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介热情帮腔道:“是啊,都说母女之间,一碗汤的距离是最好的。”
偌大的病房外,雷声轰鸣。四周铺天盖地都是惨白,方宜捏着合同的指尖微微泛白,感到身后一只大手安抚地轻轻牵住她的手腕。
“方宜。”
郑淮明眉头微皱,他下了手术过来,已经错过了阻止签合同的机会。他上前半步,准备开口充当这个“坏人”。
谁知,方宜抬手坚决地挣脱了他的桎梏。
她没有看池秀梅,而是转向那名中介,率先冷声道:“违约金是一个月房租,我直接赔给你。”
话音一落,池秀梅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方宜捡起桌上的名片,撇了一眼,放进口袋,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先这样吧,我再和你联系。”
中介愣了愣,一时竟被这个年轻女孩身上的气势所镇住。
“池大姐,那我先走了,你们聊。”
他连忙撕下半份合同装好,赔笑离开。
病房门合上,归于一片寂静。
池秀梅难堪地白了脸:“小宜,你这是……”
整个病房的目光都聚集在方宜身上,尤其是身后那道,如此灼热、担忧。
如果说她之前仍有犹豫,那么池秀梅今日这番举动,终于让她完全下定了决心。
方宜从手拎包内侧的夹层里,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银行卡,搁在了床头柜上,轻轻推过去:“珠城气候环境都比北川好,初月的工作时间也比较自由,能时刻照顾到您……”
“十院的肝病科是全国最好的,和北川不相上下,转回去以后,会联系最好的专家给你手术。”她缓声道,“今后所有的医疗费用、护工费,都由我承担。”
说得合情合理,委婉却不容置疑。
方宜忽然意识到,自己说话的方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和郑淮明越来越像了。
池秀梅看着那张银行卡,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
“你这是要赶妈妈走?”
何初月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黑脸道:“差不多得了!”
池秀梅没有搭理她,盯住方宜默然的神色,眼中瞬间猩红带泪:
“我从小把你养这么大,现在你能耐了,要拿钱打发我?你爹死的时候你才两岁,是谁一个人把你拉扯大的?”
她越说越激动,拳头将铁床杆砸得框框作响:“不是为了救你个没良心的,我这只耳朵会被电线杆砸聋吗?现在连上街扫垃圾,都没有人愿意要一个残疾人!”
“我可听说了,你在海城到处找人托关系,帮那个姓邓的女儿搞学校,她是你上学的老师是吧——你宁愿豁出去帮她,也不愿意伺候你亲妈!”
方宜站在病房的中央,紧攥的双手微微颤抖。
这一字一句撞在斑驳的天花板上,沉沉砸在她每一寸骨头上,压得喘不过气来……
无数遥远的回忆涌进脑海,那个台风天池秀梅将她护在怀里的冰冷,一家四口萦绕着刺鼻白酒气息的餐桌,何志华怒骂着狠抽在她身上的皮带,和厨房里盖过一切求饶哭喊的油烟机……
刺耳的指责嚎叫中,一声压抑的哽咽轻轻打断。
“耳朵……是我欠你的。”方宜抬眼,无悲无喜地注视着池秀梅,“你来北川找我,我会尽一个女儿该尽的责任,给你治病、养老……”
“我为什么帮邓老师?”她嘲讽地轻笑。
那时,何初月的钢琴课一节动辄上百,何志华却不肯给她一天八块钱吃饭。
“我坐在食堂喝菜汤的时候,是邓老师带我吃饭。冬天没有毛衣冻得握不住笔,是她把自己的衣服脱给我穿……如果不是她资助我,我能上得了高中吗?”方宜闭了闭眼,不让痛苦的泪水落下来,“为了上大学,为了不被你们卖给别人换彩礼,画押的那五万块钱……”
她说不下去了,哆哆嗦嗦地抹了一把脸:
“你带何初月走的时候,我才十九岁,你知道我在北川是怎么过的吗?”
“现在再来演母慈子孝,是不是……太晚了一点?”
那份薄薄的租房合同被池秀梅尖叫着撕得粉碎,黄白相间的细小碎片,如雪花般漫天散落。
在女人无力的咒骂声中,方宜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出病房,“砰”地关上了门。
走廊上人流拥挤,她不知道撞了多少人,一边道歉,一边胡乱抹去脸上的潮湿。
方宜颓然,内心是无比后悔——自己早不想再提起那些旧事了。
来路漫长,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自洽,却还是在这一刻失了态……
身后的脚步声始终伴随,气息那样熟悉,方宜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站在电梯口,她突然停下脚步,撞进郑淮明担忧急切的目光,垂眸道:
“你别跟着我了。”
“你现在去哪儿?”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外面下雨,我送你回家吧。”
方宜不再回答,走进电梯,直接按了数字“1”。
此时再多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的,拥挤狭小的轿厢里,郑淮明望着女孩单薄的身影,心疼得手足无措,指尖几次抬起又紧攥,却是没有勇气抚上她的肩膀。
他想把她搂紧怀里,想吻去她的泪水……
可方宜始终低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两人之间最后一丝牵连,就像飘摇风中的一捧尘土,吹散得快要抓不住了。
短短几层,电梯门“叮”一声缓缓打开,路人涌出。
郑淮明大步上前,想要拉住方宜,却见她径直走向大厅一角。视线顺着望去,那铁椅上坐着一个熟悉的男人。
他心口猛地一颤,瞬间疼得快要失去知觉。
方宜知道郑淮明看见许循远了。两个人毕竟还是名义上的恋人,她简短解释道:“我没开车,来得急,许医生帮忙送我。”
许循远站了起来,手插口袋,自然随性地朝这边打了个招呼。
越是走近,他越是感觉到气氛怪异,玩味地笑了笑:
“雨挺大的,顺路送了一下你女朋友,不介意吧?”
