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公孙犀首 本章:第一章

    我是江南盐商独女沈玉徽,本该十里红妆风光出嫁。

    大婚前夜,父亲被诬通敌斩首,家族女眷没入教坊司。

    未婚夫当庭作伪证:沈家女善仿笔迹,此通敌书信必是她为父伪造!

    教坊司十年,盲眼老妓授我毒理与权谋。

    倭寇来袭那夜,我用火药自毁半面容颜,在烈焰中死去。

    七年后,南洋巨贾萧夫人携龙脑香船队归国。

    半面金箔遮住我烧毁的脸,手中折扇点向布政使崔澂:

    听闻大人求长生妾身恰有一味海外‘仙丹’。

    看着仇人服下我特制的汞丹渐渐癫狂,我笑意冰凉。

    而当初作伪证的未婚夫,正跪在我脚边苦苦哀求:

    夫人救我!我家那妒妇要告发我养外室...

    我俯身拾起他典当的传家宝——那是我父亲当年亲手所制的赝品。

    周公子,金箔面具下,我的声音淬着寒冰,你可知假货,终有被识破的一天

    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沉沉压在金陵城头。父亲刚被带走,家,这个我活了十七载、连每一寸木纹都熟稔于心的江南盐商府邸,转瞬间成了炼狱的前庭。空气里还残留着午后新点的沉水香,那是我亲手为父亲分香篆的余韵,此刻却混杂了兵甲铁锈的腥气、粗鲁军汉身上令人作呕的汗酸,还有……一种冰冷刺骨的绝望。

    玉徽!我的儿!

    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像钝刀割着我的耳膜。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粗鲁地扭住她纤细的手臂,那身她为庆贺我即将出嫁而新裁的苏锦褙子,被蛮力撕扯得不成样子。珠钗委地,被肮脏的靴底踩得粉碎。她挣扎着,徒劳地朝我这边探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里徒劳地抓挠。

    娘!

    我想扑过去,身体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掼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眼前金星乱迸,温热的血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几个皂隶按着我,力道大得几乎要折断我的骨头。我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挣扎,发髻散乱,沾满了尘土和血迹,昂贵的丝绸衣裙在粗粝的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视线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管家福伯,鬓角染霜,此刻被推搡着,浑浊的老眼里全是惊惶;从小伴我长大的丫鬟春桃,惊恐地尖叫着,被一个衙役狞笑着拖向偏房的方向……一张张面孔,都定格在巨大的恐惧和无助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漩涡中心,我看到了他。周廷章。我那文采斐然、前途无量的未婚夫婿,本该在十天后,用八抬大轿将我风光迎娶。他站在角落,穿着一身簇新的青缎直裰,像一株挺拔却冰冷的竹子。他没有看我,目光游移不定,最终落在那位穿着猩红官袍、面白无须的布政使崔澂大人身上。崔澂的目光,如同冬夜里冻僵的蛇,缓慢、阴毒地从我身上滑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快意。

    大人!冤枉!天大的冤枉啊!

    母亲的声音已近嘶哑,带着血沫子,我家老爷忠心耿耿,绝不可能私通倭寇!那书信……那书信是假的!

    崔澂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淬着剧毒。他轻轻抬手,一个皂隶立刻将一卷泛黄的纸递到他手中。他慢条斯理地将纸展开,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穿整个厅堂的喧嚣:通敌书信在此,铁证如山!沈氏,你还有何话说

    他的目光,越过挣扎的母亲,像毒蛇的信子,精准地舔舐在我脸上,听闻沈家小姐沈玉徽,不仅精通茶道香艺,一手仿制前人书画的绝技,更是冠绝金陵

    那一刻,仿佛有数九天的冰水兜头浇下。我明白了。通敌是假,这封要命的书信本身,才是真正的杀招!他们要的,就是一个无法辩驳的证据,而这证据的来源,必须与我沈家,与我沈玉徽,紧密相连!我猛地抬头,视线死死钉向周廷章。他是见过我临摹米芾字帖的!他曾捧着我的习作,赞叹不已,说足可以假乱真!

    周廷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避开了我的目光,那眼神里充满了挣扎、恐惧,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戾。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向前一步,对着崔澂深深一揖,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

    回禀大人……学生……学生确实知晓。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沈小姐……玉徽她……的确精于此道。学生曾亲眼所见,她临摹的前人笔迹,几可乱真。这……

    他抬起头,目光飞快地扫过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哀求,随即又垂下,这通敌书信上的字迹,学生斗胆揣测……极有可能……是出自沈小姐之手!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巨大的背叛感瞬间淹没了我,比衙役的殴打更痛彻心扉。我死死盯着他,喉咙里涌上腥甜的铁锈味,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崔澂满意地笑了,那笑容像秃鹫啄食腐肉前的兴奋。好!好一个‘才女’!

    他猛地一挥手,声如寒冰,罪证确凿!沈氏满门,男丁押入死牢,女眷——

    他的目光扫过我和母亲,带着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评估,即刻没入金陵教坊司,永世为娼!

    不——!

    母亲的尖叫戛然而止,一个衙役的刀柄重重砸在她的后颈,她像断了线的木偶般软倒在地。

    娘——!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挣扎着向前爬去,指甲在冰冷的金砖上抠出血痕。眼前最后的景象,是周廷章那张苍白扭曲的脸,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在崔澂冰冷目光的逼视下,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金陵教坊司。一座雕梁画栋、笙歌夜夜不绝的活地狱。朱漆的大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只留下门楣上那块烫金的匾额,在昏沉的光线下反射着油腻腻的、令人窒息的微光。空气里永远充斥着廉价的脂粉味、隔夜的酒气、男人身上混合的汗臭与欲望的气息,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绝望的甜腥。

    我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窄、阴暗,散发着霉味和劣质熏香气息的厢房。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淫声浪语。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身上的华服早已在挣扎和殴打中成了破布,手臂上、脸上布满青紫的淤痕和擦伤。额角的伤口结了痂,黏着头发,闷闷地发痛。但我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一层厚厚的、冰冷的壳包裹着,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无边无际的痛楚和恨意。

    父亲临刑前那声嘶力竭的玉徽,活下去!,母亲被拖走时那双伸向我的、绝望的手,周廷章那张背叛的、懦弱的、将我推入深渊的脸,崔澂那毒蛇般的眼神……无数破碎而尖锐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烁,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凌迟着我的灵魂。喉咙里堵着巨大的石块,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眼泪早已在踏入这里的第一个时辰流尽了,只剩下干涩的灼痛。

    新来的

    一个嘶哑、苍老,像砂纸摩擦枯木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角落里响起。

    我悚然一惊,猛地抬头。这才发现房间最阴暗的角落,原来还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老妪,极其瘦小,蜷缩在一张破旧的矮榻上,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旧袍子。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眼眶深陷,里面空洞洞的,没有眼珠,只有两道狰狞的、早已愈合的疤痕,如同两条僵死的蜈蚣盘踞在那里。她的脸布满皱纹,如同风干的橘子皮,嘴唇干瘪,微微颤抖着。

    嗯。

    我喉咙里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算是回应。

    她侧了侧头,那对空洞的眼窝似乎看向了我这边。姓沈

    她又问,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接触碰到我内心的疮痍。

    我浑身一僵,手指下意识地抠紧了身下的破席子。她怎么会知道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是又如何

    我声音带着戒备的颤抖。

    老妪那干瘪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咀嚼某种深沉的苦涩。姓沈……金陵盐商……被崔澂那阉狗构陷还有一个姓周的读书人,做了伪证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一字一句,如同冰锥般精准地凿进我记忆中最鲜血淋漓的伤口。

    你是谁!

