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钟思随性旷达,想得开又喜新鲜,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他接受不了的事情。
    而庄冶又是万事“好好好”的性格,更不会有什么异议。
    他们只是单纯地被吓了一跳。
    但凡有一个人良心发现,预警一下给个缓冲,他们都不能“死”得这么整齐。
    ***
    后来有一回得空闲聊,卜宁问道:那天何故作那么大反应。
    彼时他们的身体已经恢复大半,能正常进笼,日常练的都是精细度和稳度。
    钟思坐在练功台沿,长腿垂在崖外,睁着单只眼睛,手夹符纸瞄着山林深处的某片树叶。他听见卜宁的问话,想了想答道:“打死都没想过而已。”
    “师父是仙人,仙人哪来七情六欲。”
    “至于师弟…...我向来觉得,哪怕全天下的人成了家,他都不会成。我一度怀疑他看人、看傀、看鸟、看花都是一个样子,统统可以归类为‘活物’,除了师父。”
    “现在想来,还真是除了师父。”
    钟思两指一松,那张符纸直朝山林射去。
    他甩了甩手腕,又改了左手,夹起新的符纸去瞄那片数十里开外的叶子。一边调整着角度,一边说:“小师兄,我需要一些安慰。”
    卜宁:“..….”
    根据以往极为丰富的经验,当钟某人这么说的时候,往往代表他皮痒。
    卜宁斟酌了一下,问:“你为什么要安慰?”
    钟思放出第二张符纸,又甩了甩手腕,转过头来说:“师弟的辈分长了一级,我就成了师门垫底,那还不是任你们欺,我当然需要安慰。”
    卜宁脑袋疼,并且觉得这人没有良心:“谁欺过你,哪回不是你自己先招惹的?”
    钟思不要脸皮,直接略过这句:“既然是安慰,师兄可否答应师弟一个小——小的请求。”
    他用手指比了个缝。
    卜宁觉得必然有诈,嘴上说着“那你容我考虑考虑”,手已经伸进袖袋摸阵石了。
    “哎哎哎——”钟思一咕噜从崖边翻站起来:“别一言不合就起阵啊。”
    他嬉皮笑脸又拱手告饶,而后说道:“要不这样吧,小师兄赏脸陪师弟我做个游戏。就来师兄你最擅长的那种,猜猜看,我刚刚放出去的两张符是左手更准,还是右手更准。若是猜准了呢……”
    “我送你一罐小玩意。”钟思背在身后的手一转腕,掏出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石罐,罐里棋子莹莹如玉,又在日光下泛着绯色。
    他玩儿似的,在卜宁眼皮子底下一晃即收。
    卜宁愣了一瞬:“哪来的?”
    钟思:“藏的。”
    “何时藏的?”
    “那可太早了。”
    早到千年之前,他在松云山百里之外的地方,牵马入城关。
    “我以为早没了,没想到又让我找见了。”钟思啧啧感叹。
    卜宁倒是半晌没说出话来,良久后问了一句:“我若是没猜准呢?”
    “那就陪我下一趟山呗,下回再猜。”
    .…
    卜宁天性通灵,第六感一向准得很,偏偏在这件小事上屡屡翻车。那罐棋子一直没弄到手,倒是被钟思拽去了不知多少地方。
    不知不觉,四季又转了一轮。
    ***
    大大*他们其实并不总住在山里,更多是住在重新装修过的沈家别墅。
    一千年漫长的维度下,世间变化天翻地覆,他们需要认知、需要适应的新东西多如瀚海。接触是最好的办法,所以他们在山外的时间比山里多。
    在这方面能给钟思他们当老师的人很多,但周煦一定是最积极的那一个。
    这小子一有时间就往沈家别墅或者松云山跑,碰上长假还一住好多天,起早贪黑兢兢业业。
    夏樵感觉这股热情令人害啪,趁着某次午休把周煦逮来拷问:“你对教师这个行业爱得这么深吗?”
    结果周煦回答说:“你不懂,这从人文角度来说是知识的传递,从历史角度来说是文明的延续,从物理角度来说——”
    夏樵心说还踏马有物理角度?
