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溃坝惊魂
>我被副局长驳回溃坝预警时,窗外暴雨如注。
>别危言耸听,林工,安心过你的周末。
>三小时后,洪水嚼碎了城市的霓虹。
>在浑浊的漩涡里,我捞起一个发着高烧的男孩。
>他的小书包里,塞着张泛黄的医院化验单。
>转移途中,我们意外撞见豆腐渣工程的裂缝。
>妈妈在等药...男孩滚烫的呼吸喷在我脖颈。
>身后是紧追的洪水,前方是摇摇欲坠的医院。
>我撕开白大褂绑住渗漏的墙体,指挥众人用病床筑坝。
>当副局长乘直升机空降指挥,洪水却在我们的血肉堤坝前溃退。
>他掏出钥匙:林工,开个价,封口费好商量。
>我抱起病床上的男孩,将他冰冷的小手按在工程裂缝上:
>问问这些混凝土里的亡魂,他们答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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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暴雨预警
窗外,不是在下雨。是天空塌了,天河决堤,亿万斛浑浊的水被一股脑地倾倒下来,狂暴地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到令人窒息的闷响,整个世界都在这无休止的捶打中颤抖。办公室惨白的顶灯,照得文件柜的金属边框泛着冷硬的光,也照亮了我电脑屏幕上那串刺眼跳动的数据——青山水库浸润线曲线。那条代表库区土壤含水饱和度的红线,正以令人心胆俱裂的陡峭角度,直直地冲向图表顶端那条象征着极限的红色虚线,像一个垂死者骤然飙升的心率。
心脏在肋骨后面沉重地擂鼓,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指尖冰凉,几乎感觉不到键盘的存在。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中央空调过滤后的冰冷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灰尘味道,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焦灼。抓起桌角那部沉重得如同砖块一样的座机话筒,拨号的塑料按键在指尖下发出急促又空洞的咔哒声。
线路接通了,短暂的静默后,传来副局长赵明德那特有的、带着点慵懒腔调的声音,背景音里还隐约混着电视新闻的播报和杯碟碰撞的轻响。喂
赵局!青山水库!浸润线异常飙升!监测点S-7、S-9数据已经爆表!管涌风险极高!必须立刻启动一级应急响应,下游几个低洼片区……我的语速快得几乎要咬到舌头,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弹片。
林工啊,赵明德的声音慢悠悠地打断了我,像一块温吞吞的油布,轻易地盖住了我的急切,林晚同志。这才几点周末,暴雨天,人在家里,心还在单位精神可嘉嘛。他甚至还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透过电话线传来,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轻松惬意,这雨是大了点,年年不都这样水库嘛,设计标准摆在那儿,百年一遇都扛得住。你这数据,系统偶尔抽风也不是没可能。别自己吓自己,也吓唬别人。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墨般的雨幕,瞬间将办公室映得如同曝光过度的底片,紧接着,一声撼动大地的炸雷轰然滚过,仿佛就在头顶炸开。办公桌上的玻璃水杯嗡嗡地共鸣着。我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赵局!这不是抽风!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带着一丝撕裂的意味,盖过了那隆隆的雷声余音,是浸润线!土壤饱和度!这不是瞬时降雨能解释的!我怀疑……我怀疑是基础防渗出了问题!或者泄洪道……
林晚!赵明德的语气陡然沉了下来,那点虚假的温和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冷硬的礁石,注意你的措辞!你是工程师,不是神婆!说话要讲证据!‘怀疑’你拿什么怀疑就凭你屏幕上几条跳动的线他的声音里透出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不耐烦,好了,别危言耸听。安心过你的周末。水库那边有值班人员,真有问题他们会报。就这样。
可是……
嘟…嘟…嘟…
忙音响起,冰冷、单调,像一根细小的冰锥,直直地扎进耳膜,然后迅速冻结了血液。话筒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砸在桌面上,那沉闷的声响在骤然寂静下来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窗外,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玻璃,水痕扭曲了外面城市的光影,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片模糊而诡异的斑斓,如同垂死者眼中最后涣散的光。电脑屏幕上,那条代表死亡的红线,依旧固执地、无情地向上冲刺着,刺得我眼睛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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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洪水猛兽
时间在暴雨的咆哮和心脏的狂跳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我坐在冰冷的办公室里,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那串疯狂攀升的数字上,听着窗外水势越来越汹涌的嘶吼。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每一个跳动的数据点都像一声丧钟。
终于,当屏幕上的红线彻底冲破那条象征极限的虚线,几乎要顶破图表的上沿时——
轰隆!!!
一声沉闷到无法形容、却又蕴含着毁灭性力量的巨响,从遥远的地平线方向滚滚而来,压过了漫天暴雨的喧嚣。那不是雷声,它更深沉,更浑厚,带着大地本身痛苦的呻吟和撕裂。脚下坚固的地板猛地一颤,如同巨兽在脚下翻身。桌上的水杯、笔筒、文件夹,所有未被固定的东西都瞬间跳了起来,又稀里哗啦地摔落在地。
我冲到窗边,一把拉开被雨水糊住的百叶帘。
视野瞬间被一片浑浊、狂暴、翻滚的黄色浊流充满!那不是水,是裹挟着房屋碎片、汽车残骸、断裂的树木和无数无法辨认的杂物的泥石洪流!它像一堵接天连地的、移动的、咆哮的黄色巨墙,以一种摧枯拉朽、吞噬一切的姿态,从城市西北的低洼处席卷而来,瞬间就淹没了视野中所有低矮的街区。曾经璀璨的霓虹灯招牌,在洪流中闪烁了几下,像垂死者的眼睛,随即就被无情的浊浪一口嚼碎,光芒彻底熄灭,碎片被卷入翻滚的漩涡,消失无踪。几辆来不及逃离的汽车如同脆弱的玩具,被巨浪轻易掀起,翻滚着砸向沿街的店铺,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和玻璃爆裂的脆响。远处一栋老旧的多层居民楼,在洪水的持续冲击下,底层轰然垮塌,激起巨大的浑浊浪花,整栋楼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巨兽,缓缓地、绝望地向着洪水扑来的方向倾斜、下沉……
世界在眼前以一种超现实的速度崩塌、陷落。尖叫声、哭喊声、建筑物的倒塌声、洪水的咆哮声……无数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心智崩溃的死亡交响曲,穿透厚重的雨幕和玻璃,狠狠撞击着我的耳膜和心脏。冰冷的水汽混杂着泥土和废墟的腥气,仿佛已经提前涌入了鼻腔。
逃!必须逃!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我猛地转身,撞开办公室的门,冲入同样混乱尖叫的走廊。头顶的灯光忽明忽灭,墙壁在剧烈震动中簌簌落下灰尘。人们像无头的苍蝇般乱撞,哭喊声、咒骂声、东西摔碎的声音不绝于耳。我逆着人流,凭着对建筑结构的记忆,冲向紧急疏散楼梯间。
楼梯里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浑浊的脏水已经顺着台阶从下面漫了上来,带着刺骨的冰凉和浓重的泥腥味。每向下跑一层,水位就上升一截。冰冷的洪水迅速漫过脚踝,小腿,带着强大的吸力,拖拽着每一个试图移动的人。浑浊的水里漂浮着各种杂物:文件、鞋子、破碎的盆栽、甚至还有一只孤零零的女士皮包。
终于冲到一层大厅门口,眼前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冷气。门外的街道已经彻底消失,变成了一条汹涌咆哮的黄色大河。水流湍急得可怕,打着巨大的漩涡,卷动着各种漂浮物。一辆公交车侧翻着,半个车身淹没在水里,像搁浅的鲸鱼。
救命!救救我儿子!
