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拍到天光大亮,导演终于满意,收工转场。
车子将他们从荒郊野外拉回了景区内,西棠换了衣服走出来,正碰到群头刁哥,他冲着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哟,大明星,赶早啊。”
西棠笑嘻嘻地打招呼:“刁哥,您早。”
她转手将剧组发的一份早餐递给了他:“您没吃吧?豆浆、包子。”
刁哥也不客气,顺手拿过早餐,另一只手伸出来,要往西棠的脸上摸,她敏捷地一闪躲过了,脸上仍然笑嘻嘻的。
刁哥嘿嘿笑了一声:“你个小滑头。”
西棠赶紧拱拱手,笑着跑远了:“记得报我的戏啊。”
刁哥咬着烟,顺手在她的名字后打了一个勾。
横店的群演一天工作八小时赚六十块,就这价格,四五年前还只是一半,早上六点前的戏,多发十块;拍挨揍和死掉的戏,十块起跳,活儿脏,则会多发一点。
横店最热闹的时候,据说有几千名群演,肉身都扑在烂泥里打滚,可是连卖盒饭的阿姨都心怀星梦。
出了门,看看时间,西棠往自已的剧组走。
她所在的经纪公司正在横店拍一部古装宫廷电视剧,昨晚是大夜戏,今早十点多开工。
西棠穿过青石板路,她一边走,一边无声地笑笑,自已也是有经纪公司的人了,怪不得每次来做特群都被调侃。公司正在拍的这部《倾城宫恋》,号称总投资几千万,其实大部分都进了导演和主演的口袋,服装、道具都使劲拣便宜的租,更不用提极其狗血的剧情了——从西棠进横店的这几年开始,各种凭空冒出来的影视制作公司多如牛毛,大家都一样,拍出来的戏,全都跟狗屎似的,都往电视上放,后期剪出来的镜头宫红柳翠、金玉满堂,俊男美女痴情缠恋,然后发行宣传卖力倒腾,绯闻粉丝使劲炒作,版权一样好卖,制片一样赚得盆满钵满,电视一样播得火热,观众一样看得津津有味。
她在剧里饰演一个失宠妃子的丫鬟,有大约十集的戏份,在三天前的拍摄中已经不幸被隔壁宫的娘娘毒死而领了盒饭。
在横店住了快两年了,本来就是这行当出身的,她什么活儿都干过,什么活儿都练得不错,这一次公司干脆都不用请剧务了,由她跟另外一个同事全包了。
西棠一走进剧组,里面已经是人声鼎沸,穿着戏服的演员来来往往,有些头套、妆容已经齐全了,一眼看过去,宫女如花满春殿,花红柳绿的一片,顿时产生了时空转移之感。
只是下一秒,她就隔着窗户听到剧务主任在屋里对着电话咆哮:“喊他起来!这个场地一场租金两万!全剧组人都开工了,等着他吃白饭啊!”
西棠知道,电话那头是男主演江超的助理,江超是一位很早以前出名的香港唱跳歌星,虽然现在已经有些过气了,但胜在有名气积累,演戏还算实力派,片酬不高不低,公司请他来跟吴贞贞搭戏,两个人年龄差了十多岁,一个演稳重老成的皇子,一个演清纯可人的江湖小侠女,也算搭出了新意。
只是听说他最近刚刚离了婚,一进组就是夜场派对动物,助理稍有不慎,他便起不来。
也难怪他晚上爱去消遣,几个月被困在这个破烂小镇,没日没夜地赶工,是个人都得发疯。
同事阿凯在屋檐下看到西棠,赶忙冲着她招手:“西棠,过来。”一个女孩子站在他的身边,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说话。
那是公司派给女主演吴贞贞的助理小宁。
小宁一看到她,便气鼓鼓地说:“西棠姐,我不想跟贞贞了。”
吴贞贞是公司近年来最红的女星,在整个电视剧圈子也算是古装一线了,人美,脾气是有点,大牌都有点脾气,但也不至于跟助理闹翻。
西棠问:“怎么了?”
小宁说:“今天的剧本有改动,我拿进去给她看,被她骂了出来。”西棠望望她,心底一亮,问了一句:“是不是有人在她化妆间?”
