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上)
不久,兴保果然提出要分家,晋保不肯,张保容保也说不妥。张保还劝道:“二哥,兄弟间偶尔有点口角也属平常,何必弄到分家的地步?你要真的分家出去,就不再是伯爵府的人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兴保冷笑道:“我无所谓,这辈子伯爵的名头是别指望了,分出去当家作主,总比屈居人下强。从前父母在的时候,要我挣银子养家,那是我做儿子的本份,但现在老人都没了,凭什么还叫我养着兄弟们?你们一个个的加官进爵,只我是捐了个小小的五品龙禁卫。皇上礼遇咱们家,给我封的爵位,居然是最小的。我在外头辛苦挣钱,反倒被兄弟们踩在头上,劳苦功高却一点好处都没有,何苦来?趁早分出去是正经!”
晋保铁青着脸道:“你休想!阿玛早就说了,咱们一家人要齐心协力振兴家业,如今他才死了几天,你就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了?!”他顿了顿,又放缓了口气:“阿玛年轻时有好几位兄长,为着爵位家产闹得不可开交,结果爵位落在年纪最小的阿玛头上,那几位伯父不甘心,都分了出去,不肯与本家往来,后来死的死,败的败。阿玛常常为此念叨,后悔当年没拦着,不然现在咱们家也有个臂膀。如今家里好不容易兴旺起来了,你却要分家,这不是明摆着违他的意么?”
兴保却道:“你休要拿几位长辈说嘴。他们败家,是他们没本事,能怪谁来?我自问人才武艺,都不输你,当初在军中,也是前途大好。若不是你得罪了人,连累我丢了军职,我如今的品级不会比你差!你也休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大家长的样子,若不是我拿银子疏通,为你讨了个随军出征的机会,你以为自己能当上二品大员?”
晋保气得浑身发抖。容保道:“二哥这话说得过分了。大哥自己凭军功升的官,怎么听着倒象是你用银子买回来的?”晋保压下满腔怒火,道:“二弟是糊涂了,我拼了性命挣的军功,同袍们都看在眼里,你就算要故意贬我,也该找个可信些的理由。”
兴保掸掸衣服上的灰尘,坐到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随你们怎么说,反正我是一定要分家的。我也不贪心,除了我房里的东西和名下的产业,家里的珍宝古玩,我只要四成,田产嘛,我也不多要,保定庄子上东边的二十顷地归我,其他的归你们。反正那些地和其他的地离得远,又有几间房屋,我要料理也方便。”
这下其他兄弟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二房名下的产业,除了五家酒楼茶楼以外,还有几处铺子和房产,是伯爵府的主要财政来源;而保定庄子上的那二十顷地,虽只占田产的四分之一,却是最肥沃的土地。兴保这一狮子大开口,若真让他如愿,伯爵府多年挣下的家底,转眼就葬送了大半。
容保板着个脸,道:“二哥未免太贪心了吧?所谓你二房名下的产业,都是家里帮着置办的,人也是家里派的,不过是借你的名头罢了。保定庄子的田产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古玩也是全家共有的,凭什么叫你分了去?”
兴保一瞪眼:“笑话,凭什么我就不能分?家业大半是我挣回来的,只分这点子东西,已是看在骨肉兄弟的面上了。你们也不想想,当年咱们家都衰败到什么境地了?你成亲的时候,摆个喜堂还要拿我老婆陪嫁的花瓶充场面。近年庆宁顺宁成亲的时候,那叫一个气派!没有我,家里能有这样的光景么?”
他喝了口茶,慢慢地算着账:“府里每年的日常支出,少说也要上万两银子,如果有什么大事,两三万都打不住。咱父子兄弟的俸禄加起来也不过一千两,外人孝敬的银子才有多少?至于老三在外头做官……”他斜眼瞥了下张保:“也就是最近几年才送了几千两银子回来,那够什么使的?如果不是我撑着,全家都得讨饭去!那些古玩都是近年咱们家有了钱才置办的,我只分四成已经很厚道了。至于田产,本就有我一份。我不像别人,有了钱就藏着掖着,都是大大方方现给人看的。既然要分家,当然不能叫我吃了亏。”
张保知道他是在说自己,也不开口。
晋保怒极反笑:“既然你这么说,我也算个账给你听。”他慢条思理地踱着步子,说:“家里的开支,除去公中的,只你们二房花的银子最多。你平日应酬,还有二弟妹做衣服打首饰,花的可不是体己。老三一家长年在外,用不着你的钱;老四媳妇花的大都是自己陪嫁庄子上的入息;老爷子老太太就不说了,我和你们大嫂一向节俭,两个儿子娶亲,我们自家就出了七成银子。你所说的那几万两开支,只怕半数要落在你们一家头上。”
他满脸微笑地拍了拍张保的肩膀:“你也用不着讽刺老三。他没有藏着掖着,这几个月,你一两银子都没交上来,家里的开支都是他掏银子支撑着。为了多省点钱给大家使,三弟父子从不出门,连他们自家穿的衣裳都是三弟妹母女亲手做的。可三弟全家却一声不吭,这才是好兄弟呢。”容保也跟着点头。
兴保呆了一呆,张保却谦虚地道:“自家兄弟,这样做是应该的,何必到处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么?”
