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好再来”油腻的门帘，夜晚的寒气像冰水泼面，瞬间浇灭了身后酒桌上的燥热和喧嚣。</p>
刘开强裹紧貂皮大衣，快步走在寂静的村道上，脚下踩着自己的影子，被明亮的路灯拉得老长。</p>
那光像块磁石，吸着他往回走。</p>
刚推开院门，兜里的旧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王东。</p>
“喂？”</p>
刘开强接通，声音还带着屋外的清冽。</p>
“强子，卧槽你真不够意思！溜那么快！”</p>
王东的大嗓门在电话那头炸开，背景音里隐约还有李铁柱的嚷嚷和碰杯声。</p>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兄弟们下半场都安排好了！</p>
我媳妇儿今晚回娘家了！天赐良机啊！</p>
出来出来！去镇上！新开那家‘夜未央’，听说‘质量’杠杠的！‘小姐姐’贼拉热情，‘老铁666’刷起来的那种！”</p>
王东的声音亢奋，带着酒精催化的、毫不掩饰的蠢动。</p>
刘开强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涨红着脸、唾沫横飞的样子。</p>
“不了东子，”刘开强语气平淡，推开屋门，客厅里柔和的灯光和空调的暖风扑面而来，“到家了。你们玩吧。”</p>
“靠！到家怕啥？</p>
一脚油门的事儿！这么晚了没狗子。”</p>
王东不死心，还在鼓噪。</p>
“人生得意须尽欢啊强哥！守着空房子干啥？”</p>
“真不去了。”</p>
刘开强换鞋，声音没什么波澜。</p>
“明儿吧。</p>
明晚我请，叫上铁子，找个像样点的地方，吃点好的。”</p>
看他确实不出来，王东只好答应。</p>
“行！那就说定了！</p>
明晚！宰大户！</p>
嘿嘿！那我们先‘浪’去了！‘857’搞起来！”</p>
电话在一片哄笑声中挂断。</p>
刘开强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p>
母亲已经睡下，小妹妹刘开慧的房间门缝里还透出一点手机的光。</p>
客厅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漆黑一片，倒映着他独自站立的身影。</p>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空调送风的轻微嗡鸣。</p>
一种巨大的、带着暖意的空旷感包围着他。</p>
他走到崭新的饮水机旁，接了杯温水，坐在那张宽大柔软的按摩沙发上。</p>
椅背贴合着腰背，轻微的震动传来，驱散着夜风的寒意。</p>
七百多万存款带来的，不仅仅是物质的丰裕，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时间的自由。</p>
他不再是流水线上那个被固定工位和轰鸣机器锁死的螺丝钉。</p>
明天，王东和李铁还得早起，一个去开他那辆快散架的货车拉沙子，一个去修车铺钻车底。</p>
而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p>
---</p>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窗外的村道上就响起了摩托车和三轮车启动的嘈杂声，夹杂着几声狗吠。</p>
那是村里人开始新一天劳作的序曲。</p>
刘开强睡到自然醒，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崭新的地砖上投下明亮的方格。</p>
厨房里传来母亲做早饭的轻微响动。</p>
他慢悠悠地起床，洗漱。</p>
母亲端上热腾腾的粥和鸡蛋饼，看着他，眼神里有种不习惯的清闲：“今天…没啥事？”</p>
“嗯，歇歇。”</p>
刘开强咬了口饼，酥脆喷香。</p>
“那…相亲的事…”母亲试探着。</p>
“您和大妹看着办就行，定好了通知我。”</p>
刘开强语气平静。</p>
吃完早饭，母亲收拾碗筷，又习惯性地拿起墙角的扫帚想去打扫院子——院子早已被刘开强收拾得干干净净。</p>
她拿着扫帚，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p>
刘开强看在眼里，没说什么。他知道，母亲这半辈子被贫穷和劳碌填满了，骤然清闲下来，反而像失去了主心骨。</p>
他穿上外套，拿起车钥匙：“妈，我出去转转。”</p>
“哎，好。”母亲连忙点头，像是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p>