阿凯将西棠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新男友,第一次来探班,抓得很紧,据说下一部戏要投资,大制作捧贞贞做主演,老板供财神一样供着。”
西棠心下已经明了。
她也隐约听说了一些传闻,在横店拍戏枯燥万分,这种鲜活香辣的小道消息传得飞快。吴贞贞成名很早,如今依然很年轻,钱却赚得不少了,因此一向心高气傲,据说一场饭局的价格是六位数,还是有市无价,但在娱乐圈,富商圈子里有个传统,越是高价高傲的女星,带出来越有面子。
难得有财神爷入了吴贞贞的眼,想必也是稀奇人物。
方才她已经瞄到,小宁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羽绒服,羽绒服下是一层黑色薄纱,波峰耸动。
西棠暗自佩服。
她从小宁手中接过了本子,语调却是沉着威严的:“我去说吧,你休息一下,一会儿b场戏照旧跟她。”
小宁唯唯诺诺应了一句。
西棠走到吴贞贞的化妆间。
整个剧组上百人,只有吴贞贞一个人有独立化妆间,连一从这个门口走出去就有大批探班的忠实粉丝捂着心口尖叫的男主演江超,都只是跟男二号共用一个休息室。看来吴贞贞引来投资的事,估计是真的了。
西棠敲门,温和地说:“贞贞,我来送剧本。”
这位大小姐喜欢人人叫她贞贞,上至总导演,下至清扫阿姨,以显得她亲切。里边传出一道娇腻的女声:“进来吧。”
西棠推门进去,吴贞贞已经穿好了戏服,一件牡丹刺绣的大红宫装,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正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对镜贴花黄一边说话,声音拖得老长:“我上周在恒隆看到了……”
背对着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没等她说完,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喜欢什么自已去买,不要来跟我说。”
而这声音如一道闪电轰隆隆地劈落,西棠只觉眼前一片黑暗,那一瞬间再也动弹不得。
男人的声线低沉、醇厚,如大提琴上最饱满的弦奏出的音,却是寒冷的,如浮着碎冰的溪水流过坚硬的岩石。
仿佛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的傍晚,天色灰暗,庭院茫茫,想身边有个人,想暖酒,想喝醉,想跟他共赴地老天荒。
很多年前,也是在一片黑暗中,她走进灯红酒绿的包厢,牌桌上人影绰绰,不见真容,只听到一个男人的低沉声音,带一点点笑意:“等会儿,碰四筒。”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皮肤发紧,脑子一阵阵的晕眩,身体非常的渴望被抚摸。
不管隔了多少年,哪怕是在梦中,她也常常听到这个声音,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声音。
作为一个科班表演专业出来的学生,讲究的是声台行表,而其中她最喜欢的演员特质,就是有一副好嗓子,台词念得好——低沉、饱满、性感,充满感情,这戏基本就成了大半了,这比空有一张好看的脸管用多了。
后来她见到了赵平津,发现声音这么好听的男人,竟然同样拥有一张足以倾倒众生的脸庞,真是老天瞎了眼,什么都让他占全了。
跟他的脸相比,西棠仍然最爱他的声音,有多爱呢,爱到那时候晚上关了灯,两个人倚在床上絮絮地说情话,一片黑暗之中,她仿佛看得见眼前的空气中丝丝缕缕地飘浮着他的声音。
那是她记忆中,最幸福的时候之一。
西棠感觉到手中的纸张在震荡,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已的手在发抖。
吴贞贞眼波飘荡,娇嗔一句:“讨厌,人家不是说这个啦,我是说我看见了高先生,他的新女朋友还跟我搭过戏呢……不过我在店里试了一个包……”
“西棠?西棠?”听到吴贞贞在唤自已,西棠终于回过神来。
西棠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用力掐住自已颤抖的手腕——慌什么,怕什么,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你们早已经不是一路人。
西棠目不斜视地走到吴贞贞身边,在她身边蹲了下来,背对着沙发上的人,递给她剧本,轻声细语地说话:“待会儿这一场有改动……”
吴贞贞扫了她一眼,她身上穿一件臃肿的黑色棉衣,脸色蜡黄,黑眼圈很重,大约早上又去跑戏了。她蹲在自已的身边,眼光一动也不动,非常守规矩,嘴角一直有点轻柔的笑意,当然这是对剧组里的导演和主演,吴贞贞也看过她板着脸将手下的场务助理训得不敢吭声,是个八面玲珑的女孩子,据说也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好像还替自已演过几次替身,却一直没红,现在年纪也大了,大约真的只能改行做幕后了。
她满意地笑笑,然后娇滴滴地说:“小宁又在麻烦你了?”西棠说:“我已经批评过她了,一会儿她跟你上戏。”
吴贞贞不置可否。
西棠的目光一丝一毫都不敢移动,她只感觉到那个人依旧在沙发上端坐,却不再说话,因此感觉整个身体都是麻木的。
西棠又说:“今天阿琳请假,剧务临时请不到人,一会儿b场有场吊威亚的戏,还得麻烦您亲自拍了。”
果然,吴贞贞喊了一句:“怎么可以这样!”
