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他躲在霍念生身后,重新审视郑玉成的脸才发现,一起长大的竹马,原来也未必真的那么熟悉。对方像个滑稽的小丑,吱哇乱叫,看在陈文港眼里,只觉陌生得很。
但他刻意回避去想同时在场的郑宝秋,回到公寓陈文港就去了次卧。
霍念生跟在他身后,在玄关换鞋。
回家的这一路上,两人都没开口,沉默一直延续到公寓,幸而霍念生已经习惯于同居对象阴晴不定的心情,等陈文港回房,他踱到吧台,打开酒柜,并且接到表妹的电话。
陈文港稍微把门推开条缝,听见客厅回响着霍念生应付郑宝秋的声音。
霍念生声音放得很低,离得远听不清楚,他态度闲适,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
陈文港本来想去浴室,闻声索性放弃洗漱,躺回床上,一沾枕头,疲惫松软地泛上来,没一会儿倒睡了过去。但他往往又睡不好,在半梦半醒之间,也常分不清幻觉和梦境。
这天陈文港做的不是噩梦,但也不是美梦,更像一种平铺直叙的回瞰,他有嗅觉也有听觉——飘着海货腥味的街市,晾衣绳上挂着夸张的海带,街头小贩吹的糖人,响着音乐的冰激凌车,不知谁家有人在吹口琴,老师在教孩子们唱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陈文港乍然惊醒,耳边甚至还真切地回荡着一叠叠童声。
他们反复不停地在唱,像按下了循环播放按钮,从天籁之音到滋滋失真,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霍念生已经打算睡了,他洗过澡,擦干头发,从浴室出来就听到有敲门声。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前尘往事
霍念生把毛巾扔到椅背上,拉开门:“怎么了?”
陈文港幽灵似的站在外头,神色也幽幽的——他说自己耳鸣。
霍念生怔了一下,当真往他耳朵的方向看:“怎么回事?”
陈文港突然伸手抱住他。
霍念生一时没有动弹,陈文港把脸贴在他的胸口。
因为客厅没有人了,陈文港刚刚也去浴室洗了澡,他身上留着沐浴露的柠檬香,霍念生还在他发间嗅到氤氲潮湿的水汽。这个角度,霍念生稍微一低头,就能看到对方额侧的疤。
慢慢地,他抬起手,拍了拍的陈文港背,把他的脸捞起来。
陈文港孤注一掷地去够他的嘴唇。
先是试探的吻上去,他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霍念生却抱着他,回应了。
于是鬼使神差地,两人又到了床丨上。陈文港被霍念生压在枕头里,对方亲他的时候有一些不明显的小心。他勾着霍念生的脖子,心里先是有一丝负疚感,然后又生出许多空虚来。
就在这扇门打开之前,他还没想好找霍念生来干什么,能干什么。
门开了,霍念生用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住他,身体又提前一步,冲动地做了决定。
人在不知怎么办的时候,会下意识遵循本能,需要同类的抚丨慰也是一种本能,而非理智。而霍念生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了,他现在在做的事,无疑也是没有理智的,他心里清楚。
细丨碎的声音灌在耳朵里,他握住一只手,那手腕清癯细瘦,皮肤下藏着蓝色的血管。
只是他也管不了其他的了。
到后半夜,屋里动静停了。陈文港伏在床头,下巴垫在手上,注视床头柜上摆的时钟。
那细长的指针一格一格往前挪,滴滴答答,看不一会儿就两眼困倦,他的精神有点萎靡。
霍念生扯了扯床单,探过身来,手指沿着他的脊背往肩胛骨的方向摸。
在壁灯灯光的照射角度下,陈文港背上有几处新痊愈的伤疤,他开始自己都没意识到,下意识抖了一下。但霍念生还是摸了上去:“这里怎么弄的?”
陈文港扭着头往后看,看到了:“跟别人打架打的。”
背后有片刻沉默,霍念生用拇指和食指在他身上丈量。
至于陈文港什么时候有机会跟别人打架,制造出了疑似烟头烫到的痕丨迹,他却没有多问。
转而又笑道:“怎么回事,今天见到了老相好,心情不好?”
陈文港伸手把床头的盒子扫回还敞着的抽屉,推上。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扭过头,却反过来问霍念生:“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没啊。”
“男朋友呢?”