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透了洪水的咆哮和人群的混乱,尖锐得如同玻璃碎片划过神经。我猛地扭头,循声望去。
就在离大厅入口不到十米的地方,浑浊湍急的水流中,一个穿着红色雨衣的女人正死死扒着一根露出水面的、锈迹斑斑的金属路灯杆。她的下半身完全泡在汹涌的浊流里,全靠双手的力量在挣扎。而在她前方不到两米的水面上,一个深蓝色的小小身影正在漩涡中无助地沉浮,时而被浑浊的浪头吞没,时而又被水流推挤着撞向旁边漂浮的杂物。那是一个小男孩!
根本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那声绝望的呼喊瞬间拧成了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我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泥腥味的空气灌满肺部,纵身就扑进了门外那翻滚的、冰冷的、充满死亡气息的黄汤里。
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针,瞬间刺透了单薄的衣物,扎进皮肤,深入骨髓。水流的力量远超想象,巨大的冲击力几乎瞬间将我掀翻。浑浊的水浪劈头盖脸地砸来,带着泥沙和碎屑,呛入口鼻,眼睛火辣辣地疼。视线一片模糊,只能凭着刚才记忆的方向,奋力划水,抵抗着那要把人撕碎的拉力。
近了!
那个小小的蓝色身影就在前方!他似乎已经耗尽了力气,不再挣扎,像一片无力的叶子,随着漩涡打转,正被一股暗流拖向一个漂浮着大堆断裂树枝和杂物的危险区域!
抓住!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洪水的咆哮中显得如此微弱。同时猛地向前一扑,手臂拼命伸长,五指张开,不顾一切地抓向那孩子后背的衣服!
指尖触到了!湿透的、粗糙的布料!就在那孩子即将被卷入杂物堆的瞬间,我死死揪住了他后背的衣料!巨大的水流冲击力差点让我脱手。我咬紧牙关,另一只手也奋力划水,借着一次水流稍缓的间隙,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孩子往自己怀里一拽!
小小的、冰冷而沉重的身体撞进怀里,带着河水刺骨的寒意。男孩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灰,嘴唇发紫,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反应。
撑住!孩子!撑住!我对着他耳朵大喊,声音嘶哑变形。一只手紧紧箍住他冰凉的身体,另一只手拼命划水,双腿用力蹬踹,试图对抗水流,向那根女人抱着的灯杆靠近。每一次划水都感觉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冰冷的河水贪婪地吞噬着体温和力气。浑浊的水流里,尖锐的漂浮物不断撞击着身体,带来阵阵刺痛。
几米远的距离,此刻却如同天堑。就在我感觉力量即将耗尽,冰冷的绝望开始蔓延时,一根绑着空矿泉水瓶的绳子突然从灯杆方向抛了过来,正好落在我们附近的水面上!
抓住绳子!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狂喜。
求生的本能让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一把抓住了那漂浮的瓶子!绳子瞬间绷紧!灯杆那边传来几个人合力拖拽的力量。借着这股拉力,我死死抱着怀里的孩子,双腿蹬水,终于一点点被拖向了那根救命的灯杆。
当我的后背终于撞上冰冷坚硬的灯杆时,整个人几乎虚脱。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我和孩子从水里往上拽。孩子的母亲一把将男孩紧紧抱在怀里,放声大哭:小宝!小宝!你醒醒!看看妈妈啊!
我靠在冰冷的金属灯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河水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低头看向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的男孩,他依旧双眼紧闭,小脸青灰,嘴唇是骇人的紫色,胸口几乎没有起伏。更糟糕的是,隔着湿透的衣服,我都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惊人高热!
他呛水了!还在发烧!非常高的烧!必须立刻找地方急救!我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喊道。
男孩的母亲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地摸孩子的额头和脖颈,触手滚烫的温度让她更加慌乱失措:药…药在他书包里!医生开的!退烧的!还有…还有…她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去摸孩子背上那个同样湿透的、深蓝色的小小双肩包。
我立刻伸手帮忙。书包的拉链被水泡得有些涩。拉开拉链,里面只有几样东西:一个湿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塑料水壶,一包同样湿透的纸巾,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浸染开黄色水渍的纸。
我小心地把那张湿漉漉的纸拿出来,展开。纸的材质很脆,被水浸透后边缘已经有些破碎。上面印着模糊的表格和打印字迹,最顶上一行勉强可辨:XX市第三人民医院检验报告单。姓名栏写着陈小宝,年龄:5岁。下面一堆复杂的医学名词和数据,我看不太懂,但几个用红笔圈出来的异常指标箭头和手写的免疫抑制剂用量调整、定期复查等字样,却像冰冷的针,刺进了我的眼底。这张纸,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和某种沉重的、不祥的预兆。
妈妈…药…怀里的男孩在昏迷中发出微弱的呓语,滚烫的小脸无意识地蹭着母亲湿冷的衣襟,那气息微弱却灼热,像一小簇即将熄灭的火苗。
得走!这里撑不了多久!旁边一个同样浑身湿透、脸色煞白的中年男人嘶哑地喊道,他的目光惊恐地看着不断上涨、已经快淹到灯杆固定螺栓位置的水位。这根灯杆,是我们这群人唯一的依靠,但它显然不是为抵抗如此规模的洪水而设计的。
浑浊的洪水仍在上涨,带着令人心悸的哗哗声,冲击着灯杆的底座。漂浮的垃圾和碎木不断撞击着,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灯杆在持续的水流冲击下,已经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嘎吱声,底座附近的混凝土路面,在水流的侵蚀下,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纹。
对!去医院!第三人民医院!那里有药!医生知道小宝的情况!男孩的母亲如梦初醒,紧紧抱着孩子,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充满了绝望的恳求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第三人民医院我的心脏猛地一沉。它在城市地势相对较高的东南方向,直线距离不算远,但在这片泽国之中,要穿越汹涌的水流和无数未知的危险……而且,那张化验单上的医院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过脑海。陈小宝…免疫抑制剂…第三人民医院……目标明确,但前路,是真正的刀山火海。
好!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目光扫过灯杆上紧紧抓着的另外几个人——那个抛绳子的中年男人,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孩,还有一个沉默寡言、但眼神还算镇定的老者。想活命的,跟着我!互相照应!目标,第三人民医院!那里有药,有医生,地势也高!