    我猛地站起身,身体因为激动和惊骇而剧烈摇晃。这教坊司的底层角落,怎会有人如此清楚我的灭门之祸这盲眼老妪,到底是人是鬼

    我是谁

    她重复着我的话,空洞的眼窝望着虚空某处,嘶哑的声音里终于渗出一丝刻骨的怨毒,如同在地狱里浸泡了千年,我是被这地方嚼碎了骨头、吸干了魂魄的孤魂野鬼。你可以叫我……薛大家。

    薛大家一个模糊的、几乎被遗忘的称呼闪过脑海。那似乎是很多年前,宫里被废黜的一位贵人……传闻她触怒天颜,被剜去双目,罚入教坊,从此销声匿迹……

    薛……大家

    我试探着,声音干涩。

    名字不过是个记号,小姑娘。

    她摸索着,枯瘦如柴的手在旁边的矮几上缓慢地移动,最终碰触到一个冰冷的、粗糙的陶罐。重要的是,你还想不想活

    她摸索着揭开罐盖,一股极其浓烈、混合着辛辣药味和某种奇异甜香的气息猛地窜了出来,瞬间弥漫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那气味钻进我的鼻腔,奇异地将我混乱的思绪扯回了一瞬。活这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家破人亡,身陷囹圄,顶着通敌罪臣之女的烙印,在这人间地狱里苟延残喘……活着,比死更痛苦!

    活

    我惨笑出声,声音破碎不堪,像我这样……如何活为什么活

    为什么活

    薛大家枯瘦的手指在陶罐边缘缓缓摩挲,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尖锐,为了你爹娘临死前伸向你的手!为了那些喝着你沈家血、踩着你们尸骨往上爬的畜生还活得人模狗样!为了有朝一日——

    她猛地顿住,胸口剧烈起伏,那空洞的眼窝似乎要喷出火来,为了有朝一日,把那些加诸于你、加诸于我们身上的,百倍、千倍地还回去!用他们最怕的方式!

    她的声音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麻木的心脏深处。复仇!这两个字,带着血腥的滚烫,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疯狂地在我死寂的意识里炸开!不是为了苟活,是为了让那些制造地狱的人,也尝尝地狱的滋味!

    你……

    我看着黑暗中她那张扭曲而怨毒的脸,声音嘶哑,你能帮我

    薛大家那枯树皮般的脸,缓缓转向我这边,狰狞的眼窝仿佛能穿透黑暗,直抵我的灵魂深处。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用那嘶哑如破锣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这教坊司,就是你的地牢。这污秽和绝望,就是你的囚笼。但你要记住,毒蛇盘踞的地方,往往也生长着最致命的解药。

    她摸索着,从陶罐里拈起一点乌黑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那股奇异的甜香更加浓郁了。认得这个吗

    我强忍着那刺鼻的气味,凑近了些。借着窗外透入的、妓院特有的那种暧昧不明的昏光,勉强辨认着。这味道……像是……龙脑不,又混着别的,很冲……

    我从小与香料为伍,父亲曾让我辨识过无数海外奇香,这气味虽古怪,却并非完全陌生。

    哼,鼻子倒灵。

    薛大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这是‘血脑’。最上等的龙脑香,用未成形的海蛇毒液浸泡,再混入曼陀罗花粉、断肠草汁……还有一点砒霜引子。

    她枯瘦的手指捻动着那点粉末,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只需指甲盖大小,点在香炉里,就能让一个壮汉在极乐的幻梦中死得无声无息,仵作都查不出端倪。

    一股寒气瞬间从我的脚底窜上头顶。杀人!如此阴毒、如此隐秘的杀人手段!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怕了

    薛大家空洞的眼窝似乎捕捉到了我的退缩,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这才只是最粗浅的把戏。香料,是通神的媒介,是惑心的妖物,更是……穿肠的利刃。

    她摸索着盖上陶罐,声音冷得像冰,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他们迷恋香气,以为那是风雅,是身份。殊不知,香气可以让他们飘飘欲仙,也能让他们烂心烂肺!

    除了香,你还要懂人心,懂世间的规矩。

    她摸索着矮几上的物件,拿起的竟是一卷残破的《律例疏议》!官府盘剥,最怕账目不清盐税、漕运、榷场交易,里面有多少空子可钻崔澂那阉狗,如何篡改盐引、私吞税银那些豪商巨贾,如何勾结官府、伪造契书、杀人不见血

    她枯瘦的手指划过书页上冰冷的文字,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刻毒,这些规矩,就是他们的刀,他们的盾。你要活,要报仇,就要学会用他们的规矩,反过来勒死他们!

    接下来的日子,彻底颠覆了我过往十七年的认知。薛大家那间散发着霉味和奇异药香的狭小厢房,成了我新的炼狱,也是我唯一能汲取活下去力量的地方。

    白日里,教坊司的嬷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新来的摇钱树。我被迫学习那些令人作呕的媚态,强忍着恶心为各色嫖客端茶倒水,甚至被粗暴地按在冰冷的琴弦上,用生涩扭曲的指法弹奏淫词艳曲。每一次被那些贪婪、淫邪的目光舔舐,每一次被油腻的手指触碰,都如同在滚烫的烙铁上行走,灵魂被一遍遍灼烧、撕裂。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血腥味也不松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提醒自己——活着!活下去!为了那些等着被拖入地狱的仇人!

    只有在夜深人静,或是嬷嬷们暂时遗忘我这个倔强又不上道的新人时,我才能溜进薛大家的药庐。这里没有风花雪月,只有残酷的生存法则。

    她教我辨识那些致命的香料和药材。从最基础的砒霜、鸩羽、断肠草,到南洋运来的奇毒见血封喉树脂,甚至前朝宫廷秘传的牵机药配方。每一种毒物,她都要求我用鼻子去嗅,用指尖去感受其细微的质地差异,甚至让我舔舐微量,体会那麻痹、灼痛、眩晕的种种前兆。有好几次,我几乎昏厥过去,胃里翻江倒海,冷汗浸透衣衫。薛大家从不怜悯,只是冷冷地道:记住这滋味!想杀人,就要先懂死!连毒都怕,拿什么去碰那些豺狼的心肝

    她逼我学账。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而是盐引、漕粮、茶政、市舶司的运转门道,是那些藏在复杂账目下的阴私勾当。她用嘶哑的声音,一点点剖析崔澂如何利用布政使的职权,在盐引上做手脚,如何勾结朱世荣那样的豪商,通过伪造货单、虚报损耗来侵吞国帑。账本,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也是勒死他们的绞索!

