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月色总是带着三分旧气,像是从泛黄的老照片里洇出来的颜色。沈青梧踮脚取下听松阁的朱漆灯笼时,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传来一声轻响,她下意识按住腰间的小叶紫檀算盘——那是祖父传下来的镇店之物,据说能辟邪——此刻却摸到那算珠上凝着层细密水珠。
这分明是个干燥的秋夜。
叮铃——铜铃又响了一声。这次她看清了,铃铛下的红绸带正诡异地向上飘起,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拉扯。巷子深处传来老猫嘶哑的叫声,青石板路上除了自己斜长的影子,还有道模糊的痕迹从门内蜿蜒而出,就像是有人拖着湿淋淋的裙摆刚刚离开。
沈小姐,货给您放在后院了!
拉黄包车的老赵在门外三丈远就刹住脚步。这个往常总要进来讨碗茶喝的老江湖,此刻却像避瘟神似的,只敢把缠着油布的包裹搁在台阶上。他搓着大手,腕上新系的红绳在月光下红得刺眼。
费用...老赵的嗓子像是被人掐着,您、您搁地上就成。
沈青梧数出五枚银元,对方却只敢从门缝里接。当啷一声,有枚银元滚到青砖缝里,老赵竟像是被火烫了似的猛地打了个哆嗦。
赵叔什么时候也信这个了她弯腰捡起银元,瞥见对方鞋底沾着几片纸灰,像是刚烧过冥钞。
老赵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您不知道这镜子是从白鹭洲程家老宅拆出来的...说着他突然噤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那家子七口人,去年今日全吊死在房梁上。警察破门时,这镜子就摆在正堂供桌上,镜面...镜面映着七双脚啊!
油布剥落的瞬间,沈青梧的指尖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鎏金梳妆镜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镜框缠枝牡丹纹的凹槽里凝着暗红斑块,像是陈年的血迹。当她翻转镜身时,铜镜背面长乐戏班·癸酉年制的刻字突然渗出黑红色黏液,腥气扑面而来。
1933年的东西...她鬼使神差地抚过刻痕,牡丹纹上某处尖锐的突起突然划破食指。血珠滴在镜面上,竟像被吸收般消失无踪,只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子时的打更声飘来时,沈青梧正在内室核对账本。油灯突然噼啪爆了个灯花,火苗蹿起三寸高,在墙上投出她剧烈摇晃的影子。墨汁在宣纸上晕开,那些数字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朝镜子方向爬去。
谁她抄起青铜镇纸砸向镜面,却见血雾中浮出个穿绛红旗袍的背影。女子云髻斜绾,垂落的右手手腕上有道狰狞的刀伤,翡翠戒指在无名指上泛着幽光。当那根手指缓缓指向镜外时,沈青梧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油灯轰然倒地。
火舌舔上账本的刹那,镜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沈青梧顾不得灼烧感扑向镜子,那些字迹却在火光中愈发清晰:癸酉年七月初七,还我命来。每个字都在渗血,顺着镜框牡丹纹的沟壑流成七道细线,最终在镜面中央汇成个模糊的沈字
晨雾笼罩瞻园路时,茶楼跑堂正用鸡毛掸子清扫门廊。他盯着沈青梧缠着纱布的左手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碧螺春斟得溢出杯沿。
让猫挠的。沈青梧用茶盖拨开浮沫,将碎镜片推给对面穿西装的青年,陆教授确定这只是普通的文物
陆沉用镊子拨弄镜框残片时,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刺青。沈青梧眯起眼睛,那似乎是半截戏文工尺谱,最后一笔却突兀地折成刀痕形状。
普通的民国梳妆镜。他突然用镊子尖挑开牡丹纹,除了这里。花纹凹陷处嵌着七粒黑色晶石,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黑曜石镇魂局,通常用来...
