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萧猊偏偏不放,伤口泡在泥水中成了那副样子,没听他一声抱怨,反而用嘶哑的声音宽劝他不要害怕,教他留存体力。
    他惧水,萧猊便将他驮在背后尽可能的保持平衡凫水。
    无论困境多险恶,萧猊带着他没有放弃。
    萧猊绝境中迸发的强大意志使得灵稚眼酸又忍不住向他倾注了许多纷乱的心绪,他眼前浮现出萧猊谈起卑微的少年往事时一笑置之,云淡风轻的神态。
    这人人前作为尊荣华贵的太师,并不耻于谈及做奴隶出身的那段年岁,而他当奴隶时为谋求生活所学的技能手段,不仅不想方设法的遮掩,为讨灵稚欢喜,更无避讳。
    甚至于萧猊雕刻的刀工又练得精湛几分,这其中仅仅是他为了生存所学的一项小技能。
    萧猊坦然接受所经历的一切,不管好的还是坏的,对灵稚未作隐瞒。
    萧猊对他袒露越多,灵稚心绪越乱。
    倦鸟归巢,落日消隐。
    灵稚揉了揉酸涩的眉眼,回山洞内看见萧猊正在处理晌午前在水边烤的鱼。
    他抬手招呼灵稚,说道:“快来吃一点,再晚味道就馊了。”
    夏季存留食物不易,萧猊反复烤热鱼身,从浆果上挤出汁水涂抹均匀,瞧着灵稚不动,低声温柔道:“过来。”
    灵稚背在身后的手指扭啊扭,矜持端正地坐在萧猊身旁。
    待他撕开酸甜可口的鱼肉塞进嘴里,那股子故作高深的姿态就散了,唇色沾了鱼油又润又红。
    他吃了半条,把剩下的半条递给萧猊。
    萧猊喟叹:“小猫一样。”
    猫都能吃完整条鱼,灵稚吃完半条已经饱腹,拿着萧猊塞给他的浆果吞进嘴巴解腻。
    萧猊就着灵稚剩下的半条鱼吃干净,另外一条也吃了。
    两人偶然对视,灵稚一双眼眸在火焰的衬映下犹如夜色中最亮的星子,眼波流转中有笨拙生涩的跃跃欲试,还有将要碰到又退缩的回避。
    灵稚在白日的午后觉长,入夜泛起精神。
    他躺在木床上闭眼,听到萧猊在外面喊了一声,问他要不要出去看星星。
    夜风清爽,星月皎洁。
    灵稚捂好风吹散的头发,寻觅声音的源头。
    萧猊盘膝坐在山头上对他微微摆手,灵稚左右环顾,不知道萧猊如何上去的。
    他正准备绕到一侧慢慢往上爬,手脚笨拙地抬起,眼前一闪,却见萧猊稳当地落在他面前。
    灵稚:“……”
    萧猊环紧灵稚腰身,提气纵身跃上并不算高的小山头。
    地势低矮,这一座小山头可眺望远景。
    灵稚在被萧猊抱起跃升时紧紧攥了对方的手臂,萧猊告诉他没事以后,灵稚如梦方醒。
    “……你的伤还没痊愈。”
    萧猊抬手一指:“看。”
    入目星宿如海,银河闪烁。
    灵稚有一瞬间炫目失神,他听见萧猊低沉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娓娓道来。
    “仲夏之月可观东方七宿东宫青龙,”萧猊依次给他指明方向,“角宿一,左角为天田,右角为天门,中间名天关。”*
    灵稚仔细盯着萧猊指的方向,眩晕感更重。
    萧猊手指一滑,缓慢划出一道长弧。
    “自西南角宿为首,角宿为龙角,亢宿为龙颈,氐宿、房宿作龙身,心宿为龙心,尾宿为龙尾。”*
    萧猊垂眼注视,顺着指尖停落的点,视线直直望进灵稚转来的眸底。
    相视无言,彼此甚至放缓气息。
    半晌,灵稚抿唇扭头看向另一方,嗓子发紧,轻声道:“我……我还记得的,以前你教我分辨过二十八星宿。”
    萧猊叹息:“是么,”他道,“怎么我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
    萧猊道:“既然说过,那便不说。”
    他重新盘坐,迎着如水的繁星,当灵稚在一旁坐下时,掌心握住他的手腕。
    灵稚胳膊一软,萧猊低声问:“可以吗?”