    “—叫负能量守恒。”周煦说。
    夏樵“唔”了一声:“什么意思?你说给我听听。”
    周煦清了清嗓子,说:“主要是在我身上达到了一种守恒。你看,我在学校天天遭受知识的毒打,负能量都在我身上吧?然后我到这里来,用更新奇的知识毒打老祖们,诶!负能量就出去了。”
    夏樵:“……”
    周煦:“就是这种守恒。”
    夏樵:“……”
    周煦:“当然,就是一种比喻。”
    夏樵麻木地看着他,片刻后说:“您可能真的欠一顿毒打。现实意义上的,不是比喻。”
    周煦一秒老实。
    可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还有什么事,能比摁着一群老祖宗学拼音学简体,学手机学电脑更爽?
    没有了。
    夏樵想了想说:“得亏他们脾气好。”
    周煦立马拍马屁:“是是是,松云山盛产好脾气。”
    拍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除了你哥。”
    夏樵:“…”
    没毛病。
    祖师爷亲自惯的。
    起初周煦什么都教,有用的没用的,只要让他看见了,就坚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当老师的机会。几位老祖也乐意学,渐渐养成了随囗一问的习惯。
    直到有一回让祖师爷以及他亲自惯出来的祖宗目睹了教学现场…..
    那次钟思和老毛去了太因山,卜宁带着大小召去了漠河附近。
    庄冶则跟着尘不到、闻时他们去南边沿海一带处理几个刚成型的笼涡,解决完回宁州的时候没有一记阵门开到家,而是从车站附近落地,之后就权当散步。
    庄冶很喜欢看这些陌生的市井百态,很多瞬间在他看来都稀奇又新鲜。
    就是因为这一点,尘不到才说要走回去,否则以闻时那利落性格,这会儿他们已经坐在沈家餐桌边了。
    路过一片红房子的时候,周煦一指前面围栏箍着的操场说:“老祖,看,我学校。”
    时值周末傍晚,走读生如周煦还没回校,但校园里依然很热闹。
    楼里星星点点亮了一些灯,长道上是三五搭伴去食堂或去宿舍的学生,操场上到处是跑跳的人影。
    离他们最近的一块篮球场大概刚结束一场比拼。
    一个男生一手拍着球,一手撩起T恤宽大的下摆,毫不在意地擦了擦脸边的汗,然后指着不远处另一个男生笑着叫道:“刚刚老韩弄丢我多少次球!还踩我两脚,干他!”
    接着,他们就开始了一项令人困惑的神奇活动。
    被指的老韩叫了一声“卧槽,你等着”,扭头就跑,结果没能跑掉。被一群冲过去的男生逮住,乌乌泱泱把他挤在篮球架下。
    也不打架,也不干嘛,就纯挤,挤得大汗淋漓。
    过一会儿又不知谁嚷嚷了一句,然后那群男生又“噢噢”鬼叫着,转头把下令的那个男生拍在了操场铁丝网上,也开始挤。
    然后又一窝蜂涌向了第三个地方,挤起了第三个对象。
    ……
    似乎都不太聪明,但很快乐。
    庄冶:“?”
    学校他懂,闻时给他讲过。打篮球他也知道,周煦甚至想拉他们一块儿来一场。但后来的这种神奇活动他就不明白了。
    大师兄敏而好学,虚心请教:“这是在做什么?”
    周煦想说这叫“集体降智的快乐”,又记起来几分钟前他刚骄傲地介绍过这是他的学校,他的同学们.……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他顿了顿,说:“这是一种神秘的仪式。”
    庄冶:“是么?”
    周煦继续道:“是的,源头已经不可考了,但据说是某种祭祀活动的变种。”
    庄冶:“哦……”
    周煦低头谦虚道:“这方面我不是很懂。”
    等他再抬起头,就见庄冶老祖已经掏出了他随身携带的便签本(有手机但他用不惯),像少时学各类技法一样,认认真真地做了笔记。
    周煦:“….”
    那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学。
    庄冶一边记,一边还道:“若是祭祀类的,那小师弟熟啊。”
    他说着,转头看向闻时:“师弟你一贯喜欢这些,看的书也多,知道这个源头是什么吗,你使过么?”
