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茂业想,沈六元终归是被品性所累。
还好他是猪儿,并非六元及第。
三年时间,足够他跟着刘阁老学到许多为官之道。
他有时对沈六元很是惋惜。
如此聪慧之人,本该能平步青云,只需自保便是,为何要蛮横出头?
终究还是太过意气风发。
如此年轻,却才华横溢,哪里知道何为低头?
因着刘阁老相护,他除了在翰林升迁外,还兼任吏科给事中。
给事中便是连阁老也可弹劾,权可谓极重。
他想着他终于选对了。
哪怕沈六元回京拿出了万民书,他仍旧觉得以他的资质才学,这便是他最好的选择。
能将通城州变成通府,从那险象环生的环境里再回到京城的人,就不是褚茂业能比的。
褚茂业比不得沈六元,褚茂业却能得座师的赏识,能立在这大殿之上。
可他从未想过,座师一死,这朝堂便没了刘门的容身之所。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当年沈逾白不选刘门。
原来他并未长成褚茂业,他仍旧是猪儿。
纵使立在这大殿之上,也不过能跟这些臣子们吵几句,却无法护住刘门分毫。
座师始终在教他,为官者,头一个要学会的就是自保。
座师如此践行了一辈子,尸骨未寒,就被群起而攻之。
自保是为了什么?
事事圆滑避让,就可自保了吗。
那座师为何会遭受这些羞辱?
薛大人又为何在此与众官员抗衡?
刘门挡了他人的道,如何才能自保。
褚茂业藏在宽袖中的手颤抖不止,眼底是不甘,是屈辱。
座师倾尽所能教导他,扶他往上爬,他该给座师一个清白的身后名。
可他既无法让村里人过上好日子,更无法护住恩师。
他依旧是猪儿,并未长成茂业……
纵使天子入殿,他依旧心绪难平。
今日的早朝与前几日一样,依旧是对刘秉卿的弹劾。
与以往不同,今日他顶替了薛玉书,头一个出列与他们争论。
“今日你们如此污蔑逝世的同僚,就不怕你们身后也被人如此污蔑吗?!”
褚茂业几乎是咆哮着怒吼。
前方的薛玉书身子一晃,回头看向褚茂业,就见褚茂业脖颈处的青筋暴起,脸颊因太过激动而涨得通红。
对面的董兴邦一步跨出:“刘秉卿既做了那些事,就该被弹劾,我等身正,如何会留下污名?”
耄耋老人一夜玷污数名少女之事?
这些时日难压的怒火再次蹿起,烧得越发高,薛玉书刚要开口,就听身后的褚茂业咆哮道:“你如何身正?靠你董家那十万亩田地吗?!”
薛玉书错愕地看向褚茂业。
往常不都该他冲在前面,茂业跟着吗?
便是当日动手,也是因着他晕过去后方才如此。
茂业始终以他为主,今日怎的……
褚茂业并不给董兴邦反驳的机会,而是连珠炮般道:“恩师乃三朝元老,政绩早已列入史书,不是你们想磨灭就能磨灭的。”
“你们日日弹劾,何曾有过人证物证?”
“你们就不怕往后上《佞臣传》吗?”
声声控诉,响彻整个大殿,朝中为之一静。
褚茂业吼完,直觉自己多日的憋屈终于尽数散去。
官场自保,便只能一步退步步退。
他便是猪儿也不愿再退了。
纵使他没沈六元之才,至少他要有沈六元之勇。
不得罪这些大臣又如何,他们会放过他吗?
既如此,为何怕得罪?
恩师都无法自保,恩师教导之下的他又如何能自保。
今日他方知恩师是错的,那他就该学学沈六元。
那日多少人围攻沈六元,可沈六元轻易几句话就让他们为之胆寒,为之避让。
这朝堂就是吃人不吐骨头之地,越怕,越会被吃。
既如此,他就要狠狠咬回去。
就算被咬死,也要撕下他们一块肉!
