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谢玄稷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荤话,孟琬的睡意都醒了?大半,陡然睁开眼,抓起?怀里的枕头就往谢玄稷身上砸,却被他趁势紧紧箍在怀中,半晌也动?弹不得。
他的鼻息扑打在她脸上,“娘子的怎么脾气这么大?”
“好了?好了?,放我去更衣吧。”孟琬无端面颊烧得通红,拉起?被子遮住胸口。
谢玄稷也不再逗她,又像从前那样,背过身站到屏风后面去了?。
且不说上辈子,他们做了?多少荒唐事。就算是?这辈子,他们除了?最后一步,明明也是?什?么都做过了?。这般扭捏作态,孟琬自己都觉得矫情。可她偏偏又十分享受这样的新婚燕尔时,两个人生涩又旖旎的触碰。
前世,他们越过了?相识相知,直接就有了?肌肤之亲。
可他们本就该这样一点点亲近彼此的。
他们错过的实在是?太多了?。
孟琬抿了?抿唇,翻身下床。
她换上那身蜜合色的折枝妆花锻褙子,单螺髻上簪了?一朵白?玉铃兰,上头坠着几颗细碎的珠子,清雅素净,但与明亮的衣料不甚协调。
不过此刻赶着进宫,也没有许多时间让她精挑细选,她正准备胡乱再簪几只姜黄色的蝴蝶花,稍稍点缀一下。可一抬头,却谢玄稷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只首饰盒子,朝她抬了?抬眉毛道?:“打开看看。”
“从祝姑娘那里把东西讨回来了??”孟琬揶揄道?。
谢玄稷没想到孟琬还记着这件事,好奇道?:“你当时真吃醋了??”
“没有,”孟琬嘴硬的毛病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语气生硬道?,“你要是?敢把它送给旁人,你瞧我还会?不会?理你。”
谢玄稷笑了?笑。
不过他还是?十分认真地解释道?:“这簪子自从买回来,我就一直放在书?房里从未动?过,我也从未将它送给过什?么别的女子。”
“我知道?了?,”孟琬终是?没有忍住,绽出?了?灿烂的笑容,立时将脖子探过去,弯着眉眼道?,“夫君,替我把它戴上吧。”
谢玄稷像是?握飞镖一般,两指卡着发簪上那奔月玉兔的脖子,在孟琬的头顶比划了?两下,晃荡得孟琬头皮直发麻,生怕他扎痛了?自己。好在他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便?非常虚心地请教?孟琬:“娘子,要从哪个方向戳进去?”
孟琬对着铜镜叹了?口气,从他手中抽过那玉兔簪子,无奈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才到宫门口,孟琬便?觉察到这宫里头的气象与从前是?大不相同?了?。他们夫妇的马车才停下,便?有太监飞快地跑过来,弯下腰替他们布好下马凳,又十分热情地伸过手要搀扶谢玄稷下马车。
谢玄稷没领这个情,径直跳下了?马车。
他又转过身,朝孟琬伸出?手。
孟琬微微一笑,将谢玄稷的手反握住。
步行至福宁宫这段路程,二人始终一言不发。倒是?路上的宫人各个恭敬地驻足向二人行礼,脸上的笑容是?一点也不敷衍。
自雁州收复之后,宫中便?封赏不断。还在班师回朝的途中,便?屡屡有封赏的邸报传来,又是?加封三千户食邑,又是?赏黄金、白?银、珍珠、珊瑚、布帛。
因为谢玄稷还在返京的路上,这些大件的东西也不便?往北方运,皇帝还特意命人给谢玄稷运了?几箱南境产的蜜桔。等送到谢玄稷手里的时候,都烂了?一大半了?。
起?先孟琬还担心这是?天子的试探,还在思考要不要推拒皇帝的封赏。可后来转念一想,皇帝应该还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大约就是?因为仗打赢了?,不必再狼狈地难逃,所以才这般欣喜地嘉奖功臣。
宫里人的态度也多少能够印证她的猜测。
不过谢玄稷似乎已?经对这个父亲不再怀有什?么期待,见他这般频繁向自己示好,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波澜。唯一能让他觉得欣慰的就是?此番为击退北军立下汗马功劳的许幽,廖云铮等人,也纷纷得到了?封赏。孟珂从北境调回到了?京师,在兵部任库部员外郎。
两个是?他的挚友,一个人是?他的妻弟。
在众人的眼中,他这个相王风头正盛,前途不可限量。若不早些巴结,就赶不上时候了?。
谢玄稷轻嗤一声?。
不多时,两个人便?行至福宁宫前。
孟琬目光四下打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以往听闻他们二人要进宫,吉勋总会?早早就站在宫门外,引二人入宫觐见。可今日,迎接他们的却是?一个眼生的小黄门。
那小黄门见二人走近,立刻拜倒在地。
孟琬问:“吉翁今日不当差吗?”
