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察到谢玄稷的变化,谢玄翊哈哈大笑,面目狰狞得?就像是一个亮着獠牙的怪兽。
他语带嘲弄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淑妃的心思?可你即便夺走了皇位,强娶了淑妃又如何?她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就算知道?我根本就不在意她,她也愿意为了我,受这世上旁人无法忍受的委屈。谢玄稷,你实在是太?可悲了,哈哈哈哈……”
然而笑声?还未落下,谢玄稷便提起长剑,手起刀落斩下了他的头颅。他接过许幽递来的手帕,缓慢擦去?了剑锋上的鲜血,幽幽道?:“找人收敛他们二人的遗骸吧,我先?去?重华宫。”
一阵寒风掠过,彻骨的冷意将谢玄稷的思绪拉回。
谢玄稷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到了孟琬的肩膀上。
身后传来一宫人匆忙的脚步声?,那人才走到谢玄稷跟前,谢玄稷便下意识开口问道?:“是不是晁良娣出事了?”
“不,是陛下,”宫人道?,“陛下宣殿下到上阳宫一叙。”
终局(下)
谢玄稷赶到龙榻边时,
皇帝甚至神志还算清明,只是双颊因不能好好进食凹陷得厉害,
声音也是含含糊糊地堵在喉咙里,若非倾耳细听,根本?分辨不他说了些什么。
“陛下。”谢玄稷跪倒榻边,轻声唤道。
皇帝缓缓睁开眼,却先?看向另一处,朝跪在?台阶下的二人摆了摆手。
宫人们依言退下。
殿内随即响起几声沉闷的咳嗽声。
老皇帝吃力地开口说道:“你如今还唤我陛下吗?”
殿内一阵静默,谢玄稷并没有回应皇帝的这句试探。又过了须臾,
他才淡淡道:“宫中尊卑分明,儿臣不敢僭越。”
皇帝笑容渐渐变得苍白,叹息道:“连你也学会同朕说这般虚头巴脑的话了,
看来朕这个父亲做得真的很?失败。”
谢玄稷仍旧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待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
才又缓声开口道:“朕知道,
你因为朕没能严惩郑氏……恼恨于?朕。可朕……身?为为一国之君,确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朕……咳咳,
朕有时候不得不在?各方势力之间斡旋,
免不了会让自己亲近的人受委屈。”
这段话很?长?,
皇帝语速极慢,说得也磕磕巴巴。甚至每说一句话,便要抬起头,
观察谢玄稷是何?反应。可他的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情绪,过了片刻,兀自站起身?来端起适才宫女熬好的汤药,
再次走到了皇帝的床前。
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皇帝浑身?都变得紧绷起来。他眼中划过一丝惊惶之色,
想要往后退,身?子却是动?弹不得。
谢玄稷舀起深黑色药汁,汤匙才凑到皇帝嘴边,便被?他挣扎着打?翻了,药汁溅得他床褥上衣襟上满是,狼狈不已。
谢玄稷平声道:“这殿内外都是儿臣的人,倘若儿臣真有什么不臣的念头,大可不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皇帝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苦笑道:“好啊,好啊,这天下终究还是落到了你的手里。”
“陛下此言差矣,”谢玄稷道,“这天下何?曾是我一个人的天下?”
皇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目涣散地望着明黄色的帐顶,沉声问?道:“你是如何?处置的贵妃?”
“贵妃阴谋犯上作乱,弑君篡位。事情败露之后,趁天黑逃往南门,被?守将斩杀,”谢玄稷说完,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问?道,“陛下是觉得郑氏死得冤枉吗?”
皇帝垂眸道:“郑氏私通外敌,戕害皇后,又勾结成王意图谋反,其罪罄竹难书。可她而今既已经死了,朕念及与她多年夫妻,她又是平嘉和十郎的母亲,便以低等宫嫔的礼节安葬吧。你替朕重赏那位南门守卫,以示对朕忠诚之心的嘉奖。”
他顿了顿,又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当?然,如果朕如今说的话还算数的话。”
谢玄稷没有理会他话语里所?带的嘲讽,仍恭敬回道:“儿臣领命。”
皇帝道:“你待会儿替朕将晏善渊叫来吧。”
谢玄稷不解其意。
皇帝解释道:“朕这个皇帝已经是当?腻了,朕瞧着这上阳宫景致正好,适宜养病。这个皇位交给你来坐,倒也正好。晏善渊文采斐然,德高望重,又是你正妃的老师,传位的诏书便由他来草拟吧。”
谢玄稷颔首。
到此时,皇帝终于?忍不住问?道:“六郎现在?在?哪?能让朕见?见?他吗?”
谢玄稷站起身?,“陛下是时候该喝药了,儿臣去吩咐太医给陛下熬药。”
皇帝问?:“你把六郎杀了,是不是?”
