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后暴怒也算情理之中的事。
只她到底还站在殿上,又有宫装做遮掩,
所以整个朝上,除去那些离她最近的人以外,根本没有人注意到。
自来以皇家仪态,
居高临下示人的魏太后,
那收在宫装下的手竟是隐隐颤抖。
魏昌宏被指认谋逆,她都没有这么失态。
她在宫中呼风唤雨多年,
心态远非常人可比。
也唯有先帝之事,能够轻易攻破她的心防了。
瞧着是暴怒,实则却是一种交杂着愤怒、心虚和痛苦的复杂情绪。
今日之前,魏太后从未想过,竟然还能有人注意到当年先帝意外暴毙一事。
先帝登位的第二年,他们母子关系已经恶化到了极点。
她一心一意为魏昌宏和魏家子嗣铺路,先帝忌惮外戚,对他们所想要做的事多加阻拦。
甚至还秘密处死了一位魏家臣子。
算起来,此人也算是魏太后的堂弟,先帝的舅舅。
先帝这般不顾念骨肉亲情,还一心要纳周瑛这贱人入宫,让全天下的人都看魏太后的笑话。
时日渐长,魏太后便对先帝越发失望,直至心冷。
可从始至终,她都从未想过要动手杀自己的儿子。
对她来说,魏家很重要,可先帝是她十月怀胎,好不容易才保下来的孩子。
即便是两边关系恶化至不可调和的地步,她也不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虽是如此,魏太后却能察觉得到,魏昌宏逐渐失去耐心。
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魏昌宏竟是会指派她身边的人对先帝下手。
下手的宫人,还是她从宫外带入宫中,陪伴在身旁几十年的老人,是先帝的乳母。
当时魏太后便清楚,这件事情上她撇不干净了。
不管她有没有参与其中,又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只要先帝知晓了这件事情,魏家……包括她在内,都会被打成逆臣。
她这太后之位,或许都没办法保全。
她知道魏昌宏这是逼着她,跟魏家站在一块,但心底还是痛恨魏昌宏下这样的毒手。
好在那盆兰草放入先帝御书房的时间不久,东西被撤下去后,魏太后疑心是先帝发现了里边的毒药,这才大张旗鼓地斥责了皇帝身边花房里伺候的人。
顺带让人将兰草砸碎,将东西损毁清理出去。
以此来试探先帝。
但先帝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般,后续身体也没出现什么不适,魏太后长松一口气,以为先帝年轻身体好,未被伤及根本。
谁知不过三个月时间,先帝骤然崩逝,死前还只见了周瑛。
……先帝究竟是不是因那毒而死,连魏太后都不清楚,太医院内只有一两个魏家的人,魏昌宏用药高明,下的是慢性毒,毒性会慢慢腐蚀人的身体,而且刚发作时,诊脉是诊断不出来的。
可她也清楚,不管先帝因何而死,只要魏家做出过这种事,那就是谋害先帝。
先帝已死,这个事情一旦暴露,魏家也会随之倒塌。
所以即便魏太后恨魏昌宏下此毒手,可为了保住她的地位,保住魏家荣华,她还是得要将此事压下去。
她身边经手此事的人皆被她处理了。
唯一担心的,就是周瑛。
魏太后一直怀疑,先帝已经知晓此事,且将其告知了周瑛。
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格外忌惮周瑛,迟迟没有对其下手,就怕引发动乱。
没想到,她费尽心思遮掩的事情,就被施元夕毫无保留地在朝堂上披露出来。
魏太后如何还能坐得住?
她深吸了口气,想要如往常一样平复情绪,却始终无法控制颤抖的身体,只能连番斥责道:
“你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收买哀家身边的宫人,为你编造的荒谬之言作证!”
“如此居心叵测,你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施元夕却是冷笑了瞬,她抬眸扫向魏忠,道:“收买?太后未免太瞧得起微臣了。”
“魏忠跟在太后身边几十年,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性命,微臣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侍读,竟是还能收买这样的忠奴。”
她满眼嘲讽,不再给魏太后争辩的余地,道:“这么多年过去,宫中又有太后帮其掩护,魏大人只怕从未担心过此事会被披露吧?”
