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自远处行来,见芦苇暮修,露凉花敛。
风过,芦叶声萧萧,秋江鳞甲生,那一睡两个时辰的渡客赶在靠岸前终于悠悠转醒。
这是个怪人,戴着一张唇红点靥的素白面具,头上一顶竹笠罩下,倾下一头齐腰霜发。他身形颀长且瘦,套着一袭略显宽大的粗布青衣,踏着一双白底黑面的露踝软鞋,不言不语时,浑身上下都写道骨仙风,只一开口,古韵全消,从头到脚都是凛凛红尘的肆意疯癫。
撑篙的老翁立在船头,身披半江残红,听着身后的响动,渔歌骤停,望着前方惊起的鸥鹭,开口说道:“再有一刻钟就到渡口了。”
“是吗。”他打着哈欠,懒散的伸了个腰,“那我这是醒得恰到好处。”
他这一道声甚为随意,却有些珠玉相击的清冽,轻缓柔和的滚入风中,仿若风拂碧水挽起的水纹涟漪,余韵悠长。
老翁却笑道:“轻舟涉江,比陆行多去两倍路程。凡是坐我舟上的远行客,多是为一品秋江千古风貌,像您这样一睡到岸的,不瞒您说,老朽是头一遭见。”
“我这人肤浅,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没有美人作陪佳酿能饮提不起兴致,肚子里又是简单粗暴的一清二白,活半辈子也没能憋出一诗两词传世瑰宝,就只能想睡就睡,养养精神。”他对自己,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一串词说得老翁发懵,这人嘴里说着肤浅,成句的话可一点不肤浅。
“您听了我的话觉着不像?”他猜中老翁的心思,嘻笑着解释,“我这人吧,打小爱听故事,茶楼去的多,说书先生的话就记了这么一两句,时常拿出来糊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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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不错。”老翁不欲就此多言,生硬的转了话题,道,“对了,您这是去寒山剑宗,还是云中仙楼。”
他道:“自然先访仙楼,再去剑宗。”
“是该如此。”老翁点头,接着热切的指路,道,“您呢,待会出了水域,从登云长道直走,到了岔道,去剑宗走左边,仙楼就走右边。您也是赶上了时候,七日后就是名剑大会,为了剑宗那口至今无主的吟霜剑,来的人物着实不少。只不过……”
老翁话一顿,叹了一口,“最近的扶风十三城都不太平。”
“怎么个不太平?”他有了些兴趣。
“不说前几日烟溪城进进出出的棺材,就说我们这轻云城,我这刚完听不拒村的人吹嘘一个外来客如何三言两语引得燕山十三寨的近千匪寇自相残杀,无一生还。马上就传出了不拒村数百户人家一夜死绝的消息,您说,太平不?”
扶风十三城,老翁口中的烟溪与轻云毗邻为居,分别是这十三城的次末二城。出了轻云,过了秋江,就又是另一番天地。
他平静的陈述道:“的确不太平。”
老翁道,“我看这事要闹大,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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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说?”
老翁道,“死了这么多人,总要给百姓一个交代。匪寇百姓一前一后死,谁看不出来里边有猫腻,至于是什么样的猫腻,有多大,有多深,老朽是不敢多猜的。”
“你倒是看得清。”他诧异道。
老翁轻描淡写道出真理,“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不敢不清楚!”
“朝廷好吗?”