文官最会诡辩,如何会因他一人的争辩就能成功?
董兴邦冷哼一声:“你乃刘秉卿推到给事中之位,今日你如此为他辩解,就是他结党营私最好的人证!”
“入朝不过三载,你如何能担得起给事中一职?”
那些大臣们的声音很快将褚茂业一人的声音盖过。
纵使褚茂业如何横冲直撞,也逃不出他们的围剿。
薛玉书绝望地闭上双眼。
褚茂业的前途怕也要尽毁了……
天元帝手指抬起,鸿胪寺卿邹元正朗声高喝:“班齐!”
大殿之上众官员终于住了口。
而此时的褚茂业双手垂在身子两侧,浑身颤抖。
只刚刚独自面对于门这些人,他已然力竭。
褚茂业想,他终究还是无法让村里人过上好日子。
天元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何德全,来念一念各位大人的家业。”
何德全摊开折子,尖锐的嗓音响起:“督察院右副读御使董兴邦,名下田地十八万亩,京中宅院三套,阜山……”
待念完,那尖锐的声音在大殿回荡,久久不消。
大殿一片寂静,天元帝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董兴邦如此厚实家底,从何而来?”
董兴邦吓得瞬间跪地:“回禀陛下,这些都是族中所赠!”
“那就让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好好审一审!来人,摘掉他的官服官帽!”
董兴邦惊恐得浑身颤抖,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哪里还有一丝刚刚的气焰。
第351章
风停
董兴邦被带走,大殿噤若寒蝉。
褚茂业僵在原地,脑子嗡嗡响。
刚刚还趾高气扬往他与老师身上泼脏水的董兴邦就这般被撤了官职带走了?
难道陛下终于要为老师出头了吗?
褚茂业一寸寸抬起僵硬的脖子,目光落在天子的鞋子上。
就听天元帝冷声道:“继续念!”
众官员皆是心慌不已,唯恐下一个点到自己。
“礼部左侍郎闵仁贵……”
只听自己名字,闵仁贵双腿就抖了起来。
“存于庆丰钱庄银百万两,金十一万两……”
何德全每念一个字,就如一记铁锤狠狠砸在闵仁贵腿上,将他一寸寸砸得瘫坐在地上,再无起身的力气。
官员们只看董兴邦和闵仁贵二人的反应,就知折子上那一条条尽数是真的。
而何德全手中的折子还很厚,不知后面还写了多少人。
就连跪在地上的首辅于达都是小心翼翼。
他们已然捐了银钱,天子为何还会查朝中大臣?
更何况,离捐钱不足时日,陛下竟就已经查得如此详尽,可见他着实低估了天子的势力。
思及此,于达眼神忽明忽暗。
待何德全读完闵仁贵的所有记载,天元帝冷笑:“好啊,这就是朕的臣子们,一个个全是巨富!巨贪!”
帝王威严的声音传来,闵仁贵仿若终于找回自己的力气,一个骨碌翻身跪在地上,头在地上用力磕着。
地面的石板厚实,他再用力,也只能发出闷响。
声音不大,却如同鼓锤般一下下敲打着众臣子的心。
“臣罪该万死,还望陛下恕罪!”
天元帝冷笑:“既知罪该万死,就不该还活着!脱下官服,自请去三法司!”
这便是定了闵仁贵的死罪。
连续两位大臣被拖走,大殿之中已是杀气腾腾。
褚茂业眼底迸发一股强烈的恨意。
这些官员,这些诬陷老师的官员,一个个终于脸上露出惶恐之色,终于手脚颤抖。
他便觉畅快得很。
原来他们也会觉得怕。
原来他们……如此不堪一击!
天元帝双手负于身后,来回踱步,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些臣子身上。
“这就是你们的鞠躬尽瘁!好一个百姓为重,好一个江山为重,有你们这群蛀虫啃噬我大越基业,大越如何能好?”