西棠赔笑:“人人都说您敬业,今天有记者来探班,我安排您去接受采访。”吴贞贞这才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门外来催候场了,西棠说:“我出去了。”
她站起来往外走,吴贞贞跟着站了起来,却是跟屋里的人撒娇:“还要拍吊威亚的戏,人家恐高嘛。”
但吴贞贞没得到回应。
西棠转眼已到门外,吴贞贞大约不知道,那个人才真正恐高,而且最恨别人提恐高。
她走出来,吴贞贞也出来了。导演在廊下走过,吴贞贞立即迎了上去,挽住了导演的手臂往片场去了。
西棠浑身如虚脱一般,扶着屋檐下的柱子站了会儿,终于感觉到肺里重新吸得进空气了,才拔步往里边走。
忽然她听到后面有人说:“站住。”那一瞬间,她心跳都停住。
她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后面的人压低了声音,却是带了一点恼怒的嗓音:“黄西棠。”
西棠只好停住了脚步,将发抖的手握成拳,慢慢地回头,却还记得带了一点点笑意:“好巧呀。”
西棠目光在他脸上轻轻掠过,没敢细看,接着微微低垂,定在了他黑色大衣第二颗琥珀色的扣子上。
她当然记得他的样子,五年过去了,他一点也没变老,白皙得如象牙纯釉的一张脸,五官俊美之中带一点削薄的硬秀,下颌的线条陡峻料峭,浓眉微微蹙着,眼底如一片幽深黑暗的海。
她知道他正定定地看着她的脸,目光如一把冰刃,一刀一刀地刻在上面。
他高挑瘦削的身影如一道黑色的墙,浑身有一股难明的怒火。他一个字也没说,但西棠知道他在生气。她曾经那么熟悉的人,仅仅是站到他身边,她就足以感受到他的每一丝最微小的情绪。
是,她知道赵平津恨她,他那样高傲猖狂的人,但凡你折辱他一分,他必定恨不得回敬你十分,恨不得折磨得你生不如死,可是她还手脚齐全地、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他堵在她的身前,她无处可逃。
大冬天的,西棠的整个后背一直在冒汗。
他忽然笑了笑,笑意却没有半分抵达眼底:“混得不错嘛,都进组了。”
西棠在心底淡淡地笑了,赵平津还是老样子,对熟人和不值得他客气的人,不正经的时候多,嘴上非得讨点便宜。
她也带了点嘲讽笑意地答:“托福,还过得去。”赵平津问:“怎么没当上女一号?”
西棠笑嘻嘻地望了他一眼:“那么多美女,哪里轮得到我?”这时走廊那边有人拖着长音喊:“西爷——铺道具喽!”
