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满心温柔 本章:第一章

    我搬回种满七里香的老公寓那天,暴雨如注。

    二楼阳台站着淋雨的林屿白,七年前不告而别的恋人。

    他指着楼下被雨水洗得发亮的七里香丛:你种的很香。

    我攥紧口袋里的香水瓶,那是用他留下的配方调制的七里香。

    你当年说七里香的名字很美,他声音沙哑,其实我想说的是你。

    可我知道他再也闻不见任何气味——实验室事故夺走了他的嗅觉。

    他送我的七里香标本,背面写着:香味会消散,但记忆永远新鲜。

    如今他只能靠眼睛闻我调制的香,用指尖描摹我腕间的脉络。

    暴雨夜他发着高烧喃喃:篱篱,我的眼睛渴了。

    我摘下七里香花瓣覆在他眼睑:现在闻到了吗

    他睫毛颤动如蝶:嗯,是那年夏天的味道。

    雨下得发了狂。豆大的雨点砸在出租车窗玻璃上,爆开一朵朵浑浊的水花,连成一片混沌的喧嚣,粗暴地淹没了整个世界。车窗外,熟悉的街景在狂暴的雨帘里扭曲、晃动,像一张被水浸透又用力揉皱的老照片。我缩在后座,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硬纸箱,纸箱边缘已被雨水洇湿,透出一圈不规则的深色轮廓,里面是我吃饭的家伙——那些装着珍贵精油的玻璃瓶。每一次车轮碾过积水,车身猛地颠簸,我的心也跟着悬到嗓子眼,手指死死抠住纸箱边缘,指节绷得发白。

    师傅,就前面那栋红砖老楼,麻烦您尽量靠边停。我的声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引擎的轰鸣里,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司机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概是抱怨这鬼天气和狭窄的老街。车子最终猛地刹住,溅起半人高的水墙。我付了钱,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车门。冰冷的雨点瞬间劈头盖脸砸下来,带着一股尘土和植物被强行打湿的腥气,直直灌进我的脖子和后背,激得我狠狠打了个寒噤。我狼狈地拽出那个巨大的行李箱,滚轮在湿滑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像垂死的哀鸣。

    我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扑向那扇熟悉的、被雨水冲刷得颜色格外深沉的单元门。铁门冰冷沉重,带着经年累月的铁锈味。我艰难地掏出钥匙,手指冻得有些僵硬,捅了好几下才捅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一股陈年的、混合着木头、尘埃和隐约潮气的熟悉味道扑面而来,像一个沉默的拥抱,瞬间将我拉回七年前的时光。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映照着斑驳脱落的墙皮和熟悉的楼梯扶手轮廓。

    行李沉重,我喘着粗气,一步一顿地往上挪。终于站定在二楼自家门口,钥匙插入锁孔,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我。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视线,穿透身后紧闭的门板,沉甸甸地烙在我的背上。心脏毫无预兆地猛跳了一下,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我几乎是僵硬地、一格一格地转过身。

    目光越过楼道狭窄的空间,落向对面那扇紧闭的门。门楣上方,是那个小小的、向外凸出的阳台。铁艺栏杆早已锈蚀得厉害,缠着几根干枯的藤蔓残骸。

    阳台上,站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他就那样毫无遮蔽地站在漫天泼洒的暴雨里。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于清晰的骨骼线条。深色的短发被雨水完全打湿,一绺绺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雨水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凸起的喉结不断滚落,汇入湿透的衣领。

    时间在那一刻轰然崩塌。所有的声音——滂沱的雨声、我粗重的喘息、楼道里灯管微弱的电流嘶嘶声——都诡异地退潮、消失。世界只剩下那个被暴雨冲刷的身影,和一双穿透雨幕、死死锁住我的眼睛。

    那双眼睛。

    七年光阴的尘埃被这狂暴的雨水瞬间冲刷殆尽,露出底下深潭般的本质。那里翻涌着太多东西,惊愕、痛楚、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我无法解读的、近乎绝望的荒芜。雨水不停地流进他的眼眶,他却连眨也不眨一下,只是死死地、死死地望着我,仿佛要将我的魂魄从这狼狈的躯壳里硬生生拽出来。

