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亮，隐在青山下的宋家沟在薄雾中显像。</p>
老宋家的大儿媳妇孙会英麻利地把舂好的红薯干倒进磨上，赶了驴推着磨，磨上是全家一天的口粮，红薯面。</p>
院子里的鸡也咯咯叫着要食。</p>
宋清华躺在西屋破床板上，听着外面的热闹声，睁着眼静静看着烧灰的屋顶，胸腔中跳动的心脏和掌心的温度揭示她重生的事实。</p>
这一年，她十三岁，刚小学毕业。</p>
老宋家的当家人宋金智是大队支书，家里院子很大，但人口也多。顾氏生了一个女儿五个儿子，如今大女儿嫁出去，三个儿子娶了媳妇。</p>
宋清华的爸妈是大儿子，她有一个大姐，一个妹妹，她妈现在还怀着一个弟弟。</p>
二房杨金芝刚生了二胎女儿。</p>
老三媳妇儿刚进门。</p>
家里不够住。</p>
这一年包产到户大力推行，计划生育入宪法。</p>
她妈借着机会要分家，在大爷爷的支持下，已经得到了爷爷宋金智的同意。</p>
顾氏过惯了统领儿子和儿媳妇的日子，强烈拒绝分家，以宋老四和宋老五还没娶媳妇为由压着。</p>
但麦子收完了，玉米和高粱，谷子，豆子已经全部种上，分家的事压了半年，进度正式开始。</p>
此后二十多年，她妈都背着丧门星的罪名，一直到死。</p>
那些记忆深处的画面涌现，宋清华头有些疼。</p>
一只温热的手覆过来，轻轻摸她的额头。</p>
宋清华扭头，一张秀美干净的脸庞印入眼中，“大姐......”</p>
宋招弟温柔的笑了笑，“总算退烧了。你再躺会，我去帮忙做饭。”</p>
宋清华看着她起身出门，红了眼眶。大姐......也死在了这一年，成了她妈一辈子的心病，之后几年她也丧命，两个女儿的早亡也让她妈毫不反抗的背起了丧门星的罪名。</p>
她不再躺着，迅速爬起来。</p>
她妈成为丧门星的开始虽然是因为分家，但其中出力锤死她妈的，是家里突然打鸣的母鸡。</p>
愚钝的老人们认为母鸡打鸣，家门不幸。母鸡打鸣被斩头的事她印象深刻，之后老宋家种种不幸都被扯到这只打鸣的母鸡身上，继而怨到她妈身上。</p>
她趿拉上布鞋，快步出门。</p>
一只芦花鸡伸着翅膀，站在院子中，张开嘴，“喔喔喔——”</p>
宋清华脸色刷的一下，彻底僵硬。</p>
堂屋的门咣当一声打开。</p>
老宋家的当家老太太顾氏阴着脸出来，两眼晦涩的扫了眼棚子下磨面的孙会英，又阴了眼宋清华，转身进了厨屋。</p>
再出来，手上拎着菜刀。</p>
一句话不说，速度奇快的冲过去，一把抓住那只芦花鸡，不顾扑腾踩在脚下。</p>
老二媳妇儿杨金芝不紧不慢的凑过来。“妈？好好的鸡还下着蛋，你杀它干啥？”</p>
顾氏没理她，手起刀落，身首分家！</p>
被斩头的芦花鸡朝宋清华这边狠狠扔过来，鸡拼命的扑腾翅膀挣扎，鸡血甩了一地，溅了宋清华一腿一脚。</p>
“哎呀，这鸡血撒了怪可惜的。”杨金芝看着心疼。</p>
孙会英停下手里的活，脸色发白。</p>
宋清华抿紧了嘴，就差一步......</p>
老三媳妇儿张送梅刚进门不久，听着院子里动静，拿着梳子梳着头出来，看着已经挣扎不动只剩抽搐的芦花鸡，奇怪道，“妈，不年不节，杀鸡干啥呢？”</p>
顾氏阴狠着脸，张口就大声叱骂，“你娘家咋教的你？没听见老母鸡打鸣？该下蛋的玩意儿就老老实实下蛋，轮得到它打鸣？牝鸡司晨！”</p>
张送梅没念过书，不知道牝鸡司晨啥意思，但听懂骂她的话，女人就是母鸡，打鸣抢了公鸡的活儿。瞬间满脸涨红，一下子委屈的眼眶挤满了泪。</p>
“这是干啥？一大早睁开窟窿眼就哭，还嫌不够晦气？日头都出来了，屁都没干一个，还都等着我这个老不死伺候你们一窝子！？”顾氏点着张送梅就骂，阴着脸刻薄的样子，吓的张送梅脸色发白，又不敢哭。</p>
杨金芝接上话，“我刚喂了鸡，就等做饭。大嫂还没磨好面。磨好立马就能做了。”</p>
顾氏阴了孙会英一眼，又摔摔打打进了厨屋。</p>
杨金芝瞥了两眼宋清华，想说啥，还是先跟顾氏进去，“妈，那鸡都杀了，我烧锅水褪毛。这段时间家里家外都靠妈撑着，也给妈补补。”</p>
张送梅手足无措的左右看看，见孙会英没来帮她解围说话，咬了咬牙，红着眼憋着声进棚子找孙会英。</p>
孙会英看着宋清华，装面的活儿交给大女儿宋招弟，快步过来，一把拉着宋清华的手，一手就摸上她的额头，“还烧不烧？”</p>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宋清华眼睁睁看着年轻的妈妈向她走来，不太温柔的询问，却让她心里紧缩，眼眶酸涩，忙垂下头，怕被看见。</p>
“不烧了，今儿个再歇一天，明儿个跟你大姐一块放羊。”孙会英看着二女儿，目光心疼又难受，还有浓浓的歉疚。</p>
母鸡打鸣，家门不幸。分家的事，怕是没指望了。二丫头上学的事，也没指望了。</p>
宋清华看着墙根下没了气息的母鸡，点点头，没多说话。</p>
看着她们娘俩，杨金芝出来拎着被斩头的母鸡问，嗤笑道，“大嫂，要不这鸡你来褪毛？”</p>
孙会英看她一眼，“我贴锅饼，二弟妹褪吧。”</p>
张送梅拎了红薯面过来。</p>
孙会英快步进了厨屋，蒸锅饼做饭。</p>
宋招弟去摘了一筐子黄瓜，荆芥，豆角和茄子，回来炒菜。</p>
几个儿媳妇和大孙女上手，顾氏就在一旁监工一样看着，放多少盐，多少味精多少油，都要听她安排。</p>
老二媳妇儿杨金芝不干，今儿个不轮她，双手抱着胸，上下睨着眼打量宋清华，“哎呀，盼弟能下床了，这是好了吧？”</p>
听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宋清华神色一顿，抬眼看着她打量，瘦高个，有点山牙，脸侧一个大黑痣，两眼不大，但身条很好。这个二婶会抱婆婆大腿，娘家兄弟多，还有在粮站上班的，在老宋家很吃香，即便是后来老四和老五的媳妇儿进门，她也一直吃香。</p>
而这次分家，二房占的便宜最大，但搅合分家的恶名全是她妈在背。</p>
看她不吭声，杨金芝一脸假笑，“呦，盼弟话都不会应了，不会真烧傻了吧？一个丫头片子非闹着念书，都念完小学了还不罢休，还去投河，你说你念了有啥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