“你们要做那亡国之臣吗?”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满朝文武大骇,纷纷跪地。
瞧着那乌泱泱的脑袋,天元帝抬手指着下方,冷声道:“朕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三日内将家中半数财产上缴国库,三日后领着各自剩余的家当去救灾,谁敢再欺瞒应付朕,罪同欺满朝官员惶恐不敢言。
天子愤而离去。
百官久久不起身。
褚茂业却是不管不顾去扶薛玉书起身,而薛玉书的手如同一团火,烫得褚茂业手心疼:“大人告假吧。”
薛玉书闭了闭眼,待缓和过来,才道:“好。”
任由褚茂业扶着出了大殿,一步步踩在宫中石砖上。
许久,身后都没官员跟来。
想来依旧跪在殿中。
薛玉书强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泄了。
工部右侍郎薛玉书告病假的第二日,刘秉卿追赐谥号“文忠”,忠诚、勤勉之意;虽比不得“文正”,却已是不可多得的美谥。
那股弹劾刘秉卿之风戛然而止。
今年的腊月,百姓受雪灾之苦,朝堂上也是腥风血雨。
官员们无不战战兢兢。
一个早朝就有两位三品大员落马,而天子手中的折子还远远未读完,谁也不知自己是否在其中。
往日哭喊着穷困的官员们如今却把银子一箱箱往国库送。
就连于达都上缴了五十万两纹银。
如此并未停歇,银子上缴结束,官员们便各自奔赴老家救灾。
银两自备,粮食布匹自备。
京城的粮食布匹价格飙涨不说,竟还买不到。
救灾本就是十万火急之事,又因刘秉卿一案耽搁多日,如今便要日夜兼程往灾地赶。
文官们体弱,加之能立于朝堂大殿之上的,年纪都不小,若路上有个好歹,便是大越的损失。
天子圣恩,派武将兵马相护,粮食布匹等均有兵卒运输,更有锦衣卫相随,保护诸位大人。
此次是京中四品官员尽数回乡,一辆辆马车从京城排队而出,身后跟着的是浩浩荡荡的救灾队伍。
待到众官员离开,京城空了一半,百姓们倒是能过上一个好年。
内阁因着要值守,三位阁老并未离京。
沈逾白必是要给三人送礼的。
礼送往于府,于府管家给了沈逾白一个大大的冷脸,再次将其挡在了府外。
沈逾白倒也不在意。
他才把首辅大人狠狠得罪了一番,人家能给他好脸色才怪。
入了秦府,秦阁老亲自见的沈逾白。
两人寒暄一番后,秦诏道:“此次不止于门,我李门和刘门各个官员都受了重创。”
无论哪个派系都不可能是干净的。
天子对董兴邦和闵仁贵毫不手软,就是杀鸡儆猴。
如今天子给了机会,让他们拿钱买命,若还抱着银子不撒手,就是拿全家老小的命去试天子的刀究竟硬不硬。
能站在朝堂之上的人没有傻子,自是知晓天子手中的折子写不下所有人,可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在折子上。
并不需犹豫,有家产的官员均是拿出半数家产。
沈逾白道:“谁势大,谁更吃亏。”
秦诏抚掌笑道:“正是如此。”
李门如今势微,加之他没什么资产,倒是在天子面前露了脸。
刘门的官员多是刘秉卿所收的贫寒子弟出身,又因刘秉卿的约束,贪墨者虽有,却远远比不得于门。
至于崔明启……
一个子都没捐,不提也罢。
此次于达可谓损失惨重。
先是一日内折损两名三品大员,派系势力必会大大被削弱,又要捐出大量财物,还要劳心劳力去救灾。
各个官员的老家就是他们的大本营,当地父母官都会是依附他们的存在。
如今派他们回去救灾,依附他们的那些官员如何敢不尽心尽力?