    林屿白。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早已龟裂的心湖上炸开,激起滔天巨浪,瞬间将我的呼吸彻底夺走。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在耳膜里擂鼓般轰鸣。我扶着门框的手指深深陷进木头粗糙的纹理里,指甲几乎要折断,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个我以为早已被彻底埋葬的老地方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谬的相遇搅得粉碎。喉咙干涩发紧,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这样站着,隔着几步之遥的楼道空间,隔着倾盆而下的冰冷雨帘,像两尊被骤然惊醒的石像,在昏黄的光线下无声地对峙。雨水顺着他湿透的裤脚滴落,在阳台积起一小片水洼,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时间在窒息般的死寂里粘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终于动了动。

    那只垂在身侧、同样被雨水浸透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根伸出的食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越过湿漉漉的阳台栏杆,指向楼下小院的方向。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透过阳台与楼道窗户交织的雨幕,楼下小院里那丛七里香在狂风暴雨中疯狂摇曳,墨绿的叶片被雨水洗刷得油亮发光,无数细碎的白花在枝头乱颤,像一群受惊的白蝶。雨水无情地打落花瓣,在湿透的泥地上铺开一层哀伤的白色。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穿过雨幕传来,沙哑得如同粗糙的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被雨水浸泡过的冰冷湿意:

    你种的很香。

    香这个字眼,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的耳膜,瞬间冻结了我全身的血液。

    香

    他怎么会说香

    口袋里的东西猛地灼烧起来。我几乎是本能地攥紧了拳头,隔着薄薄的衣料,死死地、死死地握住那个小小的、冰冷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我刚刚调制完成的香水。瓶身的标签上,是我亲手写下的三个字:七里香。用的,正是七年前他留在那本植物图鉴最后一页,那个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配方。

    那些复杂的比例,那些稀有的精油名称,那些他曾经带着孩子般兴奋向我解释的、关于前调中调后调如何交织融合的絮语……每一个字都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记忆里,从未褪色。多少个夜晚,我对着那些冰冷的玻璃瓶和精密的仪器,试图复刻那早已消散在风中的气味,仿佛抓住一根连接过去的蛛丝。

    而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站在我们曾无数次相拥、低语的旧地阳台上,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指着楼下那丛在雨中挣扎的七里香,对我说——很香。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

    一股冰冷的怒火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冲垮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那感觉比兜头浇下的暴雨还要刺骨。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嘴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香我的声音冲口而出,尖锐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像碎玻璃刮过水泥地,在暴雨的喧嚣中撕开一道口子,林屿白,你告诉我,香在哪里!

    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清晰地看到他在听到我喊出他名字的瞬间,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扶着阳台栏杆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凸起,白得吓人。他微微张着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流进微张的唇缝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的惊愕和痛楚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死寂的灰败所覆盖。

    楼下的七里香在风雨中剧烈地摇晃,白色的花瓣被无情地撕扯下来,卷入浑浊的水流,消失不见。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当年你离开前,我的声音哽住了,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了雨水的棉絮,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在实验室外面……隔着玻璃,你指着外面开得正好的七里香,你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你说,‘篱篱,你看,多香。’

    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口剜出的带血碎片,痛得我浑身痉挛。那些被我强行尘封的画面,带着尖锐的棱角呼啸着冲破时间的藩篱:灯火通明的实验室外,夜色中沉静绽放的七里香花丛,他隔着厚厚的玻璃,疲惫却温柔地对我笑,手指轻轻敲击着玻璃,做着口型。我听懂了,他说的是香。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那个笑容凝固在玻璃上的瞬间,成了此后七年里反复凌迟我的噩梦。

    然后呢我往前踏了一步,冰冷的雨水灌进我的鞋里,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然后你就消失了。林屿白!像人间蒸发一样!只留下那个该死的配方!