兴保涨红了脸,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合着你们是哥仨儿好了?那还有什么说的?快让我分出去吧!”
晋保一甩手,坐回正位喝茶。
张保笑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二哥这些年养家的确是辛苦了,但若没有家里帮衬,你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好歹都是一家人,你也别太过分了。就算你在外头真攀上了什么大靠山,难道还能比自家骨肉可靠?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二哥还是三思的好。”
兴保眼中精光一闪,仔细打量了张保一番,见他只是微笑不语,良久才笑道:“看来老三出去历练这几年,长了不少见识嘛。也罢,看在自家兄弟份上,我让一步,田产我就不要了,古玩只要三成,不过要任我挑。这已经是我的底线了,你们看着办吧!”
晋保黑着脸道:“不可能!你给我打消了分家的念头。有什么不满意的尽可以说出来,我们好好商量,但我绝不会让这个家在我手上分崩离析!”
兴保与他对瞪,张保与容保相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
……
兄弟间的头一次交锋不了了之,而妯娌们的争斗却才刚刚上演。
那拉氏趁着众妯娌都在,教训索绰罗氏道:“二弟一时糊涂,二弟妹就该多劝劝他,让他趁早打消了念头。咱们一家人还像过去一样和和乐乐的,家业才能兴旺不是?”
索绰罗氏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嫂子这番话说得好听,你们倒是和乐了,哪有把我们放在眼里?大嫂子还是多劝劝大哥,让他早些松口吧。不然整天吵吵闹闹的,还怎么过日子?我们不在,你们三家爱怎么和乐就怎么和乐,岂不是更好?”
那拉氏不悦道:“你们大哥和我既然接掌了这个家,就要维护全家人的体面。如果真让你们分出去,叫我们日后有什么脸面去见阿玛额娘?这事休要再提。”
索绰罗氏冷笑一声:“不愧是大嫂,大道理一条一条的,你真要维护全家人的体面,怎么就不去好生管教你的儿子?他在孝中让小妾怀孕又流产,还闹出人命来。传了出去,真是好体面呢。”
沈氏听了一愣,看向那拉氏。那拉氏却气定神闲:“这是哪里听来的谣言?若你说的是秋菊,她是阿玛出殡时小产的,养了几个月都没好,又为老太太的事累着了,才旧病复发而死的。这事虽然不怎么体面,却也没有违礼的地方,都是底下人没照料好,我已经处罚过了。”
“只怕是为了封口吧?可惜人还活着,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大嫂子把人打发得远远的,总有人能探听到。若真的闹到公堂上,可是不小的罪名呢。”
“二弟妹这话就欠妥了,只不过是照顾主子不力,还不至于要人死。何况那孩子老子娘都是在我这里当差的,我从小看着她长大,她虽笨了些,却也是个老实孩子,断不会被人哄几句,就在人前说些不知深浅的话。”
索绰罗氏一噎,咬咬牙,又笑了:“就算没了个小丫头,也还有个大夫呢。那大夫总知道病人是小产还是旧病复发吧?”
那拉氏叹了口气道:“二弟妹,就算你要抓我的错,也不能用这种法子。那大夫我知道,平日也常来家里的。医术还不错,可惜就是好赌,听说前些时日他欠了一大笔赌债,却有个财主帮他还了。想必那财主就是你们吧?好歹是一家人,何必故意收买别人来作假证?”
索绰罗氏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却不知该说什么好,看了看佟氏与沈氏,见她们只是默默低头喝茶,心中更是气恼:“好,好,这次是我栽了!不过你也别太得意,我就不信找不到你们的把柄!”