“比以前打仗的时候要好。”老翁道,“去哪都不用担心那里的人会不会仇视你,想杀你。这话也说回来,四洲分崩离析上千年,各地的皇帝换了又换,谁能想到这乱糟糟的一大片不过数年又拢到一块去了呢。只能说,真天命所归吧。”
“并非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所以才乱啊!”老翁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样的人其实就想要个安生日子,说句让他们伤心的话,谁当皇帝对我们其实不是那么重要,有个好皇帝才是最重要的。只是这天下分分合合,争来争去,谁又真将我们这样的人看在眼里。”
话甫落,轻舟靠岸,青衣客利落的起身,朝老翁道了声谢,抬脚就踩上木搭的渡口,沿着木道从芦苇荡中穿行而出,不多时,就踏上了老翁口中的登云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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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黄昏,夕照古道,遍眼生辉。因那七日后的名剑大会,这道上香车宝马不绝,满目富贵。如此,也就衬得从芦苇荡走出来的青衣客与乞丐无异。一脚踏入长道,一颗金珠就扔到了他脚边。
他一抬头,那乐善好施的后生骑在红鬃神骏上,居高临下,身逆万丈霞光,掷地有声的吐出一句话,“行侠仗义,吾辈本分,老人家不必挂怀。”
说罢,这人驭马远去。留下青衣客一人凌乱风中。
这都啥玩意儿?年纪轻轻,长得人模人样,怎的就先坏了脑子,生白发就成大爷了?小孩子行走江湖不知道走火入魔飞升臻化都能一夜白发。
白发,那是高手的象征。
一井底之蛙,一俗人,还行侠仗义,还吾辈本分,懂个屁的本分。
他这心情颇为微妙,感慨自己上了年岁,到了人老珠黄要养老的时候。这不,刚低头看向地面的金珠子,立刻,又砸来一粒银珠子与它做了伴。
这情况,就……挺一言难尽的。
青衣客:“……”是老子提不起剑了,还是握不住刀了,一个个的……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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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嘛!”他和自己和解,低笑一声,如此安慰自己。说完,便蹲下身来将这两颗珠子捡了起来,继而走入道中。
这一路不是去云中仙楼腰缠万贯的世家纨绔,就是去寒山剑宗声名鹊起的青年才俊,各个身价不菲,唯独那青衣白发格格不入,孤身走着,平添出几分晚景凄凉的萧瑟意味,瞧得中年丧父的曹癫眼眶湿润。
曹癫赶的是一架牛车,从前边镇子里买来的。这牛脾性不好,时不时就发疯,横冲直撞,当下,曹癫扬鞭驱策,牛车所过,众人皆下意识的避开。却不是因为怕,是嫌。
“老丈,”曹癫追上青衣客,温和说道:“我可捎带你一程。”
青衣客止步,转眸就见一个蓄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正带着满脸的孺慕之情看向他。
青衣客:“……”
“老丈。”曹癫又唤魂一般的唤了一句。
“话我不爱听。”他是很为难的,平心而论,他真不想要一个眼瞎至此的儿子,但是吧,现在的情况是他白占便宜,故而也不好多做苛责,只能善解人意的回答道:“如果你非要认下我这个长辈,我只能却之不恭了。”
曹癫脸上的神情瞬间僵住,又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完美的诠释什么叫翻脸如翻书,各类情绪涌现,最终在审视一番青衣客后,双拳一握,端正态度,肃然道,“抱歉,是在下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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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青衣客的声音搁在往常,曹癫要吹上一声口哨,冒着被打的风险都要赞他一句‘如闻仙乐耳暂明’,今日不知怎么的,理智告诉他,这个行为会让他半生凄惨,迟迟不敢开口。
“误会了什么?”青衣客明知故问。
曹癫也是个脸皮厚的,不见窘迫,回道:“误会了阁下的年龄。”
青衣客悠悠道,“年龄不打紧,有的人七十像十七,有的人十七像七十,我就属于后者,十七像七十,但凡遇个能说话的,都要死乞白赖的管我叫爹,一不小心,儿子莫名其妙的遍布天下,我也很为难。”
曹癫脸上的表情很精彩,他是没想到这人舌灿莲花,这么能说。
“还有。”他一张面具直向曹癫,补充道,“你此刻若是心中愤懑,觉得我这人在厚颜无耻的吹牛,那么,请不必怀疑,我一定触碰到你的脆弱的灵魂,说中了你不可告人的心思,无情的拆穿了你不为人知的过错,所以,你,也是一个想认我当爹的人。”
曹癫目瞪口呆,这人是有病吧!