    闻时:“……”
    他感觉自己可能受到了人身攻击。
    “周煦。”闻时冷静地说:“要不回去我拿刀给你雕雕脑子吧。”
    旁边尘不到这个王八蛋已经开始笑了,不仅笑,还提点了谁一句“快跑”。
    等闻时黑着脸偏了一下头,绕过庄冶去逼视周煦那个二百五的时候,二百五已经撒腿跑得没影了。
    .…
    得亏跑得快,不然他能被傀线抽死。
    从那之后,周煦就收敛了很多,不再胡说八道教些乱七八糟的了。
    但这个世界丰茂而广博,就算每天教每天学,新鲜事也依然无处不在。
    ***
    临近冬至的一天,周煦和夏樵路过公交站台时,看见巨大的广告窗被几个穿工装的人打开,更换上了新的海报。是一部即将上映的电影。
    周煦扫了几眼,突然一拍脑门说:“对啊,还没带几位老祖看过3D片呢,找个效果好的,他们又是第一次看,应该还挺唬人挺刺激的。”
    他满怀期待地搓了搓手,并当场点开了app。
    “挑巨幕厅,人少的,这样位置好。”夏樵提醒道。
    “那必须,就这场吧,咱们第一个订,位置随便挑。”周煦生怕被人抢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票给买了,甚至连厅名都没看全。
    组团看电影的那天,宁州乃至整个东部地区撞上一股冷空气,温度骤降。
    但周煦他们热情不减。
    这位同学十分兴奋,从上车到下车叭叭个不停,从3D说到VR再说到全息,吹得天花乱坠。不仅抓着钟思、卜宁和庄冶,他也没放过闻时。
    听得闻时脑袋嗡嗡的。
    这位祖宗是祖师爷亲点的“凶”,没那么好的耐心。他听到最后没忍住,一脸嫌弃地把周煦搭在下巴上的囗置拉上去了。
    就听“啪”地一声,世界清静了。
    “我看过,别冲着我讲。”闻时说。
    周煦捂着被口置打疼的脸,“哦”了一声。几秒后又蹭地支棱起来:“什么?你看过?3D的?”
    闻时“嗯”了一声。
    周煦纳闷地问夏樵:“95年有3D电影吗?”
    ".….…"
    夏樵在闻时转过来之前,把周煦连头带脸捂到了腿上,免得这小傻x又找打。
    不过夏樵同样很纳闷——
    他哥看过3D电影???他怎么不知道???
    可能是他们脸上的困惑太明显,就听尘不到开口道:“看过,我骗着去的。”
    老毛昏昏欲睡地窝在驾驶座上,补充道:“我给订的票,好多回呢。”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夏樵忽然觉得,这个家容不下他了。
    老毛又委委屈屈地说:“我订那么多回票,也没说带我一次。带一次能怎么,我又不挨着他们坐是吧。”
    夏樵忽然又平衡了。
    闻时本来听着老毛的话,想说下次还是把大鹏鸟带上吧。
    他拱了尘不到一下,刚要开口又顿住了,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扭头看向钟思他们….….
    闻时和尘不到的关系卜宁是知道的,但是卜宁从来不议论别人私事,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主动聊八卦似的告诉其他师兄弟。
    那么,理论上钟思和庄冶应该还不知道。
    可当闻时转头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迟疑与困惑,而是齐刷刷研究起了窗外的城市夜景。
    反正小师弟他们是不敢看的,“师娘”这种上赶着死的玩笑也是不敢开的。毕竟他们刚活没多久,并不想被暗杀。
    但不妨碍他们眼尾唇角欲盖弥彰的笑。
    闻时头顶一排问号,然后醍醐灌顶,转头盯向了正襟危坐的周煦。
    "..…"
    周煦觉得这电影他生前是看不成了。
    ***
    众人就是在这种微妙氛围下进的电影院,因为各有心思,进去的时候也没发现哪里有问题。只有钟思上下扫量一圈,咕哝道:“没人啊。”
    当时夏樵还回了一句:“昂,咱们来得早,一会儿肯定就满了,这电影最近很火的。”
    结果闻时找到位置往椅子里一坐,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椅子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他问了尘不到一句。
    尘不到在旁边坐下,显然也感觉到了区别。他把手里的票翻转过来扫了一眼,就见那个电影长长的名称后面跟着一个不起眼的括号,里面写着4DX。
    祖师爷垂眸看了片刻,又把票翻过去,拍了拍闻时说:“换了套椅子而已,能按摩,其他都一样,放心看。”
    说完,他换了个懒散姿势,支着头等开场了。
    鉴于他总爱逗人玩儿,前科累累,并不值得盲目信任。所以闻时狐疑地盯了他好半天。
    直到他挡了一下闻时的眼睛,失笑道:“怎么疑心这么重,老这么盯着我,我还看什么电影。”
    “我为什么疑心重你不知道?”闻时咕哝了一句,这才收回目光,犹豫片刻,还是窝进了椅子里。
    只怪闻时这时候的注意力全在尘不到身上,没回头看看后面一排的周煦和夏樵。
    他如果看一眼就会发现,那两位发现自己错买成了4D×,已经缩着脖子不敢吱声了。
    “这部电影有打架么?”周煦小小声问。
    “你说呢?”夏樵道。
    “会刮风下雨电闪雷鸣么?”