便是他这个阁老亲自领人去救灾,都不如这些官员亲自回老家。
此举既救了灾,充盈了国库,又未让官员们领功,还一举削弱了于门势力,甚至连刘秉卿都护住了。
可谓是一举五得。
这等手段,除了沈逾白外,不做他想。
第352章
申冤
此事明面上是天元帝派人查出,可时机太巧合了,又太像沈逾白的一贯办事风格,秦诏直觉此事是沈逾白所为。
还未入朝堂,就已将朝堂搅乱至此,此子万万不可得罪。
秦诏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如今空出两个官位,不知沈六元更中意哪一个?”
沈逾白恭敬道:“为人臣子,自是以天子为尊。”
天子派什么官,他就办什么事。
秦诏笑道:“朝堂之上能升任三品大员者,属实不多了,我于官员任免上还是说得上话的。”
次辅去世,过了年他这个三辅就该升次辅,再加崔明启这位阁老联手,想将沈逾白推上位并不费什么力。
“秦阁老为官清正,为君为民,选任官员必以能者任之。”
若是以前沈逾白说他为官清正,他必会气一气。
秦族那深厚的底蕴,被这沈逾白两次就掏空了。
谁想两袖清风?
你莫不是出言嘲讽?
经满朝文武为国库捐银一事,他受利颇多,这话全当沈逾白在夸赞他。
秦诏知道沈逾白并不想因此事欠他人情,也就不勉强。
如今的他并不想和沈逾白有一丝龃龉,不过若是于达能和沈逾白对上,那就是再好不过。
思及此,秦诏将管家秦忠招来,吩咐道;“去查查沈六元可有去过于府,于达态度如何。”
秦忠当即便派人去查,这一查,沈逾白两次去于府拜访都未能进于府大门之事就一同传到他耳中。
秦诏一听就大大地放了心。
想来于达也明白此事背后是沈逾白。
不过沈逾白刚回京那次,为何也未进于府?
秦诏再让人一查,就查到于达长子于衍和沈六元在码头上的事。
秦诏便是一笑:“沈六元竟敢和首辅之子作对,真是胆大妄为!秦忠,我们要为于大公子伸冤了。”
秦忠侍奉秦诏多年,主仆二人早已有了十足的默契,当即就去办。
年关严寒,家家户户除备年货外并不出门,即便如此,沈六元在码头欺负首辅之子于衍的消息还是传开了。
随着过年走亲访友,这事儿便越传越广。
一个小小的地方四品官,竟敢与首辅之子对着干,实在不知天高地厚!首辅大人就该狠狠给沈六元一个教训,不让他升迁!
消息传到学子们耳中却变了味。
自沈逾白在大殿上拿出万民书,消息便迅速传遍京城。
万民请愿为沈六元加官封爵,实乃当朝头一遭,这是何等荣耀!
沈逾白六元及第就已是天下学子的楷模,又加此等功绩,沈逾白在士林中的威望已无人能及。
沈六元,当为天下读书人之表率!
可沈六元回京后迟迟未派官,是否因得罪了于衍?
沈六元乃是堂堂六元及第,而于衍不过一个白身,私自乘坐首辅官船已是逾矩,若还能左右沈六元的派官,读书何用?
学子们正是意气正盛时,很为沈六元鸣不平。
原本吵闹一番,此事也就罢了。
谁知除夕夜,三名喝了酒的学子跑去吏部衙门口讨要说法。
吏部的尚书和两位侍郎不在京中,底下的人害怕此事传到天子耳中,就将这三名学子给关了起来。
如此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他们只是来伸张正义,你们竟将人抓了,难不成这天下没了读书人说话的余地了么?
