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颜,你看,我说了这么多,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他笑笑。
展颜攥了攥三棱镜,有些羞赧,可又很直接:“贺叔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贺以诚仿佛没料想到她会问这个,心里一怔,从容说:“一方面是因为跟你妈妈的交情,另一方面,是我不希望一个有前途的女孩子念不了书,你这么优秀,不该在这种事情上有遗憾。”
他的神情是那么坦荡,那么恳切,让人不好意思有疑心。
展颜听到优秀两个字,摇摇头:“老师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们没法跟城里的学生比。”
贺以诚笑道:“不见得,城里资源确实比乡下好,可是如果一个人有天分,她到了更好的环境中,天分会被更好的激发,我相信,你的同学中一定还有很优秀的孩子,只不过,他们缺少一个机会。”
说到这,他特地停顿了几秒,“颜颜,你有这个机会。”
展颜的心,又不可抑制地跳起来,她好奇,也向往,一个像彩虹一样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大家都只能活一次,正因如此,才要更好好地活着呀,可到底怎么才算更好地活着?
她得抓住这个机会,不管以后怎么样,她得先抓住。
可她又不想让贺叔叔觉得,自己一说就心动,薄情寡义,不要爸爸了,她一想到爸爸,又气他,讨厌他,又想念他。她今天见到那个陌生女人后,就忽然讨厌爸了。
“颜颜,还有时间考虑,不急。”贺以诚仿佛有读心术,他看看时间,“我下午还有事情,得回去了,你苏老师还有话跟你说,走,我们看看他回来没。”
真神奇,他们刚出来,苏老师就在院子里了,大人们照例说了几句场面话。
贺以诚冲远处无所事事的贺图南摆摆手,他便迈着两条长腿过来了。
他可真够高的,几乎和贺叔叔一样的个头。
展颜一直看着他,等人近了,她反而移开目光,不自觉地摸了摸毛衣。
“颜颜,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你有什么事,跟苏老师说,苏老师会和我联系,如果你想直接跟我联系也可以,打电话给我。”贺以诚转头和苏老师握手,“苏老师,麻烦你了。”
贺图南在一旁,两手插兜,他前前后后微微晃动着身体,脸上连个表情也没有,直到最后,贺以诚示意他:“跟妹妹说句话。”
“说什么?”
贺以诚皱眉:“要走了,你说说什么?”
贺图南“哦”了声,别有深意看了展颜一眼,说:“说再见是吧?再见有两个意思,你猜我希望是哪种?”
展颜看着他,突然一扭身往苏老师家里跑去,留下他们面面相觑,贺以诚不满地扫了眼儿子,那眼神,分明是在质问他什么意思。
不多会,展颜拿着健力宝跑过来,递给贺图南:“你的饮料没喝完。”
贺图南微微一笑,不知她是缺心眼,还是又在装傻充愣。
“谢了。”他接过来,径自朝大门口停车的地方走去,途经垃圾桶,扬手一抛,大半瓶健力宝就跌入了垃圾堆。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明晚9点。
第10章
苏老师跟展颜谈了许久,她回了趟家,收拾东西,爷爷拿着旱烟袋依旧坐在门口。
他老了,脸像松树皮,一个人足够老的时候,有些事,也就比年轻人更清楚些,他眼珠子浑了,可心里跟明镜似的。
爷爷眯起眼看看展颜,说:“颜颜,好好念书,去吧。”
展颜见他那个样子,眼泪差点出来,不知怎的,心里酸的像要化掉。
爷爷跟爸一样,是没用的好人。
“爸呢?”
“你喜子叔找他帮忙拉木头,忙去了。”
“那你跟爸说,我去学校了,现在学习紧得很随便不回来了。”展颜假装被飞虫眯了眼,揉了几下。
爷爷问:“身上还有钱吗?”
