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面不禁绯红,温玉仪佯装淡然,从容地上了马车:“方才被困住了片刻,
赫连公子久等了。”
“困住?楚扶晏果真禽兽不如!他可有伤你?”
听罢,赫连岐赶忙走近而望,
一瞧便瞧见她脖颈处二三点醒目的殷红,
蓦地惊跳而起。
走入舆内沉静坐下,她一撩车帷,从然回道:“未曾伤着,公子可启程了。”
“我都见着了!你还要为他隐瞒此行径?”赫连岐在意起颈上遗留的几处嫣红,
笃定她回了这趟王府,定又被欺辱了,
不免恨得牙痒痒,忧虑地看向身侧的剪雪。
“快劝劝你家主子,被欺负了都不知,她这是鬼迷心窍了!”
可剪雪望主子面染桃花,眉眼掩不住复杂之绪,稍许了然地紧跟上,轻巧摊手道:“主子纵使鬼迷心窍了,
迷的也是与楚大人之间的事,奴婢人微言轻,
自然管不着。”
“愚忠!这是愚忠啊!”
见景扶额长叹,赫连岐执起折扇轻指着二位姑娘,随后无奈地一上马车,
示意马夫快些赶路出城。
车辇驶出了上京,
随山色苍茫,浮云归拢,
行向了落日残霞中。
她当真离了这愁绪纷飞之地。
陛下的恫吓之言依旧徘徊于耳边,若不想让温家因她受上牵连,她暂且从都城离去。
愿签那休书,大人是为了护她周全,待到风平浪静时,他再与她道一番后话。
至于是否将此桩婚事复圆,一切便再议了。
此举虽看着是休妻,却更似和离。
夕阳渐落,天幕陷入漆黑一片,她左思右想,那床笫间的一幕回荡于思绪里,挥之不去。
驶过几条山路,车轮辘辘声于夜幕下尤为明晰,剪雪坐于旁侧寻思良晌,才缓道出声:“主子……适才和楚大人……”
“嗯,”温玉仪抬手一掩颈间吻痕,云淡风轻般回道,“是大人执意的。”
“他说他……心悦我,”倏而一瞥身侧的丫头,她恍然一顿,欲遮还羞地为自身又言上一语,“大人吃软不吃硬,我顺从着,他才会应我……”
可不论怎样作解,都遮不住滋生起的贪欲,她回想那未作深思的几个时辰,觉自己是丢了冷静。
都已狠心地让大人去签那休书,已决意做一了断,她怎能……怎能就那般顺服了。
主子微变的窘迫之色落入了眼底,剪雪见她思绪万般,皱眉思索了几许,忽问:“主子的心可还是仍旧被楼大人占得满?”
似被丫头说中了心事,端直的身躯微滞着,她微低下杏眸,良久未答,心绪乱得很。
她不明与楚大人之间的道别,怎成了那不堪启齿的抱枕之约……
“我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温玉仪惘然轻吐了几字,觉如今能倾诉的,也唯有这贴身女婢,“大人如何能这么对我……而我又怎能荒唐地从了命……”
主子对楚大人念念不忘,而大人亦对主子疼惜在心,剪雪托着腮,只当主子是真的动了情:“在风情月思上,哪有什么能不能的。主子就是思虑过多,瞻前顾后,才给自己徒留不痛快。”
唯有她自己知,在她心上,与楼栩相比,楚大人根本不及分毫。
她回应不了大人的心悦,只想利用着这份情感,让大人护着她与温府上下,其余的她不去深想。
温玉仪浅浅一笑,悄然言道:“你说的在理,是我思虑过多了,往后只为自己快活便好……”
剪雪回望时,瞧主子眉目含春,碧玉娇羞,是从心底里散出的怡悦,愈发觉得主子是真对楚大人。
“除去和楼大人相识那一日,奴婢从未见主子如此欢喜,想来主子是敞开了心扉。”欢畅言笑着,丫头心感惬意,这才解了大半心结,抬起帷帘,赏起夜空中从层云里钻出的明月来。
温玉仪浅打着哈欠,困倦地倾斜身子,倚靠至轩窗旁,将氅衣解下盖在身上,羞惭道:“方才太为纵恣,我先休憩一会儿,实在有些乏了。”
“主子快歇着去,奴婢不扰了。”忙将薄氅盖得严实,剪雪闭口不作打搅,欣然又望起山路边的晚景。
约摸着过了半时辰,马车徐徐驶过山间石路,马蹄声寂寥,四周唯有虫鸣与马车碾过宽路之音游荡于山林。
温玉仪阖眼入眠,心绪上时不时浮现着那肃穆之影。
在她走后,大人会想些什么呢……
眼下休书已签,她也远走他乡,他们本该是形同陌路,再无交集。为何她却因床褥间听到的花言巧语,心神动摇得厉害……
她此趟一走,何日才能再相见犹未可知,亦或是再见时,他已娶妻纳妾,儿孙满堂。
而这一段荒唐的日子便是过眼烟云,消散后再无人记起。
胡思乱想了片霎,就沉沉地做起了大梦,温玉仪已想不起梦见了谁,只是觉着既安心又哀伤。
隔日模糊睁眼之刻,旭日已上了三竿,窗外路景已非崎岖山路,映入眸中的是宽广官道。
车轮许是碾过了坑洼之地,马车猛地左右摇晃,颠簸了几瞬,她彻底清醒,明眸内褪去了惺忪之意。
赫连岐不羁地坐在舆前,一手肘撑着脑袋,另一手掀开帷幔,喜笑地问道:“美人儿可睡醒了?前面便是晟陵了。”
身旁的剪雪顿时来了兴致,探出身去张望了良久,望前处沿街的肆铺人声鼎沸,九衢三市行人如织:“虽与京城景致不同,也好是热闹!”