小黄门回道?:“吉翁病了?,现在福宁宫是?韩翁在当差。”
“什?么病?病了?多久了??”谢玄稷问。
小黄门答:“腿上的老毛病,已?经许多年了?。前些日子也是?强撑着在御前侍奉,如今实在是?病得太厉害了?,拄着拐杖都不大能走得动?路。这样的情况,陛下也不能强留他在身边,便?许他告老还乡了?。”
孟琬问:“那现在当差的韩翁是?……”
“韩维德韩翁。”
“那不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太监吗?”孟琬眉尖微蹙。
“正是?呢,贵妃娘娘说韩翁办事得力?,便?向陛下举荐了?他,让他在御前侍奉了?。”
孟琬缓缓点了?点头。
她心中虽有诸多疑惑,却也不能在此处逗留太久,抬眼示意那小黄门引他们入宫拜见。
才刚踏进殿门,孟琬便?听见内殿里传来皇帝爽朗的笑声?。二人加快脚步走到皇帝跟前,俯身下拜。
皇帝笑着将谢玄稷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吾儿果然没有辜负朕的期望啊。”
目光微微向左异动?,却见相王妃孟琬还伏跪在原地一动?不动?,遂道?:“三郎媳妇也起?来吧。”
“儿臣不敢,”孟琬顿首道?,“儿臣今日前来,是?为向陛下请罪。”
皇帝拢了?拢袍袖,笑道?:“是?为追去战场找三郎的事吧?”
孟琬低眉道?:“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负手道?:“你追去雁州,也是?因为与三郎伉俪情深的缘故。孟大人都尚未向朕兴师问罪,朕又怎么苛责你呢?”
“儿臣确是?因为担心夫君的安危,这才追去了?雁州。可儿臣亦知身为王妃知未经允许擅自离京,有违宫规。陛下宽恕儿臣是?因着一颗舐犊之心,可儿臣不敢领受这份恩典。”
“你先起?来吧,”皇帝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朕不会?再追究。若明面上处置你,怕也有伤皇家体?面。可你毕竟是?三郎的王妃,这般抛头露面,又在军中与这么多男子同?吃同?住,也实在是?有些不成体?统。往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情,便?是?朕有意回护,也堵住那些言官的嘴。”
孟琬马上道?:“儿臣日后定然不会?再犯。”
孟琬额手再行了?一礼,方才起?身。
谢玄稷余光瞥向旁边,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皇帝道?:“你母后为了?你整日里在佛堂里抄经还愿,连朕都被拒之门外。这几日你怕是?见不到她了?,等她出?了?关再去向她请安吧。”
“是?。“谢玄稷颔首道?。
皇帝随即转身走到桌前,翻弄着手里的卷轴,又把孟琬叫到身旁,笑着问:“相王妃,你过来替朕看看,韩维德给朕寻来的这幅《仕女游春图》。”
瞧着皇帝又在捯饬这些东西,谢玄稷脸色微沉。
但孟琬还是?走了?过去,十分认真地打量起?桌上的画作。
见她看得这般专注,皇帝饶有兴致道?:“相王妃觉得这画如何?”
