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出了题目之后,许多人开始打量周围的花草树木、青瓦白墙,凝目沉思起来。对于写诗,周兰一向擅长,她此时倒没有急着去东张西望。
诗词讲究的是抒发胸臆,若是为了赋出新词强行造出一首诗来,也只会落得下乘。
她回忆了一下,最近给自己留下印象的景物。
脑子里最先跳出来的,是昨日半夜起来,看到月下一片清辉,院中树影婆娑的情景。
不过同时,马上不可避免地想到子宁半夜戴着一顶锥帽,翻进她院子里的事情。少年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因为白日见了姐姐,晚上就来看看”之类的话。
一想到这个场景,顿时被吓了一跳,什么文采意象都没了,周兰努力忽略掉这件事,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
还有什么呢?
不知不觉就想到林玉那日抱她去竹院,两人一同赏月的情景。
当晚后来还下了雨,院中一树海棠开得正好,红瓣在细雨中零落。
那时,她坐在落了细雨的窗前,林玉站在她的身后,温柔帮她擦拭半湿的长发。想到林玉,她的心中一片柔软。
她寝舍旁正好也有一株海棠,不过还含着花苞未完全开放。周兰略一思索,便提笔写下一首诗,由景及情,表达了思念之意。
周兰下笔流利,写完之后,搁下了笔,将纸张晾干。
这闲暇时,她转头去看李济。
此时他捏了紫毫笔,轻蹙着眉头,写了两个字就停下,思索片刻,然后才又下笔。
李济平日里就苦于诗赋,好像没有此方面的天分一样,每次都要挤半天,像是从声律启蒙里面扣了字眼拼凑出来的一样。
重复几次之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般,刷刷地下笔,将最后两行写完,然后长松了一口气。
夫子让童子将众人写的诗收了上来,然后坐在讲台上,眯着眼一张一张地挨着看。
看到谁的诗,夫子便点评一番,哪个词用得不当,或者哪一句写得特别好的,还会念出来让众人讨论。
念到周兰写的诗:“淡淡微红色不深,依依偏得似春心……”
夫子点头道:“不错。”
然后又念到李济写的:“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夫子轻皱了皱眉,感觉两人好像写的极为相似,又读了一遍。
接着夫子笑了:“真是巧了,你们两人难道写的是同一处景色?”
周兰听李济写的诗,好像也是写的院中的海棠。两人本就住在一起,说不定真的就是写的一处景色。
周兰转过身来,轻声问:“姐姐写的也是院中的海棠吗?”
李济一怔,他确实是想到她窗前的海棠而写的诗,两人竟如此相似,想到一处去了。而且两首诗都是表达的思慕之情,简直是同一人写的一样。
他一时也不知道作何感想,不知觉捏紧了桌上的白纸,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有几个好事的人瞧了过来,看见李济坐在周兰后面,便阴阳怪气地讽刺。
“连意境都如此相似,还真是‘心有灵犀呢’!”
“指不定是谁抄了谁的呢?”
李济一向不擅长诗词,闻言脸色微变,但也不说话申辩,只是眉眼愈冷。
汪夫子知道李济不是那样的人,敲了敲桌子打断:“肃静。”
接着,她点评道:“李济,你以前写诗纯粹是强拼词句,此次能以景写情,有进步。以后要继续保持。”
李济低声应了一句:“多谢夫子,学生记住了。”
此事便就此揭过。
接着夫子又让众人墨了几段经义,一上午很快过去。
64.家书
回去的路上,周兰对李济道:“姐姐,真是巧了,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李济脚步微顿。他知道她口中的说的“想到一处去了”,绝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种“想到一处去了”。
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依旧忍不住往那个方面去想。是不是有可能,她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
应该……不会吧。而且,也不能。
他心中一烫,又马上凉了下来。
他那原本有些激动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苦涩了。
李济道:“左右书院里也不过这些景物,我一向不擅长诗赋,便只好逮着什么写什么了。”
周兰点头:“也是。”
她狡黠一笑:“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李姐姐写情诗呢。姐姐所思之人,在何处呢?”
