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中冰冷的杀意与濒死的窒息感尚未完全从骨髓中褪去,江倌星那颗早已被世事磨砺得坚硬如铁、冰封沉寂的心,却在谢玄霄那场笨拙得近乎滑稽、却又真实得令人心悸的“英雄救美”中,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细微却不可弥合的裂口。</p>
他怀抱的温度,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和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笨拙的关切,透过层层叠叠的衣料烙印在她冰冷的皮肤上。</p>
那双总是淡漠疏离、仿佛不染尘埃的眼眸,在那一刻清晰地映着她的狼狈,里面翻涌的,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与一丝……她几乎不敢确认的、名为“在意”的情绪。</p>
这眼神,这怀抱,像一颗滚烫的、带着棱角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了她早已死寂的心湖。死水微澜,一圈圈涟漪无声地扩散开去,微弱,却带着一种固执的、不肯停歇的力道,顽固地冲刷着冰封的堤岸。</p>
最后一次机会。</p>
她在心底无声地宣告,声音轻得像午夜飘落的一片雪花,却蕴含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那点被残酷现实反复浇熄、却又在灰烬深处顽强复燃的希冀,此刻如同风中的残烛,火焰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却依然固执地、倔强地摇曳着,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光亮。</p>
于是,在蜃渊皇宫最深幽、也最冰冷的角落——国师谢玄霄的居所附近,那个消失了许久、曾经像一颗不知疲倦的小太阳般围着他叽叽喳喳的粉色身影,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重新出现了。</p>
只是,这一次,明媚的外壳下,藏着只有她自己才知晓的、千疮百孔的内里。</p>
“国师大人!”</p>
清亮的嗓音在空旷的回廊响起,带着刻意为之的轻快,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寒意。她小跑几步追上那抹雪色的背影,献宝似的抖开一件厚实的墨色织锦披风,</p>
“观星台的风像刀子一样,您穿得太单薄了,这个给您挡风!”</p>
她踮着脚尖,试图将披风披上他宽阔却清瘦的肩头。</p>
谢玄霄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在她指尖即将触及衣料的瞬间,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只是那拒人千里的冰冷气场,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凝滞。</p>
江倌星心一横,飞快地将披风搭在他肩上,柔软的绒毛擦过他冷玉般的颈侧。他没有拂开,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p>
那声“嗯”轻得像叹息,却让江倌星的心跳漏了一拍,仿佛在无边的荒漠中听到了一滴泉水的叮咚。</p>
又一日,她在御花园的假山顶寻到他。他正负手而立,眺望着远方翻涌的云海,整个人仿佛要融入那片苍茫之中。</p>
“国师大人,您快看!”</p>
她指着天边一朵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云,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惊叹,试图将他从那遗世独立的孤寂中拉回人间,</p>
“那朵云!像不像一只吃得滚圆、肚子都快撑破的胖兔子?”</p>
谢玄霄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似乎不为所动。然而,就在江倌星以为又要迎来一片沉默时,他的视线,竟真的极其短暂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在那朵“胖兔子”云上停留了一瞬。</p>
仅仅是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江倌星捕捉到了!那瞬间的目光流转,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她的心房。</p>
她的试探愈发大胆,却也愈发谨慎。一次午后,她端着一个精巧的食盒,在他必经的宫道旁“偶遇”。</p>
“国师大人!”</p>
她笑靥如花,强行将食盒塞到他面前,“我新研究出来的‘雪顶酥山’,用雪山寒泉水做的,冰冰凉凉,入口即化,您尝尝看?我敢打包票,绝对比林娇娇做的那劳什子‘芙蓉糕’好吃一百倍,不,一千倍!”她故意提起林娇娇,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挑衅,眼睛却紧紧盯着他的表情。</p>
