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一说出口,许循远的神情松动了几分:
“你找他做什么?”
见他明显是认识郑淮明,方宜犹豫片刻,还是解释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他女朋友,你们今天有什么活动吗?我给他发消息,一直没回,而且我手机也快没电了。”
如今多说了几句话,许循远总觉得这个女孩有些面熟。他忆力超群、过目不忘,十六岁就考上了南城大学的少年班,极度确信自己见过这张脸。
朋友圈里的工作合照浮现脑海:“你是沈望的朋友?”
方宜错愕地点点头:“我叫方宜,是他的搭档。”
“哦。”许循远似笑非笑,慢悠悠地打开手机,照出一张七岁女孩的先心病检查单,“沈望找我帮你看过手术方案,你还记得吗?”
方宜愣神的片刻,他接着说道:
“郑淮明的女朋友,还用得着托我看病?”
十分钟后,方宜坐在了医学院路边的咖啡厅里。
听说她还没有吃晚饭,许循远拿自己的参会证刷了两份意面,一盘搁到她面前。
方宜受宠若惊:“谢谢你,上次谢谢你帮忙,应该是我请你才对!”
许循远神色平淡:“不用了,我们参会有餐补。”
手机连上电源,终于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微信很快弹出了消息,时间是十几分钟前,但也只有两条。
七点十四分。
郑淮明:你来南大了?
七点二十一分。
郑淮明:我不在学校,这几天跟研究员去镇上的实验园区了。我找朋友带你玩两天好不好?
看着这两条消息,方宜心中的期待像被一盆冷水浇灭。
南市是著名的旅游城市,可她又不是来逛景点的,她是来见他的。
方宜回道:哪个镇?我来找你吧。
这次回得很快,郑淮明说:这里是保密单位,外人可能没法进来。
方宜本能地想问,很远吗?那你晚上能不能出来见我一面?哪怕站在马路边看一眼也行。
可望着那短短的七个字,方宜将打了的字又删去,输入框里的述杠闪烁,一如她此时的失落。
明明她已经千里迢迢坐飞机来了南市,明明是期待了那么久的惊喜……
郑淮明的消息又接连发过来:
我有个学姐在南市工作,让她陪你逛逛好不好?
后面你还回贵山工作吗?什么时候要回去?
然后是一串手机号,和订好的酒店信息。
玻璃窗外已经完全陷入夜色,昏黄的路灯下,有恋人在亲密地依偎。方宜盯着手机屏幕,眼眶发涩,一眨眼差点掉下眼泪来。
郑淮明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滴水不漏,也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让人挑不出一定错。
可方宜就是感觉很委屈,在亲密的感情中,那种沮丧比他疏忽她、直接和她吵架更让人难受,哽在喉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许循远抬头,只见坐在对面的女孩不过看了几眼手机,脸色都变了。他好奇道:“怎么了?”
方宜吸了吸鼻子,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人:“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保密单位的实验园区?他说没法过来了。”
许循远拿叉子的手顿住,含糊道:“可能吧。”
什么保密单位,他完全没听过,却也没有拆穿别人私事的喜好。
方宜心绪复杂,垂眼紧攥手机,丝毫没注意到许循远神色异常。连续多日在贵山连轴转着,才将素材按时拍完提交,身体早就疲倦到了极点。
为了赶飞机,她连午饭都没有吃,此时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可看着桌上的那盘意面,方宜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沉甸甸地反复地读着郑淮明发来的那些消息。
对方已经做得那么妥帖,她要是不满,反而像是无理取闹。
方宜回道:好吧,那我先回北川,下次有机会再一起逛南市吧。
没想到,郑淮明说:也好,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和晓秋一起逛逛街,下次我们再来南市玩。
一直忍到离开咖啡厅,确认许循远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路口,方宜才终于忍不住大哭了出来。她蹲在没有路灯昏黑的角落,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淌下。
满腹的委屈倾泻而出,她肩膀耸动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在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在这个本充满着无限美好憧憬的校园,在这个本该扑进心爱之人怀中的夜晚,方宜孤零零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不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明明几天前她还戴着他寄来的手表欢欣雀跃,明明昨天睡前郑淮明还温柔地对她说:我好想你,要是能见到你就好了……
泪水模糊了双眼,白色裙边坠在地上,蹭上了脏灰。
手机在怀中不停地响着,方宜抹去眼泪,心怀一丝希望,按下了接听。
听筒那边传来的,却是护工陈阿姨急切的声音:
“方老师,苗月又进抢救室了,你有时间快回来一趟吧!”