钱,钱,钱,多么诱人又令人难受的字眼。这片土地上,人们吃饱了睡,睡醒了劳作,太阳下去,月亮就升起来,喜鹊归巢,蝙蝠就到处飞。春夏秋冬,只要不死,就得干,不外乎想多打几担粮食,多弄几个钱,可钱好难弄啊,一个一个地挣,花起来确是一把一把地流出去,淌水似的。
家里哪还有钱?欠了一屁股债,因为妈的病。
债总不能让贺叔叔还,谁欠的,谁还,有手有脚,总有还清的那天。
东家二十,西家十块,两毛钱就能打半瓶酱油,可住进医院,钱就是不是钱了。
展颜抿着嘴:“有。”
一个有字,她跟爷爷都心知肚明,这钱哪里来的,不用说破,说破了寒碜,可又得这么寒碜着。
展颜没日没夜疯学了起来,每天早起,老师带着他们先围着小镇跑一圈,课间练习立定跳远,掷铅球。那些会考没过,也没机会考高中的学生索性彻底不学了,就等着混个初中毕业证,初三格外躁动。
老师单独给一二十个学生开小灶,晚自习下了课,老师不走,在教室熬到很晚。
周末的时候,展有庆过来看展颜。
学校有个小食堂,饭菜便宜,一个大馍两毛,蛋花汤三毛,如果想吃个炒土豆丝,五毛,加肉一块。展有庆给展颜带了土鸡蛋,生的,又拿了半瓶芝麻油和白糖。
“每天早上冲一碗鸡蛋茶,加加营养。”展有庆把东西搁了,也没什么话要问。
展颜主动说起学习:“快体育考试了,到时,我们学校包车拉我们去县里考。”
“都考啥?”
“八百米长跑,立定跳远,还有掷铅球。”
展有庆不知道考这玩意儿是干嘛用的,干巴巴问道:“你练的咋样了?”
“掷铅球不太好,其他两项都挺好的。”展颜长跑很有耐力,也能跳的远,就是掷铅球胳膊没什么劲。
“啥时考?”展有庆又找了句话问。
“五月中旬。”
父女俩就此没什么聊的了。
考体育前,他又来看展颜两回,送了刚蒸的花卷。
王静的奶奶赶集也顺道来看王静,她也住校,大家都很拼,老人从兜里掏出个红色的塑料口袋,缠成团,好半天才抖落开,里头是块裹着的旧手绢,手绢展开,才露出几张两毛的、五毛的票子,都是她攒给王静的生活费。
展颜在一旁看着,看老人小心翼翼的动作,又蓦地想起贺叔叔。
这个世界,人跟人之间过得日子,差距竟然那么大!
不知怎的,她还想到了一个人,以及那瓶没喝几口就扔了的健力宝。
体育考试前一晚,几个女孩子辗转反侧睡不着。
“展颜,你紧张吗?”王静跟她脸对脸,问她。
展颜实话实说:“有点儿,不过我们平时练的够多了,好好发挥,没事的。”
王静四仰八叉躺着,长叹口气。
孙晚秋则趴在枕头上:“我一次县城都没去过呢,不知啥样的,我最喜欢坐车了。”
“我也想坐车,展颜,你想不?”王静来了精神。
孙晚秋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说:“展颜,我问你件事,我妈说,清明前有一回……”她憋好久,没问的,这次终于逮着机会,展颜怎么会不清楚她想问什么,轻轻打断她,“那是我妈的老朋友。”
“哦”孙晚秋把话咽下去,村里人是怎么说展颜妈妈的,她当然不能学。
几个人嘀嘀咕咕聊了会,角落里,不知哪个女生说了句“睡吧,明天还得考试呢”,寝室便静了。
体育考试很顺利,展颜既没失常,也没超常,她基本算是满意。
这考试一过,布谷鸟就来了,从山脚那传出来,掠过金黄的麦穗儿,飞远了。
家家户户开始忙割麦,割了麦,要打场,老牛拉了个石滚子,在场里转圈。老师们家里也忙,周末全都回去割麦子去了。
临走前,苏老师交代展颜往城里打个电话,给了她十块钱。
贺叔叔留了两个号码,一个手机号,一个座机。
手机没打通,展颜又拨了座机。
电话那头,声音带点儿喘。
“哪位?”贺图南刚打完球回来,一身的汗,他刚进门,电话就响了,谁都不在。
展颜听出是他,本来想挂断,又觉得没由来。
“我找贺叔叔。”
一听是她,贺图南便闲闲地往桌子上一坐,扯着电话线,把玩起来:
“稀客,真不巧你贺叔叔不在。”
展颜有点失望,想了想,说:“那麻烦你转告贺叔叔,我体育考试差一分满分。”
“还有吗?一下说完。”贺图南长腿着地,交叠起来。
展颜打电话时,习惯性贴话筒很近,怕对方听不见。
她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到贺图南耳朵里,叫人痒痒的。
好像是在思考说点什么,沉默片刻,展颜才又出声:“祝贺叔叔身体健康。”
贺图南无声一笑,电话线绕到手上,说:“说完了吗?”