就此行过城门,眼望路人奔走如市,毂击肩摩,掎裳连袂,熙攘声四起,她瞧望两旁的街景,听得一声声吆喝传入耳中,觉晟陵一地真是热情得紧。
“姑娘,我这儿的胭脂色泽很鲜艳!”耳旁不经意飘来几声叫卖,她循声而瞧,见高呼声是一位胭脂铺的肆主喊得。
“一抹嫣红,如诗如画,姑娘要不要来看看!”
“劳烦停一停!”温玉仪轻然朝前一喊,待马车停稳,她望清摊主身前的摊位。
摊铺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胭脂,乍一瞧还十分精致。
在摊铺前挑选了几番,挑中一个最是喜爱的胭脂色,她莞尔浅笑,柔声问向摊主:“这胭脂需几钱?”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见眼前闺秀知书达理的模样,着实喜欢,不声不响,便将零头抹去了:“姑娘手里拿着的需一两。”
伸手再取上一罐红釉瓷器,她敛声又问:“那罐唇脂呢?”
“我瞧姑娘是真心喜爱,这样吧,我一共收姑娘二两银子,姑娘可将此二物都拿走。”在空中比划了一霎,摊主眉语目笑,暗示着此价是不可再低了。
“给。”
然这走来的姑娘颇为爽快,拿出钱袋便利落地将银两放于摊上,取上胭脂就轻步回了车舆。
这一举使在旁观望的赫连岐与剪雪目瞪口呆,不知她何时有这么多的银钱,瞧钱袋鼓囊之样,应能花上好一阵子。
马车沿路继续行去,剪雪按捺不住,靠近悄声问道:“主子哪来的银钱?”
温玉仪深不可测般一扬黛眉,柔缓答着:“临行前楚大人给的。”
“大人想得可真是周到……”未想这银两竟是楚大人给的,剪雪捂唇惊叹,感慨大人几时变得细心,将主子的烦恼都探查得一清二楚。
钱袋在衣袖中被缓缓攥紧,她不觉念起帐中寻欢后的丝缕温存,心乱如麻。
彼时在大人怀中静待了许久,深知自己必须离开,才能够不影响他的夺权之路。
承欢过后,温玉仪不舍地坐起身,想伸指取回掉落在地的素裙。
岂料大人先一步起了身,拾起裙裳,再为她小心翼翼地更起衣来,那慎重仔细的神情都被她望入眼里。
温玉仪未受过男子此番厚爱,顿然瞧出了神,含糊着话语,半晌抿起樱唇:“我可以自己来的……”
“过往皆是你服侍本王,今日见你要走,本王想伺候你一次。”
于此回得轻描淡写,楚扶晏不疾不徐地更着衣,似真将她捧于掌中悉心呵护着。
然而不久,素衣上的盘扣被扣错不少,连腰际的丝绦都被系得极为生硬。
她敛眉轻笑,又觉不合时宜,忙隐忍下笑意:“大人连衣扣都扣错了……”
她蓦然想起,府中的妙龄侍女甚多,大人多少应也会沾染些秀色,怎能生涩成这样貌……
莫不是受这厚宠的,她是第一人。
温玉仪极为费解,猜想他应未给姑娘着过衣裳:“我瞧着府上女婢诸多,大人怎对女子衣物还这般生疏……”
“那些女子本王瞧不上,你是本王唯一碰过的。”
问出的霎那,她便听楚扶晏肃声相回,话语冷得不容置疑。
那可真当是她的殊荣……
温玉仪暗暗思忖,低眸又见大人着手理起浅裳,将扣错的衣扣悄无声息地解下,再重新摸索着扣上。
几经折腾,她静默地看他走到书案边,提笔在休书上端正地签下了名姓。
叠好宣纸,大人将休书平静地地塞回信函。
他回身走至她的跟前,从了她所愿:“休书已签,予你自由。”
她得了自由,大人放过她了。
“大人勿念。”
一向恭敬地行着礼数,温玉仪拜得肃敬,随后再未回首,朝着府门端雅离去。
第56章
主子是在和谁写书信?