她正要抬腿走人,却听得那拉氏开口道:“二弟妹不要再说什么把柄不把柄的了,一家人说这种话着实叫人寒心。那个大夫虽然没能救活秋菊,好歹也给我们家做了几年事,家里帮他还个赌债,也不算离了格。说起来他倒是比另一位大夫有造化,二弟妹还记不记得?往年常来家里的那个关大夫,自从给你们屋里的翠英开错安胎药,害她小产后,就再也没到咱家来了。我听说他那天回去后,一家大小忽然全都失了踪,邻居家都报官了呢。二弟妹没听说么?”
索绰罗氏脸色有些发青:“这事我怎么知道?或许是他自知害了人,怕我们家报官抓他,所以才逃走了吧?这都什么时候的老皇历了,大嫂子还拿出来说。”
“是啊,的确是老皇历了。不过一样是给家里人看病的大夫,医术和名气都差不多的,却是各有各的际遇,这世上的事还真是奇妙啊。三弟妹,四弟妹,你们说是不是?”
佟氏微笑着附和,沈氏却低着头不言不语。
索绰罗氏知道今天是讨不了好了,只好稍稍收敛了脾气,找了个借口走人。
那拉氏目送她离开的身影,仍旧微笑着与两位妯娌拉扯些家长里短,待商量好了秋天要做的新衣和准备置办的新茶品种,才和佟氏与沈氏告别,到府里各处巡查去了。
佟氏与沈氏一路同行回院,中途,沈氏突然说道:“二哥二嫂要分家的事,三嫂怎么看?”佟氏顿了顿:“能怎么看?我们是不打算分的,想来也只有二房在闹而已。”
沈氏轻笑:“二房的人本就都是俗人,只知道追求些蝇头小利,做了几年生意,越发添了铜臭。他们把钱看得太高,以为凭着钱就能在京中出人头地,索性连兄弟都抛下,自己发财去,却不知道京里的水有多深。若我是大哥大嫂,他们要分就随他们去,免得将来惹出事来,还要连累家里。我才懒得看他们那副嘴脸呢。”
佟氏笑了,心下却不以为然:“你哪知道他们真的攀上大靠山了呢?不过是福是祸却也难说。”
妯娌俩一路谈着话,到了分岔口,便各自回房去了。
二房要分家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伯爵府,几乎所有下人都说闲话,被母亲逼着留在房中学习刺绣的婉宁也很快得知了消息。她听说兴保提出要带着所有生意一起分家出去,便心中不安。
自从老太太生病以来,二房已经以“生意不好、周转不灵”的理由不再往家里交钱,连说好给她的分红银子都不见踪影,以往见了她总是十分热络的二叔二婶,现在却不再私下来找她了。她本来已有些生疑,现在更是坐不住。
她趁着那拉氏去了荣庆堂理事,看守的嬷嬷又走开了,便悄悄儿溜出房间,往桃院去了。
来到桃院的正房,刚好兴保和索绰罗氏都在。婉宁笑着向他们问好,却发现他们有些冷淡,索绰罗氏更只是应付地说:“许久不见二丫头了,怎么今儿那么有兴致来看我们啊?不过我们正有事呢,你若没什么事就自个儿逛去吧。”
他们夫妻二人分明只是在闲聊,婉宁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便开门见山问道:“其实我是听说了二叔二婶要分家,才特地来问问的。你们要把家里开的酒楼茶楼和胭脂铺子都分走,这是真的吗?”
索绰罗氏夸张地笑道:“二丫头不是糊涂了吧?那胭脂铺子是我用私房开的,本就是我的东西,至于那些酒楼茶楼的,一向是你二叔打理的,当然也是我们的了。既要分家,当然要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你问什么傻话呢?”兴保也笑了,带着一丝嘲意。
婉宁脸色忽一下变了:“二婶怎么能这样说呢?这些生意我都有份的,你们二话不说就要带走,那我怎么办?”
兴保摇头叹道:“婉宁啊,不是二叔说你,你也是个聪明孩子,怎么会说出这种傻话来?你有份?你是出了本钱呢,还是亲自打理过了?你有算过账、下过厨、跑过买卖还是招呼过客人?你什么都没做过,怎么能说那些生意你有份呢?以往是因为老太太疼你,叫我们匀出一份银子给你使,我们看在她老人家份上,也没跟你计较,可你总不能因为这样,就以为我们会把家产分你一份吧?我又不是没有儿女,干嘛要把钱财送给侄女儿啊?”
索绰罗氏得意地笑笑,嘲弄地瞥了婉宁一眼。
婉宁咬牙切齿道:“当初二叔二婶做生意,可是我出的主意,茶楼酒楼的装潢、酒菜、说的书,还有胭脂铺子里卖的东西和化妆的技巧,全都是我想出来的。你们怎么能把我的功劳全都抹杀掉?!”
