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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很大,溅起的水滴也恼人,街面上淌着一层薄薄的水流,堪堪没过鞋底,踩一脚要溅起很高的水花。两人靠得越发近,断水稍稍往后靠,将明也护在身前些的位置上。
明也却不太敢看断水,这人早些时候要杀了他,明也还是害怕的。他只敢偷偷地窥视着,窥视那只有力稳健的胳膊,将伞撑得稳妥,一路走了这么久姿势都没怎么变过,好厉害。剑灵不会累吗,还是这种事其实对于他们这些武功高强的人来说,其实不值一提。
剑灵长得就很凶。这对主仆简直是把不近人情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也许明也偷窥的目光太明目张胆了些,断水皱眉啧了一声。
“看路,然后走快点。”
是双鱼戏莲,模样喜庆,像是女儿家会喜欢的东西,适合做定情信物。
“失恋了啊?”
断水强迫自己脸上显出些悲色来,点头,抿紧了唇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他生得清俊,又湿着衣裳赶雨夜里来,很是失魂落魄。
掌柜啧了一声,貌似是对自己的料事如神感到满意。
断水低眉,只盯着地面上细细的裂纹看,耳朵却竖起来,猫儿一般地飞快动了下。
“这么着,”店家拨了拨算盘,珠子飞快地在柱承上上下游移着,“算你十两怎么样?”
断水配合着猛然抬头,眼眶红得厉害,白苍的薄唇微微张开,哆嗦了一下,却哑然无声。满脸写着,我信任您,您怎么能这样坑我……
“我……”
老板脸抽了一下,心里突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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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水跟掌柜的掰扯到八十两上就不再往上加了,毕竟空手套白狼的事儿……不好太过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男人随手从柜台下拿了个方形盒子,待要把红玉装进去的时候,却发现盒子里已经有东西了。
剑灵冷眼看着。
掌柜的歉意地冲断水笑,“记性不好了,见笑见笑。”
正说着,他清点好银两,推到断水面前去。
“客官您也点点?”
断水手伸到一半,突有穿堂风过,摇曳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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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
笑着的人突然变脸,手抬起,一支弩箭从男人宽大的袖摆中射出。
原来是绑在手腕上,发动机栝只需手指一勾。那银亮的箭头抹了漆黑的液体。
两人距离太近,几乎来不及反应就到了断水面前,可剑灵却是早有防备,
拔剑只在一秒。
刷得一声,雪亮的刃光就宛若一道刺目长虹炸开,划破了夜色寂寥。
叮,
箭矢撞在剑脊上,又滚落在地。
这时离人正近,断水立马挥剑在“店家”胸膛上留下一道骇人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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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反应也足够灵敏,很快向后躲去,可惜断水没能一剑把人给劈死。再要追时,人一晃就消失在屏风后面,断水绕过柜台到屏风前,抬腿一脚踹翻,人却不见了。
断水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却是喉中一甜,剑灵忍不住捂嘴咳起来,咳了一地血沫子。
一把把手里剑掼在地板上,这动手就吐血的日子是真他妈过够了。
提一口气追去后院,地上躺着四个人,三个人打扮像小厮,剩下的那个衣服被人扒了,看起来很像是可怜的掌柜。
人还活着。
剑灵认真想了一下,在等人醒后问话和拿钱跑路中选择了后者。根据以往经验来看,如果他在这里等人醒,最后很可能会被误认成凶犯,到时候在主人那里更不好解释。
断水回去把那支箭捡起来,随手撕了块桌布将箭小心包好。却没走来时的正门,而是去到院子里,从院墙翻了出去。
回饭馆看明也,明也正抱着空碗趴在桌子上发呆,直愣愣地望着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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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断水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后,明也喜出望外,腾得从位子上跳起来,差点就芜湖起飞。
“哎,天!水哥你可回来了。”
“我都快以为你不要我了。”
明也这话说得热切,目光也诚挚极了,断水却不为所动,反冷冷地盯着明也看了好一会儿,一直看到明也又讪讪地坐回去,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安的笑。
“怎,怎么了?”
