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香坊不算大,沿着院中小径未走几步就到了雅间,房内宽敞明亮,却莫名有一丝寒凉。
温玉仪命人取来了纸笔,执起墨笔在纸张上书下几字,缓缓折好放入了袖中。
主子这一举止尤显怪异,剪雪边收拾着一路背来的行囊,边问道:“主子是在和谁写书信?”
她敛目笑笑,决意明日一早送此信去邮驿:“将这所居之处告知楚大人罢了。”
“大人若知晓,会派人来捉拿主子的!”
丫头随口道出一句,但又觉没有什么借口可拦,毕竟楚大人待主子好着,应不会卑劣至此。
“他不会,”哪知主子回得轻巧,淡若云烟地道起了实情,“他已休了妻,我与大人已毫无瓜葛。”
“休妻?”
剪雪陡然一震,蓦地睁大了双眸,不解般晃起脑袋,迟疑再问:“楚大人还是签了那休书?”
未等到主子回应,轩门已被赫然撞开,丫头顺势瞧去,见赫连公子满心欢喜地立于门前,顺手一拍袍上的尘埃。
“我可都听见了!美人儿这回总算是跳出了火坑,脱离了苦海!”
赫连岐仍旧不正经,浪荡不羁地挥动着衫袖,扬扇道,“从今以后跟着小爷,我带美人花天酒地!”
待于榻柜旁的剪雪一听便不称心了,十分有芥蒂地挡于主子前,肃穆地回着话:“主子才不要去那莺巢燕垒之地!我家主子可是名门闺秀,你莫要带坏了主子!”
“也罢也罢,美人在坊中休养,我独自去寻欢作乐!”最见不得女子气恼,赫连岐暗叹一声,随之扬眉,意有所指地看向房中秀色,“美人若有所需,直来房中寻我便是……”
“最好是深夜,深夜之时最适宜,彼时小爷正巧缺一位暖床之人。”
毫不知羞,还与主子说着这等污言秽语,剪雪愤然跺脚,气不打一处来:“赫连公子怎能羞辱主子!”
“我可没有羞辱,我是诚恳相邀……”赫连岐忙回嘴驳斥。
被二人吵得头晕脑胀,像是一刻也安宁不得,温玉仪轻然将二者推出房去,没好气道:“一路舟车劳顿,人困马乏的,你们去外头吵嚷,我先休息下了。”
此地幽静,四处无人打搅,避于晟陵,她倒可学一学制香之道,助这位赫连公子打点香坊,以报收留之恩。如是而想,她便顿时沉下了心。
那封书信还被放于衣袖间,既是应过了,她理应是要寄出的。
随着暮去朝来,寒风愈发凛冽,风卷玉屑,京城内的檐瓦铺上了素尘,银花漫天而降。
玉絮堕纷纷,却仍输寒梅一段香。
皇城寝宫内依旧轻歌曼舞,香炉袅袅生烟,隔着屏风便能窥见里头的承欢侍宴。
忽有阴冷之气逐渐逼近,舞乐声遽然一止。
望清进殿之人时,守于殿门外的宦官忙甩拂尘,摆手命殿内的舞姬退下,自身也哆嗦着告退而去。
许是听丝竹之乐莫名止了,李杸握紧着怀中娇软玉腰,只手掀开罗帐,瞧殿内已不见娇媚玉姿。
唯有一道清癯之影伫立于榻前,李杸不由地惶恐起来。
“白日和嫔妃纵情风月,耽溺美色,陛下好有雅兴。”楚扶晏冷声轻笑,所执的长剑在手中轻晃,剑锋碰落于地,发出冷脆之响。
“楚爱卿怎来了寝宫寻朕?”见景不禁向帐内一缩,李杸忙放下床帐,凛声问起两旁的宫侍,“你们这些奴才,怎么不让楚大人去大殿候着!”