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退路。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目光投向那浑浊、狂暴、吞噬一切的洪流,投向那个在母亲怀里高烧昏迷、命悬一线的孩子。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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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生死救援
冰冷的洪水像无数贪婪的手,死死拽着我们的腿脚,每一次抬腿都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浑浊的水流裹挟着各种漂浮物,断木、家具碎片、塑料桶,甚至还有动物的尸体,像失控的攻城锤,不断从各个方向撞击过来,带来一阵阵钝痛和难以保持平衡的摇晃。每一步,都像是在死亡的泥沼里跋涉。
我们这支临时拼凑的小队伍,在齐胸深的水流中,艰难地向着东南方向挪动。我抱着那个叫陈小宝的男孩,他的身体滚烫得像个小火炉,隔着湿透的衣服依旧灼烤着我的皮肤,微弱的呼吸时断时续,每一次停顿都让我的心揪紧。他的母亲,那位姓张的女士,紧紧跟在我身边,一只手死死抓着我的胳膊,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另一只手则徒劳地挡在孩子头上,阻挡着不断砸下的雨点。她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睛红肿,目光死死锁在孩子青灰的小脸上,嘴里不停地喃喃着:小宝不怕…妈妈在…快到了…药…医生…
那个沉默的老者姓李,他走在最前面,手里紧紧攥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长木棍,一边探路,一边尽力拨开前方较大的漂浮物。他动作缓慢但异常沉稳,浑浊的水流似乎也未能撼动他佝偻却坚韧的身影。那个年轻女孩叫小雅,她扶着那个抛绳子的中年男人,王大哥。王大哥的一只脚似乎在水里被什么东西划伤了,走路一瘸一拐,脸色苍白,全靠小雅撑着。小雅自己也是满脸惊恐,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但她咬着嘴唇,死死撑着王大哥的重量,没有掉队。
小心左边!李大爷嘶哑地喊了一声,手中的木棍猛地戳向侧面水中一个急速旋转的漩涡。那漩涡带着强大的吸力,旁边漂浮的一大块广告牌碎片正打着转被吸过去。我们赶紧向右边靠拢,紧紧贴着旁边一栋尚未完全倒塌的楼房外墙移动,冰冷的砖石摩擦着后背。浑浊的水流冲击着墙壁,发出哗哗的闷响。
前面…好像有路!小雅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的颤抖,指向左前方。
透过雨幕和水汽,隐约可以看到一条高出水面不少的水泥道路,像一条狭窄的脊背,顽强地浮在浑浊的洪水中。那是通向第三人民医院方向的一条老路,路基较高,此刻成了这片汪洋中难得的高地。
快!上那条路!王大哥忍着腿痛,咬牙催促。
希望像微弱的火苗,在每个人心中跳动了一下。我们互相搀扶着,加快脚步,奋力向那条露出水面的道路跋涉而去。水流在路基附近形成了一个陡坡,冲刷得更加湍急。李大爷和王大哥在最前面,用木棍和身体顶住水流,我和小雅在后面用力推着张女士,让她抱着孩子先往上爬。湿滑的斜坡和湍急的水流让我们几次差点滑倒。终于,连拉带拽,我们几个都狼狈不堪地爬上了这条高出水面约半米的狭窄道路。
脚终于踩到了相对坚实的地面,虽然依旧湿滑冰冷,但比起在齐胸深的水里跋涉,已经是天堂。所有人都累得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也浑然不觉。王大哥脱下鞋子,检查脚踝上那道被水泡得发白的伤口,眉头紧锁。小雅翻找着自己湿透的小包,想找点能包扎的东西。
我扶着张女士靠着一根残存的、歪斜的路灯杆坐下,自己也疲惫地靠了上去。怀里的陈小宝呼吸似乎更微弱了,滚烫的额头贴着我的颈侧,那热度烫得惊人。张女士颤抖着手,再次去摸孩子书包里那张湿透的化验单,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信仰。
快了…快了小宝…她低声啜泣着,把脸贴在孩子滚烫的小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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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警戒的李大爷,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脚下的路面和旁边的水流,突然咦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一紧的凝重。
怎么了,大爷王大哥警觉地问,顾不上脚伤,立刻站了起来。
李大爷没说话,只是蹲下身,伸出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指,沿着水泥路面边缘靠近洪水冲刷一侧的地方,仔细地摸索着。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浑浊的泥水不断冲刷着他手指的位置。我们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
这路…李大爷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沉重,不对劲。
他用力抹开路面边缘一层厚厚的淤泥和浮渣。借着昏暗的天光,我们凑近看去。
只见那坚硬的水泥路面与下方支撑的土石路基之间,赫然出现了一道狰狞的裂缝!那裂缝足有两指宽,边缘犬牙交错,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浑浊的洪水正带着巨大的压力,疯狂地、源源不断地从这道裂缝中涌入路基下方!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透过这道裂缝,可以看到路基内部填充的,根本不是工程要求的、能有效隔水排水的级配碎石和土工布!而是一堆堆颜色混杂、松散的、如同劣质豆腐渣一样的建筑垃圾!碎砖头、破瓦砾、废弃的泡沫塑料块、甚至还有腐烂的编织袋碎片!
水流正凶猛地冲刷着这些松散如沙的填充物,大块大块的填充物被水流裹挟着,从裂缝中被吐出来,卷入浑浊的洪流中消失不见。整条道路,就像一条被蛀空了内脏的堤坝,正在我们脚下发出无声的呻吟和崩溃的前奏!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东西!王大哥看得目瞪口呆,随即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他指着路基里露出的垃圾,气得浑身发抖,石头呢该用的石头呢!这…这填的是垃圾场吗!这路是谁修的!
小雅捂住了嘴,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张女士抱着孩子,看着那道吞噬着洪水的裂缝,又看看路基里露出的垃圾,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
我蹲下身,手指沿着那道狰狞的裂缝边缘划过。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指尖。裂缝边缘的水泥,质地异常粗糙,里面掺杂着大量细小的气泡孔洞,用手一捻,就能轻易剥落下碎屑。这根本不是达标的水泥标号!这是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典型劣质品!而路基内部填充的垃圾……更是触目惊心!这不仅仅是偷工减料,这是彻头彻尾的犯罪!是拿人命当儿戏!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青山水库…浸润线异常飙升…赵明德那轻描淡写的百年一遇都扛得住…还有眼前这条正在被洪水从内部蛀空、随时可能彻底坍塌的豆腐渣道路!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链条,瞬间在脑海中串连起来。愤怒像滚烫的岩浆,瞬间冲破了冰冷的恐惧和疲惫,在胸腔里疯狂地奔涌、咆哮!原来溃坝的祸根,早已埋在这些看不见的地方!埋在贪婪和渎职的土壤里!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突然划破了雨幕,是小雅!她惊恐地指着我们刚刚爬上来的那段道路的尽头。
只见那里,在洪水持续的猛烈冲刷和内部结构被垃圾填充掏空的双重作用下,路面边缘的水泥板块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啦咔啦声,大块大块地崩裂、脱落!浑浊的洪水找到了更大的宣泄口,如同开闸的猛兽,疯狂涌入路基内部!整段道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倾斜、下沉!
