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某一天,她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两张碧绿的五十块钱。
方宜曾以为是池秀梅塞的。直到后来,一次家里打电话来催钱,她从池秀梅口中听说,何初月不去上钢琴课,头痛撒谎问老师讨回一节课学费。
事情败露后,她如何也不说钱去哪里了。何志华暴打了她一顿,下手失控,生生将她手腕给打断了。
薄薄一张银行卡落在台面上,被水渍沾湿。
何初月眼眶猩红,高声道:“你看不出来吗,我不领你的情——你以为妈会感激你吗?你是不是贱!”
说完,她转过身,飞快地抹了一把脸,径直朝外走去。
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本该是享受青春、鲜明热烈的年纪。她一身沉闷的黑,就连阳光照在身上,都没有任何色彩。
方宜站在原地,眼眶有些干涩:
“初月……”
这么多年,方宜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有很多话堵在胸口,却不知如何说、怎么说。
何初月的脚步顿了一下,也终究没有回头。
-
将池秀梅送上高铁,伴随着轰隆隆的响声,白色列车缓缓加速。
突然,有凉丝丝的东西飘在脸上。
方宜抬眼,只见在露天的站台上空,细细的雪花随风飘落……而在这无数轻飘飘的雪粒中,列车行驶得越来越快,卷着冷风,逐渐化作一个小点,消失在了城市尽头。
胸口蓦地空了,被冷风吹透。
记忆中,那被大雪覆盖的海城车站、潮湿的地面,追着绿皮车哭喊、只为再看一眼母亲的女孩……镯子她也曾有一只,早在那年的雪中就摔碎了,一同她所有对家的渴望和眷恋。
方宜怔怔地抬起手,雪花落在温热的掌心里,凉凉的,化作一滴滴晶莹。
郑淮明似乎感受到她的哀伤,搂住了她的肩膀。
熟悉的清冽气息将方宜笼罩,她本能地轻轻挣脱,往后退了半步,和他保持距离。
如果还是二十一岁,她一定会紧紧抱住他痛哭,暴露一切柔软和悲伤……
可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热烈爱情蒙蔽一切的小姑娘。
“其实你不用特意请假过来。”方宜眼眶红了,“装给她们看……没必要。”
“不是装的。”
细雪也同样落在郑淮明的肩上。
他急切而小心翼翼地牵过她的手,艰涩道,“方宜,我会一直陪着你……你相信我。”
站台上的旅人渐渐散去,空留默然的风与雪。
方宜抬眼,注视着这个她爱了十多年的男人,轻声问:“昨天晚上,你吃的到底是什么药?”
“没事了,就是胃药……”
她平静地坚持:“什么胃药?叫什么名字。”
郑淮明没有料到她会问得这么细,愣了一下。
垂眸半晌,他勉强地笑了笑,似乎带了一点安抚的意味:“奥美拉唑,很普通的药……昨天只是手术时间有点长,真的没事——”
方宜失望地闭了闭眼,狠狠甩了开他的手。
她曾天真地高估自己,认为复合后能享受爱情、再狠狠报复郑淮明。
事实上,她做不到,甚至只能越陷越深……心已经疼得麻木,坠入漆黑无底的深渊。
爱、恨、甜蜜、痛苦,她什么都不计较、不想要了。
方宜眸中水光涟涟,一眨眼,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郑淮明,我们分手吧。”
这没头没尾、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留。
头顶一直高悬的巨石终于落下来,将他砸得粉碎。
郑淮明不可置信地伫立原地,如同有一把刀直直刺进胸口,身形猛地颤栗。
他脸色煞白,深如冷潭的瞳孔中,只剩一片虚无。
“方宜……”郑淮明的声音微不可闻,甚至只剩泛紫的薄唇在抖,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来——
原因他们各自都再明白不过。
突然,郑淮明上前半步,俯身非常用力地抱住了她。力气之大,像要把骨头都生生捏碎。
“我不同意……别分手……”他急促地喘息,全然失去了平时的沉稳温和,甚至是狼狈不堪,“我知道,她们走了你很难过……你只是冲动,方宜,我知道你不想分手……”
方宜在这个难捱的怀抱中落泪,既没有回应,也没有挣脱,只是拼命地哽咽。
其实,脱口而出这句话时,她自己也被吓到了……
池秀梅的离开,何初月的无力,与郑淮明连日的冷战、纠缠,还有关于落雪、站台所有痛苦的回忆,催化着她的情绪,压断了最后一根脆弱的细线。
方宜从来没有下定过要和郑淮明分手的决心,可又没有一刻比此刻更清楚——
他们两个人分开,不再继续相互折磨,是最正确的选择。
“我承认,想放下没那么简单……但我们在一起,过得一点都不快乐……”方宜喃喃道,“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不试一试别再折磨对方呢?”