大年初三,过百名学子堵在吏部衙门口讨要说法。
到了此时,事情已闹大,吏部纵使再霸道,也不敢得罪满京城的学子。
此事只得上报内阁。
当日正是首辅于达值守内阁,瞧见此消息时方才得知于达和沈逾白在码头的事。恨不能当即让于衍去跪祠堂。
此事定不能再闹大,只是他这个首辅也不方便出面,也只有沈逾白适合出来劝说。
吏部的人实在崔府找到的沈逾白。
因着崔承平在军中无法归来,崔明启夫妇这年过得有些寂寥。
沈逾白时常过来坐坐。
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沈逾白不再耽搁,匆匆前往吏部衙门。
待他到时,那些愤怒的读书人与吏部的人正对峙。
那领着沈逾白过来的吏部官员紧张万分,顾不得先问询沈逾白,就大声呼喊道:“沈六元来了!”
那位围着衙门口的读书人回头看去,就见那沈六元正在下轿。
当年沈六元御街夸官,不少学子是见过沈逾白的,虽三年过去了,再见依旧熟悉。
有认出的学子当即大喊:“沈六元来了!”
“竟真是沈六元!”
学子们人潮涌动,纷纷回头,想要一睹六元公的风采。
沈逾白站定,给学子们行了一个同辈礼。
学子们哪里敢受,一个个急忙行学生礼,如此一来,就顾不得吏部那些官员。
吏部众官员瞧见这壮观一幕真真是目瞪口呆。
这沈六元在士林中的威望实在不容小觑。
沈逾白道:“各位必是熟读圣贤书的才子,怎好堵在吏部衙门口?”
学子们立时就跟沈六元搞告状。
他们的同窗不过来此为沈六元出头,竟就被吏部给关了起来。
“我等既读了圣贤书,便要为这世间公道发声!何况我等均有功名在身,岂是他们说抓就能抓的!”
一名白衫学子慷慨激昂,其余学子立刻附和应是。
沈逾白转身问领他前来的吏部官员:“能否将所抓学子放出?”
那吏部官员当即大声道:“沈六元既开了口,必是要放的。”
沈逾白拱手道:“那就劳烦兄台了,我等在此候着。”
那吏部官员赶忙点头称是,急急忙忙往衙门内而去。
学子们自是不会阻拦他,反倒是渐渐围到沈逾白四周,问起六元公是否因于大公子而坐了冷板凳。
听他们这架势,只要沈逾白说出一句事,他们必要为沈逾白鸣不平。
沈逾白笑道:“于公子只是白身,如何能插手官员任免?只是我回京述职之机属实不巧,碰上雪灾来袭,朝中为救灾已是倾巢而出,我多等几日也是常理。”
这些读书人虽都被称为学子,然大多数人的年纪比沈逾白大。
原本就听着沈逾白的大名,如今真正瞧见六元公的风采,方知何为年少有为,对沈逾白的敬重更加了几分。
待到那些被抓的学子放出来,沈逾白对他们感谢一番。
那些学子受宠若惊,纷纷表示自己鲁莽,竟累得六元公亲自前来。
如此一番寒暄,沈逾白再让大家散了时,那些学子尽数离去。
此番事传入宫中,于达面容凝重。
沈六元在士林中的威望竟已高到如此境地,轻易便动不得了。
此等消息自是瞒不过天元帝。
得知此事,天元帝笑着道:“六元公实乃天下文人之楷模。”
太后提醒:“沈六元的官职该早早定下,切莫再拖延了,恐再生事端。”
第353章
动不如静
今年的京城虽冷,然并未降雪。
那些雪仿若在别处都下完了。
如此也让得京城走亲访友更轻松。
这日一早,沈逾白又坐上马车前往瑞安街。
崔府门房早已对他熟悉至极,连通报都省了,只行了礼就去忙自己的。
沈逾白也如回了自家般自在。
找到崔明启时,才发觉薛玉书也在。
彼时崔明启独自给自己倒杯酒:“此乃逾白孝敬我的,这酒实在好,喝了再不愿尝其他。家中都堆放不下了,若非薛大人不宜饮酒,我必要送薛大人几坛子。”
薛玉书脸色便很不好看。
那阵阵酒香飘入鼻中,他一闻就知是“六元酒”,确实非寻常俗酒可比。