谢玄霄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薄唇微抿,流露出明显的不耐。江倌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微微发凉,做好了被冷言拒绝甚至拂袖而去的准备。</p>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目光在那食盒上停留了片刻,竟没有像从前那样,直接无视或斥责她的“打扰”。</p>
虽然最终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碰那食盒,只是径直走了过去,但那片刻的停留,对江倌星而言,已是石破天惊的信号。</p>
她依旧明媚,依旧热情似火,甚至比从前更加“胆大妄为”。只是,若有细心之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脆弱。</p>
每一次靠近,每一次试探,都带着一种精心丈量过的分寸感,像一只曾经被狠狠推开、摔得遍体鳞伤,却又无法抗拒温暖火光诱惑的小兽。</p>
每一次伸出爪子,都伴随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做好了随时缩回、保护自己的准备。</p>
而谢玄霄这座万年不化的冰山,面对她这缕固执的阳光,态度虽依旧清冷如终年积雪,却不再像过往那般,是彻底的无视和寒彻骨髓的排斥。</p>
那层隔绝尘寰、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在面对她时,似乎悄然消融了微不足道的一角,露出了底下坚冰一丝极其细微的裂隙。一种无声的、粘稠的、带着试探与回应的微妙张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滋长,仿佛无形的蛛丝,将两个世界的人若有似无地牵连。</p>
江倌星将这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变化,视作无边黑暗中唯一透进来的微光。她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用尽全身的力气攥紧这线渺茫的希望,更加用心、更加疯狂地去探寻关于他的一切蛛丝马迹。她翻查古籍,旁敲侧击地询问宫人,甚至不惜动用“神女”的身份特权,去查阅一些被尘封的记录。</p>
终于,在一个洒扫小宫女无心的闲谈中,她捕捉到了一个让她血液几乎凝固的讯息——三日后,便是国师谢玄霄的生辰!</p>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瞬间在她心中炸开,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与决绝,迅速生根发芽,转瞬便长成了参天巨树——她要送他一份生辰礼!</p>
一份绝无仅有、倾注了她全部灵魂、全部血泪、全部孤勇的礼物!一份足以证明她这“最后一次机会”有多么虔诚、多么沉重的献祭!她要赌上自己的尊严、骄傲、甚至性命,去换他一个真正的回眸,换一个渺茫却值得她粉身碎骨的可能!</p>
渊城城郊,香火鼎盛、被世人誉为最灵验的灵渊寺,巍峨耸立于云雾缭绕的灵渊山巅,宛如悬浮于尘世之上的仙宫。通往山顶金顶大殿的,是那传说中由九百九十九级陡峭光滑、几乎垂直的青石台阶铺就的“通天阶”。</p>
古老的传说代代相传:若能摒弃一切凡尘杂念,心无旁骛,以最虔诚的姿态,一步一叩首,用血肉之躯丈量这通天道途,将灵魂的印记烙印在每一级冰冷的石阶上,那么,所求至诚心愿,必能上达天听,感通佛祖,获得冥冥之中的应许。</p>
这个传说,对于来自另一个时空、骨子里浸染着科学理性光辉、视鬼神之说为无稽之谈的江倌星而言,曾是愚昧落后的象征,是封建迷信的糟粕。</p>
她曾站在山脚,仰望这所谓的天梯,嘴角挂着清晰的嘲讽,坚信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中,求神拜佛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p>
但此刻,为了那个清冷孤高、仿佛随时会挣脱尘世羁绊羽化登仙的佛子,为了心中那份孤注一掷、近乎绝望的期盼,她愿意亲手打碎自己过往二十多年用知识、理性和现代文明构筑的认知高墙!</p>
她愿意放下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理性、所有的不可能,去拥抱这份古老而残酷的、近乎自虐的虔诚!她要用最卑微、最痛苦、最原始的姿态,向那虚无缥缈的神佛,祈求一份关于他的、微不足道的祝福——唯愿他一生平安顺遂,无病无灾。</p>
生辰前一日,寅时刚过,天穹还是一片混沌的深蓝,启明星孤悬于东方,清冷地注视着沉睡的大地。万籁俱寂,唯有山风在幽谷间呜咽,如同远古的低泣。江倌星拒绝了所有随从的护卫,独自一人,像一道无声的幽灵,来到了灵渊山脚。</p>
她褪去了所有华服美饰,换上了一身最素净的月白粗布衣裙,洗尽铅华,未施粉黛,长发只用一根最普通的桃木簪松松挽起,再无半分“神女”的尊贵或“大小姐”的娇气,像一个最卑微、最朴素的信徒。</p>