    她反复强调。

    她甚至教我模仿笔迹。用烧焦的柳枝当笔,用污水和泥灰调墨,在废纸的背面练习。她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份崔澂批阅过的公文残页,还有朱世荣商铺开出的票据。她让我一遍遍描摹,直到我的手指僵硬,眼睛酸痛流泪。崔澂的字,看似方正,转折处却藏奸,笔锋带勾,像他这个人,表面道貌岸然,骨子里阴狠算计。朱世荣的字,粗豪带浊,透着一股铜臭和暴戾……周廷章

    提到这个名字,她空洞的眼窝似乎更幽深了,他的字最是虚伪,飘逸风流,实则绵软无力,根基虚浮,像他这个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仇恨像一株剧毒的藤蔓,汲取着这些冰冷的养料,在我心中疯狂滋长、缠绕。每一次识毒后的眩晕,每一次解账时的困顿,每一次模仿仇人笔迹时指尖的颤抖,都让那恨意更加凝练,更加冰冷,也更加……清晰。

    时光在教坊司的靡靡之音和薛大家冰冷的教诲中缓慢而粘稠地流淌。四年,还是五年我已记不清。只知道窗外的梧桐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复又萌芽。我的身体渐渐适应了这污浊的空气和繁重的劳役,心却像一块在寒潭底浸泡了千年的石头,越来越冷,越来越硬。薛大家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那场持续经年的高烧,最终抽干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她蜷缩在冰冷的矮榻上,枯瘦得像一把随时会散架的柴禾,空洞的眼窝对着昏暗的屋顶,嘶哑的喘息声如同破败的风箱。

    ……玉徽……

    她用尽力气,摸索着抓住我冰冷的手腕,那枯枝般的手指竟还有一丝微弱的力量,听着……时候……快到了……

    我跪在她榻前,沉默着,心头一片死寂的冰凉,预感到她要说的话。

    金陵……快要乱了……

    她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沿海的倭寇……越来越猖獗……有风声……他们要……要打金陵……教坊司……这销金窟……他们不会放过……

    我的心猛地一沉。倭寇!那些杀人如麻、奸淫掳掠的海盗!教坊司,在乱兵眼中,不过是待宰的肥羊!

    这是……你的机会……

    薛大家枯槁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近乎狰狞的笑意,那空洞的眼窝仿佛燃烧着最后的地狱之火,只有……只有彻底的毁灭……才能换来……新生……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好一会儿才平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枕下摸出一个冰冷、坚硬的小布包,塞进我手里。

    拿着……我……最后的……礼物……

    她的声音微弱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记住……真正的复仇……不是杀人……是诛心……是让他们……在最得意的时候……失去最珍视的一切……让他们……生不如死……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那狰狞的眼窝,最后凝固在一种空洞的、仿佛穿透了无尽黑暗的凝视中。

    我握着那个冰冷的布包,指尖触到里面坚硬、棱角分明的物体和几粒圆滚滚的药丸。房间里只剩下她残躯散发出的、混合着药味和死亡的气息。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沉入骨髓的冰冷和决绝。薛大家,这个用最残酷方式将我打磨成复仇之刃的导师,也在这座活地狱里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

    我没有时间悲伤。她的话如同丧钟,敲响在心头。倭寇……毁灭……新生……

    几天后,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夜。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连一丝风都没有。教坊司内依旧笙歌隐隐,丝竹靡靡,夹杂着男女放浪的调笑,浑然不知大祸将至。我藏身在靠近后院柴房的最阴暗角落,这里堆满了杂物,散发着腐朽的霉味,也是薛大家生前告诉我的、最靠近教坊司外墙的薄弱之处——那里有一段年久失修的矮墙。

    夜色越来越深,天空被厚重的乌云彻底吞噬,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只有教坊司内各处悬挂的灯笼,散发出昏黄暧昧的光晕,将扭曲的树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魅。

    突然,一声凄厉尖锐的号角声,如同鬼哭,猛地撕裂了沉闷的夜空!紧接着,是无数纷乱嘈杂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呐喊!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凶悍的杀意,如同潮水般拍打着教坊司的围墙!

    倭寇!倭寇杀进来啦——!

    惊恐万状的尖叫声瞬间取代了所有的靡靡之音!整个教坊司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穴,彻底炸开了锅!女人的尖叫、哭喊、男人的怒骂、呵斥、兵刃撞击的刺耳声响、肉体被砍劈的闷响……各种声音疯狂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人间地狱的死亡交响曲!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压倒了脂粉香和酒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混乱是唯一的秩序。灯笼被打翻,火光开始在各处贪婪地舔舐着木质建筑。借着那跳跃的、越来越盛的火光,我看到无数穿着肮脏杂色衣服、面目狰狞、挥舞着长刀和火把的身影,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冲进了庭院!他们见人就砍,见物就抢,将那些娇弱的乐伎、舞女粗暴地拖拽、撕扯……

    时机到了!

    我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却奇异地冰冷。我猛地解开薛大家留给我的那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硫磺和硝石气味的东西——火药!还有三颗黄豆大小的赤红色药丸,散发着一股甜腻的香气——薛大家说过,这是能让人短暂陷入假死昏厥的龟息丹。

    没有丝毫犹豫,我仰头将那三颗药丸尽数吞下!一股辛辣灼热的感觉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紧接着是一种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与此同时,我抓起一块火药,狠狠地按在靠近柴房的、那堆早已被我洒了油的干燥柴草垛上!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个唯一从家里带出来、此刻却如同烧红烙铁般的物件——父亲送我的及笄礼,那支温润的青玉簪,狠狠地砸向地面!

    啪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周遭的厮杀和哭喊中微不可闻。玉簪断成数截。

    与此同时,我用火石点燃了引信!嗤嗤的火花,如同毒蛇的信子,飞快地窜向那堆浸透了油脂的柴草和火药!

    父亲!娘亲!

    我用尽最后的神志,在心底发出无声的、最凄厉的嘶喊,玉徽……来了!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一股难以想象的热浪和巨大的冲击力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我的身上!我感觉自己瞬间被抛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骨头仿佛都碎裂开来!眼前是刺目到极致的白光和灼热!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带着硫磺焦臭味的黑暗!

    意识彻底沉沦前,最后的感知是半边脸颊传来的、无法形容的、如同被投入熔炉般的剧痛!仿佛有滚烫的铁水泼在了皮肉上,滋滋作响!