“最后一言。”他徐徐又言,曹癫如闻鬼语,知道不是好话,还是阻止不了,听他道:“当我说完这些话,认为我有病的人,实则病入膏肓。”
曹癫做不出回应,竟笑出来声。他别的意思没有,就想动手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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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客抬脚就走,曹癫见状,心下一松。然而,道上行人多往他这探寻,为免行路尴尬生出碎语闲言,曹癫故作大方,朗声客套了一句:“兄台且慢,相逢即是缘,若不介意,可一道同行。”
曹癫以为,这人脾性古怪,断不会……
“不介意。”他回的太快,动作也太快,转眼就坐在了板车后,还自来熟的对曹癫道,“走吧。”
曹癫瞧不见他青衣客面具下的脸,只说他方才那一番动作真若流水行云,丹青大家也画不出的天成风流。
可惜,是个男的。还是个嘴毒尖刻的。
曹癫这话说了出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断不能收回,只好认命驱车。待牛车重新行进,曹癫转向青衣客所在方向,开门见山,直问心中疑惑,自以为给了青衣客一刀。他道:“兄台,我听你声音年岁不大,怎的就白了头发。当然,若是兄台不便,只当我曹某人没问过。”
青衣客信口就言:“三妻四妾狼狈为奸,都等着你驾鹤西去平分家产,操碎了心,又怎能不白头。”
“妻妾?狼狈为奸?”能不能简单的一句肾亏体虚,还整出个三妻四妾狼狈为奸?曹癫险些以为听错了,分外惊愕,“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都是真。”青衣客声情并茂,吐出四字,“家门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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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第一次听这样的奇人异事,真要是娇妻美妾勾搭一处,那确实得白头。”曹癫装作万分同情,“难为你了。”
青衣客无所谓的道,“他们开心就好。”
“兄台还是放宽心。”表面功夫还得做,曹癫劝慰道,“这违逆阴阳,世所不容,因果循环,她们必不能长久。也是兄台为人心善,若是换作旁人,早就一堆枯骨红颜了,由此可见,兄台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用情极深,能忍常人之不能忍。佩服,佩服!不过,兄台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青衣客道:“及时抽身,给他们留个好印象,方便回忆。我怎样都没关系。”
曹癫一听,似有触动。若有所思,面有所感,怅然道:“兄台实乃情圣。”
千言万语,青衣客只一句,“曹兄,你懂我!”
“活了近四十载,人间红尘也算参透。”
青衣客道,“我看兄台方才神色,可是想到了伤心之处。”
曹癫看向青衣客,一对上那张滑稽的面具,别说伤情了,就是忍住不笑已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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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客哪里看不出曹癫的变化,他也是个能装的,关切道:“郁结在心易生伤病,我乃前车之鉴,曹兄倘若信我,可向我倾诉。”
“也不是什么大事。”青衣客这话十分耳熟,已然不知不觉中卸下心防,将青衣客引以为知己的曹癫无暇多想,直言道,“就是你方才的一句话,让我就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父……”
“这……”青衣客截断曹癫的话,从善如流,“既然曹兄如此坚持,我勉为其难,今日就收下曹兄这个义子,从此以后,我唤你名姓,你管我叫义父。咱俩……”
曹癫如梦初醒,摆手拒绝,“大可不必。”这白毛青衣言辞诡诈身怀妖术,还脸厚如城墙,算是遇到对手了。
青衣客通情达理,“你我相识一场,能帮到你,在下很开心。曹兄不必顾虑在下心情。”他是看出了曹癫在自抬身价。讲道理,他们二人是他单方面吊打,根本不存在棋逢对手。
曹癫,“我担待不起。”
“确实。”青衣客慢条斯理的定调,“你这一句话毋庸置疑的正确。”
曹癫被青衣客一字一句扰得将要发癫,顾忌周围的武林正道,还是忍了回去,只道,“不说这些了。”
适时收住自己将外泄的情绪,曹癫抱拳正式介绍自己,道,“在下中渡虎危城曹癫,还未请教兄台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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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说。”青衣客不易察觉的一顿,胡诌出一个名字,答,“春江,百媚生。”
四洲千宗万派,江湖之人行走于世多会取一个响亮前称,连名一起叫,既显气势,又增风华。
曹癫品着‘百媚生’三个字,先是一愣,再瞄了一眼青衣客,才似笑非笑、似褒似贬的评价,“狂妄至极。”
百媚生,回眸一笑百媚生,这肾亏的白毛怪,也配?
