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一)
    有一段时间,
    宁怀衫和方储所化的那两个小童子有一些问题。
    说严重倒也不算严重。
    就是会有神魂不宁之相,走着路呢都能犯困,常常一边走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迷迷瞪瞪间撞过乌行雪的腿,
    也撞过萧复暄的腿。
    乌行雪给他们探过灵。
    但探灵的结果总是好的,显不出什么伤损来,
    好像神魂不宁都只是错觉似的。与寻常百姓家小孩爱犯困、老人爱犯困无甚区别。
    这种时候,
    丹药总不能乱吃。
    小童子灵又脆,乌行雪和萧复暄两人气劲太过纯冽,也不好轻易动手去调,
    容易把那俩小不点直接送走。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找点天然的定灵安神之物,给小童子挂在身上,
    慢慢休整。
    所以他们去了一趟西南。
    西南一带山多林密,
    多奇术、也多奇物,常在海市做交换,
    里面总能见到一点还不错的东西。
    原本乌行雪和萧复暄算好了时间,准备一道去海边,等一等将开的海市。
    但行到半路,
    两个小童子就又闭着眼睛找不着北了。海市人杂,小童子这状况不宜去。
    于是,他们难得分了两路
    萧复暄继续往南,
    去海市寻摸灵物。
    乌行雪则带着小童子,去他们约定好的地方先行落脚,
    起个温和些的阵,将那两个小童子圈进去。
    他们约定的地方是一片颇有特色的海寨。
    但乌行雪还没行到,
    就在中途被绊了脚。
    绊住他的,
    是一片叫三坊十二巷的地方。
    那地方顾名思义,
    有三条长坊十二条窄巷,是个百姓聚居之地,本该车马往来行人络绎。
    可乌行雪踏进街巷,却见那里家家门户紧闭。官道上唯有秋风卷落叶的沙沙之声,萧瑟冷清。
    乌行雪四下扫了一圈,脚步一顿。
    身后跟着的马也“笃”地一声停了蹄,尾巴卷扫着。挂在马背上的两个小童子未觉异样,还在呼呼大睡。
    倒是其余十二个小童子聚到乌行雪腿边,小声道:“大人,咱们咱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不是说西南一带的百姓能歌善舞么,十分热闹么?”
    一串小童子纷纷点头如捣蒜:“就是,这里别说热闹了,连个人都没有。好生奇怪。”
    “简直像鬼城。”
    是奇怪。
    乌行雪心说,但也不至于成了鬼城。
    虽然门户紧闭,但他稍一凝神,就能听见家家宅院里都是有人声的。估计是遇见过什么事,防备心重,才如此早就关了门。
    乌行雪想了想,伸了根手指,抵着最近处的小童子后脑勺,将他往前推了一步:“小不点,去问问。”
    小童子“哎呦”一声,捂着后脑勺,转头道:“大人怎么不问?”
    乌行雪:“懒。”
    小童子:“……那为何是我?”
    因为你倒霉离得最近。
    乌行雪顺口道:“这里的人防备心重,你脸圆眼睛大,水灵讨喜,往人家面前一站,人家就说不出不字了。”
    小童子咕咕哝哝:“可是大人每次大人往天宿面前一站,天宿也没说过不字啊。”
    乌行雪:“……”
    小童子挣扎了一下,没用,还是哼哼唧唧地去了。
    不远处有一处茶摊桌椅未收,乌行雪在那坐下没多久,就收到了一封符书。
    符书展开是萧复暄锋利的字迹。
    问他:「到海寨了?」
    这百十年来,他们几乎事事一道。难得分了两路,还有些不大习惯。一路上符书往来不断。
    乌行雪正要给他写一写这三坊十二巷的怪状,就见那个被指派出去的小童子颠颠回来了。
    “大人,我果真讨喜,敲了那巷子里第一家的门就问出来了。”小童子说。
    “哦?”乌行雪回符书的手指顿了一下,冲他道:“说说看怎么回事。”
    小童子道:“这里闹凶匪呢。”
    乌行雪:“凶匪?”
    小童子点头,匆匆道来
    西南一带多山地,尤其是这三坊十二巷,三面邻山,几乎就是被山峦半圈在其中。
    而且那些山峦重叠奇诡,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山头长得一模一样,常人根本分辨不清,就像天然的迷魂阵局。
    那个作祟的凶匪懂一些奇门异术,白天见不着,就喜欢趁着夜色顺山摸下来,在坊巷里挑一两户倒霉人家,劫些财物。
    被劫的人家索性睡过去还好,若是拽着财物不撒手,或是想要奋起抵抗,那十有八九是要遭殃的。
    而那凶匪一旦得手,就会借着坊巷小道,急急往山那边赶。只要入了山,他三弯两绕就没了踪影,想追想找都无从下脚。
    “据说这凶匪都闹了有几个月了。”小童子说。
    乌行雪:“怪不得天还没黑,就门户紧闭。”
    他想了想,问:“劫过多少户,问过吗?”