    黑暗,永恒的、冰冷的黑暗。

    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阳光灼热的温度和远方陌生岛屿的气息。巨大的海船破浪号切开碧蓝如绸缎的南中国海,洁白的浪花在船舷两侧翻涌、碎裂,发出哗哗的声响。甲板上水手们粗犷的号子声与海鸟的鸣叫交织在一起。

    我站在船头最高处的风帆阴影下。七年的时光,早已将那个在教坊司炼狱中挣扎的沈玉徽碾碎、重塑。海风撩起我绾起的发髻边缘几缕碎发,拂过那覆盖着左半边脸颊的、冰冷坚硬的触感。

    一张精巧绝伦的半面金箔面具,完美地贴合在我的颧骨、眼睑和下颌之上,遮住了那场大火留下的、如同鬼魅般的烙印。面具边缘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炽烈的南国阳光下,流转着冰冷而华贵的金色暗芒。它遮住了丑陋的疤痕,也隔绝了过往所有的脆弱和悲喜。只露出右半边脸——线条清晰的下颌,挺直的鼻梁,以及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映着无垠的碧海蓝天,却沉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冰封在潭水之下,只余一片令人心悸的漠然。七年的海上漂泊,从九死一生的逃奴,到马六甲香料行最狡黠的账房,再到如今掌控着数条航线、拥有庞大船队的南洋巨贾萧夫人……每一次身份的蜕变,都伴随着旧我的彻底死亡。仇恨是唯一的航标,冰冷是唯一的铠甲。

    夫人,前方就是泉州港了,约莫再有两个时辰就能靠岸。

    一个沉稳的女声在身后响起。说话的是阿月,我十二云帆商队的大掌舵。她有着被海风磨砺得粗糙却坚毅的面容,眼神锐利如鹰,精通海图星象,是曾被我救下的、被夫家逼得跳海的渔女。

    我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投向那片越来越清晰的海岸线,那片埋葬了我所有过去、也即将掀起腥风血雨的土地。

    让阿青准备好。

    我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低沉而略带沙哑的磁性,全然不同于我少女时的清越。货单要清晰,尤其是那几箱‘海龙涎’,那是给布政使崔大人准备的见面礼。

    海龙涎,那是南洋深处一种极其稀有的龙脑香,其香清冽悠远,有凝神静气之效,价值连城。世人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的妙用——若与特制的朱砂引混合点燃,其香入脑,会让人在飘飘欲仙的幻境中,不知不觉被汞毒侵蚀,最终陷入癫狂。

    是,夫人。

    阿月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寒光,转身利落地去安排。

    泉州港的繁华喧嚣扑面而来。码头上樯橹如林,帆影蔽日,各色口音的商人、力工、水手穿梭如织,空气中混杂着鱼腥、汗臭、香料和货物的气息。当破浪号这艘庞大、华美的三桅巨舰缓缓靠岸时,自然引来了无数好奇、探究的目光。

    萧夫人的名号,伴随着稀有的龙脑香和苏木贸易,早已通过海商的口耳相传,飘进了大明朝的东南沿海。此刻,这位神秘女富商的现身,更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我并未直接下船。舱室内燃着清雅的沉水香,我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交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闽南新采的岩茶。金箔面具在舱内柔和的光线下,散发着冷冽而神秘的光泽。舱外,隐隐传来市舶司官员殷勤的声音,还有阿月不卑不亢的应对。

    夫人,

    舱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青布衫裙、面容清秀却眼神锐利的年轻女子闪身进来,压低声音,崔澂的人到了,在码头候着,说是奉布政使大人之命,特来迎接夫人,并邀请夫人今晚移步‘揽月楼’,大人已设宴为您接风洗尘。

    她是阿青,罪臣之女,精通伪造文书、模仿笔迹,是十二云帆最锋利的暗刃之一。

    揽月楼

    我放下茶盏,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崔大人倒是心急。

    面具下,我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七年了,崔澂,你果然还是那个贪婪无度、追逐长生的蠢物。当年的血腥债,就从这场鸿门宴开始清算吧。

    告诉他的人,盛情难却,萧某……准时赴约。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金陵城最负盛名的揽月楼灯火通明,丝竹悦耳。顶层的雅间观海阁,更是装饰得富丽堂皇,金玉满堂。巨大的屏风上绘着海外仙山图,袅袅的熏香从仙鹤香炉中缓缓吐出。布政使崔澂,这位东南沿海权势滔天的封疆大吏,此刻正坐在主位之上。

    七年时光,并未在这位大人身上留下太多风霜。他保养得宜,面皮白净,只是眼袋有些浮肿,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和……难以餍足的渴求。他穿着簇新的绯色官袍,胸前绣着云雁的补子,此刻正努力堆起最和煦的笑容,目光却如同黏腻的蛛网,紧紧缠绕在刚刚踏入雅间的我身上。

    哎呀呀,萧夫人!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度非凡!非凡!

    崔澂站起身,热情地迎了上来,目光在我脸上那张冰冷的金箔面具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好奇。

    崔大人谬赞了。

    我微微欠身,声音透过面具,带着疏离而恰到好处的恭谨,萧某一介商贾,得蒙大人盛情相邀,实在惶恐。

    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雅间。除了崔澂和他身后两个目光精悍的护卫,还有几位作陪的官员和本地豪商,其中一张堆满谄笑、脑满肠肥的胖脸,瞬间刺入我的眼帘——朱世荣!当年伪造通敌书信、逼死我父亲的主谋之一!他穿着绫罗绸缎,手指上硕大的翡翠扳指几乎闪瞎人眼。

    夫人过谦了!

    崔澂大笑着引我入座,目光依旧胶着在我身上,夫人自南洋归来,带回的龙脑香、苏木、胡椒,可都是紧俏货色!连京里都惊动了!本官设此薄宴,一是为夫人接风,二也是……想沾点夫人的宝气,开开眼界啊!

    他的话语里,赤裸裸地透着对财富的贪婪。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桌上的珍馐玉馔琳琅满目,觥筹交错间,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崔澂显然喝了不少,面皮泛红,眼神开始有些飘忽,话也多了起来。

    萧夫人这面具……啧啧,真是别具一格!

    一个陪坐的官员借着酒意,半开玩笑地说,莫非是南洋的风俗还是……夫人天颜不便示人

    这话语带着一丝轻佻的试探。

    崔澂也投来更露骨的探寻目光。

    我放下银箸,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声音透过面具,染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哀婉:大人见笑了。妾身早年随船队出海,遭遇风暴,船舱起火……这半边脸,便是那时留下的伤痕,不堪入目。故而以这金箔遮面,也是……怕惊扰了贵人。

    我微微侧过头,露出的右半边脸在灯光下莹白如玉,更衬得那面具下的伤痕令人遐想唏嘘。

    哦!原来如此!夫人受苦了!

    崔澂立刻露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悲悯表情,眼神却更亮了,夫人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如此劫难,竟能成就一番伟业!令人敬佩!

    时机到了。

    我轻轻抬手,侍立在身后的阿月立刻捧上一个极其考究的紫檀木嵌螺钿的锦盒。盒子打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冽异香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雅间内所有的酒肉之气和熏香!那香气仿佛带着海水的深邃和冰雪的清寒,直沁心脾,让人精神为之一振!里面静静躺着几块晶莹剔透、如同冰晶般的乳白色香料。

    这是……

    崔澂的眼睛瞬间瞪圆了,贪婪地吸着那香气,脸上露出迷醉的神情,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海龙涎’

    大人好见识。

    我微微颔首,正是此物。此香生于南洋万丈海渊之下的巨蚌之中,百年难成一两。焚之,香气凝而不散,闻之可宁神静气,更有……延年益寿、窥得长生门径之玄妙。

    我的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蛊惑,妾身机缘巧合,得此数块,不敢独享。今日特献于大人,聊表心意。

    长生门径!

    崔澂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整个人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他死死盯着那盒海龙涎,眼神狂热得像要燃烧起来。长生,这是他心底最深的魔障!权势、财富都已登顶,唯有这岁月,是他无法掌控的恐惧!