“嗯,说完了,”展颜这才发现,贺图南的声音,跟贺叔叔一点也不像,他漫不经心,又隐有蓄意,非常矛盾,她想,我不要得罪他才好,想到这,立刻添了句,“谢谢你。”
贺图南悠悠告诉她:“不用谢,因为我不会转达的,你再打给你的贺叔叔吧。”
他像是玩笑的语气,可这语气,戛然而止,展颜根本没来得及反应,电话挂了。
那头,门响了,林美娟进来后把钥匙往玄关上一放,贺图南立刻挂断了电话,出来跟妈妈打招呼,他看着她,心里涌来种种情绪,却什么都没说。
天热了起来。
等麦子打好,每户人家按家里人头数,苦点儿的,依旧用那平板车套上骡子,拉了今年最好的麦子,往米岭镇粮站来。
条件好些的,已经开上三轮车了,车上堆满了一袋袋麦子,人坐上头,那叫压车,这么“蹦蹦蹦”开到粮站,粮站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展颜主动跑回家,帮家里灌粮食,展有庆催她回学校,奶奶倒不骂人了,开始冷嘲热讽:
“妞儿以后要去城里当大小姐了,这活还能干几回?”
她正憋得脸通红,手抓着尿素袋子两角,想砸敦实些。
听了奶奶的话,展颜也不还嘴,拿起铁锹,爷爷撑着口袋,她一铁锹一铁锹往里灌,没几下,手心疼手腕酸,铁锹滑不溜秋也握不稳了,可她闷不吭声,头发都湿透了,干到日落,跟爷爷说句“我去学校了”,骑上车,消失在了东山脚下蜿蜒的柏油路上。
她也不怎么跟爸说话了,因为,家里不断有女人出现,她知道,她刚进门就看见个身影,也许,那个身影是看到了她,一闪,人又退出了院子。
中考那几天,蝉都开始扯着嗓子叫唤了。
展颜跟着同学们,第一次住了县城的宾馆,宾馆有电视,电视里放着《鉴证实录》,孙晚秋那么用功的一个人,也被吸引了,可明天得考试,她瞅了几眼,关了,又开,来来回回几次,跪床上发誓:
“我要是再看,我是狗!”
她就真的没再看了,展颜也想看,她不说,她只是看着孙晚秋挣扎,等彻底关了,才说:“等考完了,我们看个够。”
两人不在一个考场,每考一场前,都要彼此鼓励一句。
“我们一定能考上!”
“肯定!”
说不紧张,是假的,展颜觉得等待发卷子时最紧张,可真拿到手了,就只顾奋笔疾书做题目了。
宾馆是新奇的,县城也是新奇的,但好像,又和她们没什么关系。
前几年县城治安还很乱,现在好些了,老师说以后你们要是在这念书了,周末就能出来溜达溜达来。
县城就是大家的梦想了。
回来时,车里闹腾的很,大家唱歌,又讲起电视剧情节,苏老师跟班主任还有其他任课老师,没急着问孩子们考完的感受,只是由着大家放松。
孙晚秋显然心情很好,她主动跟苏老师说起考试:“我觉得,我数学能满分!”
她很自信,展颜和她不一样,她不到最后一刻成绩出来,不轻易表达。
苏老师很高兴,不过很快怀着略复杂的心情瞅了瞅两人,他一阵感慨:孙晚秋这孩子,注定没有展颜幸运了。
车里到处是少年人的欢笑,他们尚且不知道,命运的岔路口,已经在前方不远处了,唯有此刻,他们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明晚正常更新。
第11章
对答案估分时,展颜最镇定,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你也不知道她哪题对了还是错了。孙晚秋和她不一样,对的时候会欢呼一声,错了,就叹口气,所以,老师们对她的分数,心里很有底。
学校最拔尖的几个学生,分数都估摸出来时,展颜才报出自己的。
她比孙晚秋低了十分左右,办公室里,老师们长长松了口气。
后来,分数真正出来,确实也是这样。
老师们很高兴,给大家参谋起报学校的事情。
孙晚秋尤其高兴,跟展颜说:“我妈老害怕这些年交的学费打了水漂,一交学费买资料,我爸就跟她吵,这下好了,我没丢脸!”