此次薛玉书大病一场,便是好了也消瘦得厉害,大夫特意交代莫要饮酒。
也是知晓此事,崔明启方才愿意将沈逾白送的“六元酒”拿出来。
因着这场病,薛玉书倒是没被要求离京救灾,可也是到了正月十二才头一次出门,来了崔府。
他本是嗜酒之人,美酒当前却不能喝,属实是折磨。
好在沈逾白来了,薛玉书热情邀请他坐下,又问起沈逾白授官一事。
“以你的功绩,若能使些力气,升任三品也并非不可能,崔阁老当年便是如此。”
说到此处,薛玉书就是一顿。
二十二岁的三品大员,属实惊人。
师祖眼光果真好,当年一眼看中沈逾白,可惜这位六元公并不愿入刘门。
年前那些事也足以证明沈逾白当年的选择是对的。
崔明启目光灼灼看向沈逾白。
若此次能升任三品,以沈逾白的年纪,就算熬也能熬入阁。
也因此,薛玉书上门提起此事时,他很心动。
此次督察院右副都御使和礼部左侍郎都有空缺,年后必定要会推。
凡是京中三品以上官职有实缺,需由九卿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共同推举。
崔明启和薛玉书一人有一票,加之秦诏年前已伸出橄榄枝,只要沈逾白点头,这三品官位还是极有可能的。
四品与三品虽只差两级,实际却是天壤之别。
三品京官的会推之权才是他们最核心的权利,地方上的二品巡抚在地方上如何说一不二,一旦上京述职,必要上这些三品京官家中拜访。
上门总不能只拿嘴来求,金银珠宝、文玩字画必是要呈上一呈的。
也可说,每逢会推之时,就是京中三品大员们的发财之日。
沈逾白笑道:“薛先生切莫在此时为我费力。”
薛玉书苦笑道:“经师祖一事,我深知护住一派系何等艰难。我既无法维持刘门,只盼望用手中之权护他们全身而退。”
若能将沈逾白扶上位,大可拉近双方的距离,往后若再投奔崔明启也就顺理成章。
师祖临终前就指明了刘门的求生之道,他与师祖相比差得远,依师祖所言总归比自己乱撞好些。
沈逾白道:“薛大人乃是学生院试时的提学官,也是学生的座师。当年幸得座师公允,才有了学生后来的六元及第,学生感激之情一直埋于心中。”
薛玉书错愕:“你竟还记得?”
座师与座师也是有区别的。
他不过是院试的提学官,和乡试、会试的主考比起来就不值一提。
何况会试的主考官乃是当时的刘三辅,而他只是刘三辅的徒孙。刘秉卿是沈逾白的座师,他这个院试的座师就不会有人在意。
他实在没想到沈逾白今日会提及此事。
沈逾白道:“学生受了先生提携,如何能不记得。”
以往薛玉书是刘门的二把手,遇到于达也可顶两句。
自刘秉卿去世后,以往那些攀附他的人仿若一夜之间消失,朝堂之上被人任意挤兑,险些连刘秉卿的身后名都保不住。
而在这时,以前与他疏远的沈六元竟称他为先生,他如何能不触动。
薛玉书深吸口气,道:“你既喊我一声先生,此次我定会助你。”
沈逾白却笑着摇摇头:“薛先生身在局中,看得便不真切。先生若真助学生,才是害了学生。”
薛玉书一怔。
崔明启便道:“你且说说。”
沈逾白道:“当今一直未给学生派官,必定是在摇摆。学生虽有功绩,然资历过浅,此时若薛先生推学生,就是告知天子学生与刘门走得近。”
帝王擅猜忌,一个如此年轻的三品大员,又有刘门助力,会否成长为另一个于达?
如此野心勃勃,不如去地方上熬着。
薛玉书恍然:“此次空出的两个位子,于达必会竭力推自己的人,圣上既已削弱于门势力,必不会再让于门之人坐上那位子,而逾白又是合适人选,反倒会助力逾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