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67第八五四章——摧城(shukeba.)
大闰二百一十九年末,大荒戈壁边上,新城彻底建成。
虽说新城是在望北关旧址上建设,省去了很多工序和时间,但它从初建到落成满打满算也只用了三年出头的时间。
这其中的功劳主要还是要归功于参与建设的工匠们,苏亦为了与百里孤城之约,硬生生从中原各地半强制性的调集了数以万计的工匠,来建设这座新城。
这些工匠拖家带口,成了新城的第一批居民。
新城建成当日,城门前,百里孤城以剑为笔,在城墙上亲自题下二字——剑城。
后由朝廷官员进行备案,剑城关这座大闰极北的第一雄关,便算正式入册了。
百里孤城任剑城关城主,虽并不属朝廷正式官职,但在剑城关内,职权还在朝廷正式册封的城守之上。
沿大荒戈壁边缘,自剑城关往西,有马道直抵雁迟关,再自剑城关往东,亦有马道直抵大荒末端的建兴关。
此外,作为大闰极北边境的第一雄关,剑城关比不得江南丰饶,它坐落戈壁大平原,显得颇为荒寂,却独镇了方圆数百里,以它为圆心,百里之内再无任何一座城池。
虽然气候并不喜人,但得益于剑城关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很快就有商人先一步发现了它的重要性——剑城关不仅仅是军事战略要地,当难得和平时期到来后,这里也即将成为重要的商贸中转站。
在加上朝中苏亦广开商路的命令颁布,很快,剑城关就成了大闰边境上最繁华的城池。
……
剑城关内,房舍栉比,道路宽阔,往来的通商马车络绎不绝。
道路两旁,行商小贩吆喝声,路人砍价争执声,一声高过一声,好一番繁华盛景。
街边,有六七孩童追逐打闹,穿街追逐,为首那小孩手中挥舞着简陋的木剑,后面稚童吵着要抢,打闹声中夹杂着孩童放歌声——
“百万天工铸剑城,剑主坐断望北门。望北门上望碑林,望碑林下埋死人咯——”
孩童沿街奔跑,有大人听见这顺口溜,抓了藤条追出门来,喝骂:“谁家的孩子在这乱说!赶紧回家!”
……
剑城关最北面城门,被叫做望北门,但也有人叫它望碑门的,因为就在剑城关出城往北不远,就有一片碑林,据说下面埋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但至于这个北城门到底叫哪个名字,众说纷纭,没人说得准。
剑城关城主百里孤城,每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望北门的城墙上,望着北面的碑林出神。对此大家经常猜测,有说他是在冥想剑法的,也有说他是在望北羌,寻思着怎么灭了北羌。
……
城墙下,杨露提着食盒沿阶梯上来。
走上城墙,她看到百里孤城依旧站在女墙边。来到百里孤城身后,杨露在桌子上放下食盒,将饭菜一盘盘端出来,她头也不抬地说道:“别看了,先吃饭吧。”
“哦。”百里孤城顺从地应了,转身回来坐下。
杨露坐在对面,端起碗给他夹菜:“又来了一江湖后辈,说要请教剑术,在城墙上留字。”
百里孤城叹了口气:“我又不是练剑用的木桩,江湖那么多人,要是都没日没夜的来找我,我还做不做别的了?口口声声说是请教,无非是想借我的名头,给自己在江湖上搏个好名声。不管是输是赢,光是‘和百里孤城于剑城论剑’这件事,就够他们名声大噪的了。”
百里孤城说得有些恼郁,他放下碗筷,皱起了眉:“露儿,你说,要不以后这种事我就不管了吧,通知下面人一声,以后这种说要来找我请教的,一律不管,也别往我这里通报了。”
杨露微微点头:“早该如此,但今日这个你可不能不理。”
“为何?”百里孤城抬头。
杨露道:“来人是赫连剑宗这一代掌门的关门弟子。我想你毕竟和赫连剑宗有着渊源,论辈分你应是算他师兄,于情于理都得见上一面。”
百里孤城正色点头:“当如此。他叫什么名字?”
