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响起一阵叫好声。
谢玄稷这回来了?劲,也给孟琬递了?一个酒壶,道:“既是交杯酒,那我方才喝了?多少,你也要喝多少。”
孟琬有?些?怂了?。
众人开始在旁边煽风点火,“交杯酒哪有?不?喝的?道理?”
“好,我喝!”孟琬十分豪爽地用壶嘴对在口中,连饮了?好几口,又道,“光我们夫妻两人喝可不?行,你们也要喝。”
“好好好,就听王妃的?,咱们一起喝。”
酒过三巡,各个喝得东倒西歪不?省人事。孟琬整个人跟没了?骨头似的?靠在谢玄稷身?上,还吵嚷着要继续喝。谢玄稷不?依,她竟直接搂着谢玄稷的?脖子,用里吮上他的?唇,颠三倒四地说着:“不?给我喝啊,我偏要喝。”
一旁的?周副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别开脸,硬邦邦地说道:“末将今夜还有?军务要忙,这就先到城墙附近巡逻了?。”
“不?必,”谢玄稷拦住他,“我抱王妃回帐子里就好。”
谢玄稷立刻站起身?。
因为喝醉了?酒,步子踉踉跄跄的?。到他们的?营帐根本没有?几步路,可谢玄稷仿佛走得异常辛苦,好几次都?险些?被地上的?小石子绊了?一跤。
好不?容易到营帐了?。
周副将看着里面纠缠在一起的?两道人影,沉默了?一会儿,正准备掉头离开,忽然又听到了?两个人轻佻的?打?闹声。
“夫君,你别这样?。”
“我偏要这样?。”
“好痒,你饶了?我,你饶了?我好不?好?哥哥,夫君,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实在是不?像话。
周副将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孟琬这时?才敛住尖叫声,悄声问谢玄稷:“你的?人埋伏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谢玄稷道,“倘若有?任何人想借着军营里将士们醉倒一片的?时?候,引狼入室,只怕狼引不?进来,自己的?狐狸尾巴却要露出来了?。”
两人盯着案上的?红烛看了?许久,待到红烛燃尽,孟琬站起身?道:“该去?看看我哥哥了?。”
谢玄稷道:“你哥哥还不?知道今晚这一出是冲着周副将来的?。”
“要今晚他还没有?任何异动,那倒恐怕真的?是我冤枉了?他。真到了?那时?候,我再去?向他赔罪就是了?。”
谢玄稷护送着孟琬到城墙附近和孟珂汇合。
孟珂瞧见孟琬来了?,冷声问谢玄稷:“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这个妹妹,她要做的?事情,我能拦得住吗?”
孟珂不?再继续纠缠这一点,又问谢玄稷:“那奸细当真会铤而走险,在今夜向城里通风报信吗?”
“今夜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孟琬替谢玄稷回答道。
三个人在灌木丛中躲藏了?一会儿,外面果然响起了?一阵口哨声。
孟珂下意识要站起身?,被谢玄稷拉住衣袖。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之?后,又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将军,这样?是不?是太过冒险了??”
三人屏住呼吸。
“齐军过于骄傲轻敌,那谢玄稷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那女人一来找他,骨头都?酥了?。两军对垒,若有?一步行差踏错,就是满盘皆输。可他倒好,喝得酩酊大醉,和那女人在营帐厮混,此刻怕是连北都?找不?到了?。要是北军破门而出,他们根本就毫无招架之?力。”
孟珂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整个人就像是掉进了?冰窟里,肩膀不?住地颤抖。
他肩膀动了?动,被谢玄稷强行按住。
“你冷静一点,听听他们接下来要说什么。”
青年人问:“可你不?是说那女人最是狡猾,这会不?会是他们的?诱敌之?计。”
那个熟悉的?声音继续说道:“前些?日子相王拿了?一幅舆图让我递给孟将军,我连拆也没拆开。相王要么是十分信任我,要么是想试探我。若是试探我,那发觉我没有?什么动作,总归会多信我几分。今晚营中已然是醉倒一片,自不?似平素那般无懈可击。成败在此一役,就算是陷阱,我也只能赌这一把。”
“那我能帮将军什么?”
“你留在这里,我亲自去?跟城楼上的?守卫递消息。”
“可这样?会不?会被发现啊?”
