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步姗姗至府邸书室前,恰好遇上夏蝉端了糕点走来,她轻盈接过,随之入殿探望。
如今王妃娘娘可是受了楚大人偏宠,这一日日的,府中之人皆望于眼中,皆不敢对这温府来的女子再做上不敬之举。
楚大人喜静,这书室原本是仅让一名府婢守着,夏蝉望此娇影已踏入殿内,心上虽有怨言也硬是压了下来。
竹林屋舍前的响铃一事,王妃应能猜上些一二,未作追究,已是最大宽饶。
墨香隐隐,与窗旁纷落的桃瓣交织成景,绕过屏风,案前人影肃然危坐,一抹柔丽闯入景致内,所执的墨笔便被搁下。
“今日怎么是你来送糕点?”楚扶晏随然瞧望,顺手将一奏本置于案角,意有所指地问着,“温宰相打发了?”
她依旧垂目低眉,细语回应:“妾身已知晓父亲的来意,会三思而后行。”
心绪似与平日那样宁静,她未哭未闹,也未向他苦苦哀求。
楚扶晏再三凝望,冷声问:“你当下又为何而来?”
“大人莫不是忘了,曾应过妾身一起去项宅马厩的……”
她道得细声细气,温声软语萦绕入耳,似要随着掠窗而过的微风飘远。
入宫途中的确是应过此事,回府后似乎忙忘了……
眸前娇容轻颦黛眉,若水秋眸藏有几许不自知的委屈之意,直叫人疼惜得紧,他不禁忆起帐内春风一度,冷语又柔和了下。
“你不说,本王还真要忘了,”楚扶晏微拢眉心,一下下轻点着书案的长指忽地停了,“再等半个时辰,等我翻阅完这几本折子。”
话语一落,那柳叶弯眉便舒展了开,她谦顺拜退,退去庭院等候。
望她要走,长指叩向侧边案面,他凛声言道:“你要去何处?在此候着便可。”
“案上有些许书册,你且翻看,不会让你兴致索然。”再次翻开一卷册,楚扶晏未再朝她瞧去,自顾自地阅起案牍。
从命般默不作声地坐下,瞧着桌上真的堆放着许些杂记,还有些极是有趣的戏文,温玉仪抬手翻上几页,便觉里边的故事好是引人入胜,让人回味无穷。
她欣喜地一合话本,从中又选上几本喜爱的,津津有味般翻看起来:“这些书册大人是从哪里找来的,妾身怎么从未见过。”
言罢,殿内肃静了一霎,唯剩风声与翻书声响于周遭,她才觉自己已将他搅扰,忙闭唇不语。
良晌,楚扶晏忽而启唇:“喜欢吗?怕你在府中太是烦闷无趣,我命人拣选来的。”
“还是轶闻杂记,比不上那春宫图?”
他轻勾唇角,目光未移开书页,想起了什么,语中带了几分戏谑。
竟又谈起那春宫图……
她本就下定决议要认真学侍寝,这有何可笑的,温玉仪不求甚解,低垂的眸光直直盯着书册。
默了一刻,她轻声嘀咕:“大人又在打妾身的趣了……”
然更令她更不解的是,他怎么会无故取来戏文话本,莫不是当真觉着她无趣之至,想让她添一些雅趣来。
如同将她所想看穿了,楚扶晏暗忖片霎,忽道:“想着往后你应是要时常陪伴的,便觉得你干坐着会感到枯燥乏味。”
时常?