“这个我们也知道,虽然那说的书有些不妥,不过你的确是出了不少好主意。二叔二婶也承你的情,送了你不少银子和值钱的小玩意儿了,你可不能说没有。不过啊,后来那些主意就都过气了,二叔二婶好不容易才想到新的法子,现在那几处生意有这么兴旺,都是我们自己的功劳,可一点没靠你啊。”兴保刷的一下打开折扇,轻轻摇着,“你既然没有出力,自然也就没了酬劳了。以后若你再有好主意,二叔自然不会亏待你。不过如果光是凭着出几个主意,就以为那些生意都有你一份,也未免太划算了。如果世上真有这样便宜的事,你告诉二叔,让二叔也沾点好处?”
婉宁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不禁感到被最亲近信任的人背叛了,一肚子怒火忍不住要发泄出来:“你们要吞了我的财产?!休想!你们别忘了,陈家几位哥哥姐姐都是我的人,几个店里的伙计都是我亲自挑选的,我在他们之中是说得上话的。要是我叫他们罢工,看你们还怎么做生意赚钱!”
以往她跟这两位长辈说话,向来是随便惯了的,当下便也没怎么注意口气,谁知便惹恼了索绰罗氏:“哪有侄女儿这样对叔叔婶婶说话的?真是好家教!你额娘每天光管些蒜皮小事,就没功夫好好管教女儿?我们四丫头都不会这么无礼!”
婉宁想不到他们说翻脸就翻脸,整个人都呆住了。
兴保扯着嘴角道:“心思都不知道花哪里去了,连规矩都不好好学。你挑伙计是什么时候的老皇历了?陈家兄妹你有大半年没见过了吧?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么?你以为会有人理你?笑话!”
索绰罗氏更是窃笑着说:“二侄女,婶婶劝你有时间就多学几样才艺,日后好讨你夫君的欢喜。这些赚钱的事情,你就少掺和吧,这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应该管的事儿。”
婉宁只觉得又羞又怒,真恨不得把这对背叛了她的夫妻千刀万剐,当下一扭身就跑了。只听得索绰罗氏还在后面笑话:“瞧瞧,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大嫂真是好家教呢。”
第107章
分家(下)
婉宁狠狠地把一个花瓶砸到地上,她房里的花瓶已经被砸了大半。几个丫环都被吓坏了,呆站在门外不敢进来。其中俏云最为年长晓事,见状不好,就悄悄遣了个小丫头出去报信。
婉宁只觉得万分憋屈,她为二叔二婶想了那么多致富的点子,对他们甚至比对自家父母还好,为了他们,甚至还跟总是与自己作对的媛宁好好相处,却没想到原来人家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那么多年来都只是在利用自己,想到过去他们装作疼爱自己的模样,她就想吐。
她又一甩手,把桌上那只青花瓷笔洗扫到地上,恰好砸在刚进门的那拉氏面前。
那拉氏淡淡地道:“这是在做什么?你以为这些东西都很便宜么?就算家里有金山银山,也不够你败的。”
婉宁只觉得更加丢脸:“我被人算计了,你们都是来笑话我的吧?!你们都是骗子!!!”
“谁有空笑话你?你自己不提防,却怪谁来?你阿玛和我早就劝过你,你却只当我们藏奸。”
婉宁咬牙道:“我那么信任他们,他们却这样骗我,我绝不会放过他们的,等着瞧吧,我一定叫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那拉氏脸一沉,道:“你想做什么?还嫌脸丢得不够么?这事本是他们的不是,可你恃意冲撞长辈,倒显得我们理亏了。传出去,全家都要没脸,你少给我动歪心思!”
婉宁只觉得满腔委屈无处发泄,便掉头趴在床上大哭起来。那拉氏也不管她,只是骂女儿的丫头:“呆站着做什么?没看见地上的碎片?还不快扫了去,仔细伤着姑娘!”俏云等人忙应着打扫去了。
那拉氏坐在外间喝茶,等婉宁哭得差不多了,才叫人端了张椅子放在床边,坐下说话:“额娘知道你心里难过。其实说起来,小时候你二叔倒是真疼你,你那时也招人喜欢。后来老太太送你去保定,他还为你说过情。只是人走茶凉,分离久了,情谊就疏远了。你刚回京时,明明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怎么老太太一去,你反倒笨起来了?连人情冷暖也看不清了?”