“不是折磨!我只要能……呃……”郑淮明双臂紧紧地环着她,不知是哪里疼,断断续续地压抑痛吟,浑身都在剧烈发抖,“能见到你……就够了……”
他们的爱已经千疮百孔,一次次伤疤,一次次缝补,早就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眼泪潮湿了男人的衣领,方宜想擦去,却无法抬手。
她害怕自己再次心软,不吝于用最狠的话来断绝最后一丝念想:
“你太自私了,你有没有想过,我见到你是什么心情?”
言不由衷。
话一出口,方宜内心也随之一颤。
脖颈旁的呼吸骤然停住,郑淮明深深埋下头,目光涣散,一时间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只剩心脏跳动得时而杂乱、时而沉缓,整个世界都吞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方宜感受到禁锢的力量渐渐减弱,她挣开了他的怀抱,目光在男人僵硬伫立的背影上停留一瞬,就再也不敢看,转身朝站台口走去。
挤入人潮,她终于抽泣得无法自已。
别再错下去了……
可到底还是忘不了郑淮明摇摇欲坠的模样。
这里距离二院很近,方宜给周思衡拨出一个电话,强忍眼泪道:
“他身体好像不太舒服,在高铁站十一号站台……”
“我们分手了,关于他的事,以后不要再和我说了。”
第72章
他没有资格留住她,又自私地不想放手。
挂了电话,
周思衡扔下病例就往高铁站赶。
上一次方宜给他打电话,说郑淮明身体不适,还是去年她秋天刚回国的时候。
周思衡永远也忘不了,
那天推门闯进办公室时,
郑淮明跪在办公桌旁疼到发抖、快要昏迷的样子。直到被推进急救室,
整个人还在不停地呕逆,在担架床上躺都躺不住。
前方的红灯始终不变,他狠狠地敲了一下方向盘。
来不及停入地库,周思衡将越野车靠在路边,摔门跑进了站厅。漫无目的地寻找太浪费时间,他毫不犹豫地冲向服务台。
然而,
当他带着保安冲进站台,
只遥遥看见一个坐在长椅上的寂寥侧影。
漫天的飘雪中,
郑淮明孑然一身,静静地垂着头,
目光落在一片虚无中,任来往旅人在身旁穿梭。
出人意料、甚至几乎怪异的沉静。
周思衡喘着粗气停下:“你怎么样?”
说着,
他抬手扳住他的肩膀,想要检查情况。
“我没事……”郑淮明推开他的手,
温和而坚决。目光稍滞,
颓然地笑了一下,
“她叫你来的?”
眼前的人除了身形稍显虚弱,
看起来并无大碍,
可那惨白的脸色和神情,
多少看着叫人心慌。
“到底怎么了,
她说你们分——”周思衡心急,脱口而出。
像被这两个字所刺伤,
郑淮明浑身一颤。那双缓缓抬起的眼睛里,涣散空洞,连一丝光都没有。
说这个做什么!周思衡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正想岔开这句话,却听他低哑黯淡的声音传来。
“没有……”郑淮明语气平静,喃喃道,“没有分手,她只是生气了……”
“是,是,女人都这样!”周思衡连忙安慰说,“金晓秋没有一天不叫着要和我离婚的,这不都好好的吗?你别急,回去哄哄就好了。”
是吗?
可方宜哪怕再生他气,也从没有提过分手……
又一辆列车从身后进站,卷起阵阵冷风。
郑淮明失神地望着人潮拥挤,风将他彻底吹透了,仿佛血管都在细微地寒颤。偏偏肺腑像被一张透明塑料纸所包裹,用过药的心脏抽跳异常迟缓,无论如何用力,都泵不进一丝氧气。
他已经把身上带的药都打了,可即使这样,还是难以换来一瞬解脱……
“嗯……”极轻地应了一声,郑淮明撑着把手站起来,修远的眉眼间几分歉意,对赶来的保安礼貌道,“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相比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嘴唇的颜色似乎太深了。
周思衡心中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心脏难受?”
