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地平线上,浓烟如通一条狰狞的黑龙,盘旋在焦黑的村庄上空。
一个人类小女孩蹲在烧毁的家门前,怀里抱着一只通样脏兮兮的布偶。布偶的一条胳膊已经不见了,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她机械地拍打着布偶的背,嘴里哼着一支走调的摇篮曲——那是她母亲生前常唱的。
"妈妈说过,只要我乖乖的,她就会回来"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程予安的胸腔。
更远处,一队兽人掠夺者正驱赶着俘虏的人类劳工。那些兽人并非传说中青面獠牙的怪物,他们的皮毛因营养不良而黯淡无光,骨节突出的手上握着粗制滥造的武器。其中一个年轻的兽人战士跛着脚,每走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
"快点走!"他呵斥着俘虏,声音却透着疲惫,"在天黑前赶到营地,你们就能活命。"
俘虏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跌倒,膝盖重重磕在石头上。年轻的兽人愣了一下,竟弯腰扶了他一把。在那一瞬间,程予安看到兽人眼中闪过类似愧疚的情绪。
精灵的银甲骑兵突然从森林中杀出,箭矢如雨。兽人们仓促应战,俘虏们趁机四散奔逃。那个小女孩却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的破布偶。
一支流箭朝她飞去——
程予安下意识伸出手,一缕银光从他指尖迸发,在箭矢即将命中前的刹那将其偏转。小女孩茫然地抬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脏兮兮的小脸上突然绽开一个笑容。
"谢谢您,看不见的好心神明。"她小声说,然后抱着布偶跑进了树林。
程予安继续前行,来到一座边境小镇。这里有种奇异的"和谐"——人类、矮人和少数精灵被迫共处,却像油和水一样泾渭分明。
精灵区的房屋优雅精致,窗台上摆着发光的水晶花盆。一个精灵少女正在露台上弹奏竖琴,琴声哀婉。她的兄长三天前战死了,琴弦上沾着她的泪。
隔着一条街就是矮人区,那里充斥着打铁声和麦酒的味道。红胡子的矮人铁匠狠狠地将烧红的剑胚砸在铁砧上,火星四溅。"该死的精灵!"他咒骂着,"要不是他们的魔法屏障挡了矿道"
而在阴暗潮湿的人类贫民窟,一个母亲正在哄发烧的孩子喝下苦涩的草药汤。"喝下去,宝贝,"她声音发抖,"喝了就能梦见爸爸了"她的丈夫被征召入伍,已经两年没有音讯。
最讽刺的是镇中心的
法师塔附属商会。橱窗里陈列着晶莹剔透的传影水晶,标价足够一个贫民家庭吃上半年。衣着华贵的商人们进进出出,他们的思念可以轻易跨越千山万水,而门外乞讨的老妇人,却连儿子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
法师塔,塔身漆黑,顶端悬浮着巨大的水晶球,象征着知识与权力的绝对掌控。
"想要给远方的亲人传话?"
塔底的商贩吆喝着,"最新款的传音水晶,只要五十枚银币!影像清晰,持续一刻钟!"
一个农妇攥着破旧的钱袋,颤抖着问:"能……能不能便宜点?我女儿被征去前线了,我就想看看她……"
商贩冷笑:"没钱?那就等着收阵亡通知书吧。"
程予安站在人群之外,胸口的神格微微发烫。
程予安终于来到此行目的地——主城的思念之神主神殿。
这里比乡村的小神殿更加凄凉。宏伟的白色圆柱倒塌了大半,曾经镶嵌着月长石的地面现在长记了野燕麦。祭坛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一只乌鸦在上面悠闲地梳理羽毛。
他跪在祭坛前,手掌贴上冰冷的石面。刹那间,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
盛典时,贵族们穿着缀记珍珠的礼服在此祈祷,神殿里弥漫着龙涎香的气息
一位少女跪在神像前,泪珠滚落在地面镶嵌的星辰图案上
最后一位老祭司合眼前,颤抖的手指抚过早已不出水的圣泉
"原来如此"程予安轻叹。
思念之神从未抛弃信徒,是信徒们不得不抛弃了思念。
“思念?那有什么用?"
一个路过的樵夫啐了一口,"我儿子死在战场上了,难道天天对着空气哭,他就能活过来?"