窗外卖报童的吆喝打断了他:申新纱厂又出事咯!第三回了!女工夜班撞见梳头女鬼!陆沉手中的镊子哐啷坠地,沈青梧分明看到他后颈浮现出五道青痕,像是被无形的手掐过一样。
茶汤在桌面洇出古怪的图案——分明是昨夜镜中女子的侧影。沈青梧再抬头时,陆沉已经恢复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有茶杯边缘残留着几道龟裂的指痕。
听松阁的门槛上凝着串湿脚印,水迹蜿蜒到库房就消失了。沈青梧顺着痕迹推开雕花木门,只见那面本该被陆沉带走的破镜子,此刻却完好无损地立在供桌上。更骇人的是镜前香炉里插着三根线香,灰烬还是温的。
她突然想起老赵说的:程家人上吊那晚,邻居也闻到过线香味。
当夜沈青梧将镜子锁进铁箱,箱外缠满浸过朱砂与黑狗血的墨斗线。睡到三更天时,梳妆台抽屉传来笃笃响动,像是有人在里面叩门。铜镜、犀角梳和银簪在抽屉里疯狂震颤,最终自发排列成诡异阵型——铜镜居中,梳簪交叉其上,宛如祭祀用的刀俎。
铁箱里突然传来指甲刮擦声。
当沈青梧颤抖着打开箱子时,镜面映出的却是间陌生戏楼。穿绛红旗袍的女子正站在台上唱《游园惊梦》,水袖翻飞间露出腕上刀伤。唱到生生死死随人愿时,女子突然将水袖甩向镜外,翡翠戒指不偏不倚撞在镜面上。
找到你了。
沈青梧惊醒时,发现自己在用陌生戏腔哼着从未听过的曲调。枕边静静躺着张枯黄的戏票,日期是民国二十二年七月初七,座席号被血渍晕染得模糊不清。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镜面上,翡翠戒指的虚影正渐渐淡去。
晨雾像一层半透明的纱幔笼罩着金陵大学。沈青梧站在文学院哥特式的拱门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红绸包裹的边缘。铜镜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渗入肌肤,让她想起昨夜镜中女子那只戴着翡翠戒指的手——那只和她右手完全重合的手。
沈小姐
梧桐叶上的露珠突然坠落,正巧打在沈青梧后颈。她猛地回头,看见陆沉站在三阶石阶之下。晨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他藏青色的长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颈间那条银灰色的西式领带,领带夹上嵌着的黑曜石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晕——七颗,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我改变主意了。沈青梧将红绸包裹往前一送,丝绸滑落露出镜框上暗红的牡丹纹,这镜子...
她的话戛然而止。陆沉的左手正搭在石阶扶手上,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的刺青——不是昨晚看到的工尺谱,而是一串数字:1933.7.7。
看来它已经给你看过些有趣的东西了。陆沉的声音很轻,却让沈青梧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伸手要接铜镜时,一枚梧桐叶打着旋落在镜面上。叶脉突然渗出暗红的汁液,在铜镜表面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沈字。
沈青梧下意识的要缩手,不料却被陆沉一把扣住了手腕。他的拇指正好按在她昨天被镜框划破的伤口上,结痂的伤口突然裂开,血珠滴在镜面上的刹那,两人同时听见了一声幽怨的叹息。
陆教授!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生从拱门里跑出来,讲座要开始了...她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突然瞪大眼睛——陆沉的手背上浮现出蛛网般的青筋,而那些血管的纹路竟与镜框上的缠枝牡丹一模一样。
陆沉猛地松开手,青筋瞬间消退。他若无其事地整了整领带:沈小姐若有兴趣,不妨来听今天的讲座。领带夹上的黑曜石突然闪过一道红光,主题是民国年间的巫傩文化与冤魂镇。
文学院最大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沈青梧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看着讲台上的陆沉将一张泛黄的照片放入投影仪。照片上的戏楼匾额已经倾斜,长乐戏班四个鎏金大字上挂满蛛网。
1933年七月初七,南京长乐戏班二十三人集体暴毙。陆沉的声音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像是戏台上的念白,尸检报告显示是砒霜中毒,但有两个疑点...