“石九洲……听说才十四岁。”
“……后生可畏。”
食过半顷,沉默片刻后,百里孤城突然开口。
“其实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自京城回来后,我的念头就一直不够通达……”
杨露默默夹了口菜:“今晚去师兄那里,窥天在剑城的分盟初建,算是喜事。他说请你这个城主喝酒,就我们三个。”
百里孤城一愣,讷讷继续说道:“这念头一直困扰着我,我不知该不该去做……”
杨露再次打断:“窥天分盟就邻着闻风听雨阁的院子,这两家虽然常有合作,但人心无二,日后难免起个争执什么的,届时就需要你这个城主去调解……”
百里孤城抓了抓头发,低着头道:“你素来知我,以正直存本心,不去做伤天害理的事。但这件事不一样,若是不做,我深觉对不起望北关数万亡魂,但若是做了,我又怕良心有愧……所以……”
“啪!”
筷子被重重拍在桌上,杨露咬着唇抬起头来,看向百里孤城:“你既知道我知你,那你还问我作甚?你若也能知我,又怎会不知我向来全听你的?何须问我?你要做便去做,我既认定你是良人,那不论你做什么,我定是都向着你的。你倒好,反过来问我,不拿我当妻,而拿我当出谋划策的师爷么?”
百里孤城张了张嘴,讷讷无言,半晌后重重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杨露又一瞪眼:“谢?!”
百里孤城赶紧补救,连连摆手:“不谢!不谢!”
……
一个月后,大荒之北,北羌边境。
此时还未天亮,东边的鱼肚白欲吐未吐,百里孤城站在一处高丘的断崖上,由这个位置望去,可远远望见北面的一座城池。
望着平原上那座城池,百里孤城深吸一口气,从腰间取下方寸,缓缓跪坐下来,将方寸横置于膝上。
断崖上,百里孤城静静跪坐,他身形未动,但整个人的气势却在缓慢地稳步攀升。
天边,黑云逐渐汇聚。
黑暗中,百里孤城整个人像是凝固成了一尊雕塑,始终不动分毫。
第一日正午,气势达到了某个节点,第一道天罚落下,正中百里孤城当头。
城池内的百姓早就注意到了这天地异象,有人说是天公发怒,要有大灾,准备拖家带口逃离,但更多的人却只道是雷雨将来,遂不为所动。
第二日一早,第二道天罚落下,将百里孤城衣衫烧得千疮百孔。
雷霆落下的频率在加快,一道强过一道。
等到了第三日,雷霆已降下五道,百里孤城上身衣衫尽毁,身躯上遍布雷纹焦痕。
第三日入夜,第六道天罚落下,百里孤城跪坐的身躯摇摇欲坠。
凌晨,天色将亮前最黑暗的时辰,第七道雷霆落下。
百里孤城躬身受下这雷霆,口溢鲜血,浑身气势也达到了最顶点。
在他睁眼的瞬间,仿佛黑夜中亮起两颗明星,神光吐出如有实质。
百里孤城豁然起身,按剑目视远方城池。
“轰隆隆——”天空中闷雷骤鸣,似在警告。
“锵——”
“叮!”
出剑,收剑。
整个动作只在眨眼之间,做完这些,百里孤城不带一丝留恋,转身就离开了这里。
数秒后,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
几乎是同一时间,西面天际亦有一抹辉光亮起。
像是一道霞光,又像是天空倒下的银瀑——横贯南北百里,带起滚滚烟尘,撕裂土地,摧毁一切,朝城池飞掠而来!
随着剑光距离越来越近,就越能感觉到它的广袤,遮天蔽日,倾覆大地!