抬头仰望,九百九十九级青石台阶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幽光,笔直地插入尚未散尽的灰白云雾之中,仿佛真的通向不可知的天界,威严、冰冷、高不可攀,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p>
她站在山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清气与露水寒意,猛地灌入肺腑,刺得她一个激灵,却奇异地让她连日来混乱焦灼、患得患失的心绪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与纯粹,如同投入熔炉后淬炼出的精铁。</p>
第一步。</p>
她撩起粗布裙摆,露出纤细的脚踝。没有半分犹豫,她屈膝,双膝带着全身的重量,重重地、结结实实地跪在冰凉刺骨的青石板上!</p>
“砰——!”</p>
骨头与坚硬石面撞击的闷响,在寂静的山脚下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敲响了一座无声的丧钟。她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额头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虔诚和全身的力量,用力地叩击在粗糙、布满细微砂砾的石面上!</p>
又是一声沉闷的撞击。</p>
膝盖瞬间传来尖锐的刺痛,像被无数冰针同时刺入;额头一片冰凉麻木,随即是火辣辣的痛感。这是她向自己过往信仰告别的第一声闷响,是她亲手埋葬“现代江倌星”的奠基石。</p>
第二步。</p>
她咬牙,双手撑住冰冷的石阶,拖着瞬间沉重麻木、仿佛灌了铅的双腿,用尽力气站起身。身体因剧痛和初次不适而微微摇晃。迈上第二级台阶。再跪!再叩!</p>
“砰!”</p>
尘土沾染了素净的月白衣裙,膝盖的痛感开始清晰、深刻。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高中物理老师讲过的“压强与受力面积”——膝盖骨与坚硬石面接触点承受的巨大压强;闪过生物课上关于“关节软骨损伤不可逆”的冰冷描述……这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异端邪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意识。</p>
“不!”她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用力甩头,仿佛要将这些动摇她信念的念头狠狠驱逐出去!汗水顺着额角滑落。</p>
摒弃杂念!心诚则灵!此刻,我只信这九百九十九次叩拜!只信我的血肉能换他一生平安!她用尽意念,将“谢玄霄”三个字刻入灵魂深处,作为唯一的支撑。</p>
晨露很快打湿了她的裙摆,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起初的几十级台阶,凭借着意志力尚能咬牙忍受,每一次起身下跪都还能维持基本的动作。</p>
但随着台阶不断升高,体力的飞速流逝如同开闸的洪水,每一次起身都变得如同背负千斤重担,双腿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芦苇;每一次跪下,都像是将膝盖骨狠狠砸向锋利的刀刃!尖锐的痛楚从膝盖直冲脑髓,让她眼前阵阵发黑。</p>
汗水,并非因为炎热(山间的清晨依旧寒凉),而是源于剧烈的疼痛和极度的体力透支,争先恐后地从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疯狂涌出,浸透了单薄的粗布衣衫,湿漉漉地紧贴在冰冷颤抖的皮肤上,黏腻不堪。</p>
额角滑落的汗珠混着额头叩击沾染的尘土、砂砾,蜿蜒而下,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划出泥泞的痕迹,最终滴落在身下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淡淡粉色的印记——那是汗水混合着细微血丝的结果。</p>
烈日当空,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石阶上那个渺小而倔强的身影。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酷刑。</p>
膝盖处的布料早已被粗糙的石面彻底磨穿、撕裂,露出底下同样被磨得皮开肉绽的血肉。起初是红肿、破皮,然后是渗血,最后是皮肉翻卷,深可见到惨白的骨膜!</p>
每一次跪拜,都是将这片模糊的血肉重新碾磨在冰冷、坚硬、布满砂砾的青石上!钻心刺骨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贯穿她的神经,让她浑身痉挛,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几乎要瘫软下去。</p>
殷红的血珠,不断从撕裂的伤口渗出,晕染在月白的裙摆上,如同点点绝望绽放的红梅,刺目惊心。更多的血混着汗水和尘土,黏腻地糊在青石板上,随着她每一次动作,留下斑驳刺目的、属于她血肉的印记,蜿蜒成一道断断续续的血泪之路。</p>