她脸蛋红红的,喜气洋洋。
展颜一直都很能接受孙晚秋比她成绩好,这是应该的,她的好朋友更聪明,这是天分,强求不来。
“你要报县里的实验学校吗?”
“那肯定的啊,苏老师说我这分准够。”孙晚秋声音猛地大了一下,随即,她笑眼弯弯瞅着展颜,“你也报实验吧?老师说,实验还给了咱们学校两个名额,低录取线三十分都行,你也够。”
“我可能要去市里。”展颜跟她说了实话,旁边,王静“呀”了一声,她能上个县城里最一般的高中,就感恩戴德了,只要有学上就成。可孙晚秋竟然还不是最厉害的,展颜要去市里!
孙晚秋一愣,眼里那点笑意好似跟着惨淡下去,她说:“我以为,咱们还在一块儿呢,你怎么要到市里念书啊?那,那够市里哪个高中的分数线?”
市里是遥远的,从村到小镇,小镇再到县城,至于市里,已经突破了女孩子们的想象,哪有这么跨越的呢?
“我妈的那个老朋友,建议我去市里念书。”展颜说这事时,有那么一丝不自在,她喜欢贺叔叔,尊敬贺叔叔,可也就是到这个份儿上了,要朝夕相处的话,她害怕,也想家。
不过,家还有什么好想的呢?展颜努力说服自己,家没什么想的了。
孙晚秋眨眨眼:“那怪好的,市里更好,展颜,你要是真走了,记得写信,三年后我等你好消息。”
她心里酸酸的,好像既为展颜高兴,又很失落。展颜的妈妈有个厉害朋友,她妈没有,她妈不漂亮,也不看书,只会干活骂街。
她能上学,全因为她实在太聪明了,爸问过她,能考上大学不,孙晚秋说能,她爸又问,考上大学又咋?孙晚秋告诉他:考上大学,她工作了就能给他买新摩托车,给他翻新屋,他天天都能吃辣椒炒猪大肠。
家里的日子,打有记忆起,就是脏腻腻的,墙皮稀烂,堂屋水泥地被屋后头槐树树根顶了起来,凸一块,凹一块的。弟弟妹妹在家里乱爬乱窜,一件衣服,她穿过了再给弟弟妹妹穿,一共穿了七八年。到最后,又变成了抹桌子的抹布。
来了亲戚,板凳都得管邻居借,盘子筷子啊,也得借。
爸还喜欢喝酒,喝醉了就打妈打闺女打儿子,妈护着弟弟,声嘶力竭让孙晚秋出去喊奶奶。
孙晚秋从小就知道该什么时候出去喊人,不用妈教,她察言观色的本领第一名。要比幸福,她觉得展颜比她幸福,连王静也比她好,王静爸是个傻子,常年拴着,王静可不挨揍。
等我长大了,要是爸再揍我妈,我就断了他的钱,这是孙晚秋暗暗想过的誓言。可是妈也爱骂人,她一面觉得丢人,一面又觉得妈也挺厉害,地里丢个南瓜豆角的,就得跟那些不要脸偷东西的骂一骂。
她比展颜聪明,可她没展颜那个命。
一想到这,她觉得世界不咋公平,不过,她相信,她就算不去市里,等将来学了理科,照旧比展颜成绩好,她对自己,非常有自信。
“苟富贵,勿相忘。”孙晚秋忽然跟展颜开了个玩笑。
这句话,是她们课本里的,孙晚秋一直不怎么理解,这会儿,跟打通任督二脉似的,一下明白了,觉得用得正好。
展颜被她逗笑,她心里一直有点愁绪。
“我看你不怎么兴奋啊?”孙晚秋纳闷了,她要是有这样的机会,早飞了。
展颜的笑意变淡:“我觉得,我可能会想家。”
“想什么想,”孙晚秋很干脆,“别就这点出息,我就不想,我巴不得赶紧去实验上学,你也别想,”她语气柔和下来,“你妈都不在了,你奶奶又那样,你爸……我说实话你可别气,你爸肯定还得娶媳妇儿。”
展颜的那颗心,倏地就被刺了一下,那点笑意,维持不住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