    此刻灵稚无心观星赏月,亦没把手腕从萧猊掌心里挣出来。
    他一颗心摇来晃去的,有些酸,有些满,魂不守舍。
    萧猊给灵稚喂一颗果子,灵稚下意识咬上,含在萧猊的指尖。
    他一顿,听到萧猊专注地对他说:“你可知此刻我心有多少欢喜。”
    萧猊紧了紧灵稚的手腕,失而复得,来之不易。
    他终于可以重新靠近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互相试探。
    谢谢大家!
    *星宿引用自百度百科,西安晚报。
    第84章
    可以想一想我
    又两日,
    山中岁月闲,萧猊仍未带上灵稚离开此地。
    自那夜两人在星河之下牵手入梦,醒后气氛愈发的微妙。
    山洞空间有限,
    任由灵稚退避也躲不到哪里。
    索性他不再回避萧猊,甚至会时常对着萧猊出神,似乎藏有心事。
    萧猊与他对视,灵稚表面镇定,
    可他学不来萧猊那副坦然自若的模样,
    更多的时候脸上才伪装出从容不迫,
    薄红的耳朵却在下一瞬出卖了他。
    为此,萧猊不笑话他,而是克制压抑着喜悦,
    耐心等灵稚适应这份转变。
    日晒三竿,
    灵稚昨儿辗转至半夜才入睡。此刻他眼神迷离地爬起坐直身,不一会儿又懒懒地重新卧回铺置了浅浅一层的干草上。
    洞里空荡荡的,萧猊不知去了何处。
    熄灭的火堆旁放了个荷叶包,叶子里盛着沾了少许水珠的鲜果,果实饱满,色泽透润,
    轻手一挤就会溢出淋漓果汁和果肉。
    灵稚捧了几枚果子重新回到木板上盘膝坐好,吃完果子,还未见萧猊回来。
    萧猊不知从哪寻来的陶罐,罐子盛有从水潭接来的清水,
    方便两人留在洞中洗漱。
    灵稚双手压在两侧后撑起胳膊,
    目光直直注视洞口的方向。
    天光大亮,
    落进洞中的一束光能清晰看见空气里飞舞的细碎尘埃。灵稚盯着看了一阵,
    渐渐出神,
    眼皮再次合上。
    他昏昏沉沉地侧身睡下,外面响起萧猊唤他的声音,灵稚浑身打起哆嗦,寻着声音的源头,揉揉惺忪的睡眼朝外头走。
    萧猊正在垒砌柴垛,脚边置放了少许采摘的树枝,枝干结有果实。
    灵稚先迷糊地问了一句:“萧猊,你去了哪里?”又喃喃着:“还摘了果子。”
    他蹲在地上,伸手拨弄一颗果子。
    萧猊看灵稚迷迷糊糊的模样,此时灵稚还不知道回避,眸子直直望着萧猊,看上去温顺无辜,乖乖的想让人抱一抱。
    灵稚漆黑长睫合动,涣散的眼瞳凝光,这下彻底清醒了。
    “你……”他嘴里小声吐出一句,“伤口还没恢复完整,不要总是乱跑……”
    萧猊应他:“好。”
    话一转,继而说道:“方才在路上遇到一只小东西,它好像受了伤,要不要看看。”
    灵稚追问:“什么?”
    萧猊牵起灵稚的一截袖口,手指下滑,掌心包着灵稚的手轻轻一捏。
    未等灵稚及时反应,就被萧猊带到不远的树下。
    手臂粗细的树干系有一根草藤缠制的条绳,绳子另一端圈着一只正对两人龇牙唬吓的毛绒绒。
    毛绒绒体型酷似猫却比猫大几分,体态像只幼狼,绒毛呈灰白之色,四肢夹杂几圈浅浅的褐黑色斑纹,脑袋上立两只尖尖耳朵,耳朵尖上各有一簇黑色耸立的毛。
    小东西还挺凶,萧猊将灵稚稍微拉远一点:“这只林曳后腿有伤,方才在山上遇到它险些被它袭击。”
    灵稚默默望着警惕心极高的林曳,萧猊的掌心还握着他的手,于是灵稚手一牵,带着萧猊站到离林曳较远的范围。
    灵稚脚尖一动,踩着路边的石子转几下。
    他小声问:“萧猊,你为什么救它呢。”
    他微微仰头,迎上萧猊专注低垂的视线:“我在八云村听村民们说起过,你……你还跟皇帝主张封山养兽,后来许多地方都效仿燕都,连我们那儿的猎山都封了,禁止猎户私下潜进山里狩猎。”
    灵稚就如一张白纸,他没有心机与旁人算计来算计去,想什么就问什么,对萧猊亦是如此。
    所以他说:“萧猊,我以为你会不顾它生死,或者……或者要杀了它呢。”
    萧猊心一凉,几乎是下意识握紧灵稚的手。
    “抱歉,原来我——”
    萧猊深邃的黑眸里流动着浓重的情绪,他为从前做的事对灵稚产生愧疚,但当时做了就是做了,他不辩解和开脱,往后唯有尊重灵稚。
    喉结一滚,他说道:“有些事情在认识你之后我才重新看待它们,我不否认那时的自大狂妄,也不想骗你,如今做的,一切出于尊重你,以及补偿的心理。”
    萧猊沉声开口:“且我恶事做尽,怕有一天遭到反噬,”他微微勾起唇角,“说来你莫要笑话,我想着若我多行善积德,以后万一真的受到这份善德恩惠,免去灾殃厄呢?”