孟琬迟疑了?一瞬,趁势抬眸悄悄瞥了?皇帝一眼,看他的神情,似乎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实在试探她的眼光,于是?缓声?道?:“恕儿臣直言,此画恐怕是?伪作。”
皇帝眉毛一竖,“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孟琬解释道?:“仕女的服饰上的花纹本应该是?晚唐的样式,可这画上头的的旋式对花纹、全枝花等图案纹样是?宋之后才有的,决计不会?是?出?自唐人画师之手。还有女子鬓边的海棠花,花苞和花瓣的层次并不分明……”
孟琬说得有理有据,皇帝亦是?对她称赞有加。讨论完此画,又同?她聊了?好一会?儿文人画,才放她走。
出?了?福宁殿,谢玄稷却是?怏怏不乐的。
到御花园人少的地方之后,孟琬疑惑道?:“我替你讨你父皇开心,你怎么还板着一张脸?”
“我不是?冲你来的,我是?觉得今日的许多事都十分蹊跷,比如吉……”
话还未说完,一抬头,却见谢玄翊朝二人迎面走来,满脸的春风得意。
无端的,谢玄稷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十分奇异的情景。
像是?从前的一个梦境,却又像是?一道?幻觉。
眼前弥漫起?一阵大雾。
孟琬自迷雾中向她走来。
她穿着妃子的吉服走在谢玄翊的身边,二人谈笑风生。走着走着,谢玄翊突然朝孟琬露出?一丝温柔宠溺的笑,随即旁若无人地将孟琬拉到了?一座假山后面。
二人被茂密的花草树木所遮挡,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谢玄稷再看到孟琬时,她唇上的口脂已?经被晕开了?。
画作
御花园中,
秋风吹拂着跌落在地下?梧桐树叶,扫起一片金黄,
也吹起孟琬蜜合色的衣摆。萧瑟的寒意袭来,只一瞬间的恍惚,思绪便被拉扯到了成丰元年?,她?与谢玄稷在御花园中相遇的情景。
彼时,谢玄翊和?晁月浓的第一个孩子夭折在襁褓之中。经历丧子之痛后,晁月浓终日以泪洗面,对六宫之事全然不上心,
对谢玄翊的态度也一直是淡淡的。
郑氏忧心谢玄翊的子嗣问题,便有意再替他纳几个嫔御。可谢玄翊才听闻郑氏准备张罗选秀的事,就借口国丧推辞。两人僵持了好几个月,
最后勉为其难册封了孟琬为淑妃。
先皇驾崩得突然,
谢玄翊仓促登基,
又赶上先帝的丧仪,
自是一切仪典从简。就连册封皇后,也只是派礼官到皇后宫中宣了旨,
皇后跪地接旨,
也就算是礼成了。
转过年?来,
国?库有了盈余。到册封孟琬的时候,典礼极尽奢华,将晁月浓的风头都抢了去。晁月浓在一旁,
多少有些尴尬,典礼才结束便推说身子不适,提前回了椒房殿。谢玄翊原本也是要跟过去的,
被郑氏厉声喝止,这?才不得不留下?来陪孟琬回重华宫。
谢玄翊看着华丽的御辇,
心中却是一阵烦乱。
他冲伏跪在地上的小黄门摆了摆手,“朕不想坐这?个。”
又扭头看了一眼孟琬,问道:“淑妃可愿与朕同行?”
孟琬敛衽行礼道:“臣妾遵命。”
二人沿着御花园的石子路走了许久,孟琬都始终一言不发。谢玄翊于是先开口问道:“孟内人,朕并?非是有意苛待你。如若朕可以选择的话,朕有月浓一个妻子足矣,绝不会?再册封他人,平白无?故误了你的青春。”
册封之礼刚过,也不知?谢玄翊是有心还是无?意,仍称孟琬为孟内人。
孟琬不知?该如何回话,沉默着低下?了头。
谢玄翊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孟内人,你也觉得朕这?个皇帝做得极其窝囊是不是?”