跑!快跑!路要塌了!李大爷嘶声大吼,一把拉起离他最近的小雅。
脚下的震动感陡然加剧!死亡的阴影再次如巨网般笼罩下来!我们刚刚获得的喘息之地,瞬间变成了新的死亡陷阱!而前方,通往医院的道路,在那片不断崩塌的高地之后,再次被汹涌浑浊的黄色洪流阻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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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李大爷那声嘶哑的吼叫如同炸雷,瞬间撕碎了短暂的喘息。
脚下的震动感陡然变得狂暴!水泥路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呻吟和碎裂声,裂缝像活物般急速蔓延、张开。浑浊的洪水找到了更大的宣泄口,带着令人窒息的泥腥味,从崩裂的路基下汹涌喷出,瞬间冲垮了本就脆弱的内部结构。
啊!小雅被李大爷猛地一拽,踉跄着向前扑倒,险险避开一块从侧面崩落、砸入水中的巨大水泥板。
这边!贴着墙根!王大哥忍着脚踝的剧痛,一把扶住差点摔倒的张女士,指着旁边那栋尚未完全倒塌的四层老楼。那里地势稍高,墙壁虽然湿透斑驳,但看起来还算坚固,是眼下唯一可能躲避路面整体坍塌的方向。
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驱动着所有人。我紧紧抱着怀里滚烫的、呼吸愈发微弱的陈小宝,几乎是拖拽着双腿发软的张女士,跟随着李大爷和王大哥,在剧烈摇晃、不断塌陷的水泥路面上,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栋老楼的墙根。
轰隆——!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夹杂着水泥块断裂和洪水吞噬的轰鸣。我们刚刚立足的那段高地,彻底垮塌了!巨大的水泥板块翻滚着砸入浑浊的洪流,激起冲天的浊浪,瞬间被奔腾的洪水卷走、淹没,仿佛从未存在过。冰冷的泥水夹杂着碎石碎屑,如同霰弹般劈头盖脸地砸在我们背上。
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我们死死地贴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回头望去,那片区域已经变成一片翻腾的浊浪漩涡,只剩下几根断裂的钢筋狰狞地探出水面,像溺水者绝望伸出的手指。
没了…路没了…小雅瘫软地靠着墙滑坐下去,声音带着哭腔,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吞噬了道路的洪水。
张女士看着前方再次被汹涌洪水阻断的道路,又低头看看怀里气息奄奄、浑身滚烫的孩子,巨大的绝望彻底压垮了她。她靠着墙壁,身体无力地滑落,失声痛哭起来:小宝…我的小宝…怎么办啊…药…医院…哭声在暴雨和洪水的咆哮中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
怀里的陈小宝似乎被母亲的哭声触动,在昏迷中发出更加急促而微弱的喘息,滚烫的小手无意识地蜷缩着,像是在虚空中徒劳地抓握着什么。那滚烫的温度透过湿冷的衣物灼烤着我的胸膛,像一块烙铁,烫得人心慌。
不能停!我咬着牙,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盖过了张女士的哭声,停下就是死!孩子等不了!洪水更不会等!
我的目光越过翻腾的浊浪,死死锁住远方雨幕中一个模糊的、高耸的轮廓——那是第三人民医院的主楼!灰白色的墙面在昏暗的天光下,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路标。距离……至少还有一公里多。中间是更加开阔、水流更加湍急的低洼地带,漂浮物更多,水下情况完全未知。
李大爷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浑浊的老眼也望向医院的方向,眉头拧成了疙瘩:水太急,太深,硬闯…九死一生。
看那边!王大哥突然指着斜前方,离医院主楼更近一些的地方,一栋孤零零的、只有两层高的建筑,那好像是医院的…旧配楼放设备还是什么的我送快递的时候好像见过,挨着新住院部后面!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栋小楼确实比我们这里更靠近医院主体建筑群,位置似乎也稍高一些,此刻只有底层被水淹没了一半左右。虽然孤悬在洪水中,但比起直接冲击医院主楼那片更开阔、水流更猛的区域,它似乎是一个相对安全的中继点!如果能到达那里,再想办法去主楼,风险会小很多!
对!旧配楼!张女士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确认着,是…是放杂物和一些旧设备的!后面有条小路连着新住院部的消防通道!很近!
希望,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再次燃起一丝微弱的火星。
目标,旧配楼!我斩钉截铁,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疲惫而惊恐的脸,贴着墙走,互相抓紧!李大爷、王大哥,探路!小雅,照顾好张姐!我抱孩子!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退路。我再次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死亡的气息灌满胸腔。将怀里滚烫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他那微弱却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侧,像无声的鞭策。
走!
贴着冰冷湿滑的墙壁,我们再次踏入齐腰深的、冰冷刺骨的洪流。水流比刚才更加湍急,方向也更加混乱,不断冲击着身体,试图将我们卷走。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无形的巨兽角力。水面上漂浮物的数量和体积都明显增加,腐烂的木头、巨大的塑料桶、甚至还有翻倒的冰柜,都成了致命的障碍。李大爷和王大哥在前面,用捡来的木棍和身体奋力推开或抵挡着较大的漂浮物。小雅和张女士互相搀扶着,紧紧跟在我身后。
小心右边!李大爷突然大喊。
一股强大的暗流猛地从右侧冲来,带着一个巨大的、被洪水连根拔起的广告牌架子,像失控的巨斧横扫过来!王大哥眼疾手快,用木棍奋力一顶,木棍咔嚓一声断裂!广告牌架子被顶偏了方向,擦着我们的身体狠狠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巨大的金属扭曲声,碎片四溅!
冲击的余波还是让我们站立不稳。我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侧面歪倒!怀里的孩子差点脱手!千钧一发之际,小雅和张女士同时伸出手,死死拽住了我的胳膊!三个人在冰冷的水流中踉跄着,险险站稳。
谢…谢谢…我喘着粗气,心有余悸。
孩子…孩子不能有事…张女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目光死死锁在我怀里的陈小宝身上。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前行的李大爷突然停下了脚步,身体僵硬,手中的半截木棍指向斜前方的洪水深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惊骇:那…那是什么!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大量白色的、长方形的物体,随着水流沉沉浮浮。起初以为是破碎的泡沫板或塑料箱,但随着水流推动,其中一块较大的白色物体翻转了过来,露出了下面的结构——
那赫然是一张医院常见的、不锈钢制的…病床!扭曲的床架,断裂的护栏,白色的床垫早已被泥水浸透,像一块肮脏的破布缠绕在上面!而在这张病床周围,还有更多类似的残骸:担架车的轮子、输液架的金属杆、甚至还有几个破碎的氧气瓶……它们如同被洪水肢解的巨兽残骸,无声地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随着水流缓缓地、绝望地打着转。
一股寒意,比洪水的冰冷刺骨百倍,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些医疗设备的残骸,只能来自一个地方——第三人民医院!它们被洪水从医院里冲了出来!这意味着什么医院已经被淹了!那栋我们视为希望灯塔的主楼……难道也已经……
不…不可能…张女士看着那些漂浮的病床残骸,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彻底涣散,身体摇摇欲坠,医院…医院也……
妈妈…药…怀里的陈小宝似乎感应到了母亲极致的绝望,在昏迷中发出更加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呓语,滚烫的小手无力地抓挠着我的衣襟。那滚烫的温度,和他生命气息的微弱,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希望的火星,仿佛被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熄灭。前方是漂浮着医院残骸的、更加汹涌未知的洪流,身后是不断上涨、步步紧逼的死亡之水。旧配楼那模糊的轮廓,在雨幕和漂浮的残骸背后,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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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豆腐渣工程
浑浊的洪水翻滚着,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腥气,已经没过了胸口。每一次试图向前迈步,都像是在粘稠的沥青中挣扎,巨大的阻力消耗着所剩无几的体力。漂浮的病床残骸、扭曲的金属架、破碎的塑料容器……这些来自医院的冰冷残骸,如同漂浮的墓碑,无声地宣告着希望的破灭。
医院…完了…张女士喃喃着,眼神空洞,抱着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着我胳膊的手,正在一点点松开,身体像失去了所有支撑的破布娃娃,缓缓向冰冷的水中滑去。
张姐!撑住啊!小雅哭喊着,拼命想拉住她。
不能倒!我用尽力气嘶吼,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手臂却像铁箍一样,死死架住张女士下滑的身体,同时将怀里滚烫的孩子抱得更紧。陈小宝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那异常的高热透过湿冷的衣物灼烤着我,像一个即将熄灭却依旧滚烫的炭核。看见了吗!那栋楼!旧配楼!它还在!它还没倒!那是我们唯一能落脚的地方!孩子需要干的地方!需要药!
