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永巷西门。</p>
被遣散出宫的宫女洗净铅华，换上民服，由敬事监的小太监引领着排成一排等着出宫。</p>
我因来得晚了，便排在了最后一位。</p>
门吏按制高呼三声「去秽迎新」。</p>
宫女们便依次抬步跨过那个比寻常高了三寸许的断缘槛，算是断了和宫里的万般前缘。</p>
风夹着雪在窄窄的宫道里盘旋。</p>
有人喜有人悲。</p>
只我在想着，这不争气的腿怎得这般疼。</p>
我使劲憋了口气忍住。</p>
前面还有十来个人就到我了。</p>
只十来步路了。</p>
就是挪也能挪出去的。</p>
突然几个太监向我身后极为恭敬地拱手。</p>
「大总管，不过是遣散几个宫女，怎敢劳得您的大驾？」</p>
我一回头，是内侍监大总管郭公公。</p>
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是皇上最信任的大伴。</p>
平时不是在太和殿便是御书房。</p>
永巷西门这种卑晦之处能见他倒也稀奇。</p>
大家都忍不住偷偷打量他。</p>
我低着头尽量靠墙边躲着。</p>
郭公公横持玉麈，那些太监便噤了声。</p>
他疾步走到我跟前，拱手叫了声：「云姑姑。」</p>
我俯首还道：「郭公公。」</p>
那些人看到他找的是我，便又都装作没看见。</p>
心里大概又要可怜我几分吧。</p>
以前，宫人都传新帝李承烨有个像眼珠子一样护着的人，叫苏云儿。</p>
现在，宫人皆知我是新帝李承烨最讨厌的人。</p>
哪怕我今天就要走了，也不妨碍昨夜他罚我在雪地里跪了四个时辰。</p>
起因是我摔断了一枚簪子。</p>
据说那是他幼时和准皇后赵婉容定情的信物。</p>
谁求情，陛下就罚谁。</p>
没人再敢出声。</p>
我跪在那里的时候，心里盘算着这次跪得有点久。</p>
再用艾草不知道能不能驱走腿寒。</p>
我曾以为我穿越而来的那个雪天是最冷的。</p>
整个琼华宫蛛网四结，四处漏风。</p>
只剩我一个洒扫宫女。</p>
连裹腹的东西都要求人。</p>
后来才知道，这都不算什么。</p>
遇见他，有的是更冷的天。</p>
遇见他那天，我刚用最后一点粗麦麸，勉强煮了碗粥喝了两口。</p>
他就穿着破烂的太监衣服从狗洞里爬了进来。</p>
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庭前桂树下。</p>
我本想装作没看见的。</p>
他迷迷糊糊地对我喊了一句娘亲。</p>
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世界自己的妈妈。</p>
因着一场疫情，做医生的我救得了别人，却没能救得了自己。</p>
我染疾将逝的时候，妈妈还是不舍得我，她一直守在我身边。</p>
我们一起死在了那个冬天。</p>
他喊了一声娘亲，我就心软了。</p>
我把那碗热粥一点一点喂给了他。</p>
后来，因为我养的小猫三花偷溜出去不见了。</p>
我难过了好几日。</p>
他想把它找回来。</p>
猫没找到，却被管事的公公发现了，要把他带走。</p>
他身子很弱，反抗不了，便被拖着走。</p>
我刚从少府监求了点窗纸，回来的半路正好碰到。</p>
他怕连累我，装作不认识。</p>
瘦小的身躯瑟缩着。</p>
我又心软了。</p>
他被带走肯定是活不了的。</p>
我跪求那公公留下他。</p>
我说他也撑不了多久，还要麻烦你们找席子把他卷了扔到乱葬岗。</p>
不如把他留给我试药吧。</p>
我因着用青蒿绞汁救了大半宫人，他们大多都会给我几分薄面。</p>
公公看了一眼他那死人一般没一点血色的脸便走了。</p>
公公走后，我站起时膝盖一软差点摔倒。</p>
他红着眼眶说：「阿姊，以后我一定让你再也不用跪人。」</p>
可没想到以后让我跪最多的人就是他。</p>
我让他不满意了，我让准皇后生气了，我让太后着恼了……</p>
第一次罚跪的时候，我顶着毒日跪了半个时辰，也没有按照他说的给赵婉容道歉。</p>
我读过的书，让我无法屈辱地去求一个男人分一点爱给我。</p>
可他咬牙道：「苏云儿，嫉妒和恃宠而骄的女人是最蠢的。」</p>
我听了觉得浑身都是冷的。</p>
冷到我都泛起了死意。</p>
后来我发现自己矫情了。</p>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p>
跪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久，我都还活着。</p>
每当以为自己撑不下来的时候，我都告诉自己再忍一忍。</p>
因为我记得穿越来时，有个声音在我脑子里说它是系统。</p>
它说等它再找我，我就可以回到有妈妈的世界。</p>
可是我等了这么多年，它也没来找我。</p>
我跟自己说，若是再受罚，我就再也不要等了。</p>
反正在哪个世界都是一死。</p>
当李承烨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让我在殿外跪四个时辰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争辩那个簪子本就是断的。</p>
我也没有说也曾有个少年在我及笄的时候，红着脸送我一支自己刻的竹簪，忐忑却又傲娇地说，以后我就喊你云儿了。</p>
我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好。」</p>
李承烨却莫名恼火，砸了最喜欢的砚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