    夫人……夫人此话当真!

    他声音都变了调。

    南洋奇人异士众多,此香玄妙,妾身不敢妄言。

    我语气谦逊,却带着笃定,只是听闻,需以特制的‘朱砂引’为媒介,辅以诚心,于静室焚香打坐,方可得其神效。大人乃有福之人,或可一试。

    朱砂引!

    崔澂喃喃重复,眼中精光大盛,对对对!朱砂本就是炼丹神物!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他迫不及待地示意身后的护卫,快!快替本官收下!重重有赏萧夫人!

    他已经完全被长生二字迷了心窍。

    我示意阿月将锦盒交给护卫,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一旁同样看得目瞪口呆、口水都快流出来的朱世荣。那张贪婪的胖脸,此刻写满了赤裸裸的嫉妒。

    朱老板似乎对此香也颇有兴趣

    我语气平淡。

    啊不敢不敢!

    朱世荣猛地回神,脸上堆起谄媚的笑,这等仙家宝物,也只有崔大人这般洪福齐天的人物才配享用!小人……小人只是开了眼界!开了眼界!

    他嘴上这么说,那紧盯着锦盒的眼神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渴望。

    我心中冷笑。朱世荣,你的贪婪,会是你最好的催命符。不急,很快,就有你大展宏图的机会了。

    一场宾主尽欢(至少表面如此)的夜宴结束。崔澂抱着那盒海龙涎,如同抱着稀世珍宝,在护卫的簇拥下心满意足地先行离去。朱世荣等人也纷纷告辞。

    我走在最后,由阿月和阿青陪侍着,缓缓步出灯火辉煌的揽月楼。初夏的夜风带着秦淮河特有的水汽和脂粉香气拂面而来,却吹不散我面具下的冰冷。复仇的齿轮,已然在奢靡的香气中悄然转动,带着致命的毒。

    接下来的日子,萧夫人的名号在金陵城的上流圈层迅速蹿红。我的龙脑香和稀有的南洋货物,成了人人争相追捧的珍宝。我深居简出,行踪神秘,那半面金箔面具和传闻中毁容的遭遇,更为我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我以巨资在金陵城最繁华的地段购置了一座临河的幽深宅院,命名为听涛别院,作为暂时的据点。这里很快成了各方势力竞相拜访之地。

    崔澂成了最殷勤的常客。几乎每隔几日,他便会派人送来各种珍奇古玩,或是亲自登门,名义上是探讨海龙涎的用法,实则是旁敲侧击,想从我这里套取更多关于长生的海外秘术。每一次,我都以恰到好处的神秘和恭谨应对,偶尔不经意地透露一丝半缕令人遐想的线索,将他内心的贪婪和焦渴撩拨得越来越旺。

    夫人,

    这一日,崔澂又来了,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一个心腹护卫在门外,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亢奋和一丝病态的潮红,用了夫人所赐的‘海龙涎’,配以‘朱砂引’,这几日打坐,果然……果然有奇效!眼前时有霞光缭绕,耳畔似闻仙乐飘飘……这……这莫非就是仙缘将至的征兆

    我看着他眼窝深陷、瞳孔深处隐隐有血丝和一丝不正常的涣散,知道他体内的汞毒已经开始悄然累积,逐渐侵蚀他的神经。面具下,我的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语气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哦大人竟有如此感应看来大人果然身具仙根,与这‘海龙涎’极为契合!只是……

    我话锋一转,露出些许担忧,此物性极纯阳,大人服食时,万不可再沾染凡俗的五石散等燥热之物,否则相冲,恐有……走火入魔之险。

    崔澂脸色微微一变,眼神有些闪烁,显然被我说中了心事。他平日除了沉迷丹药长生,五石散也是其助兴的秘药。夫人提醒得是!提醒得是!

    他慌忙应道,额角竟渗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此时,守在院外的阿青快步走了进来,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我微微颔首,对崔澂道:崔大人,外面有位周大人,似乎有急事求见大人,看神色颇为慌张。

    周廷章

    崔澂眉头一皱,被打扰了仙缘的兴致,语气有些不耐,他来做什么让他去前厅候着!

    是。

    阿青应声退下。

    大人既有公务,妾身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我起身,微微施礼。

    夫人且慢!

    崔澂连忙叫住我,脸上又重新堆起笑容,公务再忙,也耽搁不了本官向夫人请教仙缘!改日,改日我再来叨扰夫人!

    他匆匆告辞,显然心思已被仙缘和外面等待的周廷章分成了两半。

    我看着他略显急促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面具下的眼神冰冷如刀。汞毒入骨,五石散相激,再加上他日渐焦灼的求仙妄念……崔澂,你的癫狂之路,已经开始了。

    果然,没过几日,崔澂府上便传出一些趣闻。先是说布政使大人不知从何处得了仙方,竟在议事时于公堂之上闭目打坐,口中念念有词,状若疯癫,把一众下属吓得噤若寒蝉。接着又传出,崔大人脾气越发暴戾无常,疑神疑鬼,常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呵斥怒骂,仿佛那里站着什么邪祟。更有风声说,他夜不能寐,需焚大量海龙涎才能安神,却常在幻梦中惊醒,大喊有鬼索命!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正优雅地坐在听涛别院临水的凉亭中。亭外细雨如丝,敲打着荷叶,发出沙沙的轻响。阿青为我斟上一杯温热的清茶。

    夫人,朱世荣那边,鱼已咬钩。

    阿青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兴奋。

    哦

    我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面具的边缘,说说看。

    他果然盯上了漕运新开的那批‘惠盐’引票,胃口极大。我们通过‘十二云帆’的渠道,伪造的那批‘官仓陈米’低价抛售的假消息,他全盘吃进,调动了几乎所有能动用的现银,甚至……动用了部分准备上缴的盐税银子,准备大赚一笔!

    阿青眼中寒光闪烁,他以为搭上了漕运新上任的刘主事那条线,却不知那刘主事,正是我们的人。

    我轻轻吹开茶汤上的浮沫,啜饮一口。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入口清冽微苦,回味却甘甜。米价那边,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

    阿月在一旁接口,她掌管船队,消息最为灵通,三日前,我们散播的两湖、两广新粮大熟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今日一早,金陵城内各大米行的粮价已经开始松动,尤其是朱世荣囤积居奇的那些米铺,出货明显加快。只等我们的船队‘恰好’载着大批平价新粮‘适时’抵达城外的码头……他高价囤积的米,就得烂在仓里。

    嗯。

    我放下茶盏,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一点,告诉刘主事,那批惠盐引票的‘交易’,可以‘出点意外’了。就说……布政使崔大人亲自过问,发现其中账目有重大疑点,涉嫌侵吞盐税,所有相关引票,一律冻结待查。

    是!

    阿青和阿月眼中同时闪过快意。

    朱世荣,你的贪婪,就是你脖子上的绞索。盐税亏空,米仓滞销,再加上崔澂那边自身难保、只会落井下石……你这座看似富丽堂皇的商业帝国,崩塌只在旦夕之间。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你毕生追逐的财富,如何化为泡影;让你像当年我父亲一样,在绝望中品尝身败名裂的滋味!

