷起的水花在月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
这支瓦剌核心亲军是也先的心头肉:战马是从西域挑选的汗血马,鬃毛被编成小辫;骑士们的铠甲用熟铁打造,边缘鎏着铜,在雾中闪着冷光;连马镫都缠着防滑的狼皮。
阿失帖木儿勒着马缰站在河中央,水没过马腹,冰冷的河水激得战马打了个响鼻。他想起大同前线曾经的惨败,想起父亲也先失望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狠厉——今日,他要踩着明军的尸骨,把朱瞻基的头颅挂在马鞍上。
北岸的高坡上,也先披着貂裘,看着雾中隐约的骑兵剪影,突然放声大笑:“儿郎们听着!生擒朱瞻基者,赏牛羊千头,封千户长!”
他拍着身边赛罕王的肩膀,声音里满是狂傲:“等我把那汉人太子捉来,就让他给我牵三年马,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草原的正统!”
周围的部将们跟着哄笑,笑声震得晨雾都散了几分。有个千户长举着弯刀高喊:“大汗英明!咱们这怯薛军,当年成吉思汗都用过,还怕一群汉人?”也先满意地点头,示意亲兵擂鼓——牛皮战鼓的轰鸣像闷雷滚过河岸,惊得水鸟扑棱棱飞起,也给渡河的怯薛军注入了一股狠劲。
“敌袭!”明军的岗哨终于发现了异常。哨兵的喊声还没落地,十几支响箭已窜上天空,拖着红色的尾焰,在墨色的天幕上划出醒目的弧线。负责警戒的骑兵调转马头,马蹄声像密集的鼓点,朝着大营疾驰而去——他们的甲胄在月光下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微光里。
“列阵!”明军前锋营的将领猛地挥下令旗。两千淮军精锐从营寨里鱼贯而出,手中的洪熙燧发枪泛着金属的冷光。这些士兵半跪在地,枪托抵着肩窝,枪管在雾中连成一道平直的线。他们身后,盾牌手竖起三层牛皮盾,盾与盾之间的缝隙里,露出弓箭手搭箭的手。
“砰砰砰!”当瓦剌骑兵冲到百步之内时,燧发枪的轰鸣突然炸响。铅弹穿透晨雾,精准地射向目标——冲在最前的怯薛军像被无形的巨手拍中,纷纷从马背上坠落。有个骑士的铠甲被铅弹洞穿,鲜血顺着甲缝喷涌而出,他还没来得及呼救,就栽进河岸边的泥地里,战马受惊狂奔,把他的尸体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放!”火炮阵地的指挥官怒吼着挥下红旗。洪熙大炮与佛郎机炮同时轰鸣,炮口喷出的火光在雾中亮起一团团橘红,炮弹呼啸着越过明军头顶,砸进瓦剌骑兵的后续队伍里。
最可怕的是新研制的开花弹——这些裹着硫磺与石灰的炮弹落地即炸,黄色的烟雾腾起时,无数灼热的颗粒飞溅开来,粘在瓦剌人的皮肤上,瞬间烧出密密麻麻的燎泡。
“啊——”有个骑兵的脸颊被硫磺颗粒灼伤,他惨叫着去抓,却把脸皮抓得血肉模糊。石灰粉钻进眼睛里,让他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战马在一旁焦躁地刨蹄,却不敢靠近那团刺鼻的烟雾。这种看不见的杀伤力,比刀砍箭射更让人恐惧,瓦剌骑兵的冲锋势头顿时滞涩下来。
也先在北岸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明军有火器,却没料到厉害至此。可当他看到有数百名怯薛军已冲破火力网,冲到明军大营的栅栏外时,又咧嘴笑了——那些汉人火器再厉害,总挡不住骑兵近身搏杀。
“加把劲!冲破营寨,赏酒十坛!”他对着南岸嘶吼,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南岸的朱瞻基却异常平静。他站在高台上,看着栅栏外挥舞弯刀的瓦剌骑兵,对身边的张辅道:“该让骑兵登场了。”
“撤!”明军阵中响起撤退的号角。火炮兵和火枪兵在步卒方阵的掩护下缓缓后退,盾牌手组成的人墙像移动的堡垒,一步步将战场中央空了出来。
“取我的狻猊盔来!”朱瞻基的吼声穿透战场的喧嚣,亲卫捧着头盔疾步上前——那盔上的狻猊兽首张着巨口,獠牙闪着寒光,额间的红缨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接过头盔扣在头上,甲片碰撞的脆响里,黑金甲胄反射出冷硬的光,与身后三千淮军重骑的铁甲洪流融为一体。
“今日之后,世上再无汉人不善骑战之说!”朱瞻基横握马槊,矛尖斜指地面,鎏金的矛缨垂落如血。胯下的白马人立而起,长嘶声响彻黄河滩涂,仿佛在呼应主人的豪言。
“杀——”
“杀——”
“杀——”
三千重骑兵的呐喊如惊雷滚过大地,震得滩涂的湿沙都在发颤。他们的铠甲从肩到脚连成一片,甲片边缘的寒光在朝阳下织成密网;手中的马槊长达丈余,槊首的利刃淬过火,映着对面瓦剌骑兵慌乱的脸。
北岸高坡上,也先正捻着胡须点头。他看着怯薛军付出百余伤亡后终于冲到明军大营外围,弯刀劈砍栅栏的脆响顺着风飘过来,不由得对身边的亲信笑道:“看吧,只要近身,汉人那些火器就成了烧火棍。”话音未落,他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明军大营的栅栏后,竟涌出一队全身披甲的重骑兵,领头的黑金甲胄在人群中格外醒目,正是汉人太子朱瞻基!