投影切换到一张泛黄的报纸。沈青梧突然抓紧了座椅扶手——《金陵晚报》的社会版上,赫然印着她祖父沈砚之年轻时的照片!标题写着:药材商义赠戏班名茶,孰料竟成断魂汤
第一,所有死者都面向戏台中央跪拜,像是在忏悔。陆沉敲了敲教鞭,投影换成一张舞台照片。沈青梧的呼吸停滞了——舞台中央的贵妃椅上,一件绛红旗袍平整地铺展着,袖口处的翡翠戒指在闪光灯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第二,现场少了具尸体。陆沉突然看向沈青梧的方向,当家花旦沈墨兰的遗体,至今下落不明。
教室的灯光突然闪烁,投影幕布上的照片诡异地变成了彩色。沈青梧看见照片边缘多出了一只手——那只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正缓缓掀起旗袍的一角,露出下面暗红的血迹。
据说沈墨兰死前穿的不是戏服,而是嫁衣。陆沉的声音忽远忽近,更离奇的是,验尸官在每具尸体嘴里都发现了这个...
他举起一个玻璃瓶,里面泡着七片枯黄的梧桐叶。树叶在福尔马林液中舒展,渐渐显出血色字迹——每个叶面上都写着一个沈字。
沈青梧的视线开始模糊。恍惚中她看见前排学生的后颈上都浮现出青紫色的指痕,而讲台上的陆沉正在慢慢褪色,就像一张正在显影的老照片。最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正在用某种陌生的腔调哼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讲座结束后,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雨打窗棂的声音。沈青梧将那张印着祖父照片的报纸拍在讲台上,报纸突然自燃,火苗窜起又迅速熄灭,留下一圈焦黑的痕迹——正好框住沈砚之的脸。
你早知道镜子里是谁。沈青梧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沈墨兰和我祖父有什么仇
陆沉正在整理讲义的手顿了顿。他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页残破的账本,纸页上的墨迹已经晕开,但依然能辨认出七钱砒霜,记胭脂账的字样。最诡异的是账本边缘的齿痕——与沈青梧店里那本祖传账册的装订痕迹完全吻合。
1933年七月初七,你祖父送给戏班的不是茶叶。陆沉将账本推向她,是掺了砒霜的胭脂。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陆沉领带夹上那七颗黑曜石。沈青梧突然发现其中一颗正在融化,黑色的液体顺着领带蜿蜒而下,滴在账本上形成一个小巧的血色脚印——像是有人踮着脚尖从纸上走过。
为什么是我沈青梧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沈墨兰为什么要找上我
陆沉解下领带夹放在讲台上。七颗黑曜石突然开始移动,在木质桌面上排列成一个古怪的图案:因为只有沈家的血脉才能解开这个...他的手指点在最中央的那颗石头上,七星锁魂阵。
铜镜突然从红绸中滑出,当的一声正好落在黑曜石阵中央。镜面泛起涟漪,沈墨兰的脸缓缓浮现。她的嘴唇开合,说的却不是复仇的话语,而是一句让沈青梧毛骨悚然的戏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雨声渐歇时,沈青梧发现讲台上多了一张泛黄的戏票。日期是民国二十二年七月初七,座席号被血渍晕染得模糊不清。而陆沉的领带夹上,七颗黑曜石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像是吸饱了鲜血一样。
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陆沉将戏票塞进她手中,当年长乐戏班唯一的幸存者。
沈青梧低头看戏票的刹那,一滴水落在票面上。她以为是雨水,抬头却看见陆沉的眼角有一道未干的血痕。而铜镜里,沈墨兰正在对她做着一个奇怪的手势——左手三指弯曲,右手食指轻点太阳穴,正是沈家祖传的驱邪手印。
离开文学院时,暮色已经笼罩了金陵城。沈青梧在电车站等车时,发现对面商铺的玻璃橱窗上映出的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一个穿着绛红旗袍的背影。当那个身影缓缓转身时,沈青梧终于看清了沈墨兰的脸——她的嘴角正在渗出黑色的液体,而她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与沈青梧祖母遗物一模一样的翡翠戒指。
电车进站的铃声惊醒了这场诡异的对视。沈青梧上车时,听见身后有个小女孩问:妈妈,那个姐姐为什么背着穿红衣服的新娘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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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三遍时,城南的青石板路上已经凝了层薄霜。沈青梧提着吱呀作响的竹编提篮,篮子里用红布裹着的铜镜突然变得滚烫。她掀开一角,看见镜面上凝结的水珠正诡异地逆流而上,缓缓在镜面中央汇成个七字。
再忍忍。陆沉提着白纸灯笼走在前头,灯笼上朱砂画的符咒在晨雾中泛着血光,老周这些年东躲西藏,连中元节都不敢烧纸...