    “你说呢..”
    “我完了。”
    这部电影不但有打架,而且开场就是打架。
    闻时鼻梁上架着黑色眼镜,窝坐在据说“带按摩”的座椅里,看着屏幕里的人在丛林中被追得连滚带爬,正要进入情境呢,就感觉座椅靠背突然动了。
    闻时:“?”
    沙发似的柔软布料下,突然多了五六个凸起,然后配合着屏幕里嗷嗷惨叫,对着闻时他们的腰背就是一顿猛捶。
    卜宁他们也被惊了一跳,钟思扭头摸了摸椅背,刚想说“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就见屏幕上主角滚下了山崖,镜头一阵旋转晃动。
    然后整个影厅的椅子都开始“咣咣”摇。
    钟思还转着头呢,差点因为没坐好被椅子掀下去。他抓了一下扶手,才稳住身形。
    但这还没有结束……
    就在众人为了避免被椅背捶腰子,也避免被晃到吐,抓着扶手朝前倾身的时候。屏幕里的主角滚过瀑布,滚进了一片溪水里。
    于此同时,前排座椅背后突然嗡嗡作响,伸出了一排黑黢黢的东西。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噗”地喷了他们一脸水。
    闻时心说按你姥姥的摩。
    他闭着眼用手背擦水的时候,隐约听见旁边钟思笑了一声,不用看也知道是气的。
    而当他睁开眼,朝右手边一瞥,就见尘不到支着头的手已经半掩住了脸,嘴角是翘着的,显然笑了有一会儿了。
    他从没靠过椅背,自然不会被捶。
    至于那根喷水的玩意儿…….
    闻时目光挪过去,就见一张符纸悄悄立着,撑出了一片看不见的屏障,把吱哇乱喷的水一滴不漏地全挡在了屏障那边。
    闻时:“……”
    你死不死?
    ***
    这一场电影看得几位老祖终生难忘。
    为了表达对周煦和夏樵的感谢,卜宁笑着把他们送进了阵里。
    又为了缓解被捶的身躯,他们回了沈家别墅,早早就歇了过去。
    只有闻时越想越气,用傀线把尘不到绑去了山里。
    他本意是不想打起来吵到几个师兄弟。当然,最终结果是一样的,没有吵到其他任何人。
    就是打的过程有点南辕北辙。
    闻时咬着尘不到的肩,眼里湿雾弥漫的时候,那股冷空气终于还是在宁州停留下来,给整个东部带来了一场雪。
    那是这年冬天第一次下雪,在冬至前夜。
    尘不到把他紧攥的手指一根根捋开,半是帮他放松半是玩儿地揉捏着。过了片刻,又转头去吻闻时的颈侧。
    闻时刚缓过来一会儿,被这么亲着亲着又有点耐不住。
    他皱着眉眯起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最初想问的:“尘不到。”
    “嗯。”颈边的人应了一声。
    “你明明没比我早醒多少,怎么什么都知道?”
    尘不到半抬了一下眸。
    他在这种时候嗓音比平时更懒一些,沙哑里带着一点笑:“你怎么还记着仇?”
