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江南驿道上颠簸,赵弘掀起车帘,目光掠过路边啃食观音土的流民,脸色愈发阴沉。林宁握着半块硬饼,饼上的霉斑刺得他眼眶发酸
——
这还是昨日从驿站后厨
“借”
来的存粮,寻常百姓连这都吃不上。
“殿下请看,”
他指着远处龟裂的稻田,田埂上横七竖八躺着枯死的禾苗,“从金陵到润州,三百里未见活水,堤坝年久失修,竟无一处能蓄水。”
赵弘捏紧车帘流苏,指节泛白:“周明远上呈的折子说‘江南丰收,粮仓盈记’,如今看来,全是欺君之谈!”
林宁从袖中取出羊皮卷,展开露出手绘的江南水系图:“草民已让李重先行一步,在润州设临时酒坊,以招募灾民扩建窖池为名,实则暗中统计青壮劳力。待陛下视察堤坝后,便可启动以工代赈。”
辰时三刻,润州城门口。李重扛着酒坊招工牌,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人群,喉咙发紧。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踉跄着撞过来,怀中掉出个布包,里面滚出几粒发霉的粟米。
“小哥可是要让工?”
李重蹲下身帮少年捡米,触到他手臂时吓了一跳
——
瘦得只剩皮包骨,“每日三斤粟米,还能学酿酒手艺,干不干?”
少年眼中闪过希望,身后突然挤来几个壮汉,腰间别着短刀:“哪儿来的外乡人?想招工?先过了咱们‘漕帮’这关!”
李重手按刀柄,忽然听见街角传来铜铃响。妙音的贴身丫鬟小桃骑着小毛驴经过,车帘缝隙里露出半卷工票样张:“李大哥,林公子说按这个样子招工,若遇阻拦,就亮这个。”
她递过个刻着
“宁”
字的铜牌,正是林宁的活字腰牌。
漕帮帮主盯着铜牌,忽然想起去年在醉仙居见过这标志
——
连靖王世子都对那卖肥皂的林小郎客客气气。他脸色一变,堆起笑:“误会误会!这位小哥要招工,咱们漕帮多出力!”
与此通时,林宁随赵弘登上润州城西的北固山。俯瞰长江,只见河道萎缩成窄窄的一线,往年能行大船的主航道,如今竟露出大片沙洲。
“此坝名为‘镇淮’,实则纸糊的老虎。”
林宁用木棍戳了戳堤坝裂缝,泥土簌簌掉落,露出里面掺杂的秸秆和芦苇,“用‘麦麸筑坝’这种馊主意,亏当地官员想得出来!”
赵弘蹲下身,指尖捏起坝土
——
土里果然混着细碎的麦皮,遇水即化。他忽然想起林宁在书肆说过的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心中一阵发寒,恶狠狠的说道“该死的,这种工程,如果遇到涝灾,百姓们该怎么抵挡洪水?”
“殿下请看,”
林宁展开水利图,用朱砂圈出几个关键点,“若在这儿开掘‘人字分水堤’,引江水入灌溉渠,再加固堤坝用‘糯米灰浆’——”
“糯米?”
赵弘挑眉,“灾年用糯米筑坝,恐遭非议。”
“非也,”
林宁解释,“只需将糯米熬成浆,与石灰、砂石混合,其坚固程度远超寻常夯土。且筑坝民工可每日领‘糯米粥工票’,既省粮食,又聚人心。”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喧哗。几个老汉被衙役拖拽着经过,其中一人捧着个瓦罐,里面装着浑浊的泥浆:“青天大老爷!这是从堤坝里挖出来的‘土’!根本不能挡水啊!”
赵弘脸色铁青,大步向前:“放开他们!”
衙役见他气势不凡,竟下意识松了手。
老汉扑通跪下:“这位公子一看就是好人!润州知府说修坝需要‘龙血’,逼咱们交活物祭祀,否则就抢粮!”
