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喂’了那一声之后,整个都像懵了一样,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什么反应也没有。
也就两分钟的样子,手机从白露手上滑脱,掉到了地上。听到这一声的江尹一回过头,白露也抬眼看他,她想说什么,但眼泪比她的话更快。江尹一不想看她哭,把她抱住。
温热的眼泪,渗进他的衣服,烫到他的皮肤。
“医院打电话说我爸爸……说我爸爸……”
江尹一喉结颤了一下,仰起头,将她抱的更紧,几乎是把她按在自己怀里了。
白露在他怀里大哭起来。哭到几次想蹲下去,却因为陷在江尹一的怀里,被他支撑的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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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藕色晨袍的女人,坐在法式的实木梳妆台前,正在擦拭着颈霜。
“过会儿阿姨进来了,看到你睡沙发,你家里要怪我了。”女人也没回头,擦了颈霜后,用手上剩下的膏体,揉了揉手肘。
躺在沙发上睡了一夜的白赴辰,睁了一只眼睛,望着背影十分绰约的女人,哼了一声后,撑着手肘坐了起来,“昨晚不是你说不想要孩子让我睡沙发的?”嘴上这么说着,却打了个哈欠,换到床上躺下。
墙壁上还没摘除的喜字,显示出这是个婚房。
女人是他的新婚不久的妻子,董敏。不过两人之间,半点感情都没有,生个孩子算是这段婚姻里唯一要达成的目的。
在董敏还在化妆时,阿姨借叫他们起床吃饭为名,进来看了一眼。
白赴辰虽然是吊着眼睛,没睡醒的模样,但他注意到阿姨的视线——他结婚那天晚上,都没睡在家,后来几天,回来的也少,家里人昨晚算是逼着他和董敏同房的。
跟他爱玩,怕孩子负累一样,董敏也不想那么早生孩子。两人一阴一阳,就这么应对着逼要孙子的长辈。
松散的粉刷,在罐子里做成花瓣的固体腮红上扫了扫,而后轻轻刷在脸颊前。化完全妆的董敏,起身从衣柜里拿衣服换时,叫了要睡着似的白赴辰一声。白赴辰这才起床,和她一起,洗漱完下了楼。
家里长辈已经都坐在那了。
因为结婚才搬回来住段时间的白赴辰,实在无法习惯早起,坐下了仍旧哈欠连天。在房间里,都不跟他同床的董敏一副贤妻的模样,一口一个老公的给他夹菜。
白赴辰也跟她在那演。一副蜜里调油的小夫妻样。
直到他爸开口叫了他,“赴辰。”
“哎爸。怎么了?”
“这周你跟我去趟上海。你叔父走了。”
白赴辰想了会,才想起这个上海的叔父。算远亲吧,就跟人发达了,会修族谱立宗祠到处追根溯源一样——他那个上海的叔父,就是‘白’这个姓上一个不错的分支。跟他们家也能攀上点儿关系。
“我跟敏敏才结婚……”白赴辰不太想去,就把老婆搬出来了。
他爸还在想呢,董敏就看破他想跟陆敖那几个出去鬼混的意图,温厚大度的开口,“我本来这个月也打算去趟上海的——提前几天,看看叔父也好。”
都这么说了,白赴辰也不好再推。
只他心里腹诽,这他妈的上海有什么好玩的。耽误时间。
……
已经上课了,戚景还在摆弄手机。
虽然之前江尹一也经常有段时间联系不上,但这回结合了白露没来学校之后,他就没来由的有点心烦意乱了。
江尹一不会喜欢白露吧?
白露长那样,他眼光没这么差吧?
“戚景,上课了。”走过来后,看到他还在摆弄手机的老师,温声提醒了一句——他虽然不敢管他们管的太狠,但身为老师,提醒课堂纪律还是必要的。
从昨天给江尹一打电话,今天又打了两个,皆没有回应的戚景,把手机匍放到了桌面上。
身边的闵舒行戳了一下他的后背。
戚景侧过头。
“白露没来。她不会跟江尹一在一起吧?”闵舒行上课了,才反应过来白露没来。
本来就烦的戚景,收回目光,直接没理他。
邵斯炀将他们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他握在手上的笔,一时间也用力,笔尖透穿过了纸背。
……
面色灰黯的沈雯,从门口走了进来。一向精英干练的她,现在都有点站不稳,在脱脚上的高跟鞋时,歪了一下身子,险些跌倒。
客厅里的江尹一向她走了过来。
“白露在房间里。”
就这一句,对沈雯已经是极大的慰藉了。她难看的脸色,终于缓过来一点点的生气。
“昨晚接到的电话吗?”
江尹一‘嗯’了一声。
沈雯切切实实的忙碌了一夜。她事业心很重,一直没什么结婚的欲望,但或许是女人骨子里做母亲的天性,没有生育的她,对向自己求婚的老板的女儿白露一直很是疼爱和关怀。
她对白露的父亲,也有一些特别的感情。
因为他给自己这种没什么背景的人一个跳板,一个机会。
现在有知遇之恩的男人过世,她心里切切的痛。
“她昨晚哭了一夜吧?”