    说着,他顿了一下,瞥眼看见满床的傀线悄悄探了头,又有要偷袭着威胁他的意思。这招自始至终从没成功过,又从不肯放弃。
    “屡教不改。”尘不到低低斥了一句,然后把傀线统统还给了作祟的傀师。
    .………
    闻时咬住那几根白棉长线,翕张着潮湿眼睫的时候,听见尘不到说:“我虽然没比你早醒多久,但我放了很多傀在外面,帮忙听着帮忙看着,总能知道得多一点。”
    虽然当时情潮迷离,意识不清。
    但闻时老祖还是记住了这句话。
    于是这天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在人间所有下过雪的地方,数不清的小雪人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杵在树下路边,替某位傀师一声不吭地看着这个世界。
    第123章
    番外6:松云
    闻时这一觉,
    睡到了日上三竿。
    很奇怪,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前九百多年从不知道“好好睡一觉”是什么滋味,
    遑论一夜无梦到天明。偏偏这两年,时常睁眼就是天光大亮,好像在一口气补足以往欠缺的那些。
    以前他睡觉总是很轻,稍有一点动静,
    哪怕只是风把窗户轻轻吹开一条缝,他都会骤然睁眼。
    现在醒过来发现自己枕着尘不到的腿,或是压着尘不到半边肩,他都想不起来是怎么睡成这样的。
    起初,
    闻时还有点挂不住脸。醒了就翻身起来,企图用冷静又冷漠的表情掩盖自己睡了懒觉的事实。
    尘不到养了一年多,
    才给他养出了一点肆无忌惮的迹象。
    现在他至少睁眼不会急着起床,
    有时候实在犯困,还会翻个身用手肘掩着光亮,再闷一会儿。
    一直到尘不到用指弯碰着他的下颔骨,
    问说:“你这会儿是撒娇还是使诈?”
    他才会含含混混应一声,
    然后撑坐起来。
    比如现在。
    闻时只是哼了一声,就感觉自己嗓子哑得厉害。于是默默抓了桌案上晾好的茶,
    一边喝一边垂眼扫量着自己。
    他身上就披了件罩衣,
    还不是他自己的。松松散散,
    一路敞到腰。遮是遮不住什么的,倒是显露出了很多……嗯……痕迹。
    脖子上估计也有,偏偏今天是冬至,按照惯例,他是要跟几个师兄弟一块吃饭的。
    闻时摸着颈侧,
    开始在脑中追根溯源——明明昨晚最初是预备了要打一架的,怎么好好的衣服就没了。
    正反思着,就见尘不到伸过手来,接了他喝空的杯子。顺手拎了茶壶又给他倒满,煞有介事地答道:“因为你昨天穿了身黑色,太沉闷,去了顺眼。”
    闻时:“……”
    放屁。
    这种见鬼的理由也就只有这人能面不改色说出口了。
    他喝着第二杯润喉水,闷声回了一句:“谁搭理你。”
    然后就被捏了一下脸。
    闻时:“?”
    好赖也是个傀术老祖,又凶名在外。这世上敢捏他的人——
    ……
    行,这个确实敢捏。
    尘不到推门出去,招了老毛和大小召交代事情,嗓音不疾不徐隐隐传进来。是个人都听得出,祖师爷今天心情很好。
    闻时又给自己倒了第三杯凉茶灌下去,确定嗓子不那么哑了,才走到屋子另一边拉开衣柜门。
    柜子里衣袍层层叠叠许多件,他手都伸向那身蓝白的了,又鬼使神差收回来。
    ……
    过了有好一会儿吧,屋外的尘不到已经交代完了所有事,大小召正要下山,半掩的屋门忽然“吱呀”一声响。
    尘不到倚着树转回头,就见某位傀师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抬脚出来了。
    他长发束得一丝不苟,衣领裹到脖颈,抿着的嘴唇在阳光下显得薄而冷淡……
    总之,什么都跟平时差不多。
    唯一区别就是衣服是黑的。
    尘不到挑了一下眉。
    “咦?他怎么突然改穿黑了?”原本该走的大小召刹住脚步,探头探脑。
    她们没听到尘不到在屋里说的那句话,自然琢磨不通来龙去脉。
    当然,尘不到也没打算让她们琢磨。
    他转过头来,冲弯长石路抬了抬下巴,对大小召说:“下你们的山。”
    ……
    依然是总而言之,师门上下真正坐在一块儿,已近黄昏时。
    老毛调味做了满满当当的炖锅,大小召还煮了白生生的汤圆。
    古书里说,冬至又名履长,是万物之始。若是吃上一顿齐齐全全的饱足饭,便意味着长久的美满和团圆。