    他目光细细描绘灵稚的眉眼,压抑滚动的心绪,哑声道:“我很庆幸这次你没出事。”
    灵稚被萧猊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吸引,过了片刻,他扭过头去观察那只用藤条拴起来的林曳,慢吞吞“哦”一声。
    萧猊沉声,嗓音如琴弦拨耳:“灵稚。”
    灵稚看着他:“我知道了。”
    灵稚从萧猊掌心小心抽出手,他往前走几步,和林曳隔了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灵稚的气息无害温和,连山中猛兽都对他容忍。这只林曳颇具灵性,谨慎敏感,起初因为被人栓起炸毛躁动,喉咙发出攻击目标的警告。
    灵稚不慌不忙,慢慢绕几圈。
    林曳的戒备心放松少许,喉咙收起声儿,圆溜溜的眼睛仍紧锁在灵稚脸上。
    灵稚从几个角度仔细观察林曳,他轻声说:“你后腿上的伤比较严重。”背后的毛都让兽咬脱几处,略显光秃秃的。
    看伤口像被豹子一类的野兽撕咬,这只林曳兴许才经历过一场劫难,它幸运逃脱。
    灵稚转头和静静等他的萧猊对视,说道:“我想救它。”
    萧猊前段时间伤口严重,灵稚摘回不少止血消除炎症的药草,山洞还存有。
    他想回去拿,和萧猊说:“能不能请你帮我看一下它。”
    萧猊伸手在灵稚发顶一摸:“去吧。”
    倒不是萧猊犯懒,而是他不放心把灵稚独自留在此地。若这只林曳突然泛起疯,担心伤到灵稚。
    灵稚脚步匆匆,拿了药草小跑过来。
    他捣碎药草,在林曳不远的距离蹲下,手抬起,想摸一摸这只另类的大猫。
    林曳哈气,灵稚无辜地看着它耳朵尖上的两簇毛,又过半晌,手心终于落下。
    林曳趴在草上用鼻子嗅他的手,灵稚配合,手心手背翻个面儿让它闻。
    他放轻动作在林曳被咬伤后流血的后腿敷药,处理完毕,灵稚扭头朝萧猊挥了挥手。
    “萧猊,你走远一点,我把它放了。”
    萧猊无声失笑,依照灵稚的话退远。
    林曳的体格虽然不像虎豹那般大,但亦凶猛。
    猛兽在灵稚的眼皮底下收敛兽性,任由灵稚抬它的腿敷药,不时摸一摸短尾巴。
    林曳龇牙哈气,却没对灵稚做出伤害的动作。
    萧猊想起雾清山的那只猛虎,说道:“这些猛兽对你很特殊。”
    如此看来,灵稚驯兽倒有本事。
    灵稚在林曳旁边的草地盘膝而坐,闻言,开嘀咕道:“你比它们还凶呢……”
    萧猊哑然。
    灵稚低头说:“我听过你的名字。”
    灵稚声音轻小,萧猊耳力非凡。
    他失笑:“我只当你在夸我。”
    萧猊一字取自上古十大凶兽,他的凶恶之名早就震慑朝野。曾有人在暗中以笔讨伐,拿他的名字做文章,传播不好的名声。
    为此萧猊一笑置之。
    在民间流传着关于萧猊的名声,无论好的还是不好的,多少都有一部分都传进了灵稚耳朵。
    萧猊面含笑意,望着灵稚的目光热烈似火。
    “我很期待你来驯服我。”
    在萧猊话音落下的同时,灵稚跑远,没法接此等没脸没皮,偏偏萧猊能温柔说出口的话。
    夜里,灵稚睡意昏沉。
    他被包裹在一股夹杂冷香的怀抱里,隐约听到耳旁有人说话。
    灵稚迷糊掀开眼睫,身子轻飘飘地,似乎腾空起来。
    萧猊抱起灵稚,下颌在他光洁细腻的额头轻蹭。
    “扰醒你了,继续睡吧,明日起来一切都好了。”
    闲暇惬意的日子短暂,萧猊已经布置好一切,马车候在洞外,接他们的暗卫正恭敬守候。
    车内置有厚厚柔软的垫子,丝质的被褥贴身轻薄。