江尹一想白露昨晚和他回来的样子。她几乎已经走不动路了,还是江尹一把她抱回来的。昨晚白露身边好歹有他,一个人处理这些事的沈雯呢?
“她没事。你怎么样?”
沈雯往上擦了一下还没流出来的眼泪,“我没事。我担心她,回来看看——晚一点还要送去火化。”
“你全程处理吗?”江尹一看沈雯状态实在不太好。
“事情有点多,白露年纪小,我怕她承受不住。”
“过几天办葬礼的事,再让她出面吧。”
“嗯。”江尹一约摸也清楚沈雯不同于一般女人的坚韧,到底没有劝阻她。
“这几天辛苦你陪着她了。”
“哄她开心一下。拜托了。”
江尹一还是答应,“好。”
沈雯回来,就是看一眼白露,就像母亲担心女儿一样,只她上了楼,站在白露的门前,犹豫了好久都不敢进。过了好一会,鼓足勇气进去了,看着散在枕头上的几绺黑发跟闷着呜咽声鼓起的被子,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的拍了拍。
江尹一没怎么见过正常的家庭。普通的,富裕的,仇视孩子,支配孩子,溺爱孩子的,他统统都见过。他从沈雯身上,看到了点他没接触过的温情和母性。在白露从被子里钻出来,枕到她腿上哭时,他带上门退了出去。
挺好的。很美好。
只是他没有。
284
“白家齐昨天晚上走了。”
“昨晚?”
“嗯。”权市长叹了口气,同辈人故去,他心里也不免生出许多感慨。
白家这些年,是大不如前,但在上海,也不算小门小户。生意会败,地不会啊。白闻达八十年代在上海叱咤风云,死了这么多年了,留在静安,古北的几块地,仍让白家蒙受福荫——真真一辈发达,三代享福。
“那白家现在——”权夫人虽然在外面,是谨言慎行,大方得体的市长夫人。但也是个软心肠的女人。
“应该是让沈雯管着吧。白家齐女儿太小了,也只能靠她了。”
“那葬礼——”
权市长就说了一个字,“去。”
权夫人点了点头。
坐在旁边的权律,听父母餐后闲话,本来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突然叫‘沈雯‘两个字卡了一下,他后知后觉——白家齐?那不是白露爸爸吗?
白露的爸,死了?
……
一天一夜,江尹一一条消息都没回。戚景是真坐不住了。
不是,他俩呆一块玩儿什么呢?
玩的一条消息都不回?
上床去了?
早就性征成熟的戚景,实在不认为一男一女会有什么纯洁的关系。他也受不了江尹一跟女的在一块儿。不,跟除他和闵舒行以外的人都不行。
心烦意乱。心烦意乱。
闭上眼睛就是白露脱衣服勾引江尹一的场景。那天江尹一还怕她碰头帮她扶了车顶——白露这女的,太好追了,之前他们为了戏弄白露,让闵舒行去追她,闵舒行就花了几天,就能把她约出来。所以哪怕江尹一对她没那个意思,她也能自己贴上去。
她长得不怎么样,但身材还行。江尹一万一就吃她这一款呢?
戚景盯着手机,不死心的又给江尹一去了个电话——只要江尹一肯接,证明两人没在上床,他就不为江尹一这么久不接他电话生气。
然而还是没人接。
戚景忿忿把手机砸到床上。自己都这样了!给他自由,给他空间,他不要车,自己也没给他买,他以为这些东西,是没有代价吗?!
干脆再迷奸他一次。这次留点证据,要是白露再敢缠着他不放,就——
就在这些阴暗的念头刚刚冒出来的时候,权律的电话打过来了。
戚景忍耐着问他,“什么事?”