路过的香客渐渐多了起来。惊骇、怜悯、不解、嘲讽、甚至还有一丝看热闹的兴奋……各种复杂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纷纷投射到她身上。</p>
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人摇头叹息“何苦来哉”,有人嗤笑“愚不可及”,也有人双手合十,低念“阿弥陀佛”。然而,这一切,她都全然看不见,听不到。她的世界,早已被剧痛和疲惫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眼前无穷无尽、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石阶,膝盖上永无止境的、仿佛要将灵魂撕裂的剧痛,和心中那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占据她全部意识的雪白身影——谢玄霄。他的名字,成了她对抗肉体崩溃的最后咒语。</p>
七百八十三……七百八十四……</p>
她在心中机械地默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在艰难拉扯。意识在剧痛和疲惫的反复冲刷下,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本能的跪拜动作在支撑。</p>
支撑身体的双手布满擦伤,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血污,手背上青筋暴起,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残叶。每一次合十叩首,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新一轮的晕眩。</p>
视野开始摇晃、扭曲、重叠,石阶仿佛变成了流动的、没有尽头的黑色河流。唯有“谢玄霄”三个字,像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她残破不堪的身躯,一寸寸向上挪动。</p>
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p>
当日头西沉,将漫天云霞染成一片凄艳而壮丽的血红时,江倌星用尽灵魂里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拖着两条早已失去知觉、仅凭意志力驱动的残腿,挪到了最后一级台阶——金顶大殿那高耸的门槛前。</p>
她看着那光滑如镜、象征神圣门槛的青石,眼神涣散,嘴唇干裂出血,混合着泥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声。她凝聚起最后一点意识,双手合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额头重重地、虔诚地叩击下去!</p>
“砰!”</p>
这一声,轻得几乎被山风吹散,却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能量,如同烛火熄灭前最后的一次跳动。</p>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和灵魂,彻底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撕碎、零落成泥的落叶。脸色惨白如金纸,没有一丝血色。</p>
嘴唇干裂翻卷,血迹斑斑。额头一片青紫淤肿,高高隆起,正中央一片血肉模糊,渗着暗红的血丝。最触目惊心的是膝盖,粗布裙摆早已被鲜血彻底浸透、黏结在伤口上,撕裂的布料下,是两团模糊的血肉,深可见骨,鲜血仍在缓慢地、固执地渗出,在她身下洇开一小滩暗红粘稠的印记。</p>
她蜷缩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气息微弱如同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这片佛光笼罩的圣地里。</p>
灵渊寺的主持,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睿智如千年古井的老僧,早已静候在殿前。</p>
他看着匍匐在地、气息奄奄的江倌星,那双阅尽人间悲欢离合、看透世事沧桑的眼中,没有惊讶,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实质般的悲悯,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的叹息。他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幕,也预见了这痴念背后,那注定无望的结局。</p>
老主持缓缓走上前,步履无声,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他弯下腰,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小心地避开她血肉模糊的膝盖,将她几乎散架、冰冷沉重的身体搀扶起来。她的身体软得如同没有骨头,全靠老僧枯瘦却有力的手臂支撑着才没有再次倒下。</p>