“无事。”
断水并没有要跟明也解释一下的意思,他径直从大男孩身边走过去,结了账。
“我们回去吗?”
明也提起伞去追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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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水打量了下四周,那股隐隐约约被窥探着的感觉淡了很多,却依旧还在,不由得皱紧眉头,怎么这么死缠烂打?
听着明也傻里傻气的发言,断水不答反问,
“你是大夫?”
“我是!”明也说着,骄傲地挺了挺自己的胸脯。
断水冷哂,“那还算有点用处。”
明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人不仅侮辱他的身高,还要侮辱他的职业,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愤然一甩袖子,对断水怒道,“嚣张什么,会打架了不起嘛?迟早有你跪着求我救你的那天!!!”
而断水呢,步子都不带停地继续往前走着,只当明也在对着空气发癫。
明也腿短,又拎着一把伞,本来走得就不快,这会儿他停下来,眨眼功夫断水就把他甩出一个街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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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狠话没说两句的小东西又赶忙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没出息地扯着嗓子喊道,“水哥,等我,水哥!!!”
雨停了,城里又逐渐热闹起来,两人出来时不过薄暮,现在也远算不上晚。夜风推开云彩,尖尖的月牙挂上西天。
断水呢,领着明也在城里转着,去买了几身换洗用衣裳,便于路上携带的干粮肉脯,又给自夸医术无比高明的小郎中添了个医箱,不用说,可把明也美坏了,差点没抱着断水的大腿喊爸爸。
买了辆马车,为了压价,断水连色相都不惮于出卖,又是笑,又是哄,睁着眼编瞎话骗得女老板一愣一愣地。明也站一边儿看得是目瞪口呆,简直都快不敢认了,这是哪里是那个三句话不投机就拔剑杀人的断水,麻麻诶,这是个妖精啊!!!
和主人家商量好,明日晨几时几分赶到游鱼巷口,断水这才领着明也回家。
像是刚刚才记起来似的,明也问断水,“那个跟踪我们的人还在吗?”
断水语气淡淡,“不止一个。”
“天,他们不会要跟我们一路吧,那岂不是很危险?”
“怎么,你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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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也缩了缩脖子,知道但凡自己点一下头眼前这个杀才就要赶他混蛋了。
到家里。
断水给明也搭出一个勉强能睡的狗窝来。
而明也今天一天也够累的了,肚子吃的饱饱的,正好睡觉。
斩清来看他,问还好?明也窝在狗窝里点点脑袋,修士遂笑。
明也问,“这种地方看起来好像几百年没人住了,斩清真得就住这里吗?”
斩清摇摇头,“当然不是,这房子有十年没住人了,走得时候以为再也不会回来,却也还是回来了。”
明也听不太懂,也不深究。他把被子往脸上一拉,闷着声音说,“好困,要睡了。”
斩清走前半是调笑半是关怀地问道,“要给阿明留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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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可以吗?”
“怕黑的话就可以的。”
斩清在桌子上放了一盏烛台。
如豆苗火跃动着,暖亮了一片不大的空间。
斩清这边儿和明也说着闲话,断水就在一旁看着,听着,说不出是怎么滋味来,总归心里不好受。
主人不一样了,冷情的人身上冒出些烟火气儿来,看着暖,而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世中仙。
又或者,主人待别人同待他从来就是不同的。
断水跪着,眼里一片痴惘色。
斩清从一片漆黑中显出身影来,断水只跪在斩清卧房的门前,他不敢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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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问怎么,剑灵做了个口型,有人跟踪。修士挑眉,面上也有也几分讶然。他背起手,静心听了一会儿动静,便笑了。
拈了个诀,又对断水说,“现在可以说了。”
剑灵从怀里取出那支包裹的严实的袖箭,箭镞上淬了毒,显出乌黑色泽来。“箭没有标记,不知来处。”
他仔细捧好,举高过头顶,方便斩清看,却不必要亲自触碰。
“能看出是什么毒来吗?”