“没有。不算男女朋友只上丨床的也没有。你担心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嗯。”
“那刚刚干什么去了,怎么不想着问?”霍念生嗤笑,贴在他耳边说,“哎呀,你心情不好就来找我,用完了又想起这些来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陈文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换了个姿势,稍微坐起一点,把身体侧过去。霍念生追过来,嘴上调侃,却伸出一条胳膊来扳他的肩膀,那胳膊垫在他脑后,又像是把他搂在怀里。
在他动作里,就这样带出一股自然而然的亲丨热,以至陈文港一时没敢乱动,静观其变。
甚至他不太确定,这位花花公子是不是跟谁上过床都有这么好风度。
说也奇怪,他们二人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如果没有经历重重意外,陈文港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要承蒙霍念生收容,还住了这么久。而在过去,他对霍念生又始终有一种轻浮的刻板印象。无论如何,更不能想象的是,有天和对方在床丨上滚到一起去。
可见世事难料,造化弄人,现在发生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陈文港突然问:“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霍念生说:“那就更没有了,你呢?”
陈文港说:“有过,但现在是恨了。”
霍念生静静地听他倾诉,他说:“我应该恨郑玉成——我能恨他的地方好像有很多,但仔细算又算不清楚。他是大少爷,他小时候对我挺好的,郑家也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想,好,那就老死不相往来吧,把所有的账都烂在肚子里,一辈子过去,好像也没多么长。本来我都已经不去想了,直到今天真的见到他,才觉得后半辈子还是太长了。以前感情越好,现在越想不通。既想不通,也不想再看见他,多看一眼都是难受的。”
霍念生听得很认真:“那怎么办呢,找人做掉他?”
陈文港没忍住:“不如你还是借我一笔钱,让我远走高飞吧?”
霍念生听完,笑道:“以后还给我吗?你欠了多少,能还的清吗?”
陈文港也扯唇笑了一下:“看你你应该不缺这一点,等我开始了新生活,再慢慢还给你?”
霍念生当然没有答应,他搂着陈文港,他们靠在床丨头,在幽暗的光线里好似一对爱丨侣。
陈文港实在累了,昏昏欲睡,他现在不再总想着问霍念生为什么帮他了,偶尔这样开玩笑似的试探一句,对方从没真正回答过这个问题,说明就是不想向他解释。
左右霍念生清楚,他一无所有,帮他是件无利可图的事。
在快要睡着的当口,陈文港又感觉到耳边温丨热的呼吸。
是霍念生在低头亲他,他的嘴唇碰到陈文港右边的耳朵。这侧的耳朵也遭了殃,因为被强酸腐蚀,失去了原本的形状,留下的是坚硬的瘢痕和增生。
陈文港立刻被弄醒了,他反应不是很激烈,但也不是很习惯:“不打扰你休息了。”
说完掀起被子下了床,他跟霍念生道了,一夜露水到此为止,不再同床共枕。
霍念生仍然靠在床头,没说什么,目送他出门。
陈文港回到次卧,上了自己的床,他平躺下来,没几分钟,门却又突然开了。霍念生不请自来,目光在他房间里打量一圈,也不知在找什么,最后伸手把烟和打火机拿走了。
他对陈文港说:“之前劝过你,你也没听,但伤口不容易养,还是把烟戒了别抽了吧。”
*
之后霍念生果然管起陈文港,让保姆看着他,烟别想再抽,酒精也不能再无节制地碰了。
最多他们出去吃西餐的时候,在桌上喝一点辅餐酒,度数不高,陈文港没什么意见。
至于身体上的关系,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变得顺理成章,至少容易很多,像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之后又过了半个月的时候,有天霍念生晚归,他摸到了陈文港的卧室里。
之后还有过几次,但两个人仍然各自住一个卧室,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一种空间区分,也是心理上的区分。于陈文港而言,住了许久的次卧在归属上可以算是他的房间,但主卧仍然是主人家的地盘。他在这间公寓的活动动线十分清晰——自己的房间,客厅,浴室,厨房,阳台。除非做丨爱,平时他不会擅自闯到霍念生那里去。
霍念生不在的时候,陈文港成了个无所事事的人。
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消磨,霍念生也不限制他,明明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管是看书、看电影、玩游戏,或者养养花草,修身养性,再不然思考人生,计划未来,总之都应该有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把生活填满。但不知为什么,他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每天醒来都是得过且过。
电视成天开着,从早间新闻放到八点档电视剧,再放到午夜综艺回放,孟阿姨以为陈文港总在看电视,有时候过来唠叨他不要用眼过度。其实他只是把画面开着,一帧一帧地跳。
尤其霍念生不在家的晚上,阿姨也回家了,屋里空无一人,电视更是一宿都不会关。
陈文港会把被子抱出来,在客厅沙发上睡。他把电视音量调得很小,午夜节目的主持人和嘉宾嘴唇一张一合,镜头在他们脸上来回转换,他们不停地说话,发出夸张的大笑,但声音全都压抑得很低,成了辅助睡眠的背景白噪音。节目播完了,后面会变成很长的广告。
有回半夜三更突然门响,不知怎么,霍念生突然来了,进门正撞见这样一幕。
他顿了顿,放轻脚步,以为陈文港看电视看得睡着了,过来找遥控器关电视。
明暗变换的光线下,陈文港半张脸也明明灭灭。然后他从沙发上坐起来,神色清明地问霍念生怎么来了,是不是在附近有应酬,需不需要来点蜂蜜水。
霍念生问:“你没睡着?”