“他们不?认得你,只有?我亲自联络他们,他们才会相信。”
孟珂双眼通红,又一次挣扎着站起身?。
这回,谢玄稷没有?拉住他。
孟珂一个箭步冲到了?周副将地面前,先是挥刀封了?那黑衣青年的?喉,随后他猛地揪住了?周副将的?衣领。若非孟琬在他身?旁拦着他,他几乎就要情绪失控,一拳砸在周副将的?脸上。
“为什么?”他一字一句地逼问道。
看着孟珂这般竭力克制着要将自己撕碎的?冲动,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周副将却是淡然一笑,平静地对孟珂说道:“看来我是赌输了?。”
孟珂双拳紧握,指节咯吱作响。
“为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久,几个月以?前,”他迎向孟珂惊愕的?目光,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在我的?家人被中书令害死?之?后。”
“你是说裴知行?”孟琬心中一沉。
“除了?他还能有?谁?”
说罢,他不?等孟珂继续追问,先他一步反问道:“我戎马半生,却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结果。孟将军,你觉得这样?一个朝廷可值得我为它卖命?”
昏聩
孟珂如遭雷殛,
身形一僵,眼中升腾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他直视着周副将的双眼,
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徐徐松开了手,背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
待整理?好了心绪,他才又回转过头,紧皱着眉头问道:“周将军,你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做这等卖国求荣,助纣为?虐的事?”
“要我怎么告诉你呢?”周副将扯起一丝嘲讽的笑,“那时,
你自己都已经沦为?阶下囚,
自身难保了。”
“是那个时候?”孟珂四肢发凉,
嘴角抽搐了一下。
数月以前,
他与晏善渊弃雁州,退守成平,
被裴知行构陷通敌叛国,
身陷囹圄。那时候,
他手下的将领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牵连。只不?过后来,朝廷为?他们洗刷了冤屈,他和?其他将领也都全须全尾地从刑部出?来了,
也不?曾听说有谁累及了家人。
周副将没有主动提,他也就没有想到过问此事。
周副将嘲弄地笑了笑,继续说道:“那时我被关押在狱中,
我七十岁的老母变卖了家当,四处为?了奔走,
想要替我洗清身上的冤屈。她几经辗转找到了刑部的一个差役,想让他替自己打点,却不?想人家哪里看得上她手中的几锭银子,直接就将她连打带骂地轰了出?去?。她一时急火攻心,晕厥过去?,还未等到我出?狱便撒手人寰了,我甚至没有见到她最后一眼。”
孟琬追问道:“那你的妻儿呢?你难道就不?顾及他们的前程,他们的声名了吗?”
对孟珂,周副将或许还有几分?歉疚。可?面对孟琬,他的脸上只有浓浓的鄙夷。他冷嗤一声,挖苦道:“你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又嫁了一个位高?权重的夫君,从未体会过穷困潦倒的滋味,亦未尝过军旅的艰辛,又如何这般站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周将军……”
周副将不?给孟琬任何开口分?辨的机会,径直将她的话?打断,兀自冷言冷语道:“是,你有通天?的本?领,相王在御前说不?上话?,你还可?以去?求郑贵妃,可?以去?求裴知行,借他们之力保住你们孟家。而我们这样没有任何权势背景的人,就活该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表情变得扭曲而狰狞,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癫狂,一指孟琬,扬声道:“王妃娘娘,你说我没有操守,不?在意我妻儿的声名。可?我的妻儿便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不?曾像王妃娘娘一样,去?向那些人摇尾乞怜!”
孟琬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该从何说起。
周副将双目赤红,双拳攥紧,怒吼道:“但是她们这般坚守道义?换来的是什么?裴知行不?敢拿你们这些皇亲国戚怎么办,便将气撒在我们这些人头上,以审问逆党之名将我的妻子带到昭罪司过堂,我娘子不?愿攀扯无辜之人,便被活活打死在堂上。”
孟珂勃然?色变,愣然?道:“那在我们俱被无罪释放之后,你缘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之后,你能替我报仇吗?是能帮我手刃了裴知行,还是帮我手刃了谢桓那个国贼?”
孟珂终归还是听着君君臣臣那一套长?大的,听着周副将张口一个“昏君”,闭口一个“国贼”,还是耐不?住,痛心疾首地喊了一句“老周”。
“你不?敢,”周副将放声大笑,指着孟珂说道,“所以这个仇只有我自己来亲自报!”