“他们……他们怎么敢?”也先的手指深深掐进马鞍,看着明军重骑如黑色潮水般撞向自己的怯薛军。那些汉人骑兵的战马比瓦剌马高出一头,马槊平端如林,冲锋时的马蹄声震得河床发颤。最让他心惊的是,当双方骑兵相撞的瞬间,瓦剌人的弯刀砍在明军铠甲上,只留下一串火星,而明军的马槊横扫而过,瓦剌骑士竟像被狂风扫过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坠马!
有个怯薛军百夫长举着弯刀直扑朱瞻基,却被对方一槊挑飞,人在空中划过弧线,重重摔在沙地上,口中喷出的血沫混着泥沙溅起半尺高。他麾下最骁勇的亲卫们,此刻在明军重骑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有的被马槊刺穿胸膛,有的被战马撞断肋骨,惨叫声此起彼伏,很快被铁甲碰撞的铿锵声淹没。
“这不可能!”也先猛地站起身,腰间的佩刀被带得出鞘,“我们草原的勇士,怎么会打不过汉人骑兵?”他死死盯着战场中央,朱瞻基的狻猊盔在乱军中东冲西突,黑金甲胄上已溅满暗红的血点,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马槊每一次挥动,都有一名瓦剌骑兵倒下,那柄长矛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弯曲如弓的矛杆弹开时,总能精准地刺穿下一个目标。
赛罕王站在也先身后,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看着明军重骑凿穿怯薛军阵的瞬间,突然想起祖父说起的洪武年间——那时徐达的骑兵也曾这样横扫漠北,只是瓦剌人早已忘了那份恐惧。他想劝兄长鸣金收兵,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也先此刻的眼神像头被激怒的狼,任何劝阻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战场上,朱瞻基早已把临行前父母“运筹帷幄,莫要亲冒矢石”的叮嘱抛到脑后。
他勒马转身,看着身后散乱的瓦剌军阵,突然高举马槊:“再来!”淮军重骑兵们齐声应和,调转马头,再次组成密集的冲锋阵形。马槊斜指前方,甲片摩擦的刺耳声响成一片,竟压过了瓦剌人的哀嚎。
第二次冲锋比第一次更猛烈。朱瞻基一马当先,槊尖精准地刺入一名瓦剌千夫长的咽喉,对方的血顺着槊杆流下,在他手腕的甲胄上汇成细流。他甚至来不及拔槊,直接借着战马的冲势撞开挡路的骑士,马槊上的尸体被拖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淮军士兵们被统帅的悍勇点燃了血性,有人马槊折断,就拔出腰间的短刀砍杀;有人战马倒下,就抱着瓦剌骑士滚进沙堆,用牙齿咬对方的喉咙。
也先看着怯薛军像被冲垮的堤坝,终于感到一阵寒意。他引以为傲的亲军,此刻在明军重骑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那些曾夸口“活捉朱瞻基”的士兵,如今不是倒在沙地上,就是在疯狂逃窜。朝阳升得更高了,照在滩涂的血泊上,泛着诡异的红光,也照亮了朱瞻基那张沾着血污的脸——那上面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朱瞻基的马槊再次刺穿一名瓦剌士兵的胸膛,矛杆弯曲到极致,又猛地弹开,将尸体甩向空中。
“今日,便让瓦剌人记住,汉人不仅会用火器,马背上的功夫,一样不输你们!”他的吼声混着喘息,在黄河滩涂上传得很远,远到北岸的也先都隐隐约约听得到。
滩涂的湿沙被马蹄翻起,混着鲜血成了暗红色的泥浆。明军重骑的冲锋还在继续,甲胄上的血渍越来越厚,却没有一人后退。
朱瞻基的狻猊盔在阳光下闪烁,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塔,指引着这支打破“汉人不善骑战”偏见的铁骑,在黄河岸边续写着属于大明的荣光。
也先站在北岸的高坡上,手指死死抠着岩石的缝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眼睁睁看着明军重骑兵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锥,硬生生凿穿了怯薛军的阵列,瓦剌骑兵像被劈开的水流般向两侧溃散,甲胄与兵器的残骸在滩涂上散落一地。一阵眩晕猛地袭来,他踉跄着后退半步,若非身边的亲兵及时扶住,几乎要栽倒在坡下。
“撤……撤回来。”也先的声音干涩得像被风沙磨过,眼神里还残留着难以置信的恍惚,“今天不能打了,明天……明天用重骑兵对冲。”他反复念叨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说服自己接受眼前的惨败——那可是他引以为傲的怯薛军,是草原上最锋利的刀,此刻却像钝铁般被折损。