    凉亭外,雨丝渐密,将整个金陵城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这座埋葬了我过去、也即将见证仇人末路的城池,在雨幕中显得格外阴郁而沉默。

    雨后的听涛别院,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荷花池里,几枝晚开的芙蕖顶着晶莹的水珠,在午后的阳光下舒展着花瓣。我斜倚在临水的美人靠上,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璧,目光落在水面粼粼的波光上,心思却沉静如古井。

    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庭院的宁静,带着仓皇,由远及近。守在月洞门旁的阿青微微侧身,向我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我几不可察地颔首。

    下一刻,一个穿着藏青色绸缎直裰、形容却极为狼狈的身影几乎是跌撞着闯了进来。正是周廷章。七年不见,他眉宇间那份刻意维持的风流儒雅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焦虑、恐惧和……一种被酒色掏空身体的憔悴。他面色发白,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官袍的下摆沾着泥点,连头上的儒巾都有些歪斜。

    他一眼便看到了水榭中的我,那双曾经含情脉脉、如今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光芒!

    萧夫人!萧夫人救命啊!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水榭的台阶下,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全然不顾昔日的体面。

    我缓缓转过身,金箔面具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漠然的光泽,遮住了我所有的表情。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如同看着一件与己无关的、沾了污泥的器物。

    周大人

    我的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疏离,何事如此惊慌请起来说话。

    夫人!求夫人救救下官!

    周廷章哪里肯起,反而跪得更实了,双手撑在冰冷的石阶上,身体筛糠般抖着,下官……下官被家里的妒妇逼得走投无路了!

    他语无伦次,那泼妇!那泼妇不知从何处得知……得知我在城南的……别院……养了……养了一个外室……她竟……竟扬言要去都察院告发下官!告我私德有亏,违律蓄妾!她……她这是要毁了我的仕途!毁了我的一切啊!

    他涕泪横流,脸上充满了对那妒妇的怨毒和对自身前途不保的恐惧。那副摇尾乞怜、丑态百出的模样,与当年在公堂之上,为了攀附权贵、冷酷无情地指证我伪造通敌书信时的正气凛然,形成了何其讽刺的对比!

    哦

    我轻轻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玉璧,周大人乃朝廷命官,家宅之事,妾身一介商妇,如何能插手何况……

    我话语微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令正维护自身名分,循礼法行事,似乎……也无可厚非

    不!不是这样的!

    周廷章猛地抬头,脸上混杂着绝望和一丝疯狂的狡辩,那妇人……她根本就是嫉妒成性!见不得我好!那外室……那外室不过是个可怜女子,是我一时糊涂……夫人!夫人您如今名动金陵,连崔大人都对您礼敬有加!您……您一定有办法!求您帮我在崔大人面前美言几句!或者……或者您认识都察院的人只要能把那妒妇压下去!只要能让这事平息!下官……下官愿倾尽所有报答夫人!

    他砰砰地磕起头来,额角很快便青紫一片。

    看着他这副摇尾乞怜、将一切过错推给女人的卑劣嘴脸,一股冰冷的憎恶如同毒蛇,缠绕着我的心房。倾尽所有周廷章,你可知你所谓的所有,早已在七年前就被你自己亲手葬送,连同我那无辜满门的性命!

    我缓缓站起身,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匍匐颤抖的身体,如同看着一只在尘埃里挣扎的蝼蚁。

    周大人,

    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寒冰,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妾身听闻,您府上有一方家传的‘澄泥砚’,乃是前朝古物,价值不菲

    周廷章磕头的动作猛地一僵,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错愕和难以置信,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取代:夫人……夫人怎知……

    他眼神闪烁,显然那方砚台是他心头至宝。

    巧得很。

    我微微俯身,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和劣质熏香的、令人作呕的气息。金箔面具的边缘,在阳光下折射出锐利的光芒。前日,妾身闲逛城西的‘博古斋’,偶然见到一方形制颇为相似的澄泥砚,砚底似乎还刻有古款……不知周大人那方,是否也曾典当过或是……不慎遗失

    我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周廷章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典……典当不可能!那是我周家传家之宝!从未离身!夫人……夫人定是看错了!

    他矢口否认,眼神却慌乱地四处游移。

    是吗

    我直起身,不再看他。轻轻抬手,侍立一旁的阿青立刻捧上一个锦盒,打开盒盖。

    一方古朴厚重的澄泥砚静静躺在红丝绒上。砚色深沉如墨,触手温润细腻,边缘略有磨损的痕迹,显示出岁月的沧桑。砚底,清晰地刻着两个古朴的小篆——墨禅。

    啊!

    周廷章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方砚台,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惊骇、疑惑、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脸上疯狂交织!这……这……这怎么可能!我的砚台!我的‘墨禅’!它明明……

    它明明应该在你周家的密室之中,对吗

    我接过他的话,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棱,周廷章,你抬头,仔细看看,这方砚台,真的是你周家祖传的那一方吗

    我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开了他混乱的记忆!他猛地扑到锦盒前,双手颤抖着捧起那方砚台,像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捧着烫手的烙铁。他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砚底墨禅二字上反复摩挲,脸色越来越白,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鬓边淌下。

    不……不对……这刻痕……这触感……

    他喃喃自语,眼神从最初的狂喜渐渐转为极致的惊恐和崩溃,是仿的!是赝品!是谁!是谁仿得如此……如此逼真!

    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冰冷的面具,一个可怕的、尘封已久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仿制……

    他失魂落魄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加厉害。七年前公堂之上,他亲口指证沈玉徽精于仿制前人笔迹时那冷酷而笃定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炸响!那个被他亲手推进深渊的名字,如同跗骨之蛆,带着冰冷的怨毒,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

    沈……沈……玉徽……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濒死的野兽,手指哆嗦着指向我,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是你……是你!你没死!你回来报仇了!

    认出来了

    金箔面具下,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最锋利的刀刃更冷,更让人绝望。我缓缓抬手,指尖掠过面具冰冷的边缘。

    可惜,太晚了。

    我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极致恐惧、崩溃和难以置信的扭曲表情,如同在欣赏一幅精心绘就的绝望画卷。复仇的滋味,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酣畅淋漓,反而像饮下了一杯陈年的苦酒,带着沉淀的涩意,却也在那苦涩的尽头,漾开一丝冰冷的、尘埃落定的释然。

    赝品终究是赝品,周廷章。

    我的声音透过面具,清晰地、缓慢地砸在他脆弱的神经上,就像你这个人,披着锦绣文章、道貌岸然的皮囊,骨子里却不过是个贪生怕死、背信弃义的伪君子。你以为攀附权贵、踩着至亲至爱之人的尸骨就能平步青云你错了。

    我踱步上前,离他更近一步,阴影将他笼罩。七年前,你为了讨好崔澂,为了你那可笑的仕途,在公堂之上指鹿为马,污我沈家通敌,亲手将你的未婚妻推入教坊司那万劫不复之地!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你可曾想到,那个被你诬陷‘精于仿制’的沈玉徽,会用你最恐惧的方式回来

    周廷章如同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彻底瘫软在地,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失神的喃喃:不……不可能……你已经死了……教坊司大火……都烧死了……

    他的精神显然已在崩溃的边缘。

    我死了

    我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冰冷,是的,那个天真愚蠢、一心等着嫁你的沈玉徽,确实在那场大火里烧死了。活下来的,是‘萧夫人’。

    我弯下腰,冰冷的目光透过面具的缝隙,直刺他涣散的瞳孔:你以为崔澂为什么突然疯癫你以为朱世荣的米仓为何滞销,盐引为何被查你以为你那点见不得人的风流韵事,为何偏偏在此时被你夫人‘恰好’发现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周廷章的意识上。他瞳孔剧烈收缩,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所有的厄运,都不是偶然!这是一张早已为他、为崔澂、为朱世荣编织好的、巨大的复仇之网!