    真要算起来,这是松云山上下第一次真正坐在一块过冬至。
    即便是很久以前,庄冶他们都未及冠下山,也没有像今天这样齐全过。
    那时候的尘不到从不参与这些,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这个做师父的在一旁坐着,几个徒弟就总会束手束脚,尽不了兴。
    好在冬至每一年都会如期来到。他们错过了以往的无数次,也还是等来了这一次。
    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善报。
    可能是热汤入喉,茶酒过了三盅。
    钟思第一个歪斜下来。他一手撑着地,一手捏着青瓷盏。在腾腾白雾里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道:“师父,我想起自己刚上山那会儿了。太因山大火……”
    尘不到应了一句:“烧了十三天。”
    那年太因一带突起山火,烧了整整十三天。山下的人大半殁于火海,余下的就成了流民。钟思是流民里最小的一个,不足四岁。
    他其实已经不记得前后的事了,只记得有人把他送到了另一座山下,对他说:“顺着石阶上去,能活命。”
    “师父居然还记得?”钟思有点讶异。
    “提了就想起来了。”尘不到说。
    他总是这么说,但闻时知道,他就是记得。
    尘不到不爱记事,可当你聊起那些不知多久前的东西,他又总会接上一句。好像他只是瞥扫一眼,万事就过了心。
    庄冶生于钱塘,三岁那年因为大病不愈,被弃置于观塘桥边。刚上山的时候又干又瘦像只猴儿,吃什么都长不了肉。足足两年才有了点孩子样。
    卜宁故乡在青州,出身并不算糟,却受累于天生的那一点灵窍。有人说他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疯病,也有人说他大了注定痴愚。他上山的时候是个晚春,看见满山鸟雀高飞的瞬间,眼里聚着光。
    钟思是流民送来的,那时候尘不到正在太因山,送那一山的亡灵,偏巧错过。要不是常去山里的樵夫照应了两天,可能就没这个徒弟了。
    而闻时最小,是他从尸山血海里领回来的,在山下养了一年。
    上山的那天是冬月十六。他炉子上烹着酒,炉火烧得正红,外面霜雪裹满了山松。
    ……
    尘不到其实哪件事都记得。
    只是当初做这些全凭机缘天意,倒是从没想过,这几个徒弟会在这条长路上跟着他走这么久。
    ***
    老毛收起炉火的时候,雪下了一阵刚停,月色朦胧不清,是雾一样的微光。
    围坐于桌边的师徒众人站起身,理了理袍衣,前后出了门。
    冬至天寒,又是祭祀的重节,他们今晚谁也不得闲。
    闻时跟在尘不到身后迈过门槛,抬眸扫了一眼整座松云山,清清寂寂,像是少了一点什么。
    他愣了一瞬,忽然记起来。
    久远之前的冬至日不会这么清净,松云山下那些城村会放百十盏天灯,祭奠的香火长长袅袅,升到山腰才会化作雾岚。于是满山都是人间烟火味。
    如今那些村落早已了无踪迹,山下也没人再放天灯了。
    闻时怔然片刻,忽然动了几下手指。
    细长的傀线在夜色下无声铺散出去,下一秒,山道两边就浮起了明**的虚火,从山脚一直亮到山巅,乍看过去,就像千年前满山的灯。
    尘不到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
    接着,这群人便沿着灯火踏上石道。
    他们像过往的每一天一样,穿过松风下山道,然后各赴东西,没于人潮,去做他们长久在做的事情。
    金翅大鹏一声清啸,隐入云后。
    大小召化作两道白影,奔袭进林涛。
    只有满山天灯似的火光静静地浮着,映照一条归家路。
    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最初松云山下的那些村城,过冬至是不放灯的。那个习俗总共也就持续了一百多年。
    如果有人能找到最古早的村志,或许还能看到一些痕迹——村志里说,那些天灯其实就是放给山上的人看的,纪念百余年前,这座无名山来了一位神仙。
    他立碑于山下,定居于山巅。
    从此,无名山便有了名字。
    世上确实是有这样一座山的。
    它山巅常有风雪,山坳有一汪灵泉。长风入林,涛声百里。
    它有一个仙客取的名字,叫做松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