孟琬肃然?道:“你既要报仇,为?何不?冲着那裴知行去??北境的百姓何辜!死去?的大齐士兵何辜!”
“干我鸟事!”周副将扭过头,狠狠剜了孟琬一眼,“你去?寻那郑贵妃求情的时候,可?曾想过什么家国大义?!你还不?是把身家性命,家族荣辱看得比国家大义?更要紧。”
“你这是什么意思?”孟琬道,“我只是入宫见了郑贵妃一面,并没有答应她什么有碍大节的条件。况且,孟家不?曾通敌叛国,她替孟家在御前秉公直言又有什么错?”
“到底是秉公直言还是以权谋私,王妃你自己心里清楚。”
周副将停顿了片刻,又是语带讥诮道:“娘娘,你若真的觉得北境的百姓无辜,死去?的士兵无辜,那你不?该在这里质问我。你该去?问问那‘秉公直言’的郑梓兰和?裴知行,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挪用军饷,让局面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听到这番话?,孟琬抑制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裴知行贪墨军饷,此事她是知道的。
谢玄稷当上摄政王后,帮她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铲除裴知行及其党羽。
其实上辈子,她便觉得裴知行与郑氏的关系十分?微妙,可?她从不?觉得他们二人有什么勾结。
谢桓在位的时候,郑氏一族与他这个中书令相互制衡,虽在暗地里斗得不?可?开交,可?总归还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直等到了谢玄翊登基之后,郑氏才开始着手处理?裴党。但最后她和?谢玄翊还是给了裴知行一个太师的虚衔,选择任用像晏善渊这样不?涉党争的清流为?相。
孟琬那时认为?郑氏与裴知行之间虽然?势同水火,但碍于他在朝中根基颇深,不?可?能朝夕之间将他的势力尽数拔除,所以才用了这样折中的办法将他明升暗降。
可?这一世,远离了深深宫墙,看见了许多?她从前不?曾看到的东西,她忽然?发觉,或许一切并非她原先以为?的那样。
如果郑贵妃当真参与了与裴知行勾结挪用军饷的事,雁州之失便不?能不?算在她的头上。
如此,前世兄长?被打断了一条腿,是不?是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那前世她为?了报恩所做的那些违心的事又算什么呢?
孟琬还没有将纷乱的思绪捋清,周副将却猛然?一拧腰身,拔刀出?鞘,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寒光,朝孟琬刺去?。
孟珂大惊失色,挡在孟琬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谢玄稷一把夺过周副将的刀,将刀口架在他的脖颈处。刀刃才往里面深了一寸,孟琬便连忙阻止道:“留活口!”
孟珂也道:“老周,你冷静一点,你已然?铸成大错,不?要一错再?错了。”
话?音甫落,一股鲜血便陡然?喷射在了孟珂的脸上。周副将的脖颈直直撞上刀口,“砰”的一声,扑倒在了血泊之中。
“老周!”孟珂蹲下身,摇晃着周副将的身体,“老周,你说句话?啊!”
可?他已然?气绝,连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
周副将是畏罪自杀,但孟珂并没有将此事向外?声张,只说他是被敌军刺伤,不?幸战死。战乱之中,他的尸骨暂时无法带回中原安葬,所以在雁州城外?草草建了一座坟茔。
连墓碑都没有立。
黄昏时分?,一道残阳在广袤而沉静的天?地之间徐徐铺开,孟珂的头脸衣衫都染成了鲜血一样的殷红。他已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可?那铁锈一样的腥仿佛还氤氲在空气中,无计消除。
孟珂坐在在坟包前,仰头喝着闷酒。他喝得太入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留意到孟琬已然?走到了她的身后。
“你来啦。”孟珂强挤出?一丝笑意。
孟琬一言不?发地替自己斟了一杯酒。
孟珂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过感情用事了?”