她疑意更深,都说楚大人理政时厌恶他人打搅,让她陪伴在侧,岂非更令他无法清静……
温玉仪思量左右,悄然相言:“可妾身听闻大人喜静,平日不让人打扰的……”
大抵是有层云浮开了,日光于此时倾落而下,投于书案,遗留一隅光晕。
她未瞧那光晕中的清癯身影,只听他言道。
“你话少,不算打搅。”
既然如是说了,他应是不怕她作扰,温玉仪仅寻思了霎那,又继续翻起方才挑出的杂册。
几柱香过去,室中沉静如常。
案台上的奏本终被阅了遍,楚扶晏合上最后一本奏折,余光瞥及一旁姝色。
原以为寂静是因她看书投入,然而他不曾料想,她竟然又睡了着。
婉若芙蕖般的娇靥清丽绝俗,唇若点樱,眉如墨画,面泛新月清晕,她应绽于盈盈花盛处。
原本不忍将她唤醒,可错过项辙的马厩之约,她许会懊恼上好一阵,如此想着,他便轻晃起她的臂腕。
“看来这话本也提不起你的兴致,半个时辰也能睡着?”楚扶晏冷然嗤笑,语调里透着难以忽视的讥嘲。
案边娇媚倏忽间惊醒,揉了揉双眸,钗横鬓乱:“自小看书就爱打盹,与翻看什么书无关。”
顺势唤上殿外的府婢来梳妆一番,他冷声一哼,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再不去马厩,项辙许是要来登门拜访,向王妃娘娘兴师问罪。”
温玉仪这才意识到时辰将至,忙端直娇躯,边理起发髻边问:“大人可知项府马厩在哪?”
话问出口又觉太过荒谬,那马厩闻名遐迩,若他都不知,这世上便无人会晓了。
“本王当然知晓,不然项辙不会劝你唤上我。”他像是早已悉数看透,容色微凛,绕了屏风而去。
“那小子机灵着呢……”
第29章
夫人不用攥这么紧。
浮云飘渺,
午后晴光正好,绿意依旧盎然,忽有琴音从巷道深处荡来。
马车上的帘幔被风一吹,
呈于眸中的是几间偶然路过的琴坊。
温玉仪静默地坐至舆内,遥望走在前头的玉树身姿,
与那轻勾缰绳的长指,
心想御马于大人而言似是游刃有余。
主子远望的是那楚大人,剪雪自当一目了然,但还是心感怪异。
为何一道出游,大人竟未与主子同乘……
见主子遥望良久,
心中疑虑仍未解开,剪雪愈发困扰:“主子怎么不与楚大人一同乘坐马车?”
这问语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温玉仪轻然婉笑,原先她也有微许困惑在心,随性一想便又解开了。
“入宫一道结伴而行,是为彰显鸾凤和鸣,琴瑟之好,”她缓缓作着解释,似说与这丫头听,
又似告知着自己,“这一趟去马厩,
是私下游玩,自然不用装模作样给他人看。”
想着上回马匹受惊,因颠簸得厉害,
她还多次撞在大人身上……
府中传言,
楚大人是极爱洁净之人,经过那一次,
他定是不愿再与她同乘。
她转念再想,这辆马车大人本就极少乘坐,当下看来,他兴许只是更喜爱骑马。
剪雪撩起另一侧帘幔,望那凛然背影,惋惜般叹起气来:“可奴婢总觉得,大人多少是在意着主子的……”
在意?这词有些陌生,她听了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不在意还好,若是在意了,我怎么面对常芸公主……”闻言忙放下幔帐,唯恐叫旁人听去,温玉仪作势噤声,命丫头不可再说。
如今寝房已换到了正殿旁,尊荣已得,她已无所求。此后她只需身在王府得过且过,听天由命便好。
至于情意二字,绝无可能。
楚大人心念常芸,她未忘楼栩,能保下这一命已是幸中之幸。
“主子成天说着公主……可世事难料,公主和楚大人爱而不得,已抱憾终身……”忽然为主子感到怅惘,剪雪撇头思索,又觉主子或许是可以与大人相守相知,“如今主子和大人已成婚,何不想想与大人长厢厮守,天长地久的景象?”