    口袋里的香水瓶硌着我的掌心,坚硬而冰冷,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他的脸在灰暗的天光下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流下,像是无声的泪。他避开了我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视线茫然地投向楼下那片在风雨中飘摇的白色花海,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说啊!我失控地低吼,积蓄了七年的委屈、愤怒、不解和刻骨的思念,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你告诉我,现在说‘香’,又算什么!

    一阵狂风猛地卷过阳台,带着更猛烈的雨水扑打在他单薄的身上。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着,扶着栏杆的手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狂暴的风雨撕碎。咳嗽声撕心裂肺,在暴雨的喧嚣中显得那么微弱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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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剧烈的咳嗽声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我心头失控的狂焰。看着他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影,看着他因痛苦而蜷缩的脊背,看着他脸上那近乎透明的苍白……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七年杳无音信的恨意,在他此刻脆弱不堪的病容前,竟显得如此空洞和无力。我下意识地向前伸出手,指尖却在冰冷的空气中僵住,徒劳地颤抖着。

    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好不容易平息了一些,他扶着湿透的栏杆,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他抬起手,用湿透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呛咳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动作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粗鲁。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陷的、带着浓重病气的眼睛,终于再次对上了我的视线。里面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片被绝望浸透的、令人窒息的荒凉。

    实验室……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艰难地挤出来,沙哑得不成样子,那次事故……高温……有毒气体泄漏……他顿住了,仿佛仅仅回忆那个场景就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跳动。七年前那场震动业界的实验室重大安全事故……模糊的新闻画面闪过脑海:冲天的火光、扭曲的金属、担架上盖着白布的躯体……当时只觉得遥远和震惊,从未想过……从未想过会与他有关!

    他看着我瞬间失血的脸色,嘴角极其微弱地、扭曲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甚至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自嘲的痉挛。

    命捡回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但鼻子……他抬起一只手,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麻木感,轻轻点了点自己挺直的鼻梁,然后无力地垂落下去。里面的神经……烧坏了。

    香他重复着这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被风吹散的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沉沉地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头晕目眩。篱篱,从我醒过来那天起……我的世界里,就再也没有‘香’这种东西了。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楼下那片在风雨中零落的白花,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雨水的味道,泥土的味道,甚至……你身上可能有的味道……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滂沱的雨声中,对我来说,都只是……一片空白。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抬起那只刚刚点过鼻梁的手,五指张开,茫然地在冰冷的、带着雨水腥味的空气里徒劳地抓握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一缕无形的、早已消散的香气。然后,那只手颓然地垂下,指尖滴落的水珠砸在阳台积水的瓷砖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的一声。

    这细微的声响,像一根针,刺破了我最后的防线。

    我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命似的,用颤抖的手胡乱地将钥匙捅进自家门锁。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浑身一颤。钥匙转动,咔哒一声,门开了。我跌跌撞撞地冲进去,反手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将那道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他的沉重木门狠狠摔上。

    巨大的声响在空荡的老房子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背死死抵在冰凉坚硬的门板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住自己随时会瘫软下去的身体。门外,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永不停歇的暴雨,持续地、沉闷地敲打着窗户和屋顶,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不停拍打。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我慢慢地、慢慢地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地板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渗进来。

    我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口袋里的香水瓶硌着大腿,那个小小的、坚硬的、冰冷的凸起,此刻像一个滚烫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香七里香

    多么可笑!多么残酷!