他的话戛然而止。巷子尽头出现一座青砖小院,门楣上长乐二字的金漆已经斑驳,像是被无数双手抠抓过。最骇人的是门槛——本该是整块青石的地方,竟密密麻麻嵌着铜钱,每枚钱孔里都穿着根红线,红线另一端消失在门缝里。
沈青梧弯腰细看,铜钱上的光绪通宝四字突然渗出黑血。她猛地直起身,后颈却撞上什么冰凉的东西——门环上缠着的红绸无风自动,正轻轻拂过她的皮肤。绸布末端的银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铃铛内壁赫然刻着个沈字。
吱呀——
木门自己开了条缝。院子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天井中央摆着口红漆棺材,棺盖半开,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绛红旗袍。沈青梧的瞳孔骤然收缩——旗袍领口别着的翡翠胸针,与她祖母首饰盒里失踪的那枚一模一样。
来了
嘶哑的声音从西厢房飘来。老周蜷缩在太师椅里,枯瘦的手指捧着只白瓷碗。碗里黑黢黢的液体表面浮着七片梧桐叶,每片叶脉都呈现出血管般的暗红色。当沈青梧靠近时,那些叶子突然立了起来,像小舟般在液面上打转。
周老。陆沉将灯笼挂在门框上,火光透过朱砂符咒在墙上投出北斗七星的影子,这位是沈砚之的孙女。
老周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突然咧嘴笑了。他缺了牙的豁口里溢出黑色液体:沈家的丫头啊...你祖父临死前,是不是总梦见戏台塌了
沈青梧后背瞬间沁出冷汗。祖父晚年时确实夜夜惊梦,最离奇的是有次她起夜,看见老人对着梳妆镜唱《游园惊梦》,镜中映出的却是张模糊的女人脸。
那晚班主说要演《锁麟囊》冲喜。老周用三根完好的手指敲着碗沿,断指处的黑痂突然脱落,露出粉色的新肉,沈老板送来的胭脂...
啪!
瓷碗毫无征兆地碎裂。黑色液体在地上蜿蜒,竟组成七行扭曲的字迹。沈青梧还没看清内容,院子里突然阴风大作。棺材里的旗袍无风自动,袖管诡异地鼓胀起来,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正在穿戴。
陆沉猛地拽过她往后退。灯笼里的火苗蹿起三尺高,将墙上七星投影烧成了七个焦黑的窟窿。借着火光,沈青梧看清了地上液体写的是:
胭脂调七色土
处子血染嫁衣
沈砚之负誓约
七月初七还魂
最骇人的是每行字迹都在蠕动,像无数条细小的黑蛇朝着棺材方向爬去。
那不是普通胭脂。老周的声音突然变得清亮,佝偻的背脊一寸寸挺直,沈家祖坟旁有七色土,混着守墓人的处子血...他的断指处开始蠕动,新的骨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八十三年了,这具身子终于...
沈青梧突然发现老周喉结在变小——那根本不是老人该有的纤细脖颈!当她惊恐地后退时,后背撞上了棺材。棺盖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唯有旗袍领口别着的照片在幽幽发光——年轻的沈砚之搂着穿戏服的女子,两人手中胭脂盒上清晰可见沈记字样。
看他的手!陆沉突然厉喝。
老周——或者说正在蜕变的某种存在——新长出的手指纤细白皙,无名指上戴着与照片中女子相同的翡翠戒指。当他完全站起身时,褪下的老人皮囊像蛇蜕般堆在太师椅上,而站在晨光中的是个穿月白中衣的年轻女子,唯有右手三根手指还保持着苍老形态。
厢房的门窗突然同时打开。数十套戏服从梁上垂下,每件心口处都缀着片染血的梧桐叶。沈青梧的耳膜被突如其来的唱戏声刺痛,那些声音用不同行当的腔调唱着同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陆沉的灯笼轰然燃烧,火焰在空气中凝成七个悬空的字:
癸酉年七月初七
沈青梧这才惊觉,今天正是农历七月初七。她怀里的铜镜突然剧烈震动,镜面浮现出戏台场景——穿绛红旗袍的沈墨兰正在对镜梳妆,而镜中映出的赫然是沈青梧的脸!