黑色的帕萨特驶出村子，汇入通往市里的省道。</p>
刘开强没有明确的目的地。</p>
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市区转悠。</p>
路过自己曾经打工的那个塑料厂，巨大的烟囱依旧冒着灰白的烟。</p>
他瞥了一眼，没有停留。</p>
路过新开的楼盘，巨大的广告牌上印着“尊贵府邸”、“湖景洋房”的字样。</p>
他也只是扫了一眼。</p>
最终，他把车停在了市图书馆附近一个略显陈旧的网吧门口。</p>
“极速网咖”的招牌灯管坏了一节，闪烁着。</p>
推门进去，一股混杂着烟味、泡面味和汗味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p>
键盘的噼啪声、游戏的音效、网管慵懒的招呼声交织在一起。</p>
“开台机子，角落的。”刘开强递过去一张十块钱。</p>
“好嘞！C区38号！”网管头也不抬。</p>
他走到角落那台机器前坐下，老旧的沙发凹陷下去。</p>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他的脸。</p>
他熟练地输入账号密码。</p>
熟悉的登录音乐响起，界面加载——是他前世玩了很久、后来因为工作和债务彻底放弃的一款网络游戏，《征途》怀旧版。</p>
粗糙的2D画面，熟悉的NPC和地图。他操控着那个穿着新手布衣的角色，在新手村外机械地砍着稻草人。</p>
一刀，一刀，经验值缓慢地跳动。</p>
没有目标，没有激情，纯粹是一种对过去习惯的、无意识的重复。</p>
旁边的少年戴着耳机，在《英雄联盟》里激情怒吼。</p>
另一边的大叔开着视频聊天，声音油腻。</p>
刘开强夹在他们中间，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p>
屏幕里刀光剑影，屏幕外时间无声流逝。</p>
阳光从网吧高窗的缝隙里移动，从明亮到昏黄。</p>
直到手机震动，屏幕显示“东子”。</p>
“强子！哪儿呢？</p>
下班了！饿死了！说好的大餐呢？”</p>
王东的声音依旧洪亮。</p>
刘开强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下午五点四十。</p>
“网吧呢，马上回来。”</p>
他退出游戏，关闭电脑。</p>
起身时，腰背传来久坐的僵硬感。</p>
走出网吧，夕阳的余晖有些刺眼。</p>
他发动车子，引擎的低吼在喧嚣的市井声中并不起眼。</p>
---</p>
约定的地方是老家附近一家生意不错的家常菜馆，门口停满了各种货车和汽车，电动车。</p>
刘开强到的时候，王东和李铁已经在了。</p>
坐在靠门口的位置，两人都穿着沾着油污的工装，脸上带着一天的疲惫。</p>
“强子！这儿！”</p>
王东用力挥手。</p>
刘开强坐下，把车钥匙放在油腻的桌面上。</p>
帕萨特的标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p>
“卧槽，强子你这去哪上网了？”</p>
李铁随口问道。</p>
“溜达到了市里了。”</p>
刘开强拿起菜单，“点菜吧，想吃什么点什么。”</p>
“那必须的！今天打土豪！”</p>
王东咧嘴一笑，毫不客气地开始点菜，</p>
“老板！红烧肉！水煮鱼！酱大骨！再来个地三鲜！再来瓶二锅头。”</p>
菜很快上来，分量十足，香气扑鼻。三人边吃边聊。</p>
“强子，你是不知道！”</p>
王东啃着酱骨头，满嘴油光。</p>
“听说了吗？咱村老刘家跑路了？”</p>
“今儿上午可热闹了！老刘家厂子来了不少社会人，银行也来了，六扇门也来了。</p>
听说是刘得水外边赌博输了几百万，厂子这几年也不景气，到处骗钱，借钱。</p>
现在还不上了，一家人都跑路了。”</p>
“他都五十多了吧？这个岁数跑路有点吃亏啊。”</p>
刘开强倒是并不陌生，说起来刘得水是他们本家一个侄子。</p>
不过论关系，其实都是十多代人的关系了。</p>
也许刘开强的高祖，和刘得水父亲的高祖有一些关系。</p>
反正你让刘开强说，他都不知道这个刘得水是啥关系。</p>
只知道论辈分，得字辈的就是比开字辈的小。</p>
刘王张村，刘家是最早来的，而且还是地主。</p>
王家，张家都是给刘家打工的。</p>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都知道了。</p>
作为算是地主家族的刘家，土地分了，房子分了，钱财分了。</p>
不为别的，就因为你有钱就得分你的。</p>