    是我。

    我直起身,声音斩钉截铁,是我让你们一个个,在你们最得意的时候,失去你们最珍视的东西!权势、财富、名声、甚至……是你们自以为坚固无比的地位和靠山!崔澂求长生而疯魔,朱世荣贪财而倾家荡产,而你——

    我顿了顿,目光如同冰锥,钉在他身上:你汲汲营营,最想要的无非是官位前程。现在,不仅养外室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你攀附的崔澂自身难保,你亏空的盐税银子去向不明,还有……当年你作伪证构陷忠良的旧案,你以为,真的没人记得了吗

    不!不要!

    周廷章发出凄厉的惨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狗,猛地向前扑来,想抓住我的裙角,玉徽!玉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当年我是被崔澂逼的!我不那样说,他会杀了我!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你放过我!放过我吧!我给你当牛做马!我……

    情分

    我冷冷地抽回裙裾,仿佛上面沾染了世上最肮脏的东西。早在你开口作伪证的那一刻,我们之间,就只剩下血海深仇。

    我不再看他那张涕泪横流、令人作呕的脸,转身对阿青吩咐:送周大人出去。告诉他夫人,周大人此刻就在‘听涛别院’,请她派人来接。

    是,夫人。

    阿青上前,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毫不费力地将瘫软在地、只剩绝望哀嚎的周廷章拖了出去。那凄厉的哭喊声渐渐消失在庭院深处。

    庭院里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我走到水榭边,望着池水中自己的倒影——金箔面具冰冷,露出的半边脸沉静无波。所有的喧嚣和丑恶似乎都被隔绝在那层金属之外。心底那片翻腾了七年、燃烧着复仇烈焰的寒潭,在这一刻,竟奇异地平静下来,只剩下冰冷的死寂。

    大仇,似乎得报了。

    金陵城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投入了沸腾的油锅。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所有人都在唾沫横飞地议论着三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一件:布政使崔澂崔大人,疯了!彻底疯了!传闻他因沉迷长生之术,服食了来历不明的海外仙丹,导致汞毒入脑,心智尽失。他不再上堂理事,整日将自己关在府邸最深处的静室里,焚着一种据说价值连城、香气诡异的海龙涎。他时而对着虚空顶礼膜拜,口中高呼仙师;时而又对着墙角阴影处拳打脚踢,厉声咒骂索命的女鬼,状若疯魔。府中下人惶惶不安,更有传言说,曾听到深夜里崔大人凄厉的哭嚎,喊着沈大人饶命!、玉碎!玉碎啊!……其府邸,已成金陵百姓口中避之不及的鬼蜮。

    第二件:风光无限的米业巨贾朱世荣,倒了!倒得如此彻底,如此惨烈!先是传言他囤积居奇、操控米价,结果被几船恰好运抵的平价新粮砸穿了市场,囤积的米粮一夜之间成了无人问津的陈货,亏损巨大。紧接着,更大的雷霆砸下——他花巨资疏通关系弄到手的、那批被视为翻身资本的惠盐引票,竟被布政使司查出涉及重大盐税亏空案!所有引票被冻结,相关商户被严查!更雪上加霜的是,他被查出挪用了巨额盐税银两用于囤米投机!墙倒众人推,债主盈门,官府锁拿,曾经富甲一方的朱府被抄了个底朝天。朱世荣本人,在绝望和恐惧的打击下,竟在狱中突发中风,虽未死,却已口眼歪斜,半身不遂,余生只能瘫在污秽的牢房里苟延残喘。他庞大的商业帝国,如同烈日下的雪堆,瞬间消融崩塌。坊间传言,朱家被抄没时,其小妾卷了最后一点细软逃跑,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无人照料,啼哭不止。

    第三件:翰林院编修周廷章,完了!前程尽毁,身败名裂!先是其悍妻手持铁证,直闯都察院,状告他私德败坏,违律蓄养外室,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紧接着,有知情人翻出七年前震动江南的沈氏盐商通敌案旧档,直指周廷章当年作为关键证人,其证词存有重大疑点,甚至可能涉嫌作伪证构陷!更有人揭发他在任期间,利用职务之便,有亏空盐税银两的嫌疑!数罪并查,铁证如山。都察院的弹劾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京城。周廷章被革去功名,削职为民,锒铛入狱。其妻族羞愤之下,与之断绝关系。昔日风光无限的才子,转眼成了人人喊打的阶下囚,等待他的,将是律法的严惩和永世的唾骂。

    这三件震动江南的巨变,像三股汹涌的暗流,最终都隐隐指向一个神秘莫测的中心——那位来自南洋、戴着半面金箔、掌控着稀有香料贸易的巨商萧夫人!一时间,关于萧夫人的猜测和流言甚嚣尘上。有人说她是海外归来的复仇罗刹,有人说她是被沈家冤魂附体的使者,也有人说她只是手腕通天的商界奇女子,搅动了金陵这潭浑水……她的听涛别院门前,往日的车水马龙瞬间消失,变得门可罗雀,只剩下森然的寂静和无数窥探的、恐惧的目光。

    听涛别院的深处,荷花池畔。

    一场细密的秋雨刚过,空气清冷,残荷凋零,满池萧索。我独自坐在水榭中,面前的红泥小火炉上煨着一壶清茶,茶香袅袅,却驱不散周遭弥漫的寒意。

    阿月无声地走近,身后跟着一个抱着襁褓的妇人。那妇人面容愁苦,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的婴孩。婴孩似乎刚哭过,小脸还带着泪痕,此刻睡得正沉,小嘴微微嚅动着。

    夫人,这就是朱世荣留下的那个孩子。

    阿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乳娘说,朱府被抄时乱成一团,这孩子差点被踩踏……现在暂时安置在城外的慈幼局,但那里……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白,慈幼局条件恶劣,这孩子命途堪忧。

    我沉默着。目光落在那小小的襁褓上。粉嫩的小脸,眉眼间依稀能看到朱世荣那令人憎恶的轮廓。就是这个人,伪造了那封致命的通敌书信,将我父亲送上断头台,将我沈家满门推入地狱!一股冰冷的戾气瞬间冲上心头,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杀了他!杀了这个仇人的孽种!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就像薛大家临终前告诫我的,复仇必须彻底!就像那个传说中的复仇烈女崔慎思妾!