若说那景象……怎么想都觉得太不相称。楚大人对公主的柔情她受不起,也不愿受下。
那情念太过深沉与执拗,她才不要大人的那般爱慕。
于是思来想去,她慎重凝眉,肃声作答:“我先前说过,不夺他人所好,更不夺公主所爱,现在这样就挺好。”
“况且,你知晓我的意中人是谁。”
丫头见景敛目低语,这几语似乎憋了许久:“可是主子是楚大人的妻,所谓夫妻同心,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切勿信口胡言,诸如此类的话休得再说!”
温玉仪想发怒却狠不下心,念在这名贴身女婢曾因她受了不少伤,忖量过后,挑了个最轻的责罚:“回府反躬自省,闭门思过去!”
“是,奴婢知错了……”主子向来心软,从不重罚,剪雪心领神会,只字不敢再提。
马车穿过长街短巷,停至几近城郊的一处荒地旁,四周杂草丛生,广袤无垠。
此地离项宅不远,虽为马厩,却更似马场。
那放纵不羁的少年已站在入道口,望见骑行身影的一刻,兴奋得直挥手。
“扶晏哥,温姑娘!”
温玉仪应声端步下车辇,瞧见楚大人已跃身下马,举止很是熟稔。
即便是白日,那人影浑身似笼了层清辉,颇有一身疏离之感。
极为恭敬地朝大人行了礼,项辙眉眼一弯,就褪去了肃敬的容颜,玩世不恭地向她快步走来。
项辙扬了扬眉,满面春风般将她拉至一旁。
“温姑娘果真不负我所望,单单几句话就能将扶晏哥唤来呼去的……”少年偷瞥过几步之遥处的那道清寂,双目透着崇敬之意,与她悄声细说。
对所说的“单单几句话”心怀不满,她故作不悦地一蹙柳眉,正色道:“项小公子如何能知是单单几句话,而不是我苦心劝说才请来了大人?”
听罢,项辙一抿唇,似佩服得五体投地,抱拳而敬:“是是是,温姑娘劳苦功高,我言而有信,言出必行!”
所说的自当是任她差遣一事。
若非这诱人的报酬,她才不会费尽心机,请那心性不定的楚大人来马厩。
马厩尽管偏僻,却名副其实有着极品良驹,厩中圈养了不计其数的名驹骏马,项辙牵了两匹而出,十分为难地一挠脑袋。
“扶晏哥快来,助我选一匹千里良驹,”少年将骏马牵至二人面前,面露难色道,“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家父好不易才松了口,许我将来用良马驰骋。”
率先一抚马鬃,其中的赤马便嘶鸣而起,少年急拉起缰绳,才令赤马平稳下来:“这匹赤马虽名为烈风,生性狂烈,极难驾驭,但却是我的心头好。”
“此马名唤惊澜,温顺平和,性子和缓,疾驰若风,也是好马的不二之选。”项辙转首看向另一马匹,眼底所露的皆是喜爱有加,爱不释手之绪。
看来马厩偌大,在上百匹良马中,唯有这两匹得了项小公子的喜爱,她顺服地驻足于旁侧,想听后续的话。
楚扶晏并未多望,听少年语毕,已说出了见解:“难以掌控的马匹,得来有何可用,以楚某之见,选惊澜为妙。”
项辙仍然犹豫未决,侧目一瞧赤马,目光再回到名为“惊澜”的黑马上,难以笃定着:“扶晏哥,你知我喜好玩乐,时常沉静不下心,温顺的骏马与我不相合。”
“人和马的心性大不相同,方可断长续短。”言之于此,楚扶晏漠然将少年打量,随后淡然又道,
“你那性子,正好配此良驹,相得益彰,天衣无缝。”
面前的这道清冷身影字字相道,与她平日所见的冷峻之人略为不同。
现下的他倒更像是一位先生。