人们都在说。“靠分别人家崛起的，怎么现在不分什么杰克马，托尼马他们那几千亿的家产？”</p>
王东最是八卦。“那也没办法，谁让他还不上了呢？”</p>
“他家那儿媳妇呢？是不是也跟着一起跑了？”</p>
李铁反而关注起另外一个事。</p>
他们家族人少，大约是在几十年前来的，整个村里也就几十口人。</p>
因为是光棍，再加上刘得水家儿媳妇，那是出了名的好看。</p>
要知道在刘得水没出事儿之前，他在村里也算得上是大老板，嗯。</p>
王东看了看饭店其他人，说道。“听说是回娘家了，她才不跟着没钱的刘得水家呢。”</p>
当初这个儿媳妇实际上是有对象的，只是因为没钱，才嫁给了当时相对来说小有身家的刘得水儿子。</p>
“活该！妈的，这刘得水还找我家借了钱不给呢。</p>
这次他儿媳妇跑了，以他儿子那个八戒样，估计这辈子找不到媳妇。”</p>
大家都知道，刘得水的儿媳妇可不是一般人。</p>
长得好看，让人心痒痒。</p>
不过现在离婚了，连看都看不到了。</p>
刘开强知道，这些人就是饱暖思淫欲。</p>
别看两人兴致勃勃地八卦着刘得水的糗事，言语间充满了幸灾乐祸和对那种混乱生活的鄙夷。</p>
但眼神深处，又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刘得水能“玩得起”的羡慕。</p>
是的，刘得水的儿子太胖，从小就傻乎乎的。</p>
大家都说，刘得水没少玩自己的儿媳妇。</p>
刘开强安静地吃着菜，偶尔附和两句。</p>
听着这些粗鄙又真实的乡村八卦，看着王东和李铁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脸，一种既熟悉又遥远的感觉萦绕不去。</p>
这就是他曾经最紧密的圈子，最真实的生活底色。</p>
酒足饭饱，桌上杯盘狼藉。</p>
王东打着饱嗝，剔着牙：“舒坦！强子，接下来啥节目？找个地方‘摸两把’（打麻将）？”</p>
李铁倒是无所谓，他这个盟兄弟老大纯靠厚道。</p>
刘开强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目光扫过两人沾着油渍的工装和疲惫的脸。</p>
“不摸牌。”</p>
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带你们去洗个脚，解解乏。”</p>
“洗脚？”</p>
王东一愣，随即眼睛亮了，“镇上澡堂子？那破池子水都浑了…”</p>
“不去镇上。”刘开强站起身，“上车。”</p>
黑色的帕萨特平稳地驶入县城，穿过霓虹闪烁的主干道，拐进一条相对安静、两旁栽着梧桐树的街道。</p>
最终停在一家灯火通明、装修雅致的店铺门前。</p>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后，是米色的大理石地面和暖色调的灯光，门口立着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p>
烫金的招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云水涧·足道养生”。</p>
王东和李铁推开车门，看着眼前这气派的门脸，都知道今天来对了。</p>
别看他们穿的不太体面，但是挣得并不少，平时也经常去做足疗按摩。</p>
走进大厅，一股清雅的檀香混合着精油的芬芳，瞬间取代了车外的尘嚣和刚才饭馆的油腻气味。</p>
轻柔的古筝音乐在空气中流淌。</p>
穿着素色改良旗袍、妆容精致的迎宾小姐微微鞠躬，声音温柔：“先生晚上好，欢迎光临云水涧。请问有熟悉的技师吗？”</p>
“没有，看着安排就行，长得不行我可得换。”</p>
刘开强语气平静，显示着他经常来这种地方。</p>
上辈子，外债还清以后，刘开强也经常跟着王东，李铁去。</p>
“好的先生，这边请。”</p>
迎宾小姐微笑着引路，他们被引到一个宽敞的包间。</p>
柔和的灯光，舒适的电动沙发床，墙壁上挂着意境悠远的水墨画。</p>
包间里还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淋浴间。</p>
“先生，这是我们的项目单，您看一下。”</p>
另一位穿着同样素雅制服的女技师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温热的毛巾和精致的茶点，声音轻柔似水。</p>
王东和李铁柱局促地坐在沙发床边，看着服务员递过来的烫金项目单，眼睛扫过那些价格，看向刘开强。</p>
云水足道（60分钟） 168元</p>
本草精油足疗（90分钟） 298元</p>
帝王尊享（120分钟） 588元…</p>