我的手指,几乎要戳破雨幕,指向斜前方那栋孤悬在洪水中的两层旧配楼。它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底层已经完全被浑浊的洪水淹没,水位几乎快要舔舐到二楼的窗台。但它的主体结构看起来依然顽强地矗立着,在风雨飘摇中沉默地坚守。那是最后的阵地!是孩子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也许是孩子滚烫的身体传递了最后的力量,也许是药这个字眼唤醒了母亲的本能,张女士涣散的眼神猛地聚焦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重新挺直了身体,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走…走!去那里!救小宝!
跟紧!李大爷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狠厉,他不再用木棍试探,而是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老狼,低吼着,用身体硬生生撞开前方漂浮的杂物,向着旧配楼的方向趟去。王大哥也红了眼,拖着伤腿,闷头跟上,用肩膀顶开挡路的漂浮物。
最后几百米,成了意志的炼狱。洪水更深,水流更急,水下的障碍物也更多。冰冷的污水不断呛入口鼻,体力在飞速流逝。每一次抬腿,都感觉肌肉在尖叫、骨骼在呻吟。怀里的陈小宝,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丝线。
终于,当我们挣扎着冲到旧配楼楼下时,水位已经逼近了二楼窗台。浑浊的水流猛烈地拍打着墙壁。一楼的大门早已被冲垮变形,浸泡在污水中。唯一能进入的通道,是二楼一扇破了一半的玻璃窗。
上去!从那窗户进去!李大爷指着那扇破窗,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王大哥第一个尝试。他踩着漂浮到窗下的一个破旧木柜,奋力向上攀爬。但水面波动剧烈,木柜摇晃不定,加上他脚踝有伤,尝试了几次都滑了下来,差点栽进水里。
我来!我将怀里的孩子小心地交给旁边的张女士和小雅,抱紧他!捂着他口鼻,别呛水!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看准木柜随着水流晃动稍微平稳的瞬间,猛地发力踩了上去!木柜猛地一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不管不顾,借着冲力,双手死死扒住那扇破窗湿滑冰冷的窗框!粗糙的断口划破了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双腿用力蹬踹墙壁,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
湿透的衣服沉重得像铅块,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就在力量即将耗尽时,我腰部猛地发力,上半身终于探进了那扇破窗!玻璃碎片划破了手臂,带来一阵刺痛。我顾不上这些,奋力将整个身体拖进了窗内。
里面是一个堆满废弃杂物的昏暗房间,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味。地上积着浅浅的脏水。我迅速转身,趴在窗台上,向下面伸出手:快!把孩子递给我!
张女士和小雅在下面,艰难地托举起昏迷的孩子。李大爷和王大哥在水里奋力稳住她们的身体。我探出大半个身子,手臂伸得笔直,指尖终于够到了孩子湿透的衣角。我一把抓住,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提拉!张女士在下面拼命往上托送。终于,孩子冰凉滚烫的小身体被我拽进了窗户!
紧接着是小雅。她比较瘦小,在李大爷和王大哥的托举下,被我连拉带拽地拖了上来。然后是张女士。最后是李大爷和王大哥。王大哥脚踝的伤让他攀爬异常困难,李大爷在下面用力顶着他,我在上面死命拽,两人合力,才把他那沉重的身体拖进窗户。
当最后一个人脱离水面,进入这个潮湿、昏暗但暂时安全的房间时,所有人都瘫倒在地,只剩下剧烈到几乎窒息的喘息声。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像潮水般涌来。
小宝!小宝!张女士第一时间扑到孩子身边。陈小宝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小脸青灰得可怕,嘴唇是深紫色,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只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高热,在阴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张女士颤抖着手,疯了似的去翻孩子那个湿透的小书包。她掏出了那个同样湿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药盒。药盒被水泡得变形,她哆嗦着打开——里面的铝箔药板已经被水浸透,几粒白色的药片软烂地糊在包装里,完全无法分辨。
药…药没了…全泡坏了…她捧着那糊成一团的药片,像是捧着自己破碎的心,绝望的哭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凄厉地回荡,怎么办啊…小宝…妈妈没用…妈妈没用啊…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药毁了!孩子的情况危在旦夕!高烧、窒息、加上本身可能的免疫问题……每一秒都可能是最后时刻!
医院主楼!那里肯定有药!有医生!我猛地站起来,目光扫视着这个堆满废弃物的房间,试图寻找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一定有办法过去!一定有路!
我冲到房间另一侧的门口,猛地拉开。门外是一条同样昏暗、积着浅水的走廊。走廊尽头,是通往一楼的楼梯口。我冲到楼梯口向下望去——
浑浊的洪水已经彻底淹没了一楼,水面几乎与楼梯的最后一级台阶齐平!更令人心惊的是,洪水正从几个方向猛烈地冲击着这栋旧配楼的墙壁!水流的力量之大,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楼板在轻微地震颤!墙壁上,靠近水面的位置,几道狰狞的裂缝赫然在目!浑浊的泥水正从裂缝中不断渗出、流淌!
这栋楼,也在洪水的持续冲击下,摇摇欲坠!它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异样的、持续不断的哗哗声,比雨声更沉闷,更汹涌,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逼近!
小雅惊恐地扑到破窗边,只看了一眼,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水!水墙!又来了!好大的浪!朝这边来了!
我冲到窗边,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
只见远处,浑浊的洪水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推动着,掀起一道高达数米的恐怖水墙!它翻滚着、咆哮着,裹挟着更多的房屋碎片、车辆残骸和折断的树木,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我们所在的这栋孤零零的旧配楼,狠狠拍来!那毁灭性的力量,足以将整栋楼彻底撕碎、吞没!
死亡,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狂暴地近在咫尺!脚下的楼板震颤得更加剧烈,墙壁裂缝处渗出的泥水变成了细小的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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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墙!朝这边来了!小雅的尖叫带着破音,像一把冰锥刺穿了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我扑到破窗边,只一眼,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那道浑浊的、裹挟着毁灭力量的巨浪,如同远古洪荒巨兽张开的巨口,带着碾碎一切的轰鸣,正对着我们这栋风雨飘摇的旧配楼当头压下!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被压缩到极致。那巨浪翻滚的轨迹、携带的无数尖锐碎片、以及它即将带来的毁灭性冲击,都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带来彻骨的寒意。
脚下楼板的震颤陡然加剧,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痉挛!墙壁裂缝处渗出的浑浊水流瞬间变成了喷射的细流!