直到它抵达城池的那一刻,剑光下所有人,眼前都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耳中被隆隆声所填满。
“轰轰轰轰轰——”
城墙断裂,屋楼倒塌,将一切惨叫哀嚎尽数掩盖下去。
烟尘激荡,升上天空百丈,气浪升腾,蔓延方圆数十里。
待剑光敛尽,一座雄关便只剩下一地的残垣断壁。
是谓之。
一剑——
摧城。
67第八五五章——顽石(上)(shukeba.)
第八五五章——顽石(上)
在苗疆与湘西的交界处,有一个叫做顽石镇的地方。
说是镇子,但其实也就跟个村子没什么两样。东西两面皆是连绵的山峦,在两座山中间的低谷内,顽石镇就坐落在这里。
顽石镇虽然不是什么战略要地,但也是周遭唯一能正常进入苗疆大山的入口。
像这种山旮旯里的小镇,住户不多,地方不大,整个镇子就短短的四条街。而且他们还有一种通病——排外。但只要一旦融入了他们,便会被当做自己人,邻里乡亲真心实意。
镇子里唯一一个算是给朝廷办差的,只有一个老里长,已经老眼昏花,记性也不太好了。
据他所说,那对男女好像是大闰二百一十八年就来到了镇上,也好像是二百一十九年,但具体是多久,就怎么都想不明白了,只记得第一眼见他们时,这对男女说似父女,有不太像,说是夫妇,却也差着年纪。
但令相亲们记忆深刻的是,他们来那天的场景。
那日,他们从镇子口的牌坊下进来,架着足足两辆牛车,车上堆满了箱子和酒坛。前面那辆车上,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提着鞭子赶车,那汉子在冬天里穿着身短打,好似不知道冷,就躺在车上呼呼大睡,一身酒气隔着好远都闻得到。
除了货商和牲口贩子,镇子里鲜少有外人来,所以那天大家伙都围在道路两旁观望。
镇子里路不平,黄牛拉着车本就很吃力了,又在石头上硌了一下,车子就跟着一颤。
众目睽睽下,乡亲们眼睁睁看着一个箱子弹起,盖子张开一条缝,一锭银元宝就一蹦一跳地落到了路中间。
所有人的视线跟着元宝跳动,眼睛都看直了。
“啪!”
赶车的女孩一鞭子抽在汉子头上,汉子迷迷糊糊睁开眼。
女孩一指地上:“你银子掉了!”
汉子一骨碌摔下车,走过去捡起元宝,擦了擦灰后揣进怀里,他转头看了看四周,点头道:“就这了。”
那一抹银灿灿的光消失在汉子怀里,大家下意识把目光看回了牛车——像那样的箱子,车上还有十几个。
……
有想套近乎的人主动凑过去,问了才知道这二人名字,汉子说他匪号雪霸王,那小姑娘叫小铃儿。姑娘说她才是雪霸王,那汉子是个要饭的。
有碎嘴子的妇人不依不饶,拉着雪娘问东问西,说你爹怎么这么年轻?
雪娘被问得不耐烦,恼了:“我是他童养媳!”
众人恍然大悟。
有老光棍听了,偷偷找上雪沏茗打听:“……这么水灵的童养媳是在哪儿买的?花了多少银子?”
雪沏茗一拍大腿,瞪着眼眉飞色舞:“买?!她还倒贴我一个铜板哩!”