刘开强随意地翻看着项目单，对技师说：“就这个本草精油足疗吧，三位，90分钟的。”</p>
虽然他有钱，可也不是大风刮来的。</p>
更何况他现在其实也没钱，七百多万还有用处呢。</p>
“好的先生。”技师微笑着记下，“请问对技师有要求吗？”</p>
“没有，安排技术好的就行。”</p>
“好的，请稍等，技师马上到。</p>
这边可以先去冲个凉换衣服。”</p>
服务员指了指旁边的淋浴间，又端上果盘和茶水，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p>
很快，三位穿着统一浅色工作服、端着木桶和工具的女技师走了进来。</p>
她们年纪都不大，三十出头的样子，面容清秀，举止得体，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p>
这几年随着直播行业的兴起，20出头的妹子很少来足疗店上班。</p>
“先生晚上好，很高兴为您服务。”</p>
三个技师声音整齐轻柔，然后把消毒后的木桶放下。</p>
刘开强将双脚放入温度适宜的、漂浮着花瓣和草药的木桶中。</p>
温热的水包裹上来，一股暖流瞬间从脚底涌上。</p>
女技师的手法专业而轻柔。</p>
温热的毛巾敷膝，精油在掌心搓热，精准地按压着足底的穴位。</p>
酸、胀、麻、微微的刺痛感交替传来，随即是深入骨髓的放松。</p>
专业的按摩从脚底延伸至小腿，紧绷了一天的肌肉在恰到好处的力道下缓缓舒展。</p>
包间里只剩下轻柔的音乐、水流声和技师偶尔轻声的询问：“先生，这个力道可以吗？”</p>
王东舒服地眯起了眼，很是享受。“还可以。”</p>
李铁则闭着眼睛，脸上的疲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p>
他们偷偷瞄着给自己服务的女技师，对视一眼，都有其他想法。</p>
刘开强闭着眼，感受着脚底传来的舒适和包间里清雅的氛围。</p>
外面世界的喧嚣、村里的鸡毛蒜皮、刘得水的破事、王东李铁在饭馆里的粗鄙议论……都被隔绝在这扇厚重的门外。</p>
这里只有放松，只有被精心营造出来的舒适和宁静。</p>
90分钟，在令人昏昏欲睡的舒适中悄然流逝。</p>
“先生，时间到了，您感觉怎么样？”</p>
技师轻柔的声音将刘开强从半睡半醒中唤醒。</p>
他睁开眼，感觉浑身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p>
“嗯，不错。”</p>
他点点头，坐起身。</p>
王东和李铁也意犹未尽地坐起来，对着刘开强说道。</p>
“强子，过几天我安排你。”</p>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话了，毕竟今天人家安排你，过几天你也得安排人家。</p>
有来也有往，要不然就别想刘开强的下一次了。</p>
“行。”</p>
刘开强没有在意。</p>
再过一个多月，别说天天来这里玩儿，就是开一家都是轻松的。</p>
上辈子他去足疗店玩儿的时候，还真想过哥儿几个一人拿出20万来开一家足疗店。</p>
一方面自己也赚钱了，一方面也能享受到技师的更好服务。</p>
结账台。</p>
穿着西装的经理笑容可掬：“先生您好，三位一共是894元。请问是现金还是刷卡？”</p>
刘开强拿出手机开始扫码。</p>
“微信收款。894元。”</p>
“谢谢先生！欢迎下次光临！”</p>
经理热情礼貌着。</p>
走出“云水涧”，夜晚的凉风一吹，王东和李铁都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但精神却出奇的好。</p>
“真挣钱啊，一个半小时就挣我一天的工资，回头咱们也开一家吧。”</p>
没等刘开强提起这个事，王东就说了。</p>
李铁笑了笑。“这是你还没有啊一声，要不然就不是300块，而是800了。”</p>
这年头玩儿点儿不一样的，价格不是一般的贵。</p>
但是在这里安全，老板都有人。</p>
王东笑了笑。“这几天太累，没那个想法。”</p>
“东子说的也有道理，咱们合伙开一家，又能玩，又赚钱。</p>
不过这个玩意，太考验人脉关系了。”</p>
“回头再说吧，不找好了人，开起来也得天天挨罚。”</p>
刘开强笑了笑，拉开车门。</p>
黑色的帕萨特在夜色中平稳滑行，载着三个心思各异的人，驶向回家的路。</p>
后视镜里，“云水涧”那气派的招牌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街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