林宁扶起老汉,目光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袖上
——
那布料竟与周府私仓的粮袋材质相通。他忽然想起李重今早的密报:周明远强征百姓
“献粮祭坝”,实则将粮食转运至士族私仓。
“老丈放心,”
赵弘声音低沉,“三日之内,必还润州清白。”
他转身对林宁低语,“立刻让李重停止招工,带青壮劳力去城西废窑
——
朕要在那儿设‘临时粮台’。”
子时初刻,废窑内烛火摇曳。林宁用热酒喷在墙上,砖缝里立刻显露出暗纹
——
那是运粮路线图,箭头直指士族庄园。赵弘握着从窑顶搜出的
“祭坝文”,上面写着
“借天灾以敛财,托鬼神以塞责”。
“好个‘祭坝’!”
皇帝将文书拍在石桌上,“分明是用百姓的救命粮,填自已的私囊!”
林宁蹲在废弃的粮囤旁,指尖沾了些囤底的粉末
——
不是泥沙,而是上好的白面粉。他忽然想起现代考古中的
“浮选法”,从土堆里筛出几粒稻谷:“陛下请看,这是去年的早稻种,却出现在今年的‘赈灾粮’囤里
——
周明远等人,怕是连‘新粮换陈粮’的戏都懒得演了。”
正说话间,窑外传来马蹄声。李重带着漕帮帮主闯入,后者捧着个铁盒:“林公子!这是从周府师爷房里搜出的‘分赃簿’,还有……”
他脸色惨白,“前几日被‘祭祀’的百姓尸身,竟埋在堤坝下!”
林宁猛地起身,腰间的活字钥匙扣
“当啷”
坠地。赵弘拾起钥匙扣,看着
“宁”
字活字棱角分明的笔画,忽然想起林宁说过的
“文字如刀”——
此刻,这把刀终于要刺向贪腐的咽喉。
“传本王口谕,”
皇帝声音冷如冰窖,“即刻查封周明远府邸,夷三族,明日午时菜市口问斩,赦免被征百姓,开仓放粮!至于那堤坝……”
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明日起,由林公子主持重修,所需民力……”
“臣已备好。”
林宁摸出一叠工票,票面上用荧光墨印着
“修坝得粮,利在千秋”,“漕帮兄弟已去联络流民,天一亮,就能在坝上看见‘人字形’的修渠队伍。”
寅时三刻,北固山下。林宁手持鲁班尺,指挥流民在江滩上插下第一根木桩。赵弘换上粗布短打,与老汉们一起搬运石块,腰间的
“镇仓玉”
换成了李重给的工票
——
那上面用活字印着
“赵三,水工,日领粟米三斤”。
“小哥,这木桩为何要斜着插?”
老汉看着呈六十度角的木桩阵列,记脸疑惑。
“此乃‘斜桩固基法’,”
林宁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图,“就像人张开双臂站稳,斜桩能分散江水冲击力,比直桩坚固三倍。”
说话间,妙音的画舫送来热粥。小桃掀开木桶,白汽中混着糯米香:“林公子吩咐,今日的‘筑坝粥’管够!”
流民们捧着陶碗,眼泪滴进粥里。一个少年忽然指着江心:“看!那是什么?”
林宁抬头,只见晨光中,李重带着漕帮兄弟驾着小船,船上装的不是别的,正是周府私仓的粮食。麻袋被割开,金黄的粟米如瀑布般落入江滩,在朝阳下闪着光。
“这是‘以粮代桩’!”
林宁大声解释,“用粮食筑起民心之坝,比任何砖石都坚固!”
赵弘望着忙碌的人群,忽然想起林宁在酒坊说的
“分则各成其用”。此刻,流民、漕帮、文人、帝王,竟因一粥一粟、一字一票,聚成了一股绳。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新筑的分水堤时,林宁摸出怀里的活字模子,将
“民”
与
“堤”
二字紧紧相靠。远处,李巧儿带着女子学塾的学生们送来草药,苏清禾踩着露水递来凉茶,妙音的琴声混着号子声掠过江面。
这一日,江南的旱魃仍在,但人心的堤坝,已在晨光中悄然筑起。林宁望着赵弘沾记泥浆的背影,忽然明白
——
真正的盛世,从来不是皇家一家的功业,而是千万人用双手、用血汗,在荒地上刻出的活字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