郑淮明白着一张脸,勉强不置可否地礼貌颔首,平日里最擅长的客套话全都哽在胸口,磨得窒息。
他偏过头,哑声对方宜说:“别麻烦许医生了,我送你。”
“你不是还在上班?”
郑淮明见她没有直接拒绝,温声说:“已经下班了,只是刚刚加了一台手术。”
方宜不耐烦道:“真的不用。”
明明之前因为被拿来和许循远比较,两个人已经闹得那么不愉快,他却还端着这副无事发生的架子,一口一个“麻烦许医生”。
方宜不想再和郑淮明纠缠,抱歉地对许循远笑了笑:“走吧。”
忽然,郑淮明一把拉住了她的小臂,力道很大,几乎容不得挣扎。大庭广众之下,又是他工作的场合,方宜诧异地回头。
只见他眉间拧着痛楚,眼里是无处遁藏的恳求,似乎说话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我送你……别坐他的车,我才是你……”
我才是你男朋友。
可话未说完,郑淮明已经后悔了。她已经想过分开,他是急疯了才会再用身份施压……
他喉结艰难地滚了滚,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方宜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这句直白的挽留,是她曾经很想从郑淮明口中听到的,如今却没有想得那样释怀。
手腕上的力道不减,勒得生疼——
池秀梅的事已经让方宜身心俱疲到了极点,郑淮明的手她不是甩不开,而是她实在不想继续让场面变得更难堪。
“许医生,对不起……我想起来,我们确实还有点事要一起去办。”
许循远无所谓地耸耸肩:“没事,那我先走了。”
可真正的理由,三个人都心知肚明。
直到许循远的背影彻底消失,方宜甩手挣脱了郑淮明,朝外走去。
医院工作人员有专门的停车位,在住院部后面的空地上。郑淮明来不及回办公室换衣服,急匆匆地追进了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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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传媒的大楼在东城区,正值晚高峰,黑色轿车在大雨中缓慢前行。
雨水冲刷着玻璃,将窗外无数红色尾灯模糊成一片。
方宜坐在副驾驶上,向右侧身靠在椅背中,无声地和驾驶座的男人拉开距离。出风口的车载香水似乎空了,只余淡淡的烟草味,混杂着医院消毒水的气息。
郑淮明手握方向盘,缓声说:“还没吃饭吧,弘文附近有便利店,等会我去买点吃的。”
回答他的只有哗哗雨声,方宜心里还堵着气,闭眼假装小憩,但下意识偏动的肩膀还是出卖了她。
“我在附近等你,那边晚上不好打车,开完会给我发消息。”
已经远远能看到黑夜中灯火通明的弘文大楼,但前方路口出了事故,交通愈发堵塞,走走停停,不远处刺耳的警笛声不断靠近着。
压抑的寂静中,一旁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时急时缓,让人难以忽略。
“麻烦你,帮我拿一下……”郑淮明克制地呼吸,“药在前面筐里……”
方宜没法再装听不见,她拉开副驾驶前的置物筐,找到好几个塑料药板。
抬手点亮小灯,凑到眼前看了看,没有包装,锡箔纸上几乎都是一长串她看不懂的药名,有两板已经快空了:
“你要哪个?”
只见郑淮明肩膀微颤,有些难耐地松了松安全带,似乎压在上腹的重量让他坐立难安。他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将几板药都接过,分别抠了几粒,没有喝水就咽了下去。
黯淡的光线中,男人脸色晦暗不明,让方宜很难判断他到底有多不舒服。
“胃疼就回去休息。”她疲惫地搓了搓额角,终于将憋了半天的话说出来,“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尴尬?许循远在大厅等了我半天。”
药片的苦涩还在喉咙口没有散去,郑淮明轻垂下眼——
不是工作上的“许医生”,已经到了直呼其名的关系。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有点抖:“不碍事……只是晚饭吃得急了。”
刚刚还说才下手术,哪有时间吃晚饭?