沈家的血...已经彻底变成女子的老周伸出三根完好的手指,翡翠戒指闪过妖异的绿光,果然还是这么香。
沈青梧突然想起今晨镜面水珠汇的七字。她颤抖着手摸向腰间的小叶紫檀算盘,却发现七根算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森森白骨。而陆沉正从袖中抽出张泛黄的契约——纸页右下角按着个血手印,指节数量正好是七根。
正午的钟声从远处飘来时,沈青梧发现自己站在熙熙攘攘的夫子庙街头。怀里的铜镜冰凉如常,仿佛清晨的诡异经历只是场噩梦。直到她看见陆沉长衫下摆沾着的黑色灰烬——那是灯笼燃烧后留下的,灰烬排列的形状依稀可辨是张扭曲的人脸。
老周...
三十年前就死了。陆沉递来半张烧焦的戏单,日期正是1933年七月初七,我们见到的,是借尸还魂的...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梆子声打断。街边戏园子正在上演《锁麟囊》,守门人吆喝的台词让沈青梧血液凝固:来看哟!长乐戏班绝响重现!
海报上的花旦穿着绛红旗袍,水袖翻飞间露出的翡翠戒指,与她祖母遗物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七月初七的残阳像泼翻的朱砂,将沈家祖坟前的石碑染得猩红刺目。沈青梧跪在苔藓斑驳的坟墓前,指尖触到碑文沈砚之三个字时,突然像是被灼伤般缩回手。青石表面渗出细密的血珠,在夕阳下凝成七道蜿蜒的痕迹,恰好勾勒出个女子的侧影。
你祖父的坟是空的。
陆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正在用朱砂笔在地上绘制七星阵,每画完一颗星,手腕上的刺青就淡去一分。最诡异的是那些朱砂——本该鲜红的粉末在接触泥土后,竟变成了黑褐色的血痂,散发出腐朽的甜腥气。沈青梧这才发现,他用的根本不是寻常朱砂,而是混着香灰的干涸血迹。
你早知道沈墨兰是我曾祖母。她攥紧从戏班老宅里找到的翡翠戒指,戒圈内壁的刻字百年约,七世孽正深深硌进掌心,陆家祖上做的不是药材生意...
夜风突然变得阴凉刺骨。陆沉画阵的朱砂笔上的穗子无风自燃,青绿色火苗照亮了他脖颈上浮现的七枚铜钱印——那些印记边缘发黑,像是烙铁灼烧后留下的疤痕。每个铜钱印中央都嵌着粒黑曜石,与他领带夹上的七星排列分毫不差。
八十年前,南京城最显赫的不是商贾,是配阴婚的红线先生。陆沉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沙哑,仿佛有另一个人借着他的喉咙说话,你祖父用三千大洋,买断了沈墨兰的七世轮回。
沈青梧的耳膜嗡嗡作响。她想起小时候在阁楼见过的古怪账本,其中一页记载着癸酉年七月初七,付陆氏冥银三千两,墨迹旁还按着个血手印——那手指的数量,分明是七根!