一枚触手温润细腻、触之生暖、通体无暇的羊脂白玉平安佩,被老主持轻轻放入她因剧痛和脱力而颤抖不止、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掌心。</p>
玉佩不大,却雕刻着极其古朴流畅的祥云纹路,中间是一个圆融的“安”字,散发着莹润柔和的光泽,仿佛蕴含着某种温和的天地灵气。</p>
玉佩入手,那温润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瞬间抚平了一丝丝身体里翻江倒海的剧痛,也让她几乎完全涣散的神智,如同被清泉洗涤,恢复了一刹那的清明。她下意识地收拢手指,紧紧攥住了玉佩,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p>
老主持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燃烧生命般的执着和几乎要溢出来的、近乎疯狂的希冀光芒,低低地、沉沉地叹息了一声。那声音苍老空灵,如同穿透亘古时光的梵钟,带着洞悉一切的悲凉与警示:</p>
“痴儿啊……尘缘如朝露,亦如闪电,瞬息幻灭。妄执于心,徒增烦忧,作茧自缚!缘生缘灭,皆有定数,强系清风……终是难牵啊!”</p>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雨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敲打在虚空之中。</p>
然而,此刻的江倌星,满心满眼都只有掌心这枚浸润着她血泪、承载着她全部孤勇和期盼的玉佩!那温润的触感就是她濒死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和救赎。</p>
主持那充满禅机与不祥警示的话语,在她耳中不过是模糊的、遥远的背景音,如同山谷深处飘来的风吟,丝毫无法撼动她心中那座用极致痛苦和渺茫希望筑起的、摇摇欲坠却又无比坚固的高塔。她甚至没有去理解那话语的含义,只当是高僧惯常的开示箴言。</p>
强忍着膝盖处撕裂般的剧痛,她挣扎着,对着主持深深一礼。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出新的、撕心裂肺的痛楚,让她额角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身体摇摇欲坠。</p>
“多……谢大师……”</p>
声音嘶哑虚弱得几乎只剩气音,仿佛砂纸摩擦。但那双被汗水、血污和极致疲惫模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完成神圣使命般的光芒,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巨大的满足和纯粹的喜悦。仿佛所有的痛苦,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加倍的偿还。</p>
不顾膝盖处传来的、足以让意志最坚强的人昏厥过去的钻心疼痛,她用颤抖的、沾满血污泥土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佩,紧紧贴在心口的位置——那里,心脏正为了一个人而剧烈跳动。</p>
再仔细地、珍而重之地藏入怀中,紧贴着最里层的衣物,仿佛那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p>
拒绝了寺中僧人好心的搀扶和医治的提议,她咬着牙,拖着两条如同灌满冰冷铅块、又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反复穿刺的残腿,一步一挪,几乎是爬行般地,开始挪下山。</p>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为艰难。每一次迈步,膝盖弯曲的角度都让伤口被狠狠地撕扯开,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几乎窒息。</p>
血水混合着组织液,顺着她无力垂落的小腿蜿蜒流下,滴落在下山的石阶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色的、如同心碎轨迹般的痕迹。</p>
然而,她的嘴角,却始终噙着一抹近乎虚幻的微笑。那笑容里,有极致的痛楚,有透支生命的虚弱,但更多的是无怨无悔的满足和一种献祭般的、近乎神圣的纯净。</p>
谢玄霄……</p>
她在心底无声地、一遍遍地呼唤,仿佛这个名字是支撑她这具残破躯壳继续移动的唯一力量源泉,</p>
这是我……用我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理性、所有的血肉……甚至我的灵魂……为你求来的平安……愿它能护你……一世周全……无病无灾……长乐无极……</p>
她以现代灵魂的彻底“皈依”和血肉之躯的惨烈献祭,完成了这场对虚无神佛的朝圣。所求,唯他平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