孟琬犹豫了片刻,换回了原来的自称,低声道:“奴婢不敢。”
从前谢玄翊有心事,又不愿意让晁月浓和?他一起苦恼的时候,总是会?同孟琬把酒对酌,纾解心中的怨气。孟琬脑子活络,常给他提出一些意想不到的见解。可如今,仿佛是为了避嫌,孟琬也和?他身边的太监宫女一样,成了个闷葫芦。
他气结于胸,难以疏解,竟赌气说道:“早知?如今只能做母后的提线傀儡,我?倒不如当初将皇位让给我?三哥。”
这?还真就是赌气的话了。
甚至还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
孟琬仍旧没有应和?。
不过谢玄翊乍然提起他三哥,倒让孟琬想起一件事——谢玄稷今日应该也是要入宫的。
说起来她?也有两三年?没有见过他了。
去岁先皇驾崩,他作为儿子理应回京奔丧的。可郑氏和?谢玄翊对他太过忌惮,先是将先皇的死讯瞒了下?来,后来等朝堂上的异己纷纷拔除完了,才又假模假式地给谢玄稷发了诏令。
他身在南境,消息不通达。一直到一个月以后,才得知?父皇已?经驾崩的消息。他立刻动?身返京,可沿路的驿馆推诿扯皮,就是不肯给他提供住宿和?马匹。他自己只有一匹劣马,自不能昼夜不停地赶路。这?么走走停停,又花费了将近两个月。
那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再给谢玄稷使什么绊子,未免显得他们母子太过苛刻,郑氏因?而也就没有阻止他去陵前祭拜先帝。
谢玄稷又在京中住了几个月,郑氏为防他在京中与那些怀有异心的大臣勾结,又怕他在南境待久了形成自己的势力,所以又下?了一道懿旨让他去西北边境守城。
谢玄稷不日就又要动?身离京了,正赶上孟琬的册封大典,也就在今日一并?道贺和?领旨谢恩。
其实郑氏和?谢玄翊本就不指望谢玄稷会?遵守这?些礼节,可没想到他今日竟真的入宫了,还提前命人向重华宫送去了一份贺礼。
孟琬拆开看过,是一个狼牙摆件,做得实在不算精致。露薇看到了,都嫌弃有些寒碜。
他已?然提前准备好了贺礼,照理说应该也是要去册封礼观礼的,可孟琬方才却并?未看到她?。
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孟琬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行到从前他们常说话的假山附近,孟琬胸中的酸涩愈浓。离神间,谢玄翊倏然一把将她?拽到了假山后面,脸色比刚刚还要阴郁。
他抬起手,转眼就要触上孟琬的唇。
孟琬下?意识地躲避。
谢玄翊似乎也冷静下?来了,收回了手,面无?表情道:“你把你唇上的口脂擦花。”
“什么?”孟琬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谢玄翊冷着脸重复道:“把你唇上的口脂晕出来。”
孟琬虽不明白他此举是为了什么,却还是不得不依言将口脂弄花。
谢玄翊又道:“把头发也扯下?来两缕。”
孟琬又硬着头皮将扯下?两缕散乱的头发。
“还有衣带。”
这?下?,孟琬是真觉得有些羞辱人了,陡然扬高声音道:“陛下?!”
谢玄翊被这?一声叫得回过了魂,敛住瞳孔里闪烁着的愤恨,叹了口气道:“罢了,就这?样吧。”
随后握住了孟琬的手将她?从假山后头拉了出去。
从手被握住的那一刻起,孟琬就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腿脚已?然不听使唤。她?才被谢玄翊拉着行了一段路,便迎面撞上了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那人步伐一滞。
谢玄翊却是笑了,傲然看着眼前之人,不紧不慢道:“三哥,好久不见。”
跟在谢玄稷后头的小黄门连忙放低声音提醒道:“殿下?,您要给陛下?和?淑妃娘娘行礼。”
谢玄稷连正眼都没有给谢玄翊,只冷冷觑了孟琬一眼,随后竟像没看见二人似的扭头走开了。
那小黄门哪里见过这?样放肆的人,在他身后大喊道:“相王休得无?礼!”
谢玄稷连头也没回。
孟琬仰头,望着谢玄翊唇角勾起的笑意,倏然觉得他的眼神无?比陌生。她?本能地后退了几步,却被谢玄翊用力扼住了手腕。
他从没有用这?样嘲弄的目光望向过她?。
“陛下?。”
“淑妃与三哥有故?”
“没有,”孟琬摇了摇头,“只是见过几面。”
谢玄翊“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道:“怪道你刚刚这?般紧张呢。”
他顿了顿,将语气放得和?缓,“朕这?个三哥就是这?样的性子,你莫要与他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