可殿中的侍奴早就没了踪迹,此时势必要直面这独闯帝王寝宫的疯子,李杸颤抖着全身,又将怀内月娘拥了紧。
而后缓和作笑,楚扶晏抬剑轻触剑刃,刃上泛着寒光,他作势一顿,眸底漾出缕缕寒冷。
“陛下不必责怪这些奴才。是微臣新得了把上好的长剑,急切地想献给陛下。”
第57章
楚大人如此待她,不怕遭天谴吗……
“铸剑之人说,
此剑吹毛利刃,削铁如泥……”他道得悠缓,仿佛觉着这是平常不过之举,
银剑一抬,榻上幔帐便似飞花般零星而落。
“微臣不信,
想拿给陛下瞧一瞧,
试试这剑……锋不锋利。”
“啊!”眼下不着衣裳,月娘本能地钻入李杸怀中。
将已被撕扯尽的端庄宫裳掩盖在身,月娘紧跟着颤动不安,见楚大人前来的架势,
浑身不禁抖动。
李杸紧望着剑上的冷光,额间冒出了几许虚汗,
故作淡然地一扬眉眼,逢迎笑道:“爱卿想怎么试剑?朕可命人将宫中最坚硬的试剑石取来。”
“此剑是用来杀人的,微臣觉着,再坚固的磐石,也不及以人身试剑来得痛快……”长剑从榻沿处悠然而举,楚扶晏执剑划过李杸怀内的娇妩,眸色再度冷上半分。
“陛下认为,
微臣说得有何不对之处?”
大气不敢叹出一声,李杸眼看利刃指向了月娘心口,
赶忙将她往怀里一护,双手颤得紧,完全失了平素的帝王之威。
这位当今圣上无言良晌,
眸光不移,
疑心颇重地问道:“楚爱卿所言极是,只是这人身试剑……爱卿可有讲究?”
冷然一扬唇,
楚扶晏肃声答着,别有深意地朝月娘的胸口刺去:“微臣以为,陛下身边的这位美娇娘……便再适合不过。”
眼睁睁瞧着剑刃上移至左胸,常侍奉于陛下身侧的千娇百媚连颤栗都不敢,眸里溢满了泪水,紧揪着龙袍不放。
“臣妾从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未得罪过楚大人……”月娘楚楚可怜地望向李杸,哀求般无力抽泣着,“陛下救救臣妾,大人他……”
未等陛下回语,那长剑已决然刺进了娇体。
鲜血顿时若泉水汩汩而流,染透了榻上被褥与纷飞下的红绡幔帐,殷红入目,动心怵目。
“陛下救臣妾,救……”
惊恐地一睁媚眼,未感痛意蔓延至百骸,月娘已断了气。
娇颜死不瞑目地躺于怀里,李杸吓得胆颤连连。猛地将此尸身丟甩至一边,缩于榻角,皇帝抑制不得地发着颤。
“月……月娘!”
几瞬后,李杸才惊醒发生了何事,凝望那没了气息的女子,痛哭流涕地哀嚎起来。
悲切良久,便听有嗤笑淡漠地传来,他极为憎恨地瞥望这道清肃,心如刀绞。
“楚扶晏!”
李杸扬袖一喝,怒目视向这无惧皇威的佞臣:“敢杀朕的爱妃,你要反了不成!”
悠闲地收回银剑,楚扶晏一抹刃上血迹,再若无其事地收于剑鞘里:“微臣才轻轻一刺,怎就断了气了。看来是微臣错怪了那铸剑人……”
“这长剑当真是一把好剑。”
“微臣将它献于陛下,望陛下莫被狐媚迷了心窍。”这执掌朝权的身影故作恭敬地摊开双手,将长剑奉上,随后回得意味深长。
“究竟是何人要反这天下,陛下可要慎重而思……”
李杸战战兢兢地接过,僵直着身子不寒而栗,全身发颤,险些拿不稳。
默然许久,他颤声而答,每答一字,都感悲痛欲绝:“幸亏有楚爱卿清君侧,朕才能坐拥这万里江山……”
“陛下能这么想,微臣就安心了。”
眉间笑意又加深了稍许,楚扶晏从然退离,却又似想起了什么,淡笑着回眸再望。
想来已是时候架空这宫城内的整个皇权,楚扶晏微然凝眸,缓缓言道:“既然玉玺已归微臣看管多年,陛下不如将兵符也交于微臣,以便不时之需。”
李杸紧咬着牙关,深知此人闯入寝宫是来示威的,却无可奈何只能受下这一辱:“兵符早已由项太尉看管,朕何时有调遣兵马之权!”