地下室!找地下室!李大爷嘶哑的吼声如同炸雷,瞬间劈开了几乎凝固的恐惧。他布满老茧的手指,猛地指向走廊尽头楼梯口下方那片被洪水淹没的区域!那里,水面之下,隐约可见一扇厚重的、涂着绿漆的铁门!那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
唯一的生路!在洪水彻底吞噬这栋楼之前,躲进地下,利用那扇厚重的铁门抵御冲击!
快!下去!我来不及思考,吼声几乎冲破喉咙。弯腰一把抱起地上气息奄奄的陈小宝,他滚烫的身体此刻轻得像一片羽毛,又重得像整个世界。张女士被小雅和王大哥猛地从地上拖起,跌跌撞撞地跟着我冲向楼梯口。
浑浊的洪水已经漫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冰冷刺骨。我们几乎是扑入水中,奋力向那扇淹没在水下的铁门游去。水下视线一片模糊,只能凭感觉摸索。刺鼻的污水呛入口鼻。我一手死死抱着孩子,尽量将他的口鼻托出水面,另一只手在水中疯狂地摸索着冰冷的门板,寻找门把手!
这里!把手!王大哥的声音在水下显得沉闷,他率先摸到了位置。
推开它!李大爷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几个人在水中奋力抓住那冰冷的金属把手,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拉动!铁门异常沉重,在水压和锈蚀的作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慢地、艰难地向内打开一道缝隙!
冰冷浑浊的洪水瞬间找到了宣泄口,汹涌地灌入门后的黑暗!我们被水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冲进了门内!
砰!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被水流猛地冲撞关上,发出一声巨响,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狂暴的轰鸣,但也将我们彻底困在了这片黑暗、冰冷、被洪水迅速灌入的地下空间里。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我们狼狈地从齐腰深、还在迅速上涨的冰冷污水中站起来。唯一的光源,是张女士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光芒,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也映照出每个人脸上惊魂未定、惨白如纸的绝望。
手机屏幕的光,颤抖着扫过四周。
这是一个不大的地下室,像是医院的废弃仓库。浑浊的污水正从铁门缝隙和墙壁的几处裂缝里汩汩地涌进来,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着,冰冷的寒意迅速侵蚀着身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消毒水残留的刺鼻气息和洪水带来的泥腥味。光线所及之处,能看到一些被水浸泡的旧木箱、散落的医用器械包装袋,角落里还堆着一些蒙尘的、白色的金属支架——那是拆卸下来的旧病床的部件!还有一些散落的、厚重的绿色帆布(可能是废弃的担架垫或防潮布)。
最令人心惊的是墙壁!水泥墙面在手机光的照射下,清晰地显露出几道长长的、如同蜈蚣般的裂缝!浑浊的泥水正从这些裂缝中持续不断地渗入、流淌!其中一道裂缝尤其宽大,水流已经不再是渗,而是形成了一股细小的喷流!整面墙,连同我们脚下的地面,都在持续地、令人心悸地微微颤抖!每一次震动,都伴随着裂缝处落下细碎的水泥渣和更汹涌的渗水!
这地下室,根本不是一个坚固的堡垒!它同样脆弱不堪,正在洪水的内外夹击下呻吟、解体!而门外,那堵毁灭性的水墙冲击的轰鸣,虽然被铁门削弱,却依旧如同闷雷般滚滚传来,每一次撞击都让脚下的震动更加剧烈!
堵住!必须堵住这些缝!不然全淹了!李大爷的声音在黑暗中炸响,带着一种绝境中逼出的狠厉。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道喷水的裂缝,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焊死。
堵拿什么堵这冰冷的水泥墙,这汹涌的地下水!绝望像这地下室的水位一样,迅速上涨,冰冷地淹没到胸口。
手机微弱的光圈,再次扫过角落那堆被遗忘的杂物——白色的、冰冷的金属病床支架,厚重而坚韧的绿色帆布……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脑海!病床支架!帆布!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可以用来构筑支撑!可以用来覆盖裂缝,减缓渗水!
支架!帆布!快!把那些东西拖过来!我指着角落,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紧迫而尖锐变形。
李大爷第一个反应过来,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光芒。好!他低吼一声,像一头敏捷的老豹子,趟着迅速上涨的冰冷污水,扑向角落。王大哥紧随其后,顾不上脚踝的剧痛。小雅和张女士愣了一下,也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几个人合力,在冰冷刺骨、迅速漫过腰际的污水中,奋力拖拽那些沉重的金属支架和湿透后更加笨重的帆布。金属支架在水中异常沉重,棱角冰冷硌手。帆布吸饱了水,像铅块一样沉。每一次拖拽都耗费巨大的力气。
顶住这里!用支架撑住裂缝两边!我冲到那道喷涌最厉害的裂缝前,浑浊冰冷的地下水喷溅在脸上。我指着裂缝两侧相对坚固的墙面位置吼道。李大爷和王大哥立刻抬起一根最粗壮的金属支架,用肩膀死死顶住一端,奋力将它竖立起来,卡在裂缝两侧的墙壁之间!金属支架与粗糙的水泥墙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不够!再来!交叉支撑!形成三角!我嘶喊着,指挥着他们将更多的支架以不同角度斜撑、交叉顶在裂缝周围,用金属的筋骨,强行箍住这面濒临崩溃的水泥墙!冰冷的金属传递着墙壁剧烈的震颤,震得他们手臂发麻,牙齿打颤。
帆布!盖上去!尽量盖住裂缝!我抓起一块厚重的绿色帆布,和冲过来的小雅、张女士一起,奋力将其展开,像一面巨大的、沉重的旗帜,覆盖向那道狰狞的裂缝和它周围支撑的金属支架!帆布湿透冰冷,边缘不断滴着浑浊的泥水。
按住!用身体压住边角!我们几人扑上去,用身体的重量死死压住帆布的边缘,试图将它固定在湿滑的墙面上,最大限度地阻挡水流。冰冷刺骨的污水迅速淹没了我们的胸口,每一次墙壁的剧烈震动都让冰冷的污水冲击着下巴。
还有那些木箱!拆了!塞到帆布后面缝隙大的地方!李大爷喘着粗气喊道。王大哥和小雅立刻扑向那些漂浮在水面的旧木箱,用脚踹,用手掰,将湿透的木板、木条拆下来,疯狂地塞进帆布与墙壁之间较大的缝隙里,试图进一步封堵水流。
这是一场与死神赛跑的、简陋到极致的工程!用废弃的病床支架做龙骨,用厚重的帆布做防水层,用拆散的木板做填充,用我们自己的身体做最后的压舱石!冰冷的污水迅速上涨,已经没过了胸口,压迫着呼吸。墙壁的每一次剧烈震颤,都让支撑的金属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帆布下的水流冲击力依旧强大。我们死死地压着帆布,身体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怀里的陈小宝,被我艰难地托举在肩膀上,他滚烫的额头贴着我冰冷的、湿透的颈侧,微弱的呼吸像风中残烛。张女士一边用肩膀死死顶着一块帆布的边角,一边仰头看着孩子青灰的小脸,泪水混着冰冷的泥水不断滑落,嘴里无声地祈祷着。