陈文港说:“我睡着了。”
这样的状态下,每一天从早到晚都觉漫长。但熬过去了,发现时间又过的飞快。
转眼就快到农历新年,这个春节,陈文港是在医院度过的。
孟阿姨熟练地帮他收拾住院用的东西,几个月来,往返医院已是家常便饭,有时候是检查,有时候是复诊,而这次住院是为了做耳郭整形手术。
相较于陈文港自己,对于他身体上的残疾,霍念生的态度是尚未放弃希望。他甚至请过不少专家会诊,从全国各地飞来的都有,试图对陈文港修修补补,对他这件瑕疵品,仍在做最后的抢救。
有这样的医疗阵容,手术很难不成功。但过程免不了受针刀之苦,需要病人自己承担。
除夕夜的时候,孟阿姨放假,陈文港把护工也打发走了。这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就算再严重的病人,只要不是重症监护室动不了,大都会想方设法回家去过个年。
陈文港出了病房,在楼里转了一圈,从一层到六层都冷冷清清,变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去护士台跟值班的护士聊了一会儿,跟她们一起围着平板电脑,看了会儿晚会节目。
然后回到病房,准备睡觉的时候,陈文港才发现手机上很多未接来电。
这个手机号是后来办的,知道的人不多,所有来电全是一个人打的。
他给霍念生拨回去,听见对方在那边问:“怎么不接电话,你去干什么了?”
陈文港跟他数了一遍这晚的所有活动,中间被人打断了一次,那边有人喊霍念生的名字,霍念生似乎换了个地方,才继续跟陈文港讲电话,在另一端轻笑:“怎么听起来这么无聊。”
陈文港随口说:“是有点无聊。”
不料霍念生道:“我明天去看看你吧。”
陈文港怔了怔:“不用了,你不要在家里过年?”
霍念生说:“没关系,反正也很无聊,还不如去找你。你先睡吧,上午我就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前尘往事
很多年之后陈文港还记得,这是霍念生跟他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
早上护士查房过后,陈文港有点发烧,没留神又睡过去,这个回笼觉是被敲门声打断的。还没清醒,有人擅自推开没有锁的房门,他迷迷糊糊,逆着光,看到男人高大的轮廓。
霍念生顶着一身寒气,进屋之后慢慢消融:“还没醒?”
陈文港这下彻底醒了:“你怎么真的来了?”
他掀开被子,把两条腿放下床,霍念生弯下腰,把床尾的棉拖鞋拎他脚底下。
陈文港怔愣,霍念生自己却没当回事,只是笑道:“说了要来,还有假的?”
“你家里不要搞年夜饭、祭祖那些的吗?”陈文港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霍念生两手抄着兜到处看:“老头不在了,给他上两炷香,意思意思也就算了。”
陈文港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前两年霍恺山去世,丧葬规模震动金城,也算一代传奇人物的生平落下帷幕,那之后,霍家就成了三房掌舵,也就是霍念生的三叔。
床头柜上有个笔记本,上面压着一支水性笔,霍念生看见了,伸手把笔挪开。
也不是什么私密的东西,陈文港只是看他一眼,未做拦阻。霍念生便拿起来翻开,见里面一页一页都是速写,用黑色水笔画的,有的纸页上是风景,有的是不同人物的动作姿态。
“你画的?”
“手生了。”
“还是能看出练过的。”
“都还是小时候学过一点。你小时候用不用学音乐和画画?”