    小童子说:“好像有二十来户都遭过殃,还闹出过好几条人命呢。”
    “好几条人命?”乌行雪脸上的神色冷了不少,又轻轻“哦”了一声。
    每到这种时候,他又会隐隐流露出几分照夜城主的意思来。但又不再是那种萦绕着冷雾沉沉郁郁的了。
    要轻灵肆意得多。
    毕竟他们身上都已经再无负累,扶善罚恶,皆是自由。
    乌行雪想了想,捏了一张新符书,给萧复暄回道:「还没到海寨,但我想换个落脚之地,如何?」
    符书转瞬传了过去。
    没过片刻,乌行雪脸侧微光一闪。他两指一夹……
    接到了两张新符书。
    乌行雪:“?”
    小童子在旁边“嚯”地一声,小声跟同伴咬耳朵:“天宿大人这是写了多少字,一张符书都写不下?”
    乌行雪听在耳里,心说你就是白送萧复暄一张嘴,他都凑不够两张符书的话。
    还写不下……
    他展开两张几乎同时送到的符书一看。
    果不其然。
    第一张就写了一个字「好」。
    堂堂天宿果然如小童子所说,冲着某人基本就没说过“不”字。
    他应当是下意识写了一个「好」字送出来。
    答应完了才反应过来,又连忙补问了一句「为何要换地方?你不是一直想去那海寨住一阵?」
    所以才有了这两张同时送到的符书。
    乌行雪有些想笑,心情顿时明快起来。
    他又捏了一张新符,行云流水:「海寨过几日再去也不迟,先在这三坊十二巷住几日怎么样。」
    他有意逗人,学着萧复暄把一封符书送出去。又重捏一封,继续写到:「我鲨个人。」
    写完他审读一番,觉得这话显他凶。
    他“唔”了一声,把这封符书揉了,捻成纸灰。再捏一封,写到:「海市开了吗,你几时才来?」
    萧复暄接到乌行雪这封符书的时候,其实连海市的鬼影子都还没看见。
    他看着符书上那句“几时才来”,尤其是那个“才”字,脑中闪过某人一贯轻轻懒懒的语气。
    当即拦了一个熟悉海市的当地人,问道:“劳烦,你可知今夜的海市几时能开?”
    对方就在海市边,大抵见过奇人异士。一看他手里展着一封符书,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那人也是热心,答得很详尽:“这海市说是今夜开,其实一切就绪,大开市口就该到深夜了。你这是给亲眷写家书?”
    萧复暄已经展了一封新符书,淡声道:“问我赶完海市何时归。”
    热心人哈哈一笑,更悉心地指点道:“今夜就算开市口也该到夜里三更了,正经走一遭怎么也要一天。你可以同家里人说,明后天差不多了。”
    萧复暄倒也不回避,应了一声。
    抬手就在符书上写到:「若是快些,今夜三更能回。」
    热心人:“……”
    热心人:“?”
    第134章
    弟子(二)
    就是三更天,
    对于某人来说也相当久了。
    乌行雪在三坊十二巷的摘星坊尾,添了一个空宅院又落了一圈结界。
    一切事宜全都安顿妥当,他问身边跟前跟后的小童子:“几更天了?”
    小童子常帮他们算时,
    答得熟门熟路:“刚二更。”
    夜其实已经有些深了,天也黑得透透的,只是离三更还有一个整时辰。
    对于天宿、灵王这样的人来说,一个整时辰实在很长,
    够他们从最南边往北方无端海走一个来回。
    乌行雪心里默算了一番,
    打算趁这工夫去那山里转看一眼,
    找找那作祟的凶匪。
    他顺手在庭院里折了一根长直的树枝。
    青灰枝条在他指尖转了个囫囵,就成了一柄映着月光的长剑。
    他拎着剑正要出门,忽然听到坊巷间有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伴着一股阴惨惨的锈味。
    乌行雪曾在魔窟里当过几百年的城主,见识过这世间无尽的东西。这种味道寻常百姓根本觉察不出,他却隔着百丈都能嗅见。
    那是杀过人的人,
    才会有的味道。
    小童子们是他变幻出来的,自然随他。很快也觉察到了异样,
    纷纷支棱起来,问乌行雪:“大人大人,是那凶匪来了吗?”
    确实应该是那作祟的凶匪又来了。
    乌行雪见过的邪魔不计其数,
    杀过的同样不计其数。这凶匪不过就是个会些奇门异术的活人。
    真动起手来,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乌行雪转着剑,又问了小童子一句:“方才说几更了?”
    小童子道:“刚二更啊。”
    乌行雪:“哦。”
    小童子们眼睛亮晶晶的,
    搓着手跃跃欲试:“大人,要打架吗?”
    乌行雪想了想,
    食指竖在唇边,
    “嘘”了一声。
    左右还有一个时辰。
    而他又正愁无事……
    那干脆耗一耗嘛。
    他扫了一眼那群小童子,
    捏了捏近处的几个朝天揪揪,轻声问道:“想唱戏吗?”
    小童子:“……嗯???”
    凶匪沿着小道在坊巷之间转绕着。
    这三坊十二巷里百姓一共数千户,每一户的情况他都知道个大概。
    他劫财从来不是乱劫,每次都是踩好了点认对了门才下手,算得上谨慎,否则也不会数月下来没被人揪住一根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