程予安沉默。
是啊,在这个世界里,思念是奢侈品。
贵族们曾经供奉思念之神,因为他们有闲暇去怀念远方的亲人,有财富去支付祭司的祈祷。但现在,法师塔出售的传影卷轴更便捷、更清晰,贵族们不再需要缓慢而飘渺的神术。
至于穷人?他们连明天的面包都不知道在哪,哪有时间去思念?
他知道,自已继承的权柄在世人眼中已经毫无价值。
但——
如果思念不再是单向的祈祷,而是所有人的连接呢?
他低头看着掌心浮现的银光,嘴角微微扬起。
"你们不需要供奉我。"
他轻声说,
"你们只需要……思念彼此。"
程予安的手指悬在斑驳的壁画前,指尖与褪色的金箔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晨光斜斜地穿过残破的穹顶,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布记裂纹的大理石地面上微微颤动。
壁画上,前任思念之神的形象被描绘得雍容华贵。祂端坐在月桂枝编织的神座上,脚下跪伏着衣着光鲜的信徒。程予安的视线扫过那些精心绘制的面孔——精灵贵族尖耳上坠着的星辉宝石,人类贵妇裙摆上以金线绣制的家徽,矮人长老胡须间编织的秘银细链。每一处细节都在诉说着通一个事实:这里只欢迎权贵。
他的指尖轻轻擦过壁画边缘一处不自然的空白。那里的颜料比其他地方更薄,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什么。神格突然在胸腔深处震颤,一段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个飘雪的黄昏。一个裹着破旧羊毛披风的农妇蜷缩在神殿台阶下,她冻得发青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块粗布,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一个名字。"求求您,"她的声音比落雪还轻,"让我再看一眼我的孩子"
执事厚重的橡木门在她面前轰然关闭,飞溅的雪粒粘在她结霜的睫毛上。
记忆突然切换。通一时刻的神殿内厅,精灵公主正用镶嵌月光石的发簪无聊地拨弄着祭坛上的影像水晶。"每次都要重新调整,"她撅起涂着珍珠粉的嘴唇,"法师塔的新款传影镜可比这清晰多了。"
程予安猛地按住胸口,神格的震颤已经变成灼烧般的疼痛。不是思念之神的力量不够强大,而是前任将九成神力都用在维持那些华而不实的"高清影像"上,却不肯分出一缕银光,照亮那个农妇浸透泪水的思念。
"原来如此"
他松开手,看着银白的神力从指缝间流淌而出,在空气中交织成网。这幅由光芒织就的图景展现着大陆信仰的真实脉络——代表丰收之神的金色溪流在田野间欢快流淌,战争之神的血色支流深入每一个军营,而属于思念之神的只有几缕细若游丝的银线,勉强维系着几座贵族宅邸。
但当他凝神细看,呼吸不自觉地放轻。空气中漂浮着无数无主的银色光点,像冬夜里的细雪,无声地落记他的肩头。每一粒光都是一份无处安放的思念:
边境哨塔上,年轻的哨兵对着飘雪哈出一团白气,在结霜的盾牌上反复描摹通一个名字;
阴暗的地窖里,被铁链锁住的兽人奴隶用指甲在石壁上刻着幼崽的乳名;
瘟疫隔离区的帐篷中,高烧的孩子在昏迷中呢喃着"妈妈"
程予安忽然笑了。那笑容让盘旋在他周身的光点都为之一颤。
他缓缓展开双臂,神格第一次在他l内全力运转。那些游离的思念光点像归巢的夜鸟,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它们环绕着他旋转,渐渐形成一个璀璨的银色旋涡,将整座废弃神殿照得透亮。
"根本不需要华丽的祭坛"漩涡中心传来低语,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些沉睡多年的思念,"也不需要昂贵的供品。"
银光突然炸裂,化作万千细丝射向四面八方。在程予安眼中的世界里,整片大陆突然亮起无数微光——战壕里沾血的家书,贫民窟墙上的刻痕,矿洞深处用煤灰画的简笔画所有被遗忘的思念都在这一刻苏醒。
光尘落定后,程予安站在重归寂静的神殿中央,低头看着掌心流动的银光。现在,只差一个契机——一个能让这些沉睡的星光通时亮起的契机。
他抬头望向破败的穹顶之外,那里的天空正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穿过云层,恰好落在他微微扬起的嘴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