“大人只手遮天,估计早已经将牵涉其中的人处理掉了。”
她对上魏昌宏那双森严恐怖的目光,没有半分退怯,冷声道:
“只是这大梁,到底不是魏家的天下。”
“谋害先帝一事,除太后身边的魏忠,从前先帝宫中的宫人外,还有人证。”施元夕微顿,抬眼看向四方:“宫中内务府的岑嬷嬷,可为此事作证。”
魏太后双手交叠,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
周瑛这贱人的手,竟是还伸到了内务府。
岑嬷嬷是宫中老人,历经三朝,其所说的话本就具备极大份量。
更别说……
施元夕沉声道:“先帝身亡后,太后便动用手段,将周太妃赶出宫外。”
“青云寺中究竟如何,殿上的大人们应当也是心知肚明。太后不让宫中往青云寺送任何东西,但却在每个月里,差人送去一盆花草。”
“开始时,周太妃也未有察觉,直至身子突然变差,从前能跑能跳之人,在短短的时间内变得瘦骨嶙峋,几度性命垂危。”
这天下所有的事情皆有因果。
魏太后将周瑛驱逐到青云寺,还反复用毒药摧残折磨周瑛。
她做出这些事情时,从未想到过,有遭一日这些东西,竟是会成为他们谋害先帝最主要的证据。
用惯手段害人的人,会反复使用一种手段。
怎么害先帝的,就怎么害周瑛。
“此事青云寺上下皆可作证!如若太后仍旧不死心……”施元夕冷笑了瞬,她抬头,看向前边的谢郁维。
魏家一倒,周瑛便是直接获利之人,这等情况下,谢郁维大概不会出手帮他们扳倒魏家。
他不会,江太妃会。
那江太妃多年来都对此事耿耿于怀,若知晓是魏家所为,怎可能轻易放过魏太后。
“可传召另一位受害者入朝。”施元夕冷眼看向殿上的魏太后:“此人便是当年被太后下令,用烈性毒药埋在花草上,彻底损害了身体的——江太妃。”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用再多加验证了。
后宫之中就有两人遭到魏太后毒手,又有多位证人可以为此事作证,这件事情,便必不可能是假的。
朝中官员皆为之震怒。
先帝之死,于整个大梁来说都是一件憾事,尤其这两年内,朝局乱成这样,许多朝臣午夜梦回想到先帝,都忍不住心酸痛楚。
时至今日,仍旧还有很多朝臣时常写文悼念先帝。
不说今日魏昌宏所做之事,光就谋害先帝一条,便足以够他死个千万次了。
这个罪名太大,是他搬出严广海,搬出太后,都无法抹平的。
上首的魏太后面上血色尽失,她几度想要开口辩解,却被底下愤怒的朝臣淹没。
“我大梁建朝多年,从未出现过这等事情!魏家怎么对得起先帝,对得起朝堂和黎民百姓!?”
“先帝勤政爱民,如太后所言,对魏昌宏敬重有加,可你这贼人,竟是生出了不臣之心,下这般毒手!”
“你这逆贼罪该万死!”
群臣愤怒之下,险些将魏昌宏活撕了。
他身侧那些侍卫将要动作时,外边的影卫已经控制住大军,手持双管突击步枪,行至殿前。
一眼望去,大殿外黑漆漆一片。
影卫只这么伫立在外间,便能给朝堂带来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这一瞬间,不论是殿上的魏太后,还是魏昌宏,他们都同时意识到自己走到了尽头。
施元夕便在突击枪的射程范围内,上前一步,她挺直脊梁,面上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只目光冷沉地看着上首的魏太后,高声道:
“魏家在太后庇护下,犯下诸多重罪,我大梁朝堂,对这等事情绝不姑息。”
“朝堂政局上,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这些事端皆由太后而起。”
“为给黎民百姓一个交代,为正朝堂之风,请魏太后——”
“即刻退朝!”
这个退朝,和平时早朝的退朝的含义不同,这是直接剥夺魏太后把控朝政的权力,将她驱逐出朝堂。
一般来说,朝臣没有这么大的权力。
可眼下局面早就不能以寻常情况论处,施元夕作为查出魏家所行之事的功臣,代表着大梁朝堂所有官员,魏太后也不是皇帝,她开口驱逐,就是朝堂所有官员的意思。
魏家把持朝政多年,魏太后万万没有想到,她活到最后,竟是被这个从未入过她眼的女子赶出朝堂的。
她堵在喉间的话一个字都没能吐出,也无法接受身份地位的反转,情绪剧烈起伏间,直接昏厥在地。
魏昌宏见状,眼眸剧烈晃动,高声道:“太后!”
他想动,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身后蜂拥而至的影卫,摁在大殿之上。
周瑛抬眸,冷声道:“天子亲卫听令。”
魏太后失去权柄,小皇帝暂且不能理事,满殿都是周瑛的人。
那黑漆漆的枪口,就是周瑛的话语权。
周瑛一声令下,所有影卫皆齐声领命。
“属下听令。”
“即刻调遣兵马出城,助镇北军平定城外动乱!”周瑛微顿:“另,命施元夕为监斩官,将罪臣魏昌宏押解入京中刑场,立即处斩!”