方宜懒得拆穿他,不置可否地应了声。
车里空调开得有些闷热,脖子上已经渗出一层薄汗,她扯了扯大衣的领口,瞥了眼显示屏,二十九度。
刚想开点窗透气,视线却落在郑淮明浅蓝的衬衣上,从领口到手臂,全是深深浅浅的水痕。
医院里有暖气,他白大褂里面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衫,刚刚追出来的时候没有伞,浑身都淋透了。哪怕在车里坐了快二十分钟,依旧没有干多少。
方宜皱眉,难怪空调开这么高他都没觉得热。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双握在方向盘上青白的手似乎有些寒颤。
“你何必非要送我,我还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想不开。”她说着,抬手将空调升高了两度,仰靠在椅背上微微叹气,“要是真想不开,也不差这一会儿。”
这话轻飘飘地说出来,郑淮明微怔,有些紧张道:“你别这样说……”
方宜已经累到了极点,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她轻轻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呆呆地望向雨幕。路边,一辆电动车驶过,明黄色的雨披下,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小女孩,在车流中艰难穿行。
“他们都不爱我而已。”方宜干涩道,内心如一汪死水平静,“我亲爸早就死了,不过是车祸死在从别的女人家出来的路上,她见到我就会想起他吧……”
“何志华白养我这么多年,对我不好也是应该的。”
小时候,她曾一次次地自我怀疑,一次次辗转反侧,试图从继父和母亲身上寻求一丝爱的痕迹,就像语文书上、别人口中说的那样。
为什么只有她不被爱?
长大后,方宜想明白了,反而没有那么痛苦。
“以前何志华也打她、骂她,她自保已经很难了。”
方宜深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吐出来。刚上大学那会儿,她身上连交学费的钱都没有,还倒欠家里五万块钱。
北方不比海城,一到冬天冷得透骨,她那件二手破棉袄里,只能把春秋的衣服叠起来取暖,进了教室都不好意思脱外套。
“你还记得吗?我第一件羽绒服,还是你给我买的,特别暖和。我一直都没有扔,背到了法国去,回来时犹豫了很久,那么大一件衣服,又装箱子带回来了。”
白色的,很轻盈,非常漂亮。
方宜至今忘不了,那是一个下雪的冬夜,在宿舍楼底。斑驳的树影下,她喜悦地笑,那温暖的感觉,多少件单衣都比不上。
郑淮明看着她的眼神,是那么温柔、宠爱。
回去后,方宜翻遍了衣领,都没有找到价格的标签。还是本地室友告诉她这个牌子,价格远超了她的想象,但当时郑淮明也只是一个靠打工赚生活费的穷学生。
“都变颜色了,当时雪白雪白的。”
“那时候日子真的很难过,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撑下来……”
方宜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两个人以前的事了,郑淮明听着,虽是美好的回忆,胸口却空落落的,甚至有些心慌。
如果此刻是幸福的,又怎么会想起过去的那一点甜?
他第一次那么渴望前方的车快一点开走。
“方宜……”
“那天晚上,我是故意气你的。”方宜打断了郑淮明,兀自说下去。
平时有太多东西堵在心里,自尊、怨恨、期待……今天她实在是疲惫到了骨子里,什么都不想遮掩了,反而一身轻松,像灵魂飘荡在空中。
时隔多日,或许,这是一个好好谈谈的机会。
“我不应该把你和许循远比较。”她坦诚说,“我和他根本没什么,就是同事而已。”
“今天也是,不过是顺路带我一程。”
明明车里空调热风源源不断地吹着,郑淮明却感到冷得刺骨,浑身像被冻住,血液僵得无法化开。
因为爱,才会有许多或明或暗的小心思,会赌气,会吃醋,会默默计较。
此起彼伏的喇叭混着雨声,快要将他全然穿透了。一种消极的预感涌上心头,郑淮明攥紧了方向盘,甚至恐惧得有些想呕吐。
可胃里什么都没有,这几天吃什么吐什么。中午下了门诊,他低血糖实在撑不住,去输了一袋营养液。此时只有空洞抽动的器官挤着胆汁往上涌。
“我没有误会……”郑淮明徒然辩解,“我知道你们只是同事。”
“是么。”方宜淡淡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坐他的车?承认你介意,就这么难吗?”
“我……”
他的脑海已经混沌成一团,全靠意志强装着面上的镇定。
方宜失落地摇摇头,视线落在虚无的远方:“我觉得……我们这样真的很累,你不觉得吗?”
她没有转头,所以没有发现身旁的男人脸色陡然变了。
“在别人身上很简单的一件小事,我们却要一直耗着。我们之间——”
“你快迟到了。”
郑淮明忽然开口,硬生生地斩断了话头。
他语速有些快,尾音带着隐隐的颤抖:“这里还要堵很久,只有十五分钟了,你会迟到的。”
“郑淮明。”方宜有些气愤。
她连许循远的事都能摊开来说清楚,想和他好好聊聊,他又在逃避什么?
交错的阴影中,郑淮明下颌紧紧绷着,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他抬手按下车门解锁,沙哑道:“只有一个路口了,还是走过去比较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