温玉仪才有些了然,项小公子是因何对他心服首肯,朝堂百官又是因何畏而敬之……
楚大人好似是真的有着独到之见,有着命世之才。
深思熟虑后,对此心下一狠,项辙释然般舍下赤马,心生一股喜悦:“扶晏哥都这么说了,我便听上一回。烈风我的确是驾驭不住,这一事已困扰了我许久……”
“惊澜,若想与我纵横天下,你便鸣叫一声。”
少年轻抚马背,言语仍未道尽,竟真的听此骏马忽地长鸣起来。
长嘶声似要贯日破空,鸣声震颤于马厩之上,骏马扬蹄而起,虽只影孤形,气势却尤为恢宏。
“此马真通人性!”眼前一幕令少年惊讶万般,项辙不由一喜,眉飞色舞地跃上马背,一扯缰绳,侧首和二人道。
“我去乘骑一会儿!这项府的马厩常人可进不来,难得有此良机,你们可以随处游逛。”
“驾!”随少年一声令下,那黑马便于烈日下疾奔而去,尾鬃摆动,四蹄如飞,仿佛较少年还要欣愉。
瞧良马渐渐奔远,温玉仪静默回首,见身旁清影正抬目安抚着赤马,冷寂之色于高照的艳阳格格不入。
自从来到王府,像这样与他共同有着安闲时刻之日极少有之,她颦眉静思,轻问:“听项小公子说,那烈风不近生人,极难驾驭。妾身好奇,大人对它有几分把握?”
“夫人想上马?”楚扶晏听出了话外之意,目光投向身侧马匹,似在想着什么。
她倒是回得干脆,眸底涌动着跃跃欲试之潮:“想,妾身此生还未骑过马。”
单是一人乘骑,驽御这匹赤马已极其不易,何况还要带上一名纤弱的女子。
他本想厉声相拒,可转眸之际,望她满目期许,杏眸淌着潺潺水波……
几经思量,他爽快地应了下来。
楚扶晏牵着赤马朝旁侧行去,肃声回道:“夫人稍候,本王片刻就回。”
她从命般候在原地,见不远处这肃影直身立着,薄唇微动,似与赤马言说些什么。
待他归来时,桀骜彪悍的赤马已百依百顺,跟于他身后,如若知晓命令般,温驯地停至她眼前,敛去了原先的凶悍之势。
“大人懂马语?”
微张起丹唇,温玉仪不可置信,不懂素来不苟言笑的楚大人,怎么还能和马对上话来……
他闻语泰然,言简意赅地答道:“不懂,但马能通晓人性,感知人思绪。”
马知人性不假,可短时间将马驯服成这温顺之样,却是难上加难。
几瞬过后,她喃喃又问:“大人是……与它平和相语?”
“威慑了几语罢了,”楚扶晏随性而回,一跃上了马,伸手示意她快些跟上,“夫人上马来。”
到底是他太过威肃,连马儿都能被威吓住……
温玉仪暗暗作思,眨眼之际,顿感一霎晕眩。
回神一刻,她已被一股力道拽上了马背,周围气息微寒,将她裹挟其中,于日光下似乎融了些暖意。
男子似有些不耐,她便紧阖唇瓣,不再说多余之言。
可当骏马飞驰时,身子不禁跟着耳畔狂风轻微颤动,她未乘过马,本能地死死攥上他的衣襟,娇躯一个劲儿往怀中缩去。
楚扶晏欲语还休,这抹娇柔像极了一只娇小鸟雀,是当真需他悉心护着。
然这赤马性子颇为刚烈,他实在腾不出手,半晌,只得言道。
“夫人不用攥这么紧,本王的御马之术还未弱到那境地。”
对此话语置若罔闻,她阖目适应了好一阵,才徐缓睁开眸子,眼见大人的锦袍已被自己攥了皱,匆忙松手,失仪之态不可挽回。
“驾。”他似未作责怪,眼望如黛远山,含烟近水,全身散的尽是凛然威严。
第30章
你何时能求本王一回?
温玉仪微微端正身躯,
耳旁荡过的清风转为和煦,四处景致若过眼烟云,转瞬即逝,
心底漾开阵阵畅快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