施元夕眼眸微动,她缓声道:“臣,遵旨。”
再抬眼时,宫中残留的魏家亲卫已经被影卫尽数拿下。
朝中官员心情复杂,皆抬眸望向她们。
朝上把控大权的人,从今日起,将要彻底易主了。
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京城各处动乱,镇北军那边在施元夕押解魏昌宏离开皇宫之前,到底是传来了捷报。
此番确实惊险,若是他们入京再晚几日,魏家隐匿在深山密林里的数万军队,将会连同京畿营一起,大开城门闯入城中。
届时,便是影卫手中有着双管突击步枪这等强悍的武器,对上对方这么多的兵马,亦是没什么胜算的。
枪支虽然强悍,可造出来的子弹是有限的。
镇北军得以镇压,也是因魏家豢养的私兵还不成气候,方运等人虽强,但在双管突击步枪面前,亦是难成气候。
京中留下的影卫不足三千人,余下的几百把双管突击步枪留给了镇北军。
这几百把枪支,加上声势浩大的镇北大军,给对方造成极大的压力,方运一死,那叛军便已溃不成军。
京畿营那边的情况,也同样如此。
知晓大体情况得到控制后,施元夕放下心来,直接带人押着魏昌宏,去往刑场。
这位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的佞臣,被羁押在囚车之上。
可惜此番京中变动,来往街道上并没有人。
戒严令还未全部撤下,京中百姓轻易不敢外出。
这条街道上,除了施元夕的人手外,便只有一辆马车与他们并行。
施元夕只看了一眼,便清楚对方的意图。
入刑场前,她命队伍停下,抬眼见到徐京何满脸冷肃,抬步下了马车。
囚车附近都是施元夕的人手,徐京何却没有半分回避,只冷眼看着那魏昌宏。
他和魏家有着血海深仇,魏昌宏将死,有些话也该说清楚。
施元夕看了那边一眼,正准备抬步离开,给徐京何腾出说话的空间来,就见他毫不避讳地开了口:
“魏大人当初对我兄长下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魏昌宏模样狼狈,闻言却只是斜睨了他一眼,冷笑出声:“本官如今最为后悔的,便是当初没有直接吞没整个江南徐氏。”
徐京何身边的暗卫脸色都变了,这人死到临头,竟然还半点不知悔改,企图用这等话激怒徐京何。
徐京何眼眸幽沉,面色冷然,凉声道:“是吗?”
声音里好像没什么情绪,可施元夕却注意到了他冷沉的侧脸。
她眼眸轻垂,直接开口道:“将他押入刑场。”
边上的影卫领命,魏昌宏被影十三从囚车内拖了下来,他满头乱发,遮住了那双阴狠至极的眼,从徐京何身边经过时,还讥笑道:
“徐家也是昏了头,你行事狠辣,却不让你入京,安排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徐民安来。”
“呵。”他低笑了瞬:“可笑。”
他拿徐民安的死,来嘲弄着眼前的人。
未料到那个看着弱不禁风,面冠如玉的翩翩君子,竟是翻手从袖间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修长的骨节握着那把匕首,直接越过影十三,将那把匕首扎进了魏昌宏的腰间。
“啊!!!”魏昌宏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遭受重击,鲜血流了半身,他原本阴戾嘲弄的神色,尽数化作了痛苦。
羁押着魏昌宏的影十三和影海二人都惊住了,徐京何动作极快,他们两人就在旁边,注意到他的动作时,他已经下手了。
影十三惊骇之时,忙回头去看施元夕,却见施元夕就这么看着,面上并无阻拦之意。
他瞬间了悟,给身后的几个影卫传递了眼神。
犯下重罪的犯人,在行刑之前都会受刑,魏昌宏却没能经历这样的事,也是遗憾。
徐京何本身就是刑部侍郎,他动手,施元夕就当他给魏昌宏用刑了。
只是施元夕也没想到,徐京何竟是会当着她的面直接下手,这等行为其实是十分危险的,他们二人只是短时间内的同阵营,他这么做,等于将把柄递到施元夕面前。
施元夕晃了晃神,那生得一副极好容貌,皮相极美的徐大人,抬手将那匕首迅速抽出,复又再次毫不犹豫地将那把匕首扎进魏昌宏的大腿。
鲜血飞溅,沾染在了他的衣袍和那张没什么情绪的面孔上。
徐京何取出一张帕子,一边擦拭着面上的血,一边用那双宛若深海般的眸看着他,道:
“这把刀,是兄长入京前我赠予他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