话音刚落,一个酒坛飞过来,“咣当”一声砸碎在雪沏茗脑袋上,酒液淋了满头。
众人大惊,纷纷退避。
……
汉子和姑娘留了下来,他们买了个院子,又在院子外临街的地方买了间铺子,做起了卖酒的生意。
相亲们知道这二位有大把的银子,都猜测他们肯定来头不小。
顽石镇来了有钱的大户,一日不到,这消息便传进了每位相亲的耳朵里。
所以才第二日,就有镇上的地痞无赖打起了这二位的主意,当天晚上就摸进了他们住的小院里。
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人发现,那几个地痞无赖被尽数挂在了酒铺门外的房檐上,浑身骨头断了不少,还被破布堵住了嘴,想哀嚎都嚎不出来,好生凄惨的模样。
后来有人问起这几个地痞无赖,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回忆道:“只记得那晚我们进去,乌漆嘛黑什么都看不见。刚走到院子,就听到屋里那女人在喊‘死鬼!进贼了!’,那男人回‘有人偷酒?’,女人就骂他,说他白天露了钱财,谁稀罕他的酒什么的,骂了两句,再然后我就看到有什么东西从窗子里被扔了出来……好像是个人,再然后……我就什么都没看见,只觉得有人打我,没多久就晕了。”
这一次后,镇子里的乡亲们都知道了,这二人不仅有钱,还不好惹。
但有一说一,乡亲们都公认的是,这雪家酒铺酿的酒,却是真的好喝。
日子一长,大家也都混熟了,知道那年轻姑娘虽是汉子买来的童养媳,但在家里却是脾气最火的一个,特别是对那汉子,很少有好脸色,稍有不对就是个酒坛子飞过去。那汉子脾气反倒温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且皮糙肉厚,不论怎么挨揍应是没破过油皮——唯一的缺点就是忒爱喝酒了些,每日里都醉醺醺模样,大多时候都躺在门外的椅子上打瞌睡,呼噜打得震天响。
大闰二百二十一年,春。
天现异响,狂风呼啸,苍穹不可见之处处处闷雷作响。
乡民惶恐,以为天公显兆,有妖邪天灾出世。
院子里,本醉死睡去的雪沏茗忽然睁眼,紧紧看着天空。
雪娘从铺子后门进来,脸色严肃中带着些无措:“我好像感觉不太对……”
雪沏茗紧张地看向雪娘:“怎么了?”
雪娘张开手,低头看着掌心:“内力在流失……在消散……”
雪沏茗站起身来,骂道:“要说这不是唐匠人搞的鬼,我把脑袋拧下来!”
话音刚落,在雪沏茗的感知中,似有一道无形的凌厉锋芒划破天际,眨眼的瞬息,就将天地分割成了两半。
狂风骤止,雷声不再。
雪娘眨了眨眼,翻着手腕:“……好了?”
“嗬——呼……”雪沏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后,眼神看不出是喜是忧,“天地……灵气……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了?”雪娘并未听懂。
雪沏茗抬目望向蜀地的方向:“是叶哑巴……唐锦年想坏了这世间武运,叶哑巴那一刀,算是把武运的根给留住了。”
“什么意思?”雪娘还是不懂。
雪沏茗摇了摇头,坐回躺椅抱起酒坛,又眯着眼睡下了。
“从此以后……再无天人。”
67第八五六章——顽石(下)(shukeba.)
第八五六章——顽石(下)
大闰二百二十一年春,五月初五。
其时天见异象,有狂风起,席卷中原,天穹雷怒,半刻方歇。
在司天监里,是这样记载那一天的,但这异象出现的原因,却是无人知道。只知道在那短短的持续时间里,所有习武之人都感觉到了内力流失,但随着异象敛去,那种感觉也消失了。
而没有江湖人存在的顽石镇一如既往,风平浪静,乡亲们重复着自己的生活,那天的异象只成了一点谈资,不到半月就再没人提起了。
雪家酒铺的生意依然不愠不火,也就在刚开张那几日,有心术不正的人瞧着那年前老板娘生得水灵漂亮,总想来套近乎,但几次见着了老板娘那火爆脾气,渐渐的也就没人再敢来招惹了。
这种平淡如水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两年。
大闰二百二十三年秋。
清晨,临街的铺子接连开门,开始了又一天的生意。
雪娘也揉着惺忪睡眼,打开了雪家酒铺的大门。
一大早出门的乡亲逐渐来到街上,买肉的买菜的,叫卖的砍价的,伴随着太阳升起,小小的顽石镇也逐渐热闹起来。
“哒哒哒——哒哒哒——”
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安宁。
乡亲们转头看向那边,热闹的声音逐渐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