自登基以来,他便是受万人嘲笑的傀儡皇帝,丝毫权势皆落不到他的掌心里。
面前之人是为讥讽,也是为威胁而来。
“是微臣糊涂了,忘了陛下并无权势……”佯装恍然大悟地将此句答得清晰,楚扶晏拜下一揖,慢条斯理地退拜而下,“扰了陛下雅兴,微臣有愧,就先告退了。”
李杸颤身站起,生怕这不惧朝纲的重臣对他心生杀念,忍着心头愤恨,正声问道:“朕近日习了君臣之道,无论朕有多昏庸,身为臣子皆杀不得朕……弑君之罪无人敢担下。爱卿觉着,朕所言可有过错?”
却因其起身举动过大,碰落了放于榻边的剑鞘,银剑落地声响彻于大殿中。
“陛下无过,所谓君臣之道,微臣自有分寸。”步子微顿,楚扶晏轻哼一语,又笑了几霎,眼底的冷意不减分毫。
遥望这恶鬼般的男子渐渐离远,李杸回首而望,蓦然抱头痛哭,声泪俱下。
“月娘……”
他满目怨愤地捶打榻案,孤寂漫过所有意绪:“朕该死,朕护不住你……”
待舞女奉命回于寝宫时,惊愕地见陛下瘫坐在地,鲜红的血渍浸染了龙榻。
无人能料得,堪堪一刻钟,月娘竟被楚大人夺了性命。
都城街巷内,本是晴朗的天莫名暗沉了不少,尤其是在摄政王府前,许是周围枝叶繁茂,投落的阴影更显浓重。
一处巷道内莫名寒意森森,有男子身着朝服,面色阴沉地踽踽独行,行路之人自是知晓此人身份,未敢妄议,默不作声地离远。
楚扶晏未乘坐马车,只是徒步走于街头巷口,眼望巷中百姓见了他如同遇见恶鬼般纷纷避让,也作何反应。
直至走回王府,阴冷的视线逐渐放远,他抬目一望,府前槐树下肃立着一道人影。
这清俊之影映入眸中,扰得心绪更加纷乱。
皇城使楼栩,他暗自讥嘲,想来此人是为了那柔婉姝影问罪来了。
薄唇似有若无地稍扬,楚扶晏淡漠地端量,无喜无悲地启了唇:“皇城使来找楚某有何事?”
那人一言不发,垂落的两手握紧了拳,望他走来,怒目迎面而上。
向他硬生生地砸上一拳。
此拳的力道过大,他一时未站稳,踉跄地跌落于府墙边,血腥之气顿时弥漫于唇齿间。
“大人!”
值守府门两侧的侍卫惊吓万分,一齐抽出长剑,直对着此时正居高临下瞧望大人的皇城使。
“都退下!”他冷声轻喝,抬手拭过唇角,看着血渍沾于长指上,不紧不慢地下着命令,“此乃私人恩怨,谁敢插手,本王治他的罪。”
楼栩静望跟前的这位摄政王,愤懑溢满心头。
根本无从难以宣泄,无顾不上所谓尊卑,楼栩俯首猛然使力,攥着他的衣襟半拎而起,拳头又重重砸落。
动静之大,惹得几名恰巧路过的府婢愕然捂唇。
楚扶晏再次摔落,清癯身躯骤然再撞巷墙,口中血腥味更加浓烈。
这痛感似将一些异样之绪层层扯出,一遍遍地侵占着一切念想。
他不知那是什么,只感有无尽的烦闷袭来。
怒气仍是未消,皇城使指尖发颤,手背有青筋爆起,怒然发问:“敢问楚大人就是这么对待发妻的?”