远处传来打更声,铜锣的余韵在坟茔间久久回荡。突然,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沈青梧抬头看见柏树枝头挂满红绸,每段绸子末梢都系着银铃。那些铃铛齐齐震颤,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唯有她怀里的铜镜开始剧烈震动。
镜面像被无形的手拨动般泛起涟漪,1933年的喜堂在波纹中逐渐清晰:穿大红嫁衣的沈墨兰被七根浸血的红绸绑在太师椅上,嘴角的胭脂混着血沫往下淌。年轻的沈砚之正将青瓷茶盏递给戏班众人,茶汤表面浮着层诡异的金粉。而阴影里站着个穿长衫的男子——那张与陆沉一模一样的脸上,长着双没有瞳孔的白眼。
看戏台。陆沉突然按住她发抖的肩膀。
镜中戏台上摆着七口黑漆棺材,棺盖大开,每口棺里都铺着染血的嫁衣。当沈墨兰发出最后一声惨叫时,二十三个戏班成员突然齐刷刷跪地。他们的影子在烛光下扭曲拉长,像无数条锁链缠住新娘的四肢。最骇人的是那些影子头部都延伸出细线,全部连接在沈砚之的影子上——仿佛他才是操纵这一切的提线人偶师。
铜镜咔嚓裂开细纹。沈青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裂缝里渗出的黑色液体在空中凝成契约文书。她看清了上面血淋淋的条款:沈门长女配镇江军阀冥婚,以戏班二十三人作陪,沈氏子孙代代供奉...落款处七个血指印,每个都有七根手指!
今晚子时,七星连珠。陆沉突然扯开衣领,心口处七枚铜钱大小的伤疤组成北斗形状,沈墨兰会借你的身子完成仪式,这是写在血脉里的...
铜镜突然炸裂。无数碎片悬浮在空中,组成个穿绛红旗袍的女人轮廓。沈青梧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翡翠戒指自动套上她的无名指。镜中传来沈墨兰凄厉的唱腔: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突然明白祖父为何总在噩梦中惊醒——老人看见的根本不是坍塌的戏台,而是被红绸勒住脖子的亲生女儿!
子时的更鼓响起时,沈青梧发现自己站在长乐戏班的废墟里。月光透过残破的屋顶,在地上投出七个光斑。陆沉不知何时换上了民国长衫,胸前挂着面铜镜,镜中映出的是她穿着血红嫁衣的模样。
最后一步。他捧出个描金木匣,里面躺着七片沾血的梧桐叶,吞下去,你就能看见...
沈青梧突然抢过木匣砸向地面。叶片四散的刹那,整个戏台剧烈摇晃。那些埋在地底八十年的冤魂终于破土而出——二十三个半透明的戏子将她团团围住,每张脸上都戴着沈砚之样貌的面具。
翡翠戒指突然收紧,勒得她指骨发疼。沈青梧在剧痛中听见沈墨兰的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我要的不是复仇...
戏台梁上垂下无数红绸,最粗的七根末端系着银铃,正缓缓缠上她的脖颈。在即将窒息的瞬间,沈青梧突然看清了每根绸子上绣的字——全是不同字体的沈字,最早的一个已经褪色成暗褐,最新的还带着猩红的湿气。
七代沈家女子的命,原来早就系在了这冤魂的嫁衣上。
子时的梆子声像把钝刀,一下下锯着沈青梧的神经。她仰着头,看见月光透过残破的戏台顶棚,在满地碎瓦间投下七个惨白的光斑。那些勒在脖子上的红绸越收越紧,每道绸子都绣着不同字体的沈字,最新的一道还带着她颈间渗出的温热血液。
翡翠戒指已经深深嵌进无名指的骨缝,戒面突然咔地裂开。沈青梧在窒息的剧痛中看见,裂缝里藏着的半片铜钥匙正泛着幽光。戏台角落的棺材突然发出咚咚的撞击声,每一声都精准对应着她逐渐微弱的心跳。
不是要你替沈家死...沈墨兰的声音从她唇间溢出,带着八十年来积攒的怨毒,是要你亲眼看着...
陆沉突然撕开胸前的衣襟。七枚嵌在皮肉里的铜钱叮当落地,每枚钱孔都涌出汩汩黑血。血泊中浮起张泛黄的婚书,新郎处赫然写着陆沉祖父的名字,而新娘签名的地方——那个带牙印的血手印只有六根手指!
当年契约有诈!陆沉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跪在血泊里,抓起铜钱狠狠划向自己的手腕,我祖父也被做了局...