-
碧海没有机场,方宜要先坐飞机到北川,再从北川坐车回碧海。
赶了一夜的路,黎明前夕,她风尘仆仆地冲进急诊楼时,苗月已经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小小的身影躺在一堆冰冷沉重的机器之间,几乎看不到起伏。
急救医生对方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意思再明显不过。
苗月的生命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被判下了死刑,可真到这一天来临,方宜还是痛得不能自已。
乖巧的小女孩前一天还在视频电话中欢喜地读故事给她听,自傲地告诉她自己又认识了几个字。此时却已意识全无,全靠仪器吊着最后一口气。
三天里,苗月两度再次抢救,多次心跳骤停被拉回生命线。
方宜坐在抢救室门口,眼泪都已经哭干了,整个人如提线木偶一般呆滞,憔悴不堪。
她给郑淮明发过很多条信息。
一开始,她说苗月病重抢救,求他回来。
郑淮明回复说,他马上就从南市赶来,坐明天的飞机。
可后来就没有了声音,无论方宜发多少消息都石沉大海,打多少电话都是冰冷的关机转语音。
无数架飞机降落北川机场,无数辆车驶入碧海市区,郑淮明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微信的对话框被绿色占满,一行行文字,犹如方宜被刀割到没有血可流的心脏。
苗月最后的生命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斧头,细线早已摇摇欲坠。绝望的日夜里,她抖得不成样子,吃不下、睡不着,也不说话,两次低血糖差点晕倒。
沈望站在一旁,心疼得红了眼眶,碍于身份却什么都做不了,背过身去将拳头攥得青筋暴起。
金晓秋抱着方宜,急得快要发疯:“郑淮明呢?郑淮明怎么还不来啊?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回想起那日郑淮明不肯见她的敷衍和回避,方宜低垂眼眸,在她怀里只一个劲地摇头。她紧紧攥着好友的衣角,几乎要将那块布料给捏碎。
周思衡一遍一遍地打去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找到李栩、找到副院长,甚至沈望找到了许循远,得到的都只有一个回复:郑淮明在南市学术交流,联系不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术室的红灯长亮,气氛越来越焦灼,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在每个人心中浮现,却没有人敢开口直言。
没有一个郑淮明的直系亲属,连失踪都没法上报。周思衡暗自托遍了关系,在整个碧海和南市的公安和医疗系统里打听消息。
可北川机场每一架飞机都安全起落,也没有出现任何相关新闻。
直到凌晨一点,一通派出所的电话打破了死寂。
“火车站附近车祸死了个男人,身上找不到身份信息,大概三十来岁,你们来看一下吧。”
去三院的路上,方宜靠着车窗一直在发抖,大脑一片空白。
民警领着他们穿过狭长的走廊,打开门,冰冷惨白的太平间散发出阵阵寒意。
透过那扇门,一角白布映入眼帘……方宜呼吸骤然错乱,嘴唇颤动着,呆呆望向那宛如地狱的房间,脚下发软。
民警见这小姑娘面色憔悴、几近崩溃,尽管见惯生死,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他看向在场唯一一个男人:“头骨都碎了,你去认吧。”
周思衡深深搓了一把脸,刚要抬步,只听方宜已哑不成声:
“我来……”
她身影单薄、摇摇欲坠,却缓慢而坚定地走进去,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张冰凉的停尸台。
刺眼的白布下微微隆起,方宜眼眶干涩生疼,她用力地眨了眨,抖着手捏住边缘,迟迟无法鼓起勇气掀开。
周思衡和金晓秋也跟了进来,站在一旁,没有人敢动作。
民警摇了摇头,别开头去。
寒意刺骨,方宜心脏剧烈地跳动,快要冲出胸膛。如果是他……
呼吸静止,她轻抬手腕——
血肉模糊。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布角落下,方宜肩头颤了颤,全身都力气都在此刻卸去了。她不住地后退一步,瘫软在金晓秋怀里,嚎啕大哭。
一直被半扶半架到医院门口,她依旧哭得浑身发软,几乎要背过气去。
黑夜沉沉地压下来,金晓秋也满眼通红,顺背安抚着。
尽管得到的算是好消息,可郑淮明依旧下落不明。
这一夜终究无法停歇,黎明时苗月又一次因为心跳骤停抢救。靠在手术室门口,方宜早哭干了眼泪,靠在墙边呆滞,不自觉将嘴唇咬得满是血痕。
“明早北川还有一班飞机,要不我去机场看看吧……”
周思衡疲惫而艰涩地开口,试图寻求一丝希望。
可他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金晓秋干涸的怒火。
金晓秋气愤地揪住他的领口,大骂道:
“是死是活他人呢?如果要来,就算是爬也爬来碧海了!我之前说什么来着,就不该让郑淮明那个人渣再接近方宜,你当时怎么跟我保证的?他敢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保准砍了他!”