婉宁哽咽道:“如果他以前真的疼我,为什么现在会翻脸?”那拉氏淡淡一笑:“还有什么缘故?都是钱财权势在作怪。从前咱们家穷,他们兄弟间只是偶有口角。现在日子好过了,你二叔二婶的心却大了,总想着飞黄腾达。你已经帮不上忙了,他们待你自然就不比往日。不过他们今天会这样对你,多半是因为昨天在你阿玛和我面前吃了亏,才会把气撒到你身上。”
婉宁扁扁嘴,继续流着泪。那拉氏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素来对我有些偏见,可你到底是我亲生,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那些生意什么的,都不是正经姑娘家该做的事,你就趁此机会收了心,好好学些本事是正经。”
婉宁心中一动,看了母亲一眼。记得上次仔细看她的时候,她还是很年轻,现在她的脸上却已有了不少皱纹,发间也隐隐夹着银丝。自己多年来都与母亲对着干,在自己看来,她只是个便宜母亲,但对那拉氏来说,与亲生女儿疏远,想必她心里很难受吧?
这样想着,婉宁往日对这个母亲的不满就稍稍减轻了些,当下也乖顺地任她抚着自己的头。只是一想起今天在桃院受的委屈,她还是心有不甘,趁着那拉氏心情不错,便提出想见陈得美一面,问个究竟。
那拉氏皱了皱眉:“不许出门,要见就把人叫来好了。”她顿了顿,又道:“只是我们家还在丧中,她只怕不太方便过来呢。”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有很多人都来过啊。婉宁不解地望着母亲,却得到了一个让她惊诧不已的答案:“她最近要嫁人了,到咱们家来,只怕不大吉利呢。”
……
陈得美到底还是来了。在推脱了两天后,她踏入了伯爵府的大门。
婉宁打量着穿一身豆绿缎面折枝绣花衣裙的陈得美,只觉得对方比上次见面时又漂亮了几分,衣饰也更华丽,眼角眉梢都带着春意,大概是因为快要嫁人了吧?
婉宁先向陈得美恭喜了一番,祝她夫妻恩爱,白头到老。陈得美笑笑:“多谢婉姑娘吉言。”却不再言语了。
婉宁心中一沉,又强打着笑意问她夫家是哪里,陈得美便道:“也不是什么显赫人家,那位大人如今在詹事府做事,家里只有一位正室夫人,却膝下无子,因此正正经经娶我过门做二房,将来说不定也能挣个诰命呢。”
婉宁吃了一惊:“你是去作妾?那怎么行?”陈得美听了有些不高兴:“怎么不行?难道婉姑娘又要阻挡我的好姻缘了么?”婉宁睁大了眼:“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何时阻挡过你的好姻缘?”
陈得美不说话了,婉宁见她这样,又问:“不是说你有个青梅竹马的张大哥从家乡跑来找你了吗?你明明很喜欢他的,为什么要嫁给别人作妾?”
陈得美冷笑道:“不作妾,难道还能有哪个官肯娶我做正房?婉姑娘,我今年都二十多岁了,再不嫁人,就要做姑子去了。张大哥虽好,却是穷人,我已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哪里还能回去受穷?既然有个官肯娶我做二房,我自然是应的。”
婉宁有些惭愧,她忘了陈得美年纪已经不小了,但她还是不希望对方委屈自己:“小美姐这么能干,又漂亮,就算不嫁穷人,找个有钱人也行啊,何必这样委屈自己?”
“有钱人?有钱人谁不是三妻四妾?还不如嫁个官,我自问有本事站得住脚,姑娘就不必替我操心了。虽然当年受了你的大恩,但我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也该还清你的恩情了吧?”
婉宁愕然:“小美姐……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像二叔二婶说的那样,你们也背叛了我吗?”
陈得美冷笑:“什么叫背叛?我们可没有害你。这些年来,你除了偶尔来逛逛铺子,出几个主意,叫我们帮你弄些玩意儿,还做了什么?不过就是见面时哄我和哥哥们几句好话,何曾真的把我们放在心上?我大哥的儿子要开蒙,是二老爷请的先生,二哥也是二太太做主才娶了老婆。我本来早就能出嫁了,当年提亲的那位大人如今已是一省巡抚,若不是你说我不能给人做小,我至于二十多岁还嫁不出么?我们倒是真心待你,但恐怕你根本没把我们当一回事吧?”
婉宁咬着牙,怨恨地道:“背叛就背叛吧,说那么多干什么?我把你们当作是最信任的人,你们却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被人收买了,还说是我的错!”