赛罕王听到命令,如蒙大赦般转身跑下山坡。他的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急促的声响,连额角的旧疤都因激动而泛起红光。“鸣金!收兵!”他对着山脚的号角手嘶吼,黄铜号角立刻发出呜咽般的长鸣,声音穿透战场的喧嚣,向着黄河滩涂扩散。
瓦剌残兵们听到号角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有人扔掉断裂的弯刀,调转马头就往北逃;有人拖着受伤的同伴,在湿沙上留下串串血痕;还有些被吓破胆的骑士,连战马都顾不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河水,任由冰冷的黄河水漫过膝盖。
朱瞻基勒住马缰,看着瓦剌人仓皇北撤的背影,没有下令追击。他摘下狻猊盔,露出被汗水浸透的发髻,对身边的将领道:“收拢队伍,抢救伤兵,把阵亡弟兄的尸体都找回来。”阳光照在他带血的铠甲上,映出斑驳的红,眼神却异常平静——他知道,今日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恶战还在明天。
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医官们背着药箱穿梭在伤兵之间,用烈酒清洗伤口,用麻布包扎断肢;强壮的士卒们两人一组,小心翼翼地抬起重伤的同伴,往后方的营帐运送;还有人拿着铁锹,在滩涂边缘挖起长坑,准备安葬阵亡的袍泽。黄河的水流冲刷着战场,将暗红的血水带入河道,却冲不散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
半个时辰后,战况统计送到了朱瞻基面前。“殿下,我军阵亡三百一十六人,重伤四百八十三人,轻伤一百余人。”传令兵的声音带着疲惫,“瓦剌人留下的尸体,清点出两千五百三十七具,还有不少被河水冲走了。”
朱瞻基接过战报,指尖划过那些数字,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八百多伤亡换瓦剌两千五具尸体,这仗打得值。更重要的是,他让也先看清了——眼前的八万明军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块淬过火的铁板,敢碰就得头破血流。“告诉伙房,今晚给弟兄们加肉,让伤兵多喝碗热汤。”他把战报递给亲兵,转身走向伤兵营。
夜幕降临时,朱瞻基提着一盏灯笼,沿着营帐间的小路巡营。伤兵营里弥漫着草药与血腥混合的气味,有士兵疼得低吟,却没人敢大声哭喊。他走到一个断腿的年轻士兵床前,对方刚被截去右腿,脸色惨白如纸,见太子到来,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疼得倒抽冷气。
“躺着吧。”朱瞻基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放得很柔,“辛苦你了。”他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手帕,替士兵擦去额角的冷汗,“等明日大战结束,我就让山西官府派人来接你们,一路送回北京。朝廷会给你们赏银、赐田,让你们风风光光回家,给爹娘争口气。”
年轻士兵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顺着眼角滑进鬓角。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旁边床铺上,一个胳膊被砍伤的老兵突然撑起身,不顾伤口崩裂的疼痛,挣扎着要下床叩谢,被朱瞻基连忙拦住。
“该谢的是我。”朱瞻基扶着老兵躺下,语气郑重得像在立誓,“我代表父皇,代表大明,谢谢你们。没有你们在这儿拼命,紫禁城的琉璃瓦就落不着安稳,天下的百姓就过不上安生日子。这江山,是你们用命护着的。”
伤兵们再也忍不住,低低的啜泣声在营帐里蔓延开来。有人抹着眼泪笑了,说“能让太子殿下说这话,断条腿也值了”;有人攥紧了拳头,说明天还要上战场;连那个刚失去右腿的年轻士兵,也咬着牙说“等伤好了,还要回来杀鞑子”。
灯笼的光晕在帐外摇曳,映着朱瞻基带血的铠甲。他走出伤兵营,望着北岸瓦剌营垒的灯火,深深吸了口气。夜风吹过黄河水面,带着水汽的清凉,却吹不散他眼中的坚定。明天,也先必定会倾尽主力,这场仗会比今日惨烈百倍。但此刻,看着身后营帐里燃起的点点灯火,听着士兵们低声的交谈,他知道,自己和这八万明军,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