黑血突然沸腾。婚书上被朱砂掩盖的字迹渐渐显现:借沈门嫡女纯阴命格,续镇江军阀阳寿七纪。沈青梧突然明白过来——这场冥婚真正要夺的不是沈墨兰的命,而是她特殊的生辰八字里蕴含的延寿之效!
戏班冤魂们的动作突然停滞。他们脸上沈砚之的面具纷纷龟裂,露出后面腐烂的真容——每张脸的口鼻处都钉着桃木钉,钉尾缀着染血的梧桐叶。沈青梧拼尽最后力气,将戒指里的钥匙掷向戏台中央的棺材。
轰——
棺盖炸裂的瞬间,二十三个冤魂齐声尖啸。穿戏服的骸骨从棺中坐起,头盖骨上七根银针剧烈震颤。最骇人的是骸骨右手无名指——那截指骨上套着枚翡翠戒指,戒面刻着与沈青梧祖母遗物相同的缠枝纹!
七星锁魂针...陆沉踉跄着扑向棺材,脖颈上的铜钱印开始消退,原来你一直被困在...
骸骨突然抬手抓住他的衣襟。接触的刹那,陆沉心口的铜钱疤痕像被灼烧般发亮,而骸骨空洞的眼窝里凝出两点幽光。沈青梧颈间的红绸突然松脱,那些绸子全部飞向骸骨,在森森白骨上织成件完整的绛红旗袍。
月光突然大盛。戏台地面裂开七道缝隙,每道裂缝里都爬出个穿嫁衣的骷髅,她们手腕相连,组成了个诡异的圆圈。沈青梧认出最末那具骸骨——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正是她祖母下葬时戴的那枚。
他要的不是复仇...沈墨兰的骸骨发出风穿枯骨般的声响,七根银针从她颅顶缓缓升起,是借沈家女子的命,续他偷来的阳寿...
陆沉突然将地上的铜镜碎片拼成北斗形状。月光透过碎片在地面投出星图,正好照在沈砚之的墓碑上。石碑应声炸裂,露出下面七口倒扣的陶瓮——每口瓮里都蜷缩着具婴孩骸骨,天灵盖上都钉着七根桃木钉。沈青梧浑身发抖,这些正是族谱上记载的、沈家这八十年来早夭的女婴!
七具嫁衣骸骨同时抬手。婴骸上的桃木钉纷纷掉落,在空中熔成七滴血泪,落在沈墨兰遗骨的银针上。针尾的梧桐叶突然变得翠绿,叶脉里流动着晨曦般的金光。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沈青梧发现自己跪在祖坟前。七口陶瓮整齐排列在七星位上,每口瓮前都摆着片新生的梧桐叶。陆沉正在给最后一位婴骸取下桃木钉,他心口的伤疤已经消失,只剩道浅浅的月牙痕。
翡翠戒指静静躺在沈墨兰的骸骨上,内圈刻字变成了孽债消,七世安。当沈青梧伸手时,戒指突然化作青烟,在空中凝成个穿旗袍的模糊身影,对她轻轻福了一礼。烟影消散处,有片梧桐叶翩然落在她掌心,叶脉组成个小小的谢字。
三个月后的中元节,秦淮河畔飘着千百盏莲花灯。沈青梧在听松阁整理账本时,门帘突然被夜风吹起。穿西装的青年放下一盏白纸灯笼,灯罩上朱砂绘制的七星图正在缓慢旋转。
陆教授也信这个了她翻开登记簿,毛笔突然自己动了,在陆沉二字旁勾勒出抹淡红的胭脂印。
窗外人潮涌动。有个穿绛红旗袍的女子背影在灯火阑珊处驻足,腕间的翡翠戒指映着万家灯火。当沈青梧追出去时,只拾到片梧桐叶——叶柄上系着根褪色的红绳,绳结正是七星锁魂针的样式。
夜风送来缥缈的戏文: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灯笼里的烛火突然蹿高,在墙上投出七个手牵手的剪影。最末那个小小的影子回过头,对沈青梧做了个驱邪手印——正是沈家祖传的、她教给陆沉的那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