谢玄稷面无表情转过身?去,背朝皇帝说道:“陛下合该养好身?子,日?后总会有同六弟相见?的时候。”
皇帝倏然笑了,整个人无力地瘫在?床铺上。
时间分明在?一点点过去,亦预示着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消逝。他能够觉察到自己时日?无多了,却不觉得有多么悲恸,只觉得像置身?在?茫茫大雪里,意识都被?冻住了,而四周除了白只有白。
良久,皇帝气若游丝道:“三郎,我应该很?快便能见?到你母亲了吧。”
谢玄稷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他一把推开紧闭的殿门,明亮的光束瞬时拥了进来。
他忽觉得这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目,连眼眶也变得发红了。
谢玄稷嗓音沙哑道:“爹爹,你恐怕是见?不到娘了。”
他收回思绪,抬眸望向前方,却见?一个女子从明亮处缓缓向她走来。她一手撑在?腰间,动?作极其迟缓,可眉目间无限温柔的笑意,在?她面颊上镀上了似有似无的光晕。
她实在?是像极了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女。
孟琬见?他迎风落了泪,却是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温言道:“夫君,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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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庆二十四年七月,皇帝谢桓昭告天下传位于?皇三子玄稷,而自己为太上皇,居于?上阳宫。军国大事皆交由新皇处理,他不再过问?。
八月,新皇举行登基大典,立相王妃孟琬为皇后。二圣共同临朝,一同主理国政。
可该如何?册封皇帝的生母李云纾,谢玄稷的手下们一时之间犯了难。
当?日?李云纾为求解脱,假死离宫。谢桓给她举办了盛大的丧仪,上至宗亲高官,下至平民百姓,都为其守了三个月的丧。如若此事诏告天下百姓,李云纾未死,只怕会惹天下人非议。
不过李云纾是个极其淡泊的人,听礼官明里暗里地提及此事难办,她便主动?去见?谢玄稷,同他说道:“孝端皇后已经死了,若她此时死而复生,那你将朝廷的信誉置于?何?地?”
“可儿臣想要尽孝于?母后膝下。”
李云纾道:“尽孝在?于?心,不在?于?名。何?况我此番离宫,白云来往青山在?,岂不比困于?内宫之中更?为畅快。”
她叹息一声道:“其实比起娘,你应该多担心担心你自己。”
谢玄稷道:“登高易跌重,儿子明白。”
“我说的不是这个,”李云纾摇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坐上了这个位置,人是很?容易变的。你父皇也不是一开始便那么糊涂,在?他登基之初也是一心整顿吏治,宵衣旰食,不敢懈怠。”
谢玄稷颔首道:“儿子谨遵母后教诲。”
沉默了一会儿,谢玄稷问?道:“太上皇他现在?病得很?重,儿子去侍奉汤药时,听他在?意识迷迷糊糊的时候唤过几声母亲的名字。母亲可有什么话要儿子代为转达,又或者,母亲想去亲自见?见?他吗?”
“不了,”李云纾回绝得果断,“我与他夫妻缘分已尽,又何?须平添烦恼。”
谢玄稷道:“母亲说得是,是儿臣让母亲烦心了。”
李云纾道:“我知道,你怕不问?明白我的意思就擅作主张,会让我留下遗憾。可‘人生得丧何?须计,一任浮云过眼来‘。”
“儿子明白了。”
李云纾问?:“对了,琬儿她快要生产了吧?”
谢玄稷终于?绽开了一个真正灿烂的笑容,回道:“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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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又是一年新春,京师下了一场大雪,预兆着久违了的丰年。这一年新皇改元“升平”,祈愿国朝河清海晏,岁和时丰,天下升平。
这几日?不上朝,谢玄稷终于?忙里偷闲地带孟琬出了宫。
快入冬后的时候,他们的家中已经添了一个小女孩,小团子又软和又可爱。谢玄稷整天抱着不撒手,盯着她怎么看也看不腻。
不过今日?,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好像从前那样,是民间夫妻的打?扮。一个穿着玄色的竹叶暗纹广袖长?袍,一个身?着杏色的罗裙行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
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火树银花,光华耀眼。
孟琬仰头看着五色烟火在?她眼前绚烂地绽开,而身?旁的谢玄稷却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孟琬心急如焚,在?人群中大声叫喊着“夫君”,然而下一刻,谢玄稷就笑吟吟地提着一只兔子灯出现在?了她的身?前,温声道:“娘子,我怎么会把你弄丢呢。”
孟琬笑了笑,接过那支可爱的兔子灯,调侃道:“这灯倒挺适合团团的。”
谢玄稷却撅着嘴道:“这灯是送给你的,我往后自有别的东西会送给团团,哪有顾此失彼的道理。”
孟琬忍不住调侃道:“再过几日?就是元宵了,你怎的不等到那个时候给我买一只最好看的花篮灯?”
谢玄稷道:“焰火璀璨,却只能璀璨一夕。我希望能想一盏灯一样,长?长?久久地挂在?你的床头,在?夜里将你的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孟琬“哼”了一声,“油嘴滑舌。”
她拨弄了两下兔子耳朵,又笑道:“前些日?子我梦见?了一件事,就是前世在?我进宫之后的第三年,我在?元宵灯会上遇见?了你。可你没有看见?我,只顾着拿箭射摊位上的彩头。”
“我看见?你了。”
“嗯?”孟琬讶然。
“就是因为看见?你了,我才一定要射中那个彩头。”
谢玄稷见?孟琬在?审他,也审起了孟琬,“喂,我那时射箭射得那么准,你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孟琬凑过去,小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
“真的?”谢玄稷不信,“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我不告诉你。”孟琬得意地仰起脖子。
谢玄稷伸手在?孟琬腰上挠了一下,“你说不说,说不说。”
孟琬“咯咯”笑个不停。
忽听见?“砰”一声,又一道烟花在?天上绽开,照得整个街市如同白昼。
烟花虽然短暂,但他们余生还有很?长?。
他们可以慢慢相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