剑灵有些为难,摇摇头,“阿水无能,不知是何毒。”
斩清知道断水给不出答案来,他也的确是在为难断水。他居高临下地睨视着跪在地上的断水,脸上有几分不满。
断水不需要看他主子的脸色也不需要同他主子对视,只在斩清停下话头的那一刻,他就了然了斩清的意图。
“奴无能,还请主人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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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清突然意识到这狗东西今儿第三次跟别人动手了,这会儿看着却还生龙活虎的。
“我觉你现在就挺好,还有能耐打架,正好省了我的麻烦去调整阵法。”
断水握了握拳,又无力地松开,垂眸应声道,是。
斩清拿走断水手里的箭矢,断水惊骇,说危险,想拦又不敢,“主人……”
“你急什么?”
斩清蹲下来,一手握着箭,一手扯开断水襟怀,露出里面精壮赤果的胸膛。
正中有一个圆形褐色的疤痕,正是今日早些时候那根尖长木楔留下的贯穿伤处。
而那支袖箭本来是正冲着断水心脏去的,可惜被挡下来了,斩清也觉得很可惜,所以他要替那个被断水砍了一刀的小伙子完成愿望。
斩清眼睛眨也不眨地,将手里的铁箭扎进断水的心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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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灵任着他的主人动作,敛眸看见了斩清面上漾开的轻笑,那是少见的好心情,只在折磨他时展现。
意识到这一点的断水疼极了,一颗不算坚强的心脏,就在比喻和字面双重意义上痛到死掉。而身体还妄图自救,不自觉把嘴巴张得越来越大,却悲哀地发现无法汲取到任何氧气。
像一条挣扎在陆地上拼命呼吸的鱼。
铁箭刺穿断水的身体,从一侧刺入,又从另一侧穿出,箭镞上的暗沉的毒液被鲜血冲却,只在月色下闪起银星也似的光。
然后斩清手上用力,将那带倒钩的箭又生生抽了出来,在人胸膛上撕扯开茶杯那么大的创口。正常人是肯定活不成的,可惜断水却死不了。
在他再也撑不下去之前,他就得生受着主人施与的折磨。斩清慢道说,“现在毒已经在你的身体里了,今晚你就会知道毒的功效,明天找个机会说与明也听,也看看这个神医的见识到底如何。”
断水折腰向斩清叩首,应声说,是。
他躬着身体,艳红的血就从躯干上的空洞边缘淅淅沥沥滴落在地上,淌开骇人的一大摊。
斩清收敛笑意,面色恢复如常,他起身推开房门,又合上,没有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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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前的那一晚很安静。
明也看着不远处的苗火一跳一跳地燃烧着,温暖和惬意从昏黄的光晕处生发开,将他疲惫的身体轻轻拢住。
斩清在蒲团上打坐,他并不需要睡眠,沉心进入冥想之境,默默念诵着功法,运转灵力在经络里往复循环。
从窗外照进来的,清亮的,月色银辉洒落在修士平静的面庞上,显出无限安谧和淡然。
而堂屋里,那个孤伶伶躺在地板上的人也一样保持着安静,仿佛就此死去。但他没有,他咬死了口腔一直填塞到咽喉的布团,用这种方法来防止自己发出扰人安眠的噪音,也防止自己咬舌自尽。
断水没办法把疼痛喊出口,但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因为这个原因痉挛着。他并没有出现明显中毒的症状,只有创口似乎腐烂得比应有的速度快太多。麻痒和刺痛搅动着可怜人的心脏,让断水怀疑今夜过去就将彻底烂透。
一双过分圆睁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聚焦点。
仿佛是两孔空空的窟窿,一眼望下去只有无尽的黑、空虚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