“我知道哥哥心里也很不?好受。”
“周副将这些年,浴血疆场,为?国朝立下汗马功劳,他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我在想,倘若我早些留意到他家中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他会不?会不?会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
孟琬垂下头,亦举起酒杯,一口饮下了火辣辣的烈酒,随即黯然?道:“不?单单是兄长?,我心中也十分?难受。”
孟珂误会了她的意思,安慰她道:“他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任何人家中出?了这样的事,都会竭力去?为?家人寻得一线生机的。”
“不?是为?的这个,”孟琬抿了抿唇,苦笑道,“我只是忽然?意识到,原来刀不?砍在自己身上,是真的不?会觉得痛。”
孟珂不?明白孟琬的意思,茫然?望着她倦怠的双目。
孟琬接着说道:“我从前觉得为?了讨好陛下,采买一些奇珍异宝,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他手中握有生杀大权,为?了自保,为?了前程,偶尔做一些讨好谄媚的事,不?过是人之常情。”
“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孟琬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却是摇了摇头。
当年如果她真的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做些什么阻止了郑氏去?搜寻奇珍异宝邀宠,郑氏是不?是就不?会挪用军需,雁州是不?是就不?会失守,孟珂是不?是也不?会被打断一条腿?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她也是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前世孟家险些家破人亡不?是虽郑氏直接所为?,可?要不?是郑氏纵容了大厦的倾倒,他们又如何会被滚滚而下的泥沙所误伤。
这样明白的因果,她前世竟不?曾深究。
说到底,不?过是以为?伤的不?是自己,所以才这样坦然?地袖手旁观。
孟琬望着苍茫的天?地,望着血色夕阳,觉得全身无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良久,她收回目光,像是同孟珂倾诉心事,也像是在喃喃自语。
“治乱之本?,不?在兵戈之利,而在人心。”
孟珂缄默良久,又斟满了一杯酒。
孟琬微微低下头,盯着孟珂的眼睛,正色道:“哥哥,我和?你都有一些很遗憾,很愧疚的事情。可?眼下,前方有一场硬仗要打,我们不?能总是沉溺在这样的悲伤之中。”
孟珂站起身,将酒水浇洒在地上,同孟琬笑了笑道:“罢了,带我去?找昀廷他们吧,他们应该在等着我们。”
回到军营之后,孟珂也有些懊悔。见谢玄稷迎面走来,正欲上前打招呼,他却不?愿搭理?孟珂。
也不?怪谢玄稷生气。
原本?谢玄稷是计划让周副将把假消息递进城,让敌军误以为?齐军军纪松弛,北军有可?乘之机,漏夜偷袭齐军大营。到时,早有准备的齐军将他们一局拿下。
可?孟珂情急之下冲出?去?质问周副将,不?但阻拦了他去?报信,反而打草惊蛇,误了大事。
孟琬叹了口气道:“哥哥也不?必太过歉疚,我们昨日也捉了不?少细作。其实北军若真的破釜沉舟,攻入齐军营帐,即便我们早有准备,也免不?了一场恶战。我反倒觉得,这未必是上策。”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雁州城内哀嚎声连天?。
仰头望去?守在城楼上的士兵,各个横七竖八地倒在墙垛前,毫无战斗的精神。
自北燕撤军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没有粮草从后方运输到城内。周边重要的关卡又一直被齐军牢牢的守住,就算北壬军负隅顽抗,也已然?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久了。
军中又渐渐出?现了一些别的声音。
许幽建议,与其在这里拖着等北军投降,倒不?如放出?一些破绽,要北军主动打开城门,到时埋伏在周围的中原军再?将他们一举歼灭。
廖云铮当即就表示反对:“这一招原本?就是北军用剩下的,你想用他对付我们的招数来骗倒他们实在是难于上青天?。”
许幽烦躁道:“那我们还能怎么办?大军一直驻扎在这里,看似不?费一兵一卒,可?每日消耗的粮草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眼下我们手中的粮草已经撑不?了多?久了,等再?从南边运过来,不?知道还要等上多?久。”
“北军就是认准了我们会有这样冒进的心理?,才会引得我们贸然?动手,最终丢掉了雁州城。此刻蛰伏不?动,韬光养晦方为?上上之策,你们便不?要给这件事添这么多?枝节了。”
“韬光养晦?没有粮草你拿什么韬光养晦?”
廖云铮道:“我已经上疏了陛下.....”
“上疏陛下有什么用,他能让粮草一日两日内长?了翅膀飞过来吗?”
“许将军慎言,”谢玄稷沉着脸道,“雁州能否收复,就在你我一念之间,谨慎一些总是好的。倒时若是再?出?什么差错,不?但无法同陛下交代,也没有办法同前线冒死杀敌的将士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