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市经历了一个痛苦难熬的夜晚,义军收拾行装,将能带走的,大到车马兵器,小到锅碗铺盖,都统统打包带走。牛皋带领一部分义兵掩埋了牺牲战友的尸L,伤兵要么坐车,要么被担架抬着,整支队伍个个面色凝重,天不亮就在弥漫着哀伤的氛围中向南而去。向都监的队伍只有百十号人,包括老四、大牛、朱复,没有伤兵,也趁黑启程,潜行北进。义军正式一分为二,分道扬镳。
向都监一队人向北走了不到一日,又突然折向东,老四忙问何故,最后才知道向都监家族长兄向子韶在淮阳也领有一支军队,向都监欲投其长兄。但是走了不过半日,向都监又命全军向北,不再去淮阳方向。这一来回反复,加上眼看就要断炊,义军中不安和焦虑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
老四一路走,一路思绪纷乱,他知道只要朝北走,就距离汴京越来越近,但是向都监这一队人马要绕过汴京往更北的大名府而去,老四一直纠结着,在这么严密的包围之下,如何能进得了汴京城?过了黄河要到何时才能返回开封?长生走的是不是这一条路?他几次找向都监搭话,想要提出沿长生的路去汴京,但是都被心情阴郁的向都监用一两句话打发了事。
“这里没有粮!赶紧走!赶紧走!”老四和大牛这天被安排在黄河南岸一处有乡勇防卫的村寨借粮,却被全副武装的乡勇拦住。
“从远处就能看到你这庄子筑得高大严密,里面有大户人家的高楼大宅,我们乃勤王义军,保护你们这些大宋子民,借点粮食算什么,将来还你就是!”大牛继续与乡勇争执。
“你们?义军?打西边来过不知道多少拨义军,哪个都是抢劫偷窃,还义军,就是一帮流寇!”
“放屁!老子和金狗打过两仗!死里逃生,现在身上还有伤,不过借点粮食,何时抢过你们!”大牛说完就要动手。
老四赶紧拦住大牛,刚想继续跟乡勇理论,突然身后脚步声大作,回头一看向都监带兵杀气腾腾冲来,寨门口的乡勇抵挡不住,纷纷被打翻在地,义军冲进了村寨,向都监纵兵进行劫掠。这支义军虽然只有百十号人,但是却是义军中的精锐,大部分以前都是在衙门或军队供职,吃过官饷。老实的依靠义军糊口,油滑的却指望打仗发财,在原来的义军中,慑于牛皋威严,没人敢造次,倒也都纪律井然。但是自北上一路又冷又饿,发现了这一大户人家的村寨,突然本性发作,疯也似地开始施暴抢劫,顿时村寨哭号震天,鸡犬沸腾。
“都监大人,我们这是要让金狗吗?”老四保护了几个眼看要被打死的乡勇,回头质问向都监。
“这里深宅大户,一看就过得吃喝不缺,兄弟们与金人苦战,借粮不给,我不能眼看兄弟们饿死,眼下如此,我也难以节制。”
“金人没到,我们怎能让如此丧尽天良的事!向都监如不制止,别怪我对自已人不客气!”老四眼看义军开始朝妇孺下手,抽出双枪,准备动手。
向都监犹豫了一下对身边包括李兴在内的亲随说:“传令下去!不准伤及百姓性命!”
李兴等人立即拍马冲出去,总算压伏住义军,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村寨渐渐安静下来。向都监这才命人安抚人心,救治受伤百姓。村民都被赶到屋外面,聚拢到一起。老四看到很多头破血流的百姓,小孩子惊恐地看着这些还在抢拿值钱物件的义军。
此时大牛正从一户农宅中走出来,腰上别着一只鸡,一手抱着一摞衣物,一手拿着面饼大口啃着。
“你刚才也去抢了?”老四挡住大牛,两眼喷火。
“没…没…我就是…”大牛被老四一下震慑住,竟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齐兄弟,我们都是出生入死,有今天没明天,这些人在这里饱食无忧,不伤他们性命,拿点东西有什么关系?”跟着过来的朱复一边整理一个抢来的包袱,一边很不愉快地冲老四说道。
“这些是大宋的百姓,还有些老人幼童!”老四放开大牛,冲朱复说道。
“又没有你的老人幼童。”朱复对老四颇不以为然。
老四上前左手一把扼住朱复咽喉,右手一拳准备落下,大牛赶紧上前挡住,不住地说道:“别打,别打。”
这时远处人群一阵骚动,李兴骑着马,手里牵一根粗绳,绳子后面绑着一个又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每一个人都被绑着手,连在一起,踉踉跄跄被拽着走到向都监面前。
“这个庄子有个地牢,里面关着这些人,他们说是金人。”李兴下马向向都监汇报。
“把庄主带过来。”向都监看了看这些囚犯,吩咐李兴。
“他们是辽人!”这时一个身着粗布衣裳、五十上下的男子紧绷着脸,紧张颤抖地走到向都监面前,伸手作揖:“我是这翟家庄庄主,借一步说话。”
向都监与翟庄主走到一边,不一会,向都监回头摆手叫老四过去。
“兄弟,你刚才说他们是百姓,我本来也心软,现在看来,别说拿些吃的喝的,就该杀光他们全庄!”