时间在冰冷、黑暗和剧烈的震动中,被拉长成永恒的煎熬。水位还在缓慢上涨,压迫感越来越强。支撑的金属支架在持续的重压下,发出令人心颤的金属扭曲声。帆布被水流冲击得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被撕裂。
我们还能撑多久这用血肉和废料筑起的堤坝,能挡住外面那毁灭性的巨浪和内部不断瓦解的墙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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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亡魂控诉
地下室如同一个冰冷的铁罐头,浑浊的污水带着刺骨的寒意,无情地漫过胸口,压迫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下一块冰,冰冷的液体挤压着肺叶,带来窒息般的痛楚。我们死死地压着覆盖在裂缝上的厚重帆布,身体因为寒冷和极致的用力而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肌肉在尖叫中濒临崩溃。
墙壁的震颤从未停歇,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让支撑在裂缝周围的金属支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帆布下的水流冲击力透过冰冷的布料传递到我们身上,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悸动。怀里的陈小宝,被我艰难地托举在肩膀上,他那滚烫的额头贴着我冰冷湿透的颈侧,像一个矛盾而残忍的烙印。他微弱的呼吸拂过耳畔,如同游丝,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
撑住…撑住啊…张女士的声音带着哭腔,细弱蚊蝇,她一边用肩膀死死顶着一块帆布的边角,一边仰头望着孩子青灰的小脸,泪水混着冰冷的泥水不断滑落,医生…药…这几乎成了她绝望中唯一的呓语。
水位仍在缓慢而坚定地上涨,冰冷的污水已经没到了锁骨,每一次震动带来的水波都冲击着下巴,苦涩的泥腥味直冲鼻腔。死亡的冰冷触手,正一点点扼紧咽喉。
就在这时——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咆哮,狠狠地撞在地下室那扇厚重的铁门上!整个地下空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砸中!脚下的地面猛地向上拱起又落下,积水的表面瞬间掀起浑浊的浪头,狠狠拍在我们脸上!
呃啊!小雅被这剧烈的震荡直接掀翻,整个人向后跌入污水中,呛得剧烈咳嗽。
小心!王大哥眼疾手快,一把将她从水里捞起。
我们死死抓住支撑物,才勉强没有摔倒。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是那道毁灭性的水墙!它终于狠狠地撞上了这栋楼!
撞击的余波如同连绵不绝的闷雷,在地下室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啦咔啦声!我们头顶的混凝土天花板簌簌地落下灰尘和细小的碎块,砸在水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裂缝处,支撑的金属支架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帆布被一股骤然增强的水流冲击得猛地向外凸起一大块!
顶住!!李大爷目眦欲裂,布满青筋的手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用肩膀死死抵住一根剧烈晃动的支架。王大哥也红着眼睛,低吼着,用身体压住那块凸起的帆布。我和小雅、张女士拼尽全身力气,死死压住帆布的边缘。
帆布在巨大的水压下剧烈地起伏、鼓胀,仿佛随时会被撑破!透过帆布的纤维缝隙,浑浊的地下水带着更强的力量喷射出来,打在我们脸上、身上,冰冷刺骨。脚下的震动持续不断,头顶落下的碎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完了吗这简陋的堤坝,终究挡不住天灾的伟力绝望如同这冰冷的地下污水,迅速淹没到口鼻……
突然!
帆布上那剧烈的鼓胀和凸起,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了回去!冲击力骤然减弱!透过帆布缝隙喷射的水流,也从激射变成了相对平缓的流淌!脚下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剧烈震颤,也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只剩下轻微的余波!
我们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身体的感知。李大爷试探着松开一点力道,支架虽然依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但不再剧烈晃动。帆布也不再疯狂鼓胀。
水…水退了小雅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松开按着帆布的手,那帆布只是轻微地起伏着。
是…是水墙过去了王大哥也喘着粗气,惊疑不定。
水位,竟然停止了上涨!甚至…似乎开始极其缓慢地下降!虽然依旧冰冷刺骨,但那种致命的压迫感,奇迹般地减轻了!门外那如同闷雷般的洪水咆哮声,也似乎变得遥远了一些。
我们…我们挡住了张女士喃喃着,失神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微弱却真实的光芒,她猛地看向我肩膀上的孩子,小宝!小宝有救了!药!药就在医院里!
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攫住了所有人。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狼狈不堪、沾满泥污的脸,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死里逃生的震动和一丝微弱的希望。这用废弃支架、帆布和血肉之躯筑起的简陋堤坝,竟然真的在灭顶之灾下,为我们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有节奏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穿透了地下室厚重的墙壁和门外依旧汹涌的洪水咆哮声!
听!什么声音李大爷猛地抬起头,侧耳倾听。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是螺旋桨高速旋转切割空气发出的巨大轰鸣!
直升机!王大哥激动地喊了出来,是直升机!救援来了!
希望如同破晓的曙光,瞬间照亮了这冰冷黑暗的地下囚笼!救援!是救援!孩子有救了!
轰鸣声迅速逼近,最终悬停在我们头顶上方。巨大的气流声浪甚至穿透了层层阻隔,在地下室里形成嗡嗡的回响。紧接着,上方传来了清晰的扩音器声音,透过雨幕和水声,有些失真,但那颐指气使的腔调却无比熟悉:
下面的人注意!下面的人注意!我们是市应急指挥中心救援队!请保持镇定!洪水已经得到控制!救援马上开始!重复,洪水已经得到控制!请原地等待救援!
洪水已经得到控制赵明德的声音!