    我死死攥着那个小小的玻璃瓶,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冰冷麻木。瓶身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黑暗中,我摸索着,拔开了瓶塞。

    没有预想中七里香那熟悉而复杂的馥郁芬芳扑面而来。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带着灰尘味道的空气。

    我像着了魔一样,将瓶口凑近鼻端,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的,依然是老房子特有的陈腐气息,混合着灰尘和地板冰冷的味道。没有柑橘的明亮跳跃,没有茉莉的温柔清甜,没有雪松的沉稳木质,更没有他配方里标注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模拟雨后泥土的广藿香……什么都没有。瓶子里的液体,仿佛只是一滩无味的死水。

    可就在今天下午,在明亮的工作台灯光下,当最后一滴珍贵的橡苔精油融入混合液,我分明清晰地闻到了!那层次分明的气息,那令人心颤的熟悉感,那属于七年前夏夜、属于他、属于我们小院七里香的灵魂……它曾那么真实地存在过!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闻不到了

    是我的鼻子出了问题还是……还是这瓶被他遗弃的配方所凝聚的气味,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自我欺骗的幻觉一个只存在于我记忆中的、一厢情愿的海市蜃楼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我猛地将瓶子从鼻端拿开,仿佛那是个烫手的怪物。黑暗中,我死死盯着手中那个小小的、模糊的玻璃轮廓,指尖因为恐惧和某种说不清的情绪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压抑的撞击声,像是身体无力地靠在了门板上。紧接着,是几声极力压抑却仍清晰可闻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那咳嗽声穿透厚重的门板,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进我的耳朵,刺进我紧缩的心脏。伴随着咳嗽的,是几声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低语,气若游丝,却像带着灼热的火星,瞬间烫伤了我的听觉神经:

    篱篱……篱篱……

    他在叫我。

    像七年前无数个夜晚,他带着困意和依赖,在我耳边呢喃一样。

    只是此刻的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浸满了病痛和无助。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背脊紧贴着冰冷的门板,那咳嗽声和呼唤仿佛直接敲打在我的脊椎骨上。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死寂,只剩下永不停歇的雨声。

    我慢慢地、无声地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而有些麻木。没有开灯,凭着记忆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进了小小的厨房。昏暗中,我找到水壶,接水,烧开。滚水注入玻璃杯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然后,我翻箱倒柜,终于在橱柜深处找到了半盒不知放了多久的感冒冲剂。撕开包装袋,将褐色的粉末倒进杯子里,用勺子慢慢搅动着。

    温热的药液散发出一种微苦的、人工合成的气味。我端着杯子,重新走回门边。

    深吸一口气,我轻轻拧开了门锁,将门拉开一道仅容手臂通过的缝隙。

    楼道里昏黄的灯光泄了进来。他果然还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抵着门框,双眼紧闭。湿透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头和脸颊上,水珠沿着发梢不断滴落。他的呼吸急促而灼热,即使在门口也能感受到那股病态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把那杯冒着热气的药,轻轻地放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的地面上。玻璃杯底碰到瓷砖,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叮。

    他似乎被这细微的声响惊动了,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吃力地想要睁开眼。但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呓语,头又无力地歪向另一边。

    我的目光扫过他放在腿边的、同样湿透的背包。拉链没有完全合拢,露出里面一点熟悉的蓝色布面。

    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蹲下身,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拉开了那个湿漉漉背包的拉链。一股混合着雨水、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涌了出来。借着楼道昏暗的光线,我看清了那露出的东西。

    是一本厚实的、硬壳封面的书。深蓝色的布面,边角已经磨损得发白起毛。封面上没有任何花哨的图案,只有一行烫金的、略显斑驳的英文花体字——《Aromatic

    Pnts

    of

    East

    Asia》(东亚芳香植物图鉴)。

    正是那本。

    那本承载着我们最初相遇、无数个夜晚共同翻阅、记录下无数气味笔记的图鉴。那本在七年前他消失后,我翻遍了整个屋子也找不到的书。原来在他这里。

    我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伸了进去,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布面。书被抽了出来,沉甸甸的。书页因为潮湿而微微膨胀变形,散发出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气味。

    我下意识地翻开它。书页粘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令人心碎的撕裂声。翻到中间某一页,一张夹在书页间的、早已干枯的标本纸无声地滑落出来,飘落在同样湿漉漉的地面上。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昏暗的光线下,那张微微发黄的硫酸纸上,静静地躺着一朵早已失去所有水分和色泽的七里香花朵。干枯的白色花瓣蜷缩着,细小的花蕊变成了深褐色,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化为齑粉。花瓣下方,是他当年用深蓝色墨水留下的、清晰而熟悉的字迹:

    Osmanthus

    fragrans

    var.

    thunbergii

    采集者:林屿白

    采集地:篱篱的小院

    日期:2018.7.20

    目光下移,落在标本纸最下方的空白处。那里,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墨水的颜色似乎更深一些,笔迹也显得更加用力,几乎要穿透薄薄的纸背:

    香味会消散。

    但记忆,永远新鲜。

    永远新鲜四个字,像带着倒钩的箭,狠狠地扎进我的眼底,痛得我眼前瞬间一片模糊。七年前的夏夜气息、他专注制作标本的侧脸、书页间流淌的墨香……所有被时间尘封的画面,都因这一行小小的字而轰然复活,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冲击着我。

    就在这时,蜷缩在门边的他,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无意识地蜷缩得更紧,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形状。

    ……冷……一个模糊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高烧病人特有的、令人心悸的虚弱和颤栗。

    我猛地回过神,心脏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目光从他痛苦蜷缩的身体,移回手中那本湿漉漉的图鉴和地上脆弱的标本,最后落回那杯搁在冰冷地板上、热气正在迅速消散的药液上。

    楼道里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昏黄的灯光在他湿漉漉的发顶和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更显得他此刻的脆弱如同易碎的琉璃。那一声模糊的冷,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穿了我最后的犹豫。

    我深吸一口气,楼道里潮湿冰冷的空气直灌入肺腑。然后,我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轻轻地、试探性地碰了碰他蜷缩在冰冷地面上的手臂。

    指尖传来的温度高得惊人,隔着湿透的衣料依然烫得吓人。

    林屿白我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他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紧闭着眼,只有紧蹙的眉头和微微翕动的鼻翼显示他并非完全昏迷。灼热的呼吸急促地喷在我的手指上。

    不能再等了。我咬咬牙,双手穿过他的腋下,试图将他架起来。他比记忆中轻了许多,骨架嶙峋,身体滚烫而沉重,几乎所有的力量都瘫软地压在我身上。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雨水、汗水和病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勉强将他半拖半架地弄进了我那同样冰冷、弥漫着尘埃味道的客厅。没有沙发,只有一张铺着旧床单的行军床孤零零地摆在角落。我把他安置在上面,他立刻像寻求热源的幼兽般蜷缩起来,身体抑制不住地打着寒颤。

    冷……好冷……破碎的呓语断断续续。

    我冲进里间,从自己刚搬来的、尚未整理的行李中翻出一条最厚实的毛毯,带着樟脑丸的气息。我把它严严实实地盖在他身上,一直盖到下巴。但他依旧在抖,牙齿咯咯作响。

    怎么办退烧药……对,退烧药!我冲到翻开的行李箱旁,手忙脚乱地在一堆瓶瓶罐罐和衣物里翻找。终于,在一个急救包的夹层里摸到了熟悉的铝箔板。抠出两粒白色的药片,又冲回行军床边。

    林屿白,张嘴,吃药。我托起他滚烫沉重的头,试图将药片塞进他干裂的唇间。

    他抗拒地偏开头,眉头拧得更紧,喉咙里发出难受的咕哝声。

    听话,吃了药才能退烧!我有些急了,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他像是被这声音惊扰,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那双深陷的眼睛里一片迷蒙的水雾,茫然地、毫无焦点地望了我一眼,随即又疲惫地合上。但这一次,他没有再抗拒,微微张开了嘴。

    我赶紧把药片塞进去,又把那杯已经温凉的感冒冲剂凑到他嘴边。他极其困难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毛毯的边缘。

    喂完药,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再次陷入昏沉的浅睡。但身体依旧在厚厚的毛毯下簌簌发抖。