    杀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甚至能感觉到袖中那枚淬了见血封喉的细针,正散发着致命的寒意。

    乳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收紧,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杀意即将冲破理智的瞬间,襁褓中的婴孩忽然动了动,发出了一声细弱如同奶猫般的嘤咛。那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纯净的、不谙世事的无辜。

    这声音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我心中翻腾的戾气。我的动作僵住了。

    眼前猛地闪过另一张脸。那是父亲被带走前,最后看向我的眼神——没有恐惧,只有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不舍,嘴唇无声地开合:玉徽,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三个字,如同沉重的钟磬,在我被仇恨浸透的灵魂深处轰然敲响。薛大家教导我杀人诛心,教导我利用规则,却从未教我屠戮无辜稚子。复仇的尽头,难道就只剩下鲜血和毁灭的轮回让这小小的生命,也像当年的我一样,背负着血海深仇,在无尽的黑暗中挣扎

    冰冷的杀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疲惫的茫然。

    我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指尖冰凉。对着阿月,声音干涩而疲惫:阿月。

    夫人

    联系我们在南洋马六甲的商号。

    我的目光从婴孩身上移开,投向水榭外烟雨迷蒙的荷塘,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疏离,找一户可靠、没有子女的殷实人家,最好是……远离大明本土的。把这孩子送过去。所有费用,从我的私账里划拨。让她……平安长大,远离这一切。

    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我残余的力气。

    阿月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释然和敬意,恭敬地应道:是,夫人。属下这就去安排。

    她示意乳娘抱着孩子,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水榭里只剩下我一人。炉上的茶水已经沸腾,发出汩汩的声响,白色的水汽在清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腾。我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滚烫的茶水入喉,灼烧着喉咙,却暖不了心底那一片荒芜的冰冷。

    大仇得报。崔澂疯癫,朱世荣瘫倒狱中,周廷章身败名裂,锒铛待死。父亲、母亲、沈家满门的血债,似乎已经讨还。

    可是,然后呢

    心口那个巨大的、名为仇恨的窟窿,并未被填满,反而在仇敌的哀嚎中,变得更加空旷,更加寒冷。支撑我熬过教坊司炼狱、熬过南洋漂泊、熬过步步惊心复仇路的唯一支柱,轰然倒塌。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片茫茫的虚无。

    十二云帆的核心成员们静静地聚集在厅堂中。阿月、阿青、精于毒理香料的医婆柳娘、还有几位在贸易和文书上独当一面的女子。她们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带着询问,也带着了然。

    我将厚厚一叠文书和几枚代表着庞大财富和船队控制权的印章轻轻推到了阿月面前。

    阿月,以后,‘十二云帆’就交给你了。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透过冰冷的金箔面具传出,这些是船契、账目、货单,还有我们在南洋各港口的商栈房契。如何经营,如何安置姐妹们,由你们自行决定。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她们每一张或坚毅、或沉静、或带着伤痕的脸,记住我们的初衷。这船队,是生路,是倚仗,更是庇护。让它成为更多无路可走之人的‘方舟’。

    阿月双手微微颤抖,接过那沉甸甸的托付,眼中泛起水光,却用力地点了点头:夫人放心!阿月定不负所托!姐妹们……定会守住这片天地!

    其他女子也纷纷屈膝行礼,无声的誓言在沉默中传递。

    我没有再多言。转身,走向内室。只带走了两样东西:一把轻便的匕首藏在袖中,一个沉甸甸的锦囊系在腰间。锦囊里,是那几截断裂的、早已失去温润光泽的青玉簪碎片。

    马车在官道上辘辘前行,将繁华鼎沸、也埋葬了无尽血泪的金陵城远远抛在身后。我没有回头。秋意已深,官道两旁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展着,如同无数嶙峋的枯手。寒风卷起尘土和落叶,打着旋儿扑打在车厢上。

    目的地只有一个——沈家祖坟。

    没有仪仗,没有仆从。只有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载着我和一个沉默的车夫。路途颠簸而漫长,如同我这一生。我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金箔面具紧贴着皮肤,冰凉一片。七年的颠沛流离,七年的步步为营,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里闪过。教坊司的污秽与绝望,薛大家枯槁的面容和空洞的眼窝,南洋烈日下的咸腥海风,揽月楼里的暗香浮动,仇人们最后的惊恐与崩溃……最终,都定格在父母被带走时那绝望的眼神里。

    爹,娘……玉徽……回来了。

    我在心底无声地说。

    当马车终于停在荒草丛生的沈家祖茔前时,天色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将荒凉的山岗和累累坟冢染上一层凄艳而悲怆的橙红。寒风呜咽着穿过石碑和枯树,卷起地上的纸灰和败叶。

    父亲的坟茔在祖坟最前方,坟头的石碑已经布满了风霜侵蚀的痕迹,字迹也有些模糊了。旁边的母亲坟冢要新一些,那是当年我辗转托人,在她病殁于教坊司后草草安葬的,墓前只有一抔黄土,连块像样的石碑都没有。

    我缓缓走到坟前,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冰冷的泥土和碎石硌着膝盖,那尖锐的痛楚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真实感。金箔面具下,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滚烫地灼烧着面具下的疤痕。七年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允许自己流下眼泪。

    没有嚎啕,只有压抑到极致的、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恨,所有的痛,所有的孤独,都在这一刻,对着这埋葬着至亲的冰冷黄土,无声地倾泻。

    我颤抖着手,解开腰间的锦囊,将里面那几截断裂的青玉簪碎片倒了出来。碎玉躺在掌心,早已失去昔日的光华,冰冷而硌手。这是父亲送我的及笄礼,是沈家女儿身份的象征,也是在那场决定生死的大火中,被我亲手摔碎,作为决绝过去的信物。

    爹,娘……

    我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女儿……替你们……讨回公道了……崔澂疯了……朱世荣瘫了……周廷章……他完了……

    我语无伦次,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仇人的下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告慰长眠的亲人。

    沈家的冤屈……洗干净了……

    我深深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墓碑上,如同儿时依偎在父亲膝前。女儿……好累……

    寒风卷过,吹得我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吹散了坟前的纸灰。呜咽的风声,如同大地低沉的悲泣。

    许久,许久。直到残阳彻底沉入远山,暮色四合,四野陷入一片深沉的墨蓝。只有天际残留的一线暗红,如同凝固的血痕。

    脸上的泪痕早已被寒风吹干,只留下紧绷的痕迹。心头那片汹涌的悲恸,似乎也随着泪水流尽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平静。

    我缓缓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相依的坟茔。然后,抬起手,指尖触碰到脸颊上那冰冷的金属。

    咔哒一声轻响。

    那半面遮掩了我七年、象征着复仇与重生的金箔面具,被我轻轻解下,露出了面具下那张布满狰狞疤痕、如同鬼魅般的脸。月光惨淡,照亮了那半边被烈火彻底吞噬、扭曲变形的皮肉。

    没有恐惧,没有羞耻。只有一种彻底的、近乎残酷的释然。

    我将面具端端正正地、轻轻放在了父亲墓碑前的石供桌上。冰冷的金箔,在惨淡的月光下,流转着最后一丝黯淡而华贵的光泽,像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身份的告别。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再停留,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我转身,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那无垠的、墨色翻涌的大海——大步走去。

    单薄的身影,很快被浓重的夜色吞没,消失在山岗的尽头,如同投入了永恒的虚无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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