在曹癫看来,这四洲当得起这句话的,只有曾经名动天下的西秦第一美人——倾国牡丹,花想容。
曹癫游历花都,有幸于琅琊天阁见过花想容的一张画像,画中美人斜髻簪花,绿罗云裙,当真名如其人,一眼轻顾,使风月黯然,不愧这‘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千古绝句。真正的杨妃在世,艳若牡丹,倾国倾城,实乃天人入世,人间绝色。
“不过名字而已。”曹癫听那自称百媚生的青衣客大言不惭,“当不当得起我不知道,反正我就这个名字。”
曹癫痛心疾首道,“你可知这名字要误多少人。”
青衣客道:“人取名字,又不是名字取人,我改日我叫了天下第一剑,那我就真是天下第一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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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强词夺理。”曹癫据理力争,“这不是名字不名字的问题,这是配与不配的问题。”
“这个词就和你大爷我最配。”青衣客回的理直气壮。
“大爷,不是……”曹癫有些乱,整理一下思绪,道,“百媚生,说的那是美人,你是吗?”
“我不是。”无起伏的一句话,听不出是否认,还是惊疑。
曹癫一厢情愿的听出一丝回头是岸的醒悟,正要说话,就见那青衣客一拍坐下木板,如龙触逆鳞般指天相问,“谁敢诬陷老子美貌。”竟问出个张狂不可一世来。
“你大爷我一枝独秀,老子不是谁也不是。”他吼得古道一寂,天地惊尘。
目光从四面八方汇集,又如看疯子一样的移开。
曹癫气急反笑,“你这野人,可听花想容之名。”
青衣客没反驳,心道这野人还是有救,接着道,“一枝红艳露凝香。那才是真正的回眸一笑百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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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二。”青衣客陈述道。
“什么第二?”曹癫脱口问出,忽地脸色一沉,“华棠疏雨那老匹夫懂什么?他是贪生怕死,呸,恶心!丢人!”
面具下露出轻笑,青衣客道:“那她也是第二,我不行,她更不成。”
“说得好。”曹癫抚掌大笑,倏然拉下脸来,喝道:“下去。”
言辞虚诈的肾亏白毛怪无法无天,不回以颜色,他曹癫后半生都不安宁。
“告辞。”青衣客应的爽快,一改之前恶劣,简短两字说出一股子正气凛然的掷地有声来。他那腿长,一踩到底,直接就脚踏实地,头也不回的走向右边岔道。
突然的硬气让曹癫呆怔,无语凝噎,等注意这地儿是到分道岔路口,倍感心闷。怪不得呢?他去寒山剑宗,这不要脸的去云中仙楼,这都分道扬镳了,当然说下去就下去了。
曹癫气不过,压着情绪咬牙切齿,到底是赶着车走向左道。
那边的说走就走看着很有脾气青衣客嘀嘀咕咕的念着,“没有你爹哪来的你们,问你千岁爷爷的名字?说出来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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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吓死人吗,放眼四洲,就两个敢姓权的人。一个是世家之首武道巅峰,而另一个,就是这位曾经死相凄惨的权倾,如今的白毛老大爷——权倾。
权倾,意在权倾天下。与之相比,百媚生这三个字委实算不得什么。
呵,愚蠢纸片人!
行至一盏茶,迎面风来,脂香粉腻,见琼楼玉宇似墨画凌空,是为云中仙楼。
诗说: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云中仙楼建崇山峻岭之中,有曲溪悬瀑,青林翠竹,因四季陷云雾缭绕之内,城中楼台墨阁皆隐约其间,故而,显瑶池之美,得云中之名。是以,这云城虽小,却是与春江、唐城齐名的不夜天城,实是欲界之仙都。
天色欲沉,仙人居中有青衣酒客把盏遥指,放言曰道:“夕日将颓。”
便这一声调起,残阳西落,暗夜倾覆,城中千门万户下得檐灯骤燃,华光次第。不消多时,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夜彩破城,若星辰缀空,俱是璀璨。
踩着最后一指残阳,权倾从一片薄雾之中缓步而出,走入这醉生梦死的人间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