陈得美收了笑意,冷冷地盯着婉宁,道:“你信任我们?别人的就是小恩小惠?婉姑娘,人心肉长,就算我们有别的想法,可你到底救过我们,我说这样的话,心里也不好受。想当初,钏儿最听你的话,你叫她进府,她就进了,你叫她给你家老太太梳头,她也去了。可她被人活活打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她下葬的时候,你还陪着杀她的凶手说笑聊天,也没探望过她家里人。若不是二太太送了银子来,钏儿的娘只怕连看病的钱都没有!伙计们那么崇敬你,你却太让他们心寒了。”
婉宁吃惊地望着她,嚅嚅地道:“我有托二婶送银子去……”
“可那银子不是你出的吧?”陈得美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算了,婉姑娘,你虽然对我们总是哥哥姐姐叔叔大伯地叫,好像很亲热,但其实你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了,我们也看清楚了,你既无心,我们也不必白白耗费了真情。我们为你们家赚了那么多钱,什么恩情都报完了吧?从今往后,我们也不必再见面了,你好自为之吧。”
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裙摆,走出去了。婉宁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让泪水流出眼眶。
……
淑宁做好了荷包,亲自送到芳宁房里,祝贺她的生日。芳宁很意外,也有些感动:“想不到除了我娘,还有人记得我的生日。谢谢三妹妹了。”
淑宁微笑道:“其实我也是刚过了生日不久,说起来,我和姐姐的生日常常被忽略过去呢,若不是至亲之人,定会忘记了。”芳宁微微一笑。她的生日是重阳前两天,淑宁的生日是中秋刚过,都靠近大节,加上是在孝中,便草草了事。
淑宁坐在芳宁身边陪着说了几句话,便听得隔壁小院中有些骚动,仔细一听,却是婉宁的丫头烟云在骂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你算个什么东西……”这边院里的金妈妈匆匆走了过去,叫她不要吵闹。
淑宁道:“似乎是二姐姐那边闹起来了,不知是什么事?”芳宁淡淡地道:“大概是她又受了什么委屈,最近几天她那边都热闹得很呢。”她抬头望望窗外的天色,便说:“到了我诵经的时间了,恕我不便奉陪,三妹妹自便吧。”
淑宁应了一声,便告辞出来,路过婉宁的小院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几个丫环都在廊下说着话,见到淑宁,纷纷向她问好,她摆摆手,便走进了屋里。
婉宁正在里间的床上趴着,哽哽咽咽地哭。淑宁走过去一看,她两只眼睛都哭成核桃一样,觉得分外可怜,便轻轻推了她一把:“二姐姐,你没事吧?”
婉宁转身看到淑宁,泪水哗啦啦地流着,整个人抱过来,哭得更狠了。淑宁被她一抱,动弹不得,只好轻轻安抚着她的背。
过了半晌,婉宁才缓过来,依旧哽咽着,断断续续地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没有那么坏……”
淑宁听得一头雾水,便轻轻问她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最近几天总在一起相处,婉宁对她亲近了些,就把方才的事说了出来,然后又哭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奶奶会打死钏儿,她那天明明很高兴。我才走开一下,回来时钏儿就已经断气了……她下葬的时候,奶奶病了,我走不开,后来额娘又不准我出门……可是我有叫俏云去帮我烧香,只是没见到她的家人。我虽然粗心了些,可我不是坏人啊!”
淑宁忙道:“只是误会罢了,说清楚就好了。”然后又急急帮她寻了几块帕子来。
婉宁继续哽咽道:“小美姐的事,是我疏忽了,可那个巡抚是出了名的风流鬼,我怕小美姐吃亏才帮她挡了,我只是希望她能得到幸福,想不到她会有那样的想法……”
淑宁细想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妥。她瞄了婉宁一眼,其实刚才她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但看到婉宁哭得这么惨,又觉得自己过分了,其实这位大姐人并不算坏。
她忍不住道:“照姐姐说来,虽然你有不对的地方,但陈姑娘那边,只怕未必全是实话。”看到婉宁疑惑地望过来,便分析给她听:“陈姑娘说你耽误了她的姻缘,这话有些不尽不实。她那位青梅竹马虽穷,可她本人却有钱,就算嫁过去,也不会受穷啊?而且你阻止她当妾,只有一次,之后她一直没嫁人,总不会都是因为你吧?她把责任都推到你身上,实在有些过分了。”
婉宁听她一说,倒有些清醒过来。她是气得糊涂了,才会没发现别人话中的破绽:“没错,她这是在推卸责任,可恶,害我哭得这么伤心。”
淑宁继续道:“只怕她是早有了二心,只是碍于你对她兄妹有恩,不好开口。钏儿出事,她便有了借口,所以才会故意这么说的。”
婉宁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道:“一定是这样,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要作妾,难道我还会拦着她不成?”