“学啊,怎么不要学。”霍念生笑道,“没用,我拉小提琴拉得像锯木头。”
陈文港被他感染得嘴角也勾了一下。这句话带回以前上课的情景——郑家孩子多年纪又相仿,正好凑成个小班,家教在书房一起教。郑茂勋是屁股坐不住板凳,扭来扭去总像有钉子,郑宝秋喜欢画小花小草小猫小狗,牧清总是待在一边自己涂涂抹抹,不跟别人交流。
郑玉成是一群孩子里最大的,他能坐得住,但实在没有画画天赋,排线总是涂得死黑。
但陈文港一度很钟爱这种感觉,他可以安静坐一下午,用铅笔涂抹石膏体的光影分界线。
他观察要画的物体在不同光线下的表现,把这个世界的细微变化看在眼里。后来课程推进,画的东西从立方体变成酒瓶,再变成石膏胸像,家庭教师夸过他的画面有灵气。
霍念生一页一页地翻,笔记本也用了一大半了,他在人物里认出了医生和护士的造型。
前半本的画,笔触常有断续,确实带着艰涩的痕迹,好多刚刚画了一半又另起炉灶。到后半本大概找到手感,人物和风景渐渐流畅多了,陈文港突然问他:“我画的透视对不对?”
霍念生说:“挺对的吧。”
陈文港捂着右眼打量世界:“用一只眼和两只眼看还是不一样,我总怀疑分辨不准。”
霍念生低头看看:“挺对的。”他又问:“里面怎么没有我?你给我也画一张吧。”
冬天阳光不强,平铺直叙地撒进房间,照亮霍念生身上深灰色暗格纹西装的料子。
他斜着身子,靠着桌边,重新把手抄在裤兜,垂着眼看陈文港笔尖在纸上触动。
陈文港一只手撑着脑侧,也不当真,寥寥几笔,勾上他臂弯的褶皱。
新春时节,万物更新,似乎空气里也充满轻松祥和,他边画边跟霍念生闲聊:“我最近还在想,要是练得差不多了,我可以提着板凳去热门景点给人画肖像,试试能不能糊口。”
霍念生接过他递过来的笔记本,像是满意的:“那我不白嫖,要多少,两百?”
陈文港说:“五十就好。”
霍念生竟真从兜里摸出一封利是:“给你讨个彩头,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陈文港愣了愣,被逗笑了,接了过来,向他道谢。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漫无目的,纯属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先是说起本地新年祭祖的习俗,霍念生又讲起在国外的华人圈子怎么过节,说起张灯结彩的唐人街,又说起口味改得已经十分西化的中餐。陈文港话不多,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听,他注视着霍念生的脸,听他描述外国大学里的古老校舍,富丽堂皇但维护花销巨大的城堡和广场前被游客喂得走路摇摆的鸽子。
霍念生说话的时候,喜欢偏一点头,嘴角往上勾着。除非他故意做出冷峻的表情,否则脸上的神态总带点似笑非笑的意味,显得愤世嫉俗。好在陈文港跟他朝夕相对,如今已经免疫,不再觉得特别忌惮或者拘谨。他过去知道霍念生在国外混了几年,却对细节知之甚少。
这是陈文港头一次知道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去了哪些地方。
霍念生低头回视陈文港,他一只浅色的眸子也被光照着,泛着松脂般的光泽。
聊天的声音慢慢弱了,停了。突然之间,室内静默一片,两人都不再聊天。
霍念生摩挲陈文港的脖颈,弯下腰找到他的嘴唇,跟他接吻。
中午吃完饭后他们又去了人工湖边散步,在湖边还遇到个同样没有回家过年的病人。
陈文港见过对方好几次,是403病房的卢教授。老教授年纪已经不小了,鹤发橘皮,眼底浑浊,坐在轮椅里被护士推着,粗糙布满皱纹的手耷拉在扶手上。听说他儿女都在国外,老伴过身了,所以也没有特地申请出院的必要,回去了,家里也是没有人的。
陈文港冲他招了下手,半晌,老头才迟缓抬起手,摆了摆,以示回应。
陈文港扭头目送护士把他推远了:“年前只有几个学生来看了看他。”
霍念生问:“得的什么病?”
“食道癌。”
“难怪瘦成这样。”
“听他学生说,几年前就做过一次大手术,去年他们师母去世了,老教授没缓过来,一下又复发了。所以人这一辈子,就算桃李天下、德高望重,也不一定有人在身边陪到最后。”
霍念生转过身,陈文港一头撞到他怀里。
霍念生把他推开一点,伸出两只手,他把陈文港病号服外面的大衣往里拢了拢,把扣子扣到脖子下面的一颗,挡住往里灌的冷风:“你这年纪轻轻的,感慨这些还早着呢。”
“啊,我不能感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