    安神香轻盈缭绕,萧猊小心放下灵稚,灵稚迷糊地半睁开眼看他,没什么反应,很快淹没在困倦的梦里。
    等灵稚重新睡下,萧猊取出用香熏好的衣裳,抱起灵稚放在怀里,慢慢解开他穿了十余日已经破烂的衣物,换上新置的一身。
    天光熹微,灵稚睡意朦胧地打量陌生的环境。
    车厢坠着精致环佩,淡香萦绕,身子软绵绵的。
    他抬手推了一下搂在腰后的手臂,车轱辘碾上石子一抖,人跟着晃了晃。
    灵稚刚直起的腰身立刻软软地落进萧猊怀里,他惊讶地抬起眉眼,一下子对上萧猊掀开的眼帘。
    萧猊神情疏懒,将灵稚的脸按在颈侧重新躺下。
    “怎么不多睡会儿。”
    灵稚喃喃:“我们回去了么……”
    萧猊“嗯”一声:“送你回八云村,就快到了。”
    又道:“遥城后续事宜我已经派人接手,今日要启程回燕都,你……”他微微停顿,“你回了八云村,有空闲了记得想一想我好么。”
    灵稚:“……”
    萧猊道:“我想带你走,可心知你喜欢这里。”
    喟叹之后,萧猊抬起灵稚还迷糊的脸,俯下唇:“想在分别前亲你。”
    低声落下,薄唇贴在灵稚嘴角吮了吮。
    起初只有小心翼翼地试探,萧猊见灵稚没有回避,心下一喜,趁势加深。
    萧猊含碾灵稚的唇珠,撬开两瓣柔软的润红,卷起舌尖吮出水声渍响。
    灵稚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不得不启唇迎接,直至呼吸跟不上,他笨拙地动起舌尖想推出追弄他的舌,岂料此举让萧猊吻得更深。
    萧猊握紧灵稚的手腕拢在他腰后,渐渐地,腾出另外一只手掌移到灵稚颈子,捏着细滑的颈肉,一边亲一边用手指来回摩挲安抚。
    车停。
    萧猊一手环抱灵稚,一手贴在他颈边流连,随后系好灵稚乱开的衣襟,遮好露出的已经泛红的皮肉。
    灵稚坐在萧猊怀里,涣散的眸子逐渐清晰。
    萧猊叹息:“我会想你,很想。”
    灵稚欲言又止。
    萧猊再次吻了吻灵稚湿红的唇,牵他下车。
    八云村就在前方,时辰尚早,山里有浅淡的雾气缭绕,村落中时而传来鸡鸣。
    萧猊道:“回去吧。”却没松开牵住灵稚的掌心。
    他一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有只小东西可能需要你看看。”
    萧猊带灵稚走时,那只林曳跟了上来。它一路在车厢后方空余的位置趴着,只要没人靠近它,就没对人乱吼。
    林曳跃下空地,踩着轻巧的步子走到灵稚身侧,体态若猫,却比猫多了几分野兽的威风。
    灵稚弯腰摸林曳的脑袋,他伸舌在微肿的唇角舔了舔。
    “村里的大夫……”
    萧猊道:“已经差人安全送回各处。”
    灵稚点头,似乎无话可说。
    他的手仍被萧猊握在掌心,灵稚小声:“那我回去了。”
    萧猊道:“路上小心。”
    他随灵稚走了一段路:“你安心留在村里。”
    灵稚看着萧猊,有话想说,却咽在肚子。
    萧猊笑道:“我不会与你分隔两地,快回去吧,否则我反悔了立刻把你带回燕都。”
    话音落,萧猊抱起灵稚掂了掂。
    他将灵稚放回原地,背过身走出几步。
    男人烟雾色的衣袂轻轻飘摆,灵稚定睛看了一会儿。
    他道:“我真的回去啦。”
    萧猊转身:“不要忘记我。”
    觉得话里的意思不够,还不能太勉强,换句话就是:“可以想一想我。”
    灵稚走出一段路,回头张望,对上萧猊目送他的视线,轻轻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