兴许听到了风声,她这心上人是来打抱不平了,楚扶晏忽地嗤笑,缓声问道:“皇城使问的,可是温宰相之女温玉仪?”
“她向来小心翼翼,嫁入王府不敢越矩,将分寸拿捏得妥当,”楼栩紧咬着牙关,愤恨交加地挤出几字,怒火迅速蔓延,“楚大人如此待她,不怕遭天谴吗……”
“本王如何待她,是本王的家事。”闻言漫不经心地开口,他将家事一词道得微重,讥讽之意未减分毫。
“皇城使无妻无妾的,怎还管起他人的家事来?”
自从听闻她被递休书离城,楼栩就已沉不住气,当下见楚大人无耻到令人发指,更是难忍愤意,于是,别于腰际的长剑顺势出鞘。
“楚大人莫装糊涂,”剑刃不留情面地抵至他脖颈上,楼栩双目泛红,执剑的手依旧发着颤,“大人心向公主这一个外人,却对发妻百般刁难,一步步地将她逼到绝路,试问哪一举动是君子所为?”
一字字地听入耳中,楚扶晏低低地笑着,笑声出奇得冷:“皇城使是在谴责楚某品行不端,卑劣龌龊?”
“是又如何?”楼栩嗓音发紧,切齿沉声道,“早就瞧不惯楚大人的小人行径,她不敢出的气,楼某来替她出。”
替她出气?
面前伫立的男子竟说要替她出气,他暗暗冷嘲,理好的凌乱意绪又被搅得天翻地覆,那一团大火像是真烧到了他这里。
“皇城使是以何种身份替她出气?”深眸内的冷意加深,楚扶晏抬指移开颈边长剑,缓缓站起,“是故友?还是余情未了的情郎?”
他随即凑近,带了一丝嘲弄,扯唇道于其耳旁:“可惜了,这世道只认名分,她即便是死,也与楚某成过婚。”
“是楚某的……故配。”
嘲讽地道完一语,他怅然一瞬,忽觉最后二字陌生又遥远。
她已是故配,与他毫无瓜葛,原先将她束缚的一纸婚书已被他撕得粉碎,这便意味着,那抹婉色未来所遇之事和他了无干系。
楚扶晏后知后觉,像有冷水浇淋而下,浇于心尖上,冷得他浑身一僵,不免打起颤来。
第58章
她逃不走的。
“楚大人不觉得可笑吗?”楼栩回以轻笑,
冷眼观望道,“逼她离了都城,让她走投无路,
大人还感到得意了?”
“楚大人将她糟蹋,自有人会将她珍惜……”抬剑再指,
剑锋所指之处正是其咽喉,
皇城使满目愤恼,停顿几瞬,忽又庆幸般释然一叹。
“也罢,她如今终是脱离了苦海,
也算自由了。”
楼栩蓦然收剑,愤然落下半语:“只希望她将来再不会遇见卑鄙小人……”
徐徐站直了身,
见眼前男子似要收手,楚扶晏却被万千恼意扰心,面上笑意仍旧未褪,清眉微不可察地一蹙。
从府卫身侧悠缓地取上一把剑,他阴森地发笑,阴寒的容色有些瘆人:“皇城使发了如此大的怒意又是为哪般?她人已离去,皇城使纵使对她还留有情念,
她也不再作思量。”
“一直以来,楼某与她两情相悦,
楚大人不会不知。”楼栩正色回语,欲将暗藏的情愫摆于明面上说,欲郑重其事地宣誓主权。
“两情相悦?”重复轻念了一回,
楚扶晏讪笑了几声,
目光落向手中泛着寒光的银剑。
“两情相悦,你也护不住她。”
这词实在是刺耳,
光是听着便不受控地深想,越想越是愤怒,他却不明怒从何来。
心底漾着阵阵波澜,那无端生起的怒气渐渐将他吞没,究竟是为何而怒恼,他想不出,也无法深究。
最初之时,他便知她心里装的是楼栩,而他心念常芸,这本就是事实。
既然是事实,他何故要闹僵此局,何故会……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