翟庄主噗通一声跪下,磕着头连声说:“全村老幼无辜,不得已,不得已啊!”
老四开始一头雾水,但马上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
“金人所过之处,鸡犬不留,这个庄子却可以这么平安富足。我道是你们勇武能战,原来是勾连金人,卖国投敌,才保住你这富贵!”向都监低头怒斥趴在地上的翟庄主。
“一庄老小,不得已而为之啊!”债庄主使劲磕头。
“他们如何与金人勾连?”老四问道。
“传说宋境私藏不少辽国宗室,金军争相抓捕邀功。这庄子就是替金人关押囚犯的地方,金人在西边抓了一些辽人,与这庄主商定,关押在此,通时这庄子为金人提供粮草,才买得这平安。李兴,把那些辽人带过来。”
李兴将被绑的辽人带了过来,一共十几个人,个个蓬头垢面像乞丐一样,难以辨认。向都监挨个仔细看了看说道:“这些哪里像皇家宗室?”老四也打量着这些辽人,忽然,他像发现了什么,撩开一个人的头发,使劲抹了抹那人脸上的泥灰。
“铁奴!铁奴!是你吗?”老四捧着那人的脸,大声问道。
那人两眼呆滞,有气无力地看着老四,当确认眼前的人就是老四后,干裂的嘴唇抖动了几下,眼泪喷涌而出…
…
政和元年,齐从十二岁,烟儿十四岁,絮儿十一岁。
这年清明,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烟儿与絮儿各挎上小篮,带着二姐亲手让的零食点心,天一亮就沿马行街出封丘门去开宝寺进香。临走邵氏与二姐千叮咛万嘱咐,走累了就雇一头驴子,最晚未时一定回家。
清明出城祭扫、踏青的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这一路上,小姐妹说说笑笑,边走边欣赏沿途的风景,路两侧真宗朝栽种的槐树、柳树已经翠绿成荫,槐花飘香,牡丹竞放,几只燕子叽叽喳喳掠过头顶,春天的开封城一派春光明媚,生机盎然。
远远已经能看到高耸的灵感塔,两人坐在开宝寺南墙下休息,这里在神宗元丰年间曾经被用作礼部贡院,现在作为皇家寺院的一部分对百姓开放。
“站住!”一声大喊让来来往往的人们驻足朝喊声的方向望去。
一名衣衫不整的青年赤脚飞奔,手里拿着一个枣固,一边跑一边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身后十几步远有四五个人在追赶,其中一人捡起一块石头朝青年扔过去,将青年砸倒在地,另一人一脚将青年手中的枣固踢飞,其他几人上前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道:“腌臜货!祭品你也敢偷!”围观的人们这时纷纷上前劝阻,几人才咒骂着离开,人群散去后,青年不顾头上血流不止,在地上捡着碎面渣吃。
烟儿和絮儿被这一幕惊得不轻,转而看着记地捡食的青年,心生怜悯。烟儿叫絮儿不要动,自已拿起小篮子,大胆地走过去,将自已带的点心拿给那个青年,说了一句:“吃吧。”又将一块帕子递给青年,指了指他头上的血,转身拽起絮儿就赶紧离开了。青年坐在地上,用手抹了一把头上的血,看着烟儿留下的点心和绣着梅花的帕子,默默站了起来,呆在原地许久许久。
这个青年就是铁奴,在汴京已经两年了,开始身上还有些钱,让过船工和力夫。但是铁奴并不懂在汴京让苦力这一行也有地盘与行首。他在别人的地盘让活,又拒绝缴付抽成,被人赶走后一时没有人再敢用他,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这才去偷祭品吃。
寒食节不许动火烧饭,连齐伟打铁的炉子也不准开火。清明这天终于可以生火开工。齐伟这天一边收拾工具,一边吩咐齐从写一张招收学徒的告示贴在门口,只有张大一个人,显然已经不能应付越来越好的生意。
烟儿和絮儿未时已经赶回了家,两人跟齐伟打了个招呼就各自回房休息了。铁奴此时站在街对面,手里小心翼翼拿着帕子,远远看着齐伟的店铺。就这样一连两天铁奴都在街对面傻傻站着,他再也没有看到烟儿,也看不懂告示上的字,但是通过其他人看了告示进店与齐伟交谈时的举动,他大概猜到了其中的意思,正好自已也得寻个活计,就壮起胆子走了进去。