李济愣了一下,任风吹起额前碎发,良久未语。
他定定地看了周兰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面前的女子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神色一片坦荡。
他思索片刻,轻缓道:“那人,离我很近,也很远。”
周兰在心中念了一遍,也不知何意。
大约是指心上人距离很远,但是日日在心中思念,于是便觉得他日日陪伴着自己,所以很近?
李济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问道:“兰妹,那你所思之人,又在何处?”
周兰想了想,也学了他的话,歪着头笑道:“离我很近,也很远。”
微风拂面而过,她的青丝随风而舞,女子身上那种清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济一怔,那一瞬间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看着她的目光瞬间灼热起来,心中某个想法呼之欲出。
然而,他却又生生克制住了,随着风过,一点痕迹也无地寂灭了。
被李济这样一说,周兰开始有点想林玉了。
林玉才过门,她就不得不离家。现在还真有些思念。
她往前走了几步,折了两枝海棠花,分出一枝递到了李济的手中。
“姐姐,拿去送你的心上人吧。”周兰浅笑道,然后留了一枝给自己,打算回去寄信给林玉。
李济捏着手中的花枝,忽然笑了,温声道:“好。”
回了寝舍,李济寻了一个小瓶,洗净后装了清水,接着将小小一枝花插进去,摆在书桌上显眼的位置。
露湿花蕊,花苞浅浅一点,欲放未放。
他在宣白上落笔,将今日的诗抄了一遍。
一墙之隔,周兰将海棠花放在窗台上,打算风干一阵。
她又取了信笺,准备写几封家书。
先给爹爹写了一封,报了平安,又讲了些近日小事。
接着写给梁潇,正准备落笔,就想起那本藏在枕头下的春宫图。
周兰记得那上面男女交缠的淫乱画面,脸颊一热。
她反复思量,依旧不是很懂梁潇是什么意思,提了笔写:潇郞,你放的图册我看了,只是不知何意。
写完了,周兰读了一遍后,有些犹豫。
可能不是梁潇故意放的呢?
而且,她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了,抱着本春宫说不懂什么意思,似乎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于是将那行字划去,重新写:潇郞,你是否落了本图册在我书箱里?
不,不对,周兰想起来。如果不是他放的,他写个“可”字是何意?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他这是在向她……求欢?
周兰想了起那张淫乱的春宫图,脸色微红,心中一烫,写了句“未尝不可”。
她盯着那句话,总觉得怪怪的,又改成“亦可”。
反反复复数次,周兰愁苦地想秃了头,最后还是决定当面再问他。
“潇郞,你落了本图册在我这里,我替你保管好了,下次来取。”
暂时先装作没有看过好了,周兰点点头,将信笺折好。
接下来给林玉的书信,就是将白日写的诗作又抄一遍。
到末尾时,又加了一句:“甚是想念,盼相见。”
她想了想,扯下一瓣海棠花,夹在信纸中,留下淡淡花香。
全部写好之后,周兰将信交给了绣球,吩咐她去镇上的托人带回家。
这里离周府不远,几日就可以送到。
晚间的时候,学生们会约在一起温书。
李济从屋内出来,敲了周兰的门:“兰妹,可要一起看书?”
周兰抱了几本书,应了一声:“好,我马上出来。”
堂中放了一张长桌,周兰将四书五经全拿了过来,腾地一下放在桌子上,堆成一座小山。
天色已暗,李济将外面的院门关上,中堂的门则开着透风。
他点了几盏灯,室内登时亮堂起来。
周兰在桌上铺了白宣,开了笔墨之后便搁到一旁。
李济坐到她的旁边,拿过面上一本,道:“你先看其他的,看完了我便考你。”
周兰道了声好,先拿了《诗经》来看。
空气一下静谧起来,只剩下两人翻书的声音,还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李济身上有一种墨水的清香,混和着蜡烛的味道,萦绕在她的鼻尖,让人感觉很安心。
周兰一时看入了迷,用了一个时辰就翻完了整本书。
她抬起头,揉了揉了眼睛,见李济还端直坐在身旁,便撑了脑袋去看他。
他神情认真地看着书,时而微微点头,时而凝眉思考。
不一会儿,李济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也抬起头来:“你看完了?”