周思衡心知妻子口中句句属实,无力地闭上眼睛,任她拽扯发泄。
“晓秋,别说了……”
角落忽然传来一声低弱的呼唤,微不可闻,却让整条走廊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担忧、痛苦都已经被榨干,方宜心如死灰,喃喃道:
“只当他死了……”
第54章
哪怕死,也要死在她面前。
周身浸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极端的冰冷与灼热交替撕扯着,仿佛要将神志强行粉碎。
一股剧痛从胸口向上蔓延,郑淮明费力地辗转,
本能地想要抵住痛处,
身体却被牢牢禁锢住。耳畔的噪声被不断放大,
他听见有人在呼喊着。
“按住他!”
“加药,别废话,命重要!”
与疼痛的对抗间,忽有氧气争先恐后地冲入肺腑。紧接着,郑淮明的意识就再一次陷入昏沉,一切痛苦都逐渐遥遥远去……
可就连昏迷都无法停歇,
无数回忆如走马灯般流转——
先是海城医院破旧狭窄的走廊,
少年手中提着饭盒,
气喘吁吁地跑向病房。
里面传来隔壁病床阿姨艳羡的赞叹:“婉仪,你可真是好福气啊!大儿子又考了全校第一吧,
又这么懂事,每天都给小泽送饭、洗衣服,
我做梦都求不来这样的儿子!”
他的手刚触上门把,只听叶婉仪带有笑意的声音传来:
“哪有啊,
成绩有什么用啊?这孩子性格不好,
和我们都不亲!哪像我们小泽这么贴心,
他比他哥哥聪明多了,
如果能去上学,
那是一学就会……”
无数张接近满分的试卷被随便看一眼就搁在桌上,
反而是郑泽读一本课外名著都会被夸赞;家长会各科老师一遍遍赞许地念出他的名字,
角落的座位却永远空着;学习之余努力做好每一件家务事,但上午老师拖堂,
送饭晚了几分钟就会被责怪……
青涩的少年茫然地站在走廊外。
每天晚饭后,是郑泽坐在沙发里与父母看电视、撒娇,他默默主动去洗碗、收拾厨房。他原以为做得够多、够好,终有一天能得到父母的认可和爱,却没想到因此成了母亲心中一个性格不好、不够亲近的孩子……
画面一转,是郑国廷猩红绝望的双眼,儒雅的中年男人一夜白头,一拳狠狠砸在手术室门口的墙面上。
“你弟弟还在住院,要花钱的地方那么多!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个时候还买这么贵的衣服!”
“怎么死的不是你啊!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
忽而响起热烈的掌声,望眼是鲜艳的大红色,郑国廷一身笔挺西装喜气洋洋,搂着年轻温柔的妻子,举杯大笑:“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感谢各位来到爱女的满月宴!希希是我们的掌上明珠……”
再一推门,是冰冷的客厅。漫天灿黄粉紫的彩带,早已发臭的蛋糕搁在茶几上,腐烂融化的奶油滴下来,将“哥哥,生日快乐”四个字模糊。
然而突然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将他颤栗的身体拥入怀中。
大雨的荒山上,女孩发丝湿漉漉的,执意披一半外套在他肩头:“学长,我不冷!那我们一人穿一半吧?”
还有她笑意盈盈的眼眸,将微红的脸颊埋进他胸前:“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见到你就很高兴了,不需要你做什么其他的事!”
“郑淮明,我好想你啊。”
“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想买一个很高很高层的房子。还要有一大扇落地窗,晚上能看到整个北川最漂亮的夜景。”
大雪的校园中,她哭得满脸是泪:
“郑淮明,为什么要分手?你明明很爱我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心口痛得快要窒息,他想要伸手抓住她,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朝反方向走去。
手机在口袋中震动,惨白的屏幕上,微信消息一条一条涌入。
“苗月病危了,医生说她最多只能坚持几天了。”
“郑淮明,我好害怕,你请假过来陪陪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