我和李大爷、王大哥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没有多少获救的喜悦,只有冰冷的嘲讽和沉重的了然。控制呵。
几分钟后,伴随着巨大的气流噪音和绳索摩擦声,地下室那扇厚重铁门的上方,连接一楼的楼梯口处,传来了响动。铁门被从外面哐当一声打开,刺目的强光手电光束瞬间射入,晃得我们睁不开眼。
几个穿着橘红色救援服、带着头盔的身影顺着绳索滑了下来,动作干练。他们迅速趟过齐腰深的污水靠近我们。
快!这里有个重病的孩子!高烧昏迷!急需急救!我立刻将肩膀上托举着的陈小宝小心地递向离我最近的救援队员。
收到!优先转移病患!救援队员声音沉稳,迅速接过孩子,用专业的姿势抱稳,转身就由同伴协助,开始沿着绳索向上撤离。
紧接着,张女士、小雅、李大爷、王大哥也被救援队员搀扶着,依次套上救生索,开始向上转移。地下室冰冷污浊的水里,只剩下我和最后一名救援队员。
林工,你也上去吧队员示意我套上索具。
我摇摇头,目光扫过那面被支架和帆布勉强支撑、依旧在渗水的墙壁,尤其是那道最狰狞的裂缝。稍等,我拿点东西。我趟着水,走到那道裂缝前,借着救援队员手电的光,伸出手指,在那粗糙的、渗着泥水的裂缝边缘,用力抠下了一块边缘带着明显劣质水泥和内部填充物(一小块碎石和腐烂的编织袋纤维)的混凝土碎块。碎块冰冷坚硬,棱角硌手,像一块凝固的罪证。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粗糙的触感直抵心底。
救援队员虽然有些疑惑,但没多问,帮我套上救生索。绳索收紧,身体被缓缓拉离冰冷污浊的水面,向上提升。
穿过被洪水摧毁的一楼废墟,从二楼那扇破窗被拉出,双脚终于踩在了直升机垂下的救援吊篮边缘。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打来,螺旋桨的轰鸣震耳欲聋。
眼前一片狼藉。旧配楼在洪水的蹂躏下外墙剥落,伤痕累累。而更远处,整个城市浸泡在无边的浑黄之中,像一片巨大的、肮脏的沼泽。第三人民医院的主楼如同孤岛矗立,但低层也明显被淹。只有少数几栋极高的建筑,如同墓碑般刺破水面。
一架涂着应急标识的直升机悬停在低空,巨大的气流吹得人站立不稳。机舱门敞开着,之前被救上去的张女士等人正被安置进去。陈小宝已经被安置在机舱内的简易担架上,有医护人员正在查看。
就在这时,另一架体型更大、涂装更显眼的直升机轰鸣着靠近,最终悬停在旁边。舱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防水外套、头发被精心梳理过(尽管在强风中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凝重与关切表情的身影,在随从的簇拥下,出现在舱门口。扩音器再次响起,盖过了风雨和引擎的嘶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表演式的慰问腔调:
同志们!受苦了!我是市应急指挥中心副总指挥赵明德!大家放心!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洪水已经得到有效控制!救援力量全面投入!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来看望大家!你们安全了!
赵明德!他来了!坐着直升机,空降来指挥了!在洪水得到有效控制之后!在他亲手压制了我的预警之后!
他站在机舱门口,强风掀起他考究外套的下摆。他目光扫过下方一片狼藉的景象,扫过吊篮里狼狈不堪的我们,最后,他的视线似乎在我沾满泥污的脸上停顿了一下,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却无法掩饰的阴鸷和审视。他脸上的关切如同精心描画的面具,纹丝不动。
救援吊篮缓缓升起,将我送入机舱。机舱内空间不大,弥漫着机油味和消毒水的气息。医护人员正在给陈小宝吸氧,监测生命体征,张女士守在旁边,紧紧抓着孩子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小雅、李大爷、王大哥蜷缩在座椅上,裹着救援毯,脸上是疲惫到极致的麻木和后怕。
赵明德和他的随从也从另一架直升机转移了过来。他一进入机舱,目光立刻精准地锁定了我。他脸上那种面对公众的凝重迅速褪去,换上了一副混杂着虚伪关切和不易察觉的威压的神情,大步向我走来。
林工!他的声音刻意放得低沉而富有领导的磁性,仿佛带着沉痛,让你受惊了!万幸啊,你们都没事!这洪水百年不遇,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了!我们也是措手不及啊!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以示慰问。
我没有动,任由他那只保养得宜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我甚至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机舱外那片被洪水吞噬的城市废墟上。冰冷的风灌进来,吹动我湿透、沾满泥污的头发。
赵明德的手僵了一下,随即自然地收回,脸上的笑容不变,但那眼底的阴鸷却浓了一分。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那语调不再是慰问,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暗示:
林工,这次灾害损失惨重,教训深刻啊。你是技术专家,你的意见很重要。关于灾前的监测数据,还有…灾后的一些技术评估,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刺穿我的灵魂,要科学、客观、顾全大局。市里,会记住那些在关键时刻识大体、有担当的同志。
他微微侧身,挡住其他人的视线,手伸进他那件看似普通却质料精良的防水外套口袋。当他手抽出来时,指间夹着一张薄薄的、印着银行标志的黑色卡片,边缘反射着机舱内冰冷的灯光。他没有递给我,只是用手指极其隐蔽地将那张卡片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随即又迅速收回口袋。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油腻的、心照不宣的诱惑:
当然,组织上也不会让有贡献的同志白白付出。一点心意,算是压惊和对你专业意见的…补偿。密码是你工号后六位。林工,开个价,封口费好商量。后面的报告怎么写,对你我,对市里,都很重要。前途,财富,都在你一念之间。要懂得‘审时度势’。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那张一闪而过的黑色卡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我的神经。封口费补偿用钱买断那些被洪水吞噬的生命买断这满目疮痍下的罪证买断一个工程师的良知和对真相的坚持
机舱里一片死寂。只有引擎的轰鸣、螺旋桨的嘶吼和窗外凄厉的风雨声。医护人员操作的轻微声响、氧气瓶的嘶嘶声、张女士压抑的啜泣声,仿佛都消失了。小雅、李大爷、王大哥似乎感觉到了这边气氛的异样,目光带着惊疑不定投了过来。
我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我没有看赵明德那张虚伪而充满算计的脸。我的目光,缓缓移向机舱角落,那张简易担架上。
陈小宝依旧昏迷着,小小的身体在白色毯子下显得那么脆弱。氧气面罩覆盖着他青灰的小脸,胸口微弱的起伏牵动着所有人的心。他的小手露在毯子外面,因为高烧和之前的冰冷浸泡,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色。
我迈开脚步。靴子踩在机舱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我一步一步,走到担架边。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避开孩子身上的各种管子,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只冰凉、柔软、毫无知觉的小手。
然后,我转过身。
我抱着这只冰冷的小手,像捧着一件易碎却无比沉重的圣物,一步一步,重新走向站在机舱中央、脸色已经开始变得难看的赵明德。
机舱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怀抱着的那只孩子的手上。空气凝固了。
我在赵明德面前站定。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和强装的镇定。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另一只手,缓缓地、坚定地摊开了手掌。
掌心,是那块在地下室裂缝边缘抠下的、冰冷的混凝土碎块。粗糙的棱角,灰败的颜色,以及那清晰可见的、嵌在劣质水泥中的碎石和几缕灰黑色的、腐烂的编织袋纤维——那是豆腐渣工程的铁证!
在赵明德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所有人屏住的呼吸中,我托着陈小宝那只冰凉、柔软的小手,轻轻地、却带着千钧之力,按在了那块冰冷粗糙、沾着泥污的混凝土碎块上!
孩子的指尖,触碰着那凝固的罪恶和冰冷的死亡。
我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穿透赵明德虚伪的皮囊,直刺他灵魂深处最肮脏的角落。我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清晰地凿穿了引擎的轰鸣,凿穿了这架悬停在灾难废墟上空的直升机机舱:
赵副局长,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石头,砸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
你问问这些混凝土里的亡魂,
我的目光扫过掌心中那块碎块,扫过孩子触碰着它的指尖,最终,再次死死钉在赵明德那张血色尽失的脸上。
问问那些被洪水冲走的冤魂,
问问这孩子,他答不答应!
机舱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引擎在嘶吼,螺旋桨在切割着沉重的空气,仿佛在为这无声的控诉伴奏。窗外,浑浊的洪水无边无际,倒映着铅灰色的、破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