    我坐在行军床边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疲惫像潮水般涌来。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减弱了些,变成了连绵不断的、沉闷的淅沥声,敲打着窗玻璃。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寂静中,只有他粗重滚烫的呼吸声,和他偶尔因寒冷或不适发出的细微呻吟。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我守着这片昏沉和寂静,神经却无法真正放松。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被我随手放在旁边矮凳上的那本蓝色图鉴。

    封面上烫金的字母在昏暗中幽幽反光。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将它拿了过来。书页依旧带着湿气,沉甸甸的。我小心翼翼地翻开它。纸张粘连的感觉比在楼道里更明显。我放慢动作,一页一页地,极其轻柔地翻动着。

    那些熟悉的植物图谱、他曾经用不同颜色笔迹标注的香气特征、我们争论某个拉丁学名发音时留下的潦草笔记……一页页翻过,像是逆着时光的河流回溯。翻到后半部分,书页的粘连感忽然加重了。我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分开两页几乎要长在一起的纸。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纸片,夹在书页间。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将那张纸片抽了出来。在昏昧的光线下,我慢慢将它展开。

    是一张打印的、设计简洁的珠宝设计图。线条清晰流畅,中央是一枚戒指的俯视图和侧视图。戒托的造型很独特,不是常见的圆形或方形,而是巧妙地设计成两片相互依偎、微微卷曲的七里香花瓣形状。在戒托的中央,预留了一个镶嵌主石的位子。

    设计图下方,用铅笔写着几行小字,字迹清晰而熟悉,是林屿白的笔迹:

    给篱篱的。

    铂金戒托,花瓣造型。主石还没想好……蓝宝石像她眼睛的颜色或者……

    (字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划掉)

    不,要独一无二的。找找看有没有稀有的、带着特殊火彩的月光石像七里香花瓣上的露珠。

    工期:预计3个月。

    (在最下面一行,字迹明显用力了许多)

    在她生日前,一定要完成!

    日期标注着:2018年8月3日。

    距离那场改变一切的事故,距离他无声无息地消失,仅仅不到一个月。

    纸张在我手中变得滚烫。我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无法动弹。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几行字上,尤其是最后那句力透纸背的一定要完成!。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尖锐痛楚和迟来的了然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堤防,汹涌地灌满了我的胸腔,堵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原来是这样。

    他消失前那些日子偶尔的心不在焉,对着手机屏幕皱眉沉思,甚至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他不在床上,而是在阳台上对着笔记本微弱的光敲敲打打……那些被当时的甜蜜所忽略、在漫长的怨恨中被扭曲解读的细节,此刻都清晰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从未宣之于口、却在默默准备的未来。

    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碾碎了一切。

    就在这时,行军床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几乎窒息的咳嗽。我猛地从那张滚烫的设计图上抬起头。

    林屿白在毛毯下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身体痛苦地弓起。他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撕扯着肺部,震得那张简易的行军床都在吱呀作响。咳到最后,声音变得嘶哑破碎,带着明显的痰鸣和令人心焦的窒息感。

    呃……咳咳……水……他终于咳得稍微平息一点,艰难地侧过头,眼睛依旧紧闭着,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模糊的气音。

    我慌忙放下那张灼人的设计图,抓起矮凳上那半杯凉掉的白水,小心地托起他的头。他本能地凑近杯口,贪婪地小口吞咽着。几滴水顺着他滚烫的脖颈流下,浸湿了毛毯。

    喝完水,他似乎耗尽了一丁点刚聚集起来的力气,头重重地落回枕上,喘息依旧急促灼热。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昏睡过去。眼皮颤动了几下,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深陷的眼眸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蒙水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烧带来的、奇异的亮光,像燃烧殆尽的余烬。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里茫然地游移了片刻,最终,竟异常精准地、牢牢地定格在我的脸上。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一个极其沙哑、带着浓重鼻音、却又异常清晰的词语,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吐了出来:

    ……渴……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水杯。

    ……眼睛……他紧接着吐出第二个词,声音更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拗。

    我的手僵在半空。

    他直直地望着我,那双被高烧烧得异常明亮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错愕而苍白的倒影。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又重复了一遍,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滚烫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篱篱……我的眼睛……渴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他粗重滚烫的呼吸声,都诡异地退得很远很远。整个世界只剩下他高烧中异常明亮的、死死锁住我的眼睛,和他那句匪夷所思的低语——眼睛渴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变得模糊。我明白了。那七年空白里被碾碎的、未曾送出的月光石戒指,那永远失去的嗅觉世界……他此刻不是在索取水,而是在这混沌的高热中,本能地、绝望地,向记忆中唯一能解渴的源头——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所能带来的、他再也无法感知的香气——发出求救的信号。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没有开灯,我跌跌撞撞地冲向阳台。老旧的推拉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瞬间扑面而来,带着雨后泥土和植物特有的清新腥气。

    我扑到阳台边缘,目光急切地扫过楼下那片在黑暗中摇曳的七里香丛。路灯微弱的光线下,墨绿的叶片和细碎的白花沾满了晶莹的雨水,沉甸甸地低垂着。就是现在!

    我伸出手臂,探出湿漉漉的栏杆,指尖在冰凉的雨丝中颤抖着摸索。终于,够到了一枝开得最盛的七里香花穗。细小的白色花朵簇拥在一起,冰凉湿润。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掐断了那截花枝,尽量不惊动其他花朵。

    花枝握在手中,带着夜雨的冰冷和植物茎叶的微涩气息。我快步冲回昏暗的客厅,回到行军床边。

    林屿白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眼睛半睁着,失焦地望着天花板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

    我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冰凉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我松开紧握的手掌,掌心躺着那截沾满雨水的七里香花枝。细碎的白花在昏暗中散发着微弱的光泽,像捧着一小团凝结的月色。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从花穗上摘下几片最饱满、最湿润的白色花瓣。

    小小的、冰凉的花瓣躺在我的指尖。

    我俯下身,靠近他滚烫的脸庞。他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手腕上。我屏住呼吸,将指尖那几片带着夜雨寒气的七里香花瓣,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覆在了他紧闭的眼睑之上。

    他的身体在我指尖触碰到的瞬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电流击中。随即,又奇异地放松下来。

    冰凉的花瓣,紧贴着他滚烫的皮肤。他浓密的睫毛,在我掌心下开始剧烈地颤动。一下,又一下,如同暴风雨中挣扎欲飞的蝶翼,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和力量,轻轻地、持续地刷过我覆在他眼睑上的手指内侧,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难以言喻的酥麻触感。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窗外的雨似乎又小了些,只剩下零星的滴答声。

    他急促灼热的呼吸,在我掌下,竟奇迹般地、一点一点地……平缓了下来。

    ……篱篱……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带着高烧病人特有的模糊和依赖,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像一片羽毛拂过寂静的夜。

    我屏住呼吸,几乎不敢动弹,生怕惊扰了这脆弱得如同晨露的瞬间。

    他的睫毛,那蝶翼般的颤动,终于缓缓地、缓缓地归于平静。覆在他眼睑上的花瓣,似乎也因沾染了他的体温而变得不再那么冰凉刺骨。

    就在我以为他可能再次昏睡过去时,他覆着花瓣的眼睑之下,那双眼睛的轮廓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一个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带着奇异满足感的气音,轻轻地飘了出来:

    ……嗯……

    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孩子气的确认。

    ……是那年夏天的……味道。

    声音落下,他紧绷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滚烫的呼吸变得均匀而悠长。这一次,是真的陷入了沉睡。唯有那几片小小的白色花瓣,依旧安静地覆在他的眼睑上,像两枚苍白的封印,又像是两片温柔的慰藉。

    我的手指,依旧虚虚地覆在他的眼睛上方,感受着他睫毛偶尔细微的抽动和眼睑下眼珠沉缓的转动。掌心里,被他睫毛刷过的地方,那细微的、残留的触感,如同烙印般清晰滚烫。

    窗外,最后一滴雨珠从屋檐坠落,嗒的一声轻响,敲碎了黎明前最后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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