远处山水于于夜色掩映下似一卷泼墨画,
行步过几道街巷,她却听着跟随在后的步履仍未歇止。
虽跟得谨小慎微,她仍是洞悉到了,
至于跟从的是何人,一听那步调便知。
已说了就此止步,
大人为何还默不作声地跟着……
思来想去,
她忽地停步,回眸望那几步之遥的冷肃之影:“大人既已放我走,何必一路跟着。”
楚扶晏长身玉立,抬袖递出一物,
低声启唇道:“这银两你拿好,总花他人钱财,
你又当如何偿还。”
凝神瞧大人手中拎着的物件,竟是一个钱袋,她诧异一滞,不明他是从何处得知,她急缺银两的。
兴许他翻遍了整个寝房,察觉她未带银钱在身,便唤人备下了这钱袋。大人若留心起来,
可谓是个极好的夫君。
此般想来,先前是她疑三惑四,
将大人误解得太深了。
“大人如今也是外人,这银子我不能收的。”
一想现下已没了牵连,温玉仪柔声相拒,
却避不及面前男子的深邃眼眸。
他闻言不悦,
与往常般微蹙起清眉,凛然道:“即便是失了夫妻之名,
本王也算不得外人。”
“不是外人,那又算何人……”断了夫妻间的干系,怎么还不算外人,她微然瞥开目光,小声嘀咕了一语。
哪知大人答得直言不讳,一刻也未作犹豫:“至少是有过雨润云温之好的,是曾经的枕边人。”
怎会有男子这般不知羞的……
温玉仪拿此人没了办法,无言收下钱袋,接过时忽觉这银包太是沉甸,便暗忖起大人究竟放了多少银钱在内。
“妾……”刚说出一字,就意识到道错了话,她趁势顿了顿,敬重言谢,“民女谢过大人。”
她断了与温家的血脉之系,断了与楚大人的夫妻之系,已是庶民无疑。
钱袋入袖,原想着在此处别过,她正欲辞别,忽感身子一倾,纤腰被人揽了上。
思绪再次被拽回时,她已发觉自己被轻拥在了大人的怀里。
“待定居后,可否告知本王身在何处?”
楚扶晏将她微许青丝别于耳后,随即沉声问着,唯恐她不愿告知,前思后想,发着誓一般正声又道:“本王绝不与任何人道,也不前来打扰。”
听大人所言,是渴求能知晓的,他想知她居于何处,想知她将来的住所,倘若哪日想来寻她,大人也能有迹可循……
心软成病,对大人再不可相拒,温玉仪听着他嗓音柔和似雾气,一字一字地沁在心上,便鬼使神差地应了。
“好……”
对这忽然来的温和措手不及,她轻柔应着,语声如同木棉花般柔软。
楚扶晏闻语颇为欣喜,深眸中的柔光微动,藏有期许地落下一言:“本王等你的书信。”
回想终了,面色轻染上红润之泽,她转眸一看身边的丫头,见剪雪正凝眉而思,眸光直直地俯望她衣袖。
剪雪寻思未果,指了指云袖,好奇地眨了眨眼:“女为悦己者容,主子买这胭脂水粉,是要妆容给哪位公子看呀?”
言语极轻,仍被舆前的公子听进了耳中,赫连岐一拉车帷,得意地指向自己:“那还用说,美人儿自当是为我妆容!”
“非要为悦己者容,便不可为自己而容?”温玉仪肃然一哼,觉这位公子见多了世面,便再驳上一语,“再者说了,赫连公子见过的莺莺燕燕颇多,我自是比不得那些傅粉施朱的姑娘。”
赫连岐扬唇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无羁一摆:“那确是比不得,不过是她们比不上美人。”
“不与公子打趣了,今日歇脚于何处?”
再谈下去,可真要被这玩世不恭之人带偏了话,她遥望前方僻静窄道,喧哗声已离远。
将折扇朝前一挥,公子言笑晏晏着:“前方不远处便是香坊了,美人再等等就到。”
所到的香坊位于宅巷深处,四周种满了榆树。今时入了冬,树枝枯瘦裸露,待来年初春,定又是一番盎然绿意。
温玉仪静望门前牌匾,上头写着“云间香坊”四字,匾额由橡木所刻,多望上几眼便觉颇具雅致。
“恭迎少爷回府。”
马车还未停稳,几名府侍就娇妩着拥了来,个个体态轻盈,娇艳多姿。
原以为此香坊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想出门相迎的竟是大半府奴,她跟赫连岐的步伐行入堂院,望了半刻,也未见有他人前来恭迎。
院中之人寥寥无几,温玉仪心生疑窦,悄问着旁侧公子:“这香坊看着怪冷清的,令尊不在府上?”
“老爷说出一趟远门,将两位夫人与我那长兄一同带了上。”赫连岐似乎早已得知了坊中近况,习以为常地挥起水墨扇。
转瞬一思,这公子霎时喜笑颜开,侧目问向一旁的女婢:“所以这香坊如今是我说了算,我所言可对?”
女婢闻声娇笑,毕恭毕敬地答道:“老爷本就有意将此香坊赠与少爷,少爷命令之事,我等恭敬相从。”
“那都给本少爷听好了,给这位姑娘备一间雅房,再好生伺候去!”
听罢,赫连岐忙厉声吩咐,佯装一副阔气公子之貌,示意周围听命的府婢,此姑娘定是要好好招待的。
“奴婢遵命,”那女婢了然颔首,向她恭然一笑,便挪步安顿起来,“姑娘随奴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