淑宁想了想,道:“商人都是逐利的,你没法为他们带来利益,所以他们就投靠了别人。其实说起来,你也没吃什么大亏,只是心里难受罢了。”
婉宁瞪大了眼:“谁说我没吃亏?那些生意我付出了很多心血,一下子就没了呀。”
“可是你没出本钱,也没有亲自去经营,虽出了些主意,每个月都有分红,几年下来,也有上千两银子了吧?不论是二伯父二伯母,还是陈家兄妹,都没有真正伤害到你,这已经很不错了。”
“可他们伤害了我的感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们的!”说着说着,婉宁又流起泪来。
淑宁笑了笑,道:“人心是最难控制的东西,谁也没法猜到别人心里的想法。受人一饭之恩,就一辈子不离不弃的老实人固然是有的,但不见得人人都会这么想。姐姐还是想开些吧。”
婉宁若有所思,也不说话,淑宁便也陪着发呆。
这时那拉氏走了进来,淑宁忙起身向她行礼,婉宁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爬起来,低着头不说话。那拉氏叹了口气道:“你心里不爽快,松懈些也没什么,但往后不能再失了体统。”婉宁小声应了。
那拉氏又对淑宁道:“方才多亏三丫头开解她,以后也多来陪陪她吧。自家姐妹,别生疏了。”淑宁乖乖称是。
那拉氏伸手替女儿整理了一下头发,道:“就让你松乏两日,过了重阳,就给我重新打起精神来,继续学规矩本事。你也不要再偷懒了,瞧你三妹妹,比你还小两岁,就能给自己做衣裳,扎的花儿也好,会下厨,又会管家。你呢?就只是装了一肚子诗词歌赋,有什么用?”
婉宁扁扁嘴,却没再反驳,看她神色,似乎还有听话的意思。淑宁在一旁看了,暗暗称奇:这对母女什么时候这般融洽起来?
……
二房闹了几日,晋保都不肯松口,但渐渐地,也从外界感到了些异样的压力,知道必是不能阻挡的了,与另两个兄弟商量了一番,终于松了口,只是条件还要再斟酌。
而兴保那边,也有些着急,虽然他舍不得那些财产,但又有些担心,真要和兄弟们吵起来,会引起外人闲话不说,自己的盘算也很可能落空,于是又退了一步。
最后达成的协议是,二房带着五家酒楼茶楼等产业分出去,胭脂铺子是索绰罗氏私产,也一并带走,府中的田产与古玩一律不分给他,而且为了补偿其他兄弟,他还要拿出名下的四处房产和一半的空铺面。
这个结果,虽然双方都不满意,但都可以接受。闹了大半个月的二房分家事件,就此落下了帷幕。
第108章
暗变
二房终于得偿所愿后,便开始着手将财物人手转到事先准备好的新宅处,但顾虑到母亲新丧便迁出,恐会惹人闲话,他们一家人便暂时留在了伯爵府,只等过了老太太的百日再搬走。
晋保夫妻对二房虽有诸多不满,但签订了分家协议后,便恢复了往日那种宽容公正的家长形象。晋保依旧十分关心侄儿们的学业功课,对待兴保也很和气,那拉氏每日都会按旧例向桃院供给肉菜米粮,连丫头们换季的衣裳也没落下一件,更是常常请索绰罗氏去闲话家常。府中人等看在眼里,都暗暗心服。
不过兴保夫妻却对这些嗤之以鼻,说他们是在装模作样。但族中人等听说了事情始末,都称赞晋保夫妻有大家风范,对于违逆父母遗愿分家另过的兴保夫妇,很有些不齿。兴保与索绰罗氏得知,心中更是怨恨,便不再与其他兄弟来往,每日只在桃院起居,仿佛府中府一般。
兴保还将家里派到几处酒楼茶楼处的人手一一鉴别,从中挑选出能干又忠于自己的,继续留用,那些办事不利或对大房死忠的,便全数遣回伯爵府。但人多事杂,难免有漏网之鱼留了下来,其中就包括了周四林的表妹夫和金妈妈的外甥女婿。
晋保夫妻在外头得了好名声,心里也有些得意,但几大财源都不复存在,他们也头痛得很。得到的几处铺面位置都不错,若是用来做生意定是财源广进的,但家里的下人中擅长做买卖的几乎都被二房笼络了去,剩下的几个又经验不足,若是买卖做不成,反亏了本,岂不是糟糕?夫妻二人合计了一宿,决定还是把铺面都租出去,每年能坐收两三千两租金。另外的几处房产,分别是两个五进大宅和两个三进宅院,或租或卖,得利也相当丰厚。