西棠应了一声,然后对着身前的人点点头:“再见。”赵平津看着那个身影飞一般地逃走。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无声无息的,他早当她死了。
谁知道她还在这圈子里,看起来也不像在拍戏。眼高于顶的黄西棠,竟然有那样卑微的身段,低声下气地招呼一个刁蛮虚荣的女明星。
转眼那个身影就远了,黑色宽松的棉衣裹着身体,露出细细的四肢,豆芽一般瘦弱,无辜的一张小脸,却有着刀子一样狠的心肠。
他站在屋檐下,心底震荡得胸口发闷,只感到太阳穴一阵一阵地惊跳。终于他咬了咬牙,返身打电话:“沈敏。”
他控制住情绪,平静地吩咐:“将下午的会议推迟,安排人将急签文件带过来,晚上在上海的应酬,改到横店来。”
前场开机拍摄,西棠在后场清点人数,打电话订饭,打点各种琐事,一上午一忙就过去了。
两点多开饭,过了一会儿前头的演员进来吃饭,几个女的咬着耳朵八卦:“吴贞贞那个男友,比江超还帅,怪不得一直ng。”
“这么冷的天肯陪她来拍戏,真爱啊。”
“看得好紧,小宁今早给他端了杯水,被骂了。”
“哈哈,一会儿趁着吴贞贞在拍戏,你去跟他说话,我晚上请你做脸。”一女的挑拨离间。
“真的?”另一个女的跃跃欲试。“哈哈哈。”
吴贞贞休息的间隙像只蝴蝶一般扑到场中的那个男人身上,伏在他的耳边:“不是说下午有会要开吗?”
赵平津淡淡地说:“临时改了。”
吴贞贞亲密地依偎着他:“是不是要多陪我一会儿?”丝毫不顾忌有记者在场。
赵平津不耐烦地说:“我不想上报。”吴贞贞立刻规矩地坐到一边。
赵平津坐在一大堆摄影器材放得乱糟糟的拍摄现场,看着来来回回的人影,一直到下午收工时分,再也没有见过黄西棠的踪影。
吴贞贞下了戏换了衣服出来,她穿着火红色的裘皮大衣,挽着他的手臂走出来,有影迷围过来找她签名。
吴贞贞今日心情大好,亲切地谈笑,连合照的要求都一一应允。
赵平津站到一旁吸烟。
一支烟吸到一半,他却忽然又看到了黄西棠,她跟一个武师在搬一个巨大的木架子,那个架子上放满了刀枪棍棒,架子比她还高,她有些吃力地小跑着,跟上前面的人的步伐。
忽然一把长刀歪倒下来。
西棠躲闪不及,哐当一声砸到了脑门,她痛叫一声,前面的师傅停了下来,赶紧跑来询问。
赵平津皱着眉头将烟头踩灭。还是那么笨手笨脚。
西棠摇摇头,两个人返身重新干活。
下一刻,赵平津却注意到了她的手,她的左手抬着架子,右手扶在上面,力量不均匀,架子倾斜,她脚步有些趔趄。
抬眼再望过去,一个转角,她消失了。
结束一天的工作,西棠将自已洗刷干净,直接挺尸倒在了床上。
租来的房子没有空调,一年四季屋里跟屋外一个温度,此时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西棠从狭小的卫生间一出来,只觉得寒冷嘶嘶地往骨头的缝隙里钻,赶紧跳上床裹住被子,在被子里伸出头来吹头发。
晚餐吃了一杯红豆黑米粥,外加一个苹果。
每天的工作量大,而且都是体力活,当然吃不饱,但西棠永远记得,在大学的宿舍里,钟巧儿一身艳装,涂着红嘴唇叉着腰言辞铮铮地对她说:“挨饿是当女明星的首要本领!三十八线小明星也是如此!”