“没事。”郑淮明并不看他,轻轻摇头道,“我自己有数……”
不等周思衡再追问,他已兀自朝前走去。站台的细雪中,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飘散。
那一场初雪后,城市彻底入冬,连日积雪。
方宜没有立刻从金悦华庭搬走,《健康医学说》的节目还剩两期收官,正是最忙的时候。她一边在电视台拍摄,一边跟弘文对接拍摄项目,抽不出时间出去看房。
又或许,是她内心深处还有一丝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不舍——离开这座共同生活的屋檐,就意味着不会再和有郑淮明任何瓜葛。
面对站台边的那句“分手”,郑淮明的态度始终让人捉摸不透。
他像从未听过一样,不答应,也没有不挽留,只是正常地上班、下班。好几天方宜深夜回家,都能看见客厅留着一盏小灯,郑淮明端坐在沙发上,抱着小猫等她,就像一个等待妻子下班的丈夫。
“回来了?今天这么晚。”
他眼中有温柔的笑意,轻声说。
茶几上摆着鲜亮的郁金香,原本深灰的沙发坐垫换了一套,淡淡的米白色映得整个房间更加柔和。
可这样的温馨并不适用于他们此刻的关系,格外多余。
方宜每次只冷冷地看他一眼,并不作答,径直回房关门。主卧有单独的浴室,直到第二天清晨上班,她都不会再迈出房间一步,自然也对桌上留的早餐视若无睹。
有一天半夜,她三点多朦胧醒来。针落地都能听见的黑暗中,门缝还透着一线薄薄的光。客厅一片寂静,丝毫听不见郑淮明有什么动静。
如一潭死水的日子表面平静。夜里放冷的饭菜,雨天出现在包里的伞,时不时关心的微信。郑淮明沉重而温和的固执,就像一把磨人的小刀,割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到一周,方宜终于忍不住提醒他:“我们分手了,你别再做这些没用的事,找到房子我就会搬出去。”
郑淮明站在原地,收拾公文包的手顿了顿,神色却分毫未变。
他无视了她的话,转而温声问:
“小猫要打疫苗了,周末你有时间一起去吗?”
挽留也好,争吵也好,方宜唯独不能接受他这样。
她实在气急,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文件夹,狠狠扔在地板上,摔门而去。
之后一连几天,方宜下了班更不想回去,日日在酒吧待到凌晨。
震耳欲聋的音乐、繁乱拥挤的男男女女,她支着头坐在吧台上,沉默地一杯一杯往下咽。刺激的酒水划过喉咙,在胸口灼烧,将怨恨、痛苦和眼泪都燃成灰烬。
她也痛恨自己的矛盾,不想看见那张恼人的脸,又没法真正地潇洒离开。
工作也不顺利,她和沈望联系过多家社会福利机构,百分之八十都一口回绝。唯一一家有意向的听障学校,也因迟迟无法得到上级单位的许可而拖着,几乎要没有了下文……
如果再争取不到确切的意向,弘文那边的投资岌岌可危。
朗姆酒中加了气泡水,方宜一口气喝得太快,止不住地呛咳。胸口的闷堵也随之翻涌,她醉得反胃,去卫生间吐了一次,再回到吧台时,酒杯已经收走,被一杯热水取代。
她微怔,随之冥冥之中感受到了那道注视着自己的视线。回过头去,一抹浅蓝的衬衣隐入了纷乱的人群。
走出酒吧时,方宜果然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就停在对面的街角。
又来这一出!
不禁感到厌烦,接下来几天,方宜故意在酒吧越待越晚,甚至一度喝到天际泛起朦胧的白光。
她就不信,郑淮明白天在医院要出门诊、上手术,还能跟自己这么耗下去吗?
但这样恶劣的方式简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方宜熬了两个通宵,终于先撑不住了。
第三天凌晨一点,她才喝了两杯鸡尾酒,就已经头痛欲裂。
霓虹灯一闪一闪,映在五颜六色的酒瓶上,让人眼花缭乱。干涩的眼眶里,泪水止不住地打转。
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方宜愤懑地饮尽最后一口,搁了酒杯结账。
走出酒吧时,夜里大雪纷纷。每年冬天,北川都会下雪,可今年来得早,下得也格外大。风卷着潮气,冷得刺骨,方宜裹了裹大衣,退回了屋檐下边。
她打开手机软件,叫了一辆网约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