这样一计算下来,晋保便觉得虽然没了最赚钱的酒楼茶楼,收入也很可观,何况没了二房这一个销金大户,每年都能省下一大笔银子,日子其实没有想象中难过。
他松了一大口气,想起两个弟弟在分家过程中一直站在自己这边,助益良多,其中三弟张保还私下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给他,府里这两个多月才能支撑下来,如今有了好处,也不该忘了他们才是。晋保考虑过后,便决定让两个弟弟各挑一处房产去。
……
张保从长兄处回来时,步履轻快,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他进屋看到妻子,便得意地说:“你瞧,当初我掏银子给大哥时,你还担心会投了无底洞,如今转眼便得了一座五进大宅,价值可远远超过那一千五百两呢。”
佟氏见到他那副得意样,便笑道:“是是,老爷英明神武,我一介小妇人,不敢跟你比。只是老爷未免太得意忘形了,孩子们都在呢,当心他们看了笑话。”
张保伸长脖子往屋里瞧,果然看到几个孩子都坐在桌前,端宁怀里抱着贤宁,正手把手教他写大字,淑宁也在边上练字。看到父亲方才吃鳖的样子,他们都偷偷在一边窃笑,连贤宁也对着哥哥姐姐挤眉弄眼。
张保清了清嗓子,重新摆了正经样子,走到他们面前,说道:“正练字呢?很好,学会了写字,才能习得学问……”他正要继续大条道理讲下去,几个孩子的笑声却更大了,他不禁老脸一红。
佟氏笑着替他解围道:“你方才说咱们得了一座五进大院,可是太仆寺街上那一座?”张保摇头道:“是外城那座。太仆寺街的归了公中。”佟氏有些失望:“怎么要了外城的?内城才好租给别的官啊。”张保笑笑道:“四弟挑了西安门附近那处三进宅院,若我挑了内城的大宅,只怕他心里会有根刺,如今他挑了内城的小宅,我挑了外城的大宅,谁也没占便宜。”
端宁问道:“阿玛,我们是不是要搬到外城去?”张保笑了:“只是挑处房产而已,租也好卖也好,搬过去做什么?我们还在家里住,有人管家,事事都能省点心。日后若你阿玛我起复,又再外放,也不会白空着屋子。”
端宁明白了,淑宁道:“外城虽然官员少些,却有许多富户,五进的院子算不上顶大,要转手也是容易的。”张保点点头:“的确。不过那院子位置不算太好,先放着吧,过两天派个人去照管,再慢慢物色合适的买家或是租户。”
佟氏点头应道:“这事儿交给我吧。你方才说四弟挑了个三进的小宅,他怎么不挑个大的呢?太仆寺街上那座不是更好么?离皇城又近。”
张保道:“太仆寺街的院子虽大,却没什么出色之处。他挑的那个宅子虽小,却有一个精致的花园,景致很好,而且离四弟妹的娘家只隔了几条街。你也知道,四弟妹每年都要在她娘家位于城郊的别院住上几个月,一来是因为咱们家的作派不合她胃口,二来也是因为在府里做小儿子媳妇,不如在娘家当姑奶奶舒服。四弟不想总与妻子分开,便索性要了个精致的宅子,让四弟妹别再住在城外了。况且,那里离西安门不远,四弟从那里穿过西苑到宫里上差,比从家里去要方便。若是下差晚了,或是第二天要早些去,他也可以在那边过夜。”
佟氏点点头:“他想得倒周到,四弟与四弟妹近年来感情生疏了些,必是因为常年分居的缘故。往后能常在一起住,是再好不过了。”
张保微笑着,瞥了孩子们一眼,佟氏惊觉这些话不便在两个小的孩子面前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时王二家的进屋禀报说:“吴妈妈带了几位妈妈来给太太请安,太太见不见?”佟氏道:“你领她们进来吧。”然后转头对张保说:“你带着孩子们去书房吧。贤哥儿正在学三字经,已经能背一半了,你给他好好讲讲其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