那时她才不管呢,她正跟赵平津热恋,每次约会回来经过学校后门的那条闹哄哄的小吃街,赵平津不吃这些东西,但每次都记得给她买很多。钟巧儿天天都在减肥,而西棠夜里十点多羊肉烤串啃得香喷喷的。
奇怪的是那时候她吃那么多也不见胖,在横店这几年,那么严格地控制自已,肚子却悄悄开始堆积了一小圈脂肪了。
现在自已摸爬滚打,也再没有人跟她讨论女明星的生存之道了。
如果十点前能收工,一般她会运动半个小时,如果十点后才回,太累,只能抓紧睡觉,因此保持体重只能靠少吃。
所幸常常太累,睡着了便好了。
电话响起来。
西棠接起,是公司老板的秘书,让她去贵宾楼。
她打了两个哈哈委婉拒绝,将电话挂了。
五分钟之后,电话重新响起,这次是公司老总:“西棠,怎么没有空,有大客户,特别喜欢你的戏,别不知分寸。”
西棠知道,公司养着像她这样死活红不起来的打杂的,就是用来免费应酬用的,专门用来唬那些一夜之间捡了几个大粪钱的暴发户。夜场里涂得闪闪发亮带出去,给他们看几张穿着古装的剧照,就号称横店著名的女明星了,引得那些刚刚入门玩女星的老男人口水横流,最后圈内自然有愿意出售的女孩子,于是一个包养一个投资,一部戏很快就出来了。
西棠哭丧着脸叹口气,起来重新化妆穿衣。
她找了一辆蹦蹦车到了镇上,走进包厢里,出乎意料的,里边竟然没有太吵,一眼扫过去,几张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脸,竟然看到赵平津坐在沙发上,依旧是一张傲慢带了点儿不经心的脸,身边是赔着笑脸的秃顶老板。
看来今晚不是一般的欢场应酬,而像是正经谈生意的,这种公司老总级别的应酬,一般轮不到她,西棠看了一下,座中居然没有吴贞贞。
居然连艺人经纪部主管倪凯伦都在,瞧见西棠裹着羽绒服,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走进来,立刻一道警告的眼刀飞过来。
西棠立刻脱了衣服,里边穿了一件露肩白色洋装,她瞬间挤出笑脸,笑吟吟地扑了进去:“老板,对不起,来晚了——”
她一边撒娇,一边端起酒杯先自罚了一杯。
老板还算满意,然后笑着说:“别来我这凑热闹了,今晚你多陪陪赵总。”
西棠喝了杯酒,被推到了赵平津身边,她本来长得就甜美,露出笑容的时候,更是甜滋滋得让人骨头都软了:“赵总,我先敬您一杯——”
谁知道赵平津看了她一眼,竟然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西棠赶紧挪了挪,挨着坐在他的身边,捧着酒杯,神态亲昵,语音甜腻,脸上带着娇笑,实际上连他的衣袖也不敢沾。
他最恨讨厌的人碰他。
那晚的应酬一如从古至今的所有应酬,痛苦而虚伪。
除了赵平津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汪总,我喝不了酒,不免扫大家的兴,我是听说黄小姐酒量特别好,今晚大家尽兴喝,只是我这一份,就麻烦黄小姐了,你看怎么样?”
于是那天晚上赵平津所有的酒,都转到了西棠的手上。
老汪一听就更加来戏:“哎呀,这天大的面儿啊——”
他指了指包厢里排着队坐在沙发上的一群穿着薄纱的女孩子:“我们这一排美女,赵总一个都看不上啊,西棠,好好表现啊。”
西棠赶紧笑着答应:“赵总这么看得起西棠,人家好高兴喔。”
西棠一边笑一边嘴角暗自抽搐,什么时候出来混江湖的赵平津也有了这么俗气的称呼了。
那时候在北京,他刚刚开始创业不久,公司上上下下几个创始人挤在他那一套海淀区三环外的房子里,沈敏一天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依着赵平津几乎是任何时刻一时兴起的创意写程序,周围的人,管销售的是他的发小,管运营的是他清华的本科校友,来来去去都是喊他小名。
后来西棠毕业后的那一年,赵平津将一个科技公司做得初具规模,终于面试招了几个海龟员工,也是英文喊他boss,西棠跟在他的身后像一个小尾巴似的,几乎没有任何的拘束感,只是偶尔跟他那些一起在京城大院长大的子弟出去消遣,会所里的经理称呼一声赵公子,这已经算是僭越,基本跟他不熟的人,都只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赵先生。
她已经隐约听出来,他对外公开的身份是上海的地产富商,这次注资投拍公司的下一部戏,钦定吴贞贞做女主演,老板眼看谈得差不多了,喝到兴头上,拍着肩膀跟他称兄道弟起来。
赵平津也变了,以前不熟的人,碰一下他都要翻脸,现在也开始假模假样地跟人客套几句了。
西棠也不多话,挂着笑脸老老实实地替赵平津喝酒。
老板大约以为他是花巨资捧女星的冤大头,聊着聊着开始谈圈子里女星的价码,言辞之间有些猥琐过分了。
赵平津在黑暗中,微微扬了扬脸,无声而轻蔑地笑了笑。
西棠心底暗自心惊,他们这样的人,身份一般不会对外说,老板开罪了他,自已怎么死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