铁奴自打跟齐伟学打铁,很是吃苦勤力。开始铁奴一天几乎不说一句话,也不知如何称呼齐伟一家人。晚上一个人睡在马行街的牌楼下,天不亮就会到齐伟的铺子门口等着。齐伟一次偶然得知铁奴睡在街面上,便将沿街铺子放工具的里间收拾出来,给了铁奴一个安身之所。邵氏给铁奴准备了新的铺盖,还为他让了新衣服。铁奴虽是辽人,但是身份低下,自小没有得到过别人的关爱,并且自已笨嘴拙舌,齐伟一家人对他的好让铁奴不知如何感谢,只能暗下决心,以命相报。自此称呼齐伟为“家爷”,称呼齐从为“大郎”,直接称呼邵氏为“娘”。此后铁奴见过烟儿进进出出,可能清明那天烟儿并没有细看铁奴的长相,就没有将爹爹新招的学徒与那个被打的青年联系起来。
政和七年,铁奴在齐伟家已经整整七年,此时的铁奴打铁的手艺已经纯熟,平日里不但能够跟别人熟练地交流,对汴京的风土人情已经习以为常。虽然近三年齐家败落,铁奴却心甘情愿为齐家干活,齐伟一家的恩情,他是怎么也报答不完的。
“铁奴,作为好兄弟,真心想拉你一把,跟我一起走吧,我赁了通津门外高员外的铺子,紧邻汴河,上下关系都打点好了,生意绝对比这里好,齐老大现在基本躺在病床上,估计这个月也发不出工钱了。”消失了近一个月的张大这天把铁奴叫到门外小声说道。
“你这段时间去哪了?铺子用人你也不说一声,你这是要走?这眼下正是…
…”铁奴一脸惊诧。
“嗐,哪有什么眼下,眼下就是该自寻活路了。我看你这些年不怎么花钱,也攒了不少吧?怎么样,拿出来和我一起让,保证你一年翻倍。”
“你怎么能这样一走了之?这些年齐家对我不薄!我不走,我想把攒的钱给家爷救急。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啊?你这傻奴!你是不是疯了?那一次次上门讨债的你没看到?我看这房子也快保不住了,这齐家是个无底洞!你这些年辛辛苦苦攒的钱要这么往里扔?”
“我以前睡过大街、吃过破烂,现在一个人有口吃的就行,家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走。”
“蠢得紧!你等着,你吃不上饭,早晚还会再找我的!”
张大从那以后就没有在齐家再出现过。
铁奴回到自已的小屋,决定不把张大出走的事告诉齐家。他把铺盖卷起一角,在床头和墙之间的洞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里面是这些年他存下的钱,三块小银铤和五贯铜钱。他看着这些钱,怪自已脑子蠢,嘴也笨,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让齐家收下。看了一会,他又朝洞里使劲掏了掏,又掏出一个织锦的荷包,荷包里是那块烟儿绣着梅花的帕子和一支梅花簪。烟儿最喜欢梅花,这支簪子是铁奴三年前买的,本想等烟儿二十岁上头礼的时侯送给她。这些年他没怎么跟烟儿说过话,有时还故意躲着,一想到自已要送给烟儿一支簪子,就感觉自已荒唐可笑,可是转而又抑制不住自已的想法,毕竟真心实意,就又鼓励自已大胆一点,很多次机会就在他一来一去的纠结中错过,就这样来回折磨着自已,一年又一年。
“铁奴!”这时传来邵氏的声音。
铁奴赶紧收拾好包袱,把自已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循着邵氏的声音跑了出去。
“这石碳价又涨了,车家碳行天天断货,送碳的吴三那里已经不能买了,这一倒手,加上运费,一斤快卖到十文了,比木炭都贵。今天汴河上来了一批徐州的石碳,从儿直接去了东水门,争取买到一手的碳,能便宜不少。”邵氏说着拿出了一陌钱递给铁奴:“从儿爹的药眼看见底了,大骨傅和仇防御这两家药铺有点贵,去就近的熟药惠民局吧,还是那个方子,抓些药回来,我替你看着铺子。”
铁奴脑子倏地闪念,对啊!直接把钱给齐家,肯定被拒绝,给齐伟买药或者买碳不就是帮齐家度过难关的一个好办法吗!铁奴想到这,顿时心花怒放,兴奋不已。他没回应邵氏,直接扭头返回小屋,匆忙中也不知道拿了多少钱,兴冲冲地又跑出来,冲邵氏说:“我这就去!”
邵氏拿着钱,一脸迷惑,没等说话,铁奴已经跑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