权律把刚才听父母聊到的事告诉了他。
“……什么?”在听到白露父亲昨晚过世的消息后,戚景先是不可置信,而后反应了过来,心情立即变的复杂,“白露的爸,昨晚在医院……”他那颗在刚刚被嫉妒,敌视充斥起来的内心,跟突然间叫钢针扎了一下一样。那些极端的情绪,突然间跑了个精光。
怪不得不接电话。
白露父亲过世,江尹一是怕她太难过吧。
刚刚还在贬损白露的戚景,突然感到了一种对自己揣测的羞惭情绪,虽然只是一瞬,却已经是他平坦无虞的人生为数不多的反思。
“太突然了是吧?我就说,她今天怎么没来上学。”
权律的话,戚景已经没心思听下去了。他看着手机上给江尹一打过去的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很奇怪吧?平常江尹一也有时很晚才会给他回电话,那时候他都没这么多极端的情绪。只是因为现在多了个白露,多了个女人。
误会白露,让他有了一点羞惭的情绪,但也只是一点。更多的则是让他认识到,他栽在江尹一身上的程度,比他以为的更要再深几分。
……
白色的花圈,摆满了供亲友吊唁的场地。着全黑西装,胸前插了一束白菊花的江尹一,站在场馆外。
他跟白家非亲非故,但还是作为白露的朋友,被沈雯邀请参加了今天的葬礼。
从场地的规格和宾客来看,白家真算得上上海的显贵了。
他身后的花圈上的挽联,都是权市长派人送来的。
蒙蒙的细雨中,一辆加长的纯黑色悍马,停在了场馆的门口。车门打开,抱着黑白遗像的白露和穿着葬礼服的沈雯先后下了车。沈雯化了淡妆,遮了下这几天奔波劳碌难看的脸色,她穿的很庄重,身上唯一一件首饰是胸前树叶状的全钻胸针。
白露抱着遗像进去了。
“你跟着她吧,今天白家亲朋旧友很多都来了,我怕我照顾不到她。”化了淡妆,沈雯真有能镇的住大局的气场。
江尹一听她的,跟在了白露身后。
两人进去之后,天上下起了小雨,沈雯有礼有节的接待了来吊唁的亲朋旧友们。让她没想到的是,闵舒行这几个年轻一辈的也会过来。
权律跟着他妈来的。白闻达白老先生跟权家有过交情,他们来凭吊不稀奇。稀奇的是邵家跟戚家都来人了。
几个十几岁的少年,穿的庄严肃穆,胸前各个别了白花。自称是白露的同学过来。
那神色,几情真意切哦。
但沈雯心里嘀咕——白露以前还要找保镖才去学校,不就是因为这几个吗?
他们家里跟白家也没什么交情。
他们来个什么劲儿啊。
沈雯搞不懂,看到邵斯炀跟闵舒行这些小辈的来客也纳闷——白家跟邵家,闵家私下里有交情吗?
其实邵斯炀几个,就是自个儿过来的。知道白露的爸死了,江尹一这几天都陪着她,他们也过来凭吊一下。
将他们这来的莫名其妙的几人请进场馆后,沈雯接待起了其他的亲朋好友们——她在白家工作十来年,对白家的交际圈已经了若指掌。
包括——
“沈雯。”
“白先生。”吐出敬称的沈雯,看着携亲属到来的男人——对方也姓白。不过人家可不是来攀白家这个枝头的穷亲戚,而是跟他们平起平坐——不,或许说更胜一筹的白家旁支。
他身旁站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看年纪,不难猜出是他儿子。
很面生。因为下了小雨,他领口上浮了几颗水珠。
看到沈雯的目光,男人主动道,“赴辰,我的儿子——上次跟家齐见面,他还不记事,一晃十多年了。”
确实不记事。
白赴辰对给不认识的人奔丧,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但附和他爸的话,他还是垂了下眼。显得修养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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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抱着相框,站在花圈簇拥的黑白挽联前。
她第一次穿这么正式西装领裙。为显庄重得体梳挽起来的头发,很成熟,和沈雯有了些逼似。
江尹一站在她身后。一片白花中,跟个公主的卫兵似的,
权律走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心情挺复杂的,毕竟之前他还跟闵舒行一起欺负过人家。以前他不觉得自己做的过分,现在站在人家爸爸的遗照前,那点做了坏事的羞惭就冒了出来。
还好江尹一当时拦住了他们,不然今天站在这,他该是个什么心情?
“给白叔叔上个香。”权夫人低声对他道。
权律生活的家庭挺美满幸福的,虽然长歪了点儿,但好歹救的回来。所以他妈让他过去上香,他二话没说就过去了。看着白露爸爸的遗照鞠完躬,上了香后,他还扭头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太伤心了,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还是江尹一发现了他对白露窥视里的歉意——十七八岁,家世显赫,除了父母,没几个人敢管的。做了错事,也没人给纠正,反而都帮忙隐瞒,帮忙化解,等三观成熟,知道那么做可能不对的时候,本性已经定了。姚诗承那几个就是这么烂掉的。
权律他们年轻,还没有那么自我。
权律上了香,退了下来,他妈也上去上香。权律在这个时候看江尹一,他发现江尹一也在看他,悄悄靠了过去。
“是不是有点后悔?”江尹一问他。
权律不承认,“后悔什么?”
江尹一也没说什么,他太知道这个年纪自尊有多强了。
权律又看了白露背影一眼,扁嘴,“我之前道过歉了。”
江尹一穿的特别很正式,黑西装,黑头发,衣襟前别了朵白花。权律特别讨厌别人跟他说教——真理是人人平等,尊重女性。但他身处的环境里,就是有穷人为钱出卖尊严,卑躬屈膝,就是一堆人玩弄女性。这种割裂感,在他越来越感觉不到‘做错事’了。
他妈上完香,过来了,本来还想跟江尹一说点什么的权律,只得把话咽回去,跟着他妈走了。
戚景他们也来了。
出于章程礼节,他们都给过世的人上了香。
白赴辰就在他们后边儿。看着他们点香,鞠躬。
戚景跟权律一样觉得不舒服。面对着活生生的人,他们不觉得自己有错,面对着黑白的遗照,失魂落魄的少女,那点还未泯灭的善开始谴责起自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