周兰歪着头道:“嗯,这本完了。”
李济放下手上的书,将她面前的《诗》拿过去。
“那便开始考你了……嗯?你盯着我看做什么。”李济问。
周兰笑道:“我方才在想,姐姐为什么不戴钗环呢?”
李济微微一僵。
他虽然做女子打扮,但是始终不习惯戴这些花花绿绿的饰物,所以仅仅是将长发用缎带束起。
周兰羡慕地道:“姐姐若是打扮一下,定会很漂亮的。”
他眉眼细长温润,肤色白皙,有种秀丽之美。但是平日里总板着一张脸,从不带笑,所以有几分违和感。
李济一时语塞,顿了一下才道:“读书为重,我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周兰以为他是如别人所说的“家中穷得一根簪子都买不起”,所以安慰道:“不过姐姐现在这样就很好。”
“好什么?”李济下意识地问。
“好看啊。”周兰细细端详他的脸,近了看,越发觉得如此。
见她越凑越近,李济轻咳一声,用书卷轻敲了一下她的头:“专心点,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65.羞耻
“哦……”周兰跟李济相处久了,倒是不怕他的冷脸。
她反而抱着李济的胳膊,笑嘻嘻地道:“姐姐,不如等考完之后,我们一起去买衣裳首饰吧。”
她的胸脯饱满柔软,蹭到胳膊上的感觉痒痒的。
李济僵着脸,不动声色地挣开她:“考完再说。”
周兰见有戏,欢喜地凑到他脸上亲了一口。
“姐姐真好。”
他的右脸颊上被柔软的唇啄了一下,李济全身都僵硬了。
他知道她平日跟孙子菡一块的时候,也喜欢这样亲亲热热的挽着手,亲个脸什么的。这在关系好的女子间很正常。
不过对着他还是头一次。
被亲了地方似被灼烧一般发烫,李济难得地瞪了眼:“胡闹!”
周兰在李济冻结般的表情中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好像有点太过亲密了。
她讪讪一笑:“都是女子,姐姐总不会怪我轻薄吧。”
李济沉默了一下,很突兀地转了话题:“……这几首诗你先默一遍。”
周兰不敢造次了,乖乖拿了笔开始写。
在她写的空当,李济开始看她拿来的其他几本书。
“你之前的札记呢?”他问。
“哦,”周兰想起自己好像忘了拿:“放屋子里了。”
见周兰要起身回去拿,李济按住了她的肩膀:“你继续写,我帮你去取。”
“就放在床边。”周兰告诉他地方。
李济点头,推门进了她的屋子。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他很快来到她的床边。
帐内一阵幽香,是女子身上独有的味道。他深深呼吸一口,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很私密的地方。
左右看了一眼,李济发现她的枕头下压着一本泛黄的书册。
应该就是这个了,他伸手将枕头挪开,把册子拿出来。
“兰妹还真是勤奋,连睡觉前也不忘读书。”
李济心中感叹,随手翻开一页,顿时愣住了。
他又往前面哗啦翻,每一页的都是类似的内容,直到最前面的序言,和几个大字。
——春宵秘戏。
……
周兰正写到“野有蔓草”,忽然想起来什么。
糟了,她的床边放着不得了的东西。
周兰心中咯噔一下,忙放下笔。
她匆匆起身,一边往屋子里赶,一边掩耳盗铃地喊着:“姐姐,你找到了吗?”
没有听到回应,周兰忐忑地推开了门。
李济手中正摊开了一本册子,他垂眸盯着上面的内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