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紫星回 本章:第一章

    第一章:蝉鸣与寂静的回声

    时越的手机屏保,固执地停留在2023年7月15日,下午3点27分。

    照片上的女孩叫夏蝉。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淡蓝色棉布连衣裙,赤脚站在清冽的溪水里,脚踝纤细,被水流温柔地冲刷着。她微微弯着腰,双手小心翼翼地拢着一只拼命挣扎的小螃蟹,脸上绽放的笑容,比穿透林间缝隙的盛夏阳光还要灿烂夺目。阳光亲吻着她微湿的发梢,跳跃着碎金般的光点。背景是小镇后山那条不知疲倦、潺潺流淌的小溪,以及淹没一切的、喧嚣又宁静的蝉鸣——那是独属于他们青春的盛大交响。

    这张照片,是夏蝉离开他的前一周拍的。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完整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夏天。

    五年,1825个日夜。时间似乎冲刷掉了很多东西,小镇翻新了街道,后山的小溪边建起了观景台,当年一起疯玩的伙伴们四散天涯,各自在生活的洪流中沉浮。唯有这张照片,像一枚嵌入心脏最深处的碎片,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清晰的、带着锈迹的钝痛。它凝固了那个瞬间所有的明媚,也成了他余生所有悔恨的源头。

    时越,你又在看这张照片。好友林深的声音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无奈,递过来一杯冰镇的啤酒,杯壁上凝结的水珠不断滑落,像无声的眼泪。五年了,哥们儿。该放下了。日子总得过下去。

    时越没有接酒,指尖隔着冰冷的手机屏幕,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夏蝉的笑靥。放下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却重得足以压垮他。那个鲜活的生命,连同那个蝉鸣聒噪、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溪水气息的午后,早已化作一把烧红的烙铁,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烫下了一个永不结痂、永不愈合的焦痕。每一次触碰,都是撕心裂肺的灼痛。

    林深,时越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头,带着一种被岁月风干的疲惫,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林深沉默了,只是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答案,不言而喻。小镇上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那是时越身上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是我让她那天……独自回去。时越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瞬间,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黄昏,夹杂着震耳欲聋、仿佛永无止境的蝉鸣,再次将他吞噬。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压得人喘不过气。记忆的碎片锋利无比——他们因为一件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争吵起来也许是晚饭该吃巷口李婶家的馄饨还是去新开的小馆子尝鲜,也许是第二天计划去邻镇看荷花还是留在溪边钓鱼……琐碎得如同沙滩上的沙砾,却在那个特定的时空里,堆积成了无法逾越的山丘。

    夏蝉气鼓鼓地站了起来,脸颊因为激动和暑气泛着红晕,清澈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委屈的水汽。时越,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木头!我自己回去!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倔强地扬起下巴。说完,她猛地转身,单薄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融入了那条被绿荫覆盖的乡间小路。

    他当时在想什么

    哦,是少年那点可笑又可悲的自尊心在作祟。想着晾她一会儿,等她气消了就好了,想着反正这条路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安全得很,甚至带着一丝赌气的成分,凭什么每次都要我先低头

    他甚至还带着点不耐烦,觉得她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他只是烦躁地坐在原地,手里无意识地揪着地上的草茎,听着耳边那令人心烦意乱的、永不停歇的蝉鸣,生着那场后来回想起来毫无意义、却足以毁灭一切的闷气。

    那条他们从小一起奔跑、嬉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乡间小路,两旁是茂密的玉米地和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在夕阳的金辉下本应显得格外温暖安宁。可那天,那条路却像被命运恶意扭转了方向,成了一条通往地狱深渊的单行道。

    一声刺耳到足以撕裂黄昏宁静的刹车声,伴随着金属扭曲的恐怖巨响和重物落地的沉闷撞击声,如同地狱的丧钟,毫无预兆地从路的尽头传来,狠狠撞进时越的耳膜。那声音盖过了所有的蝉鸣,也瞬间击碎了他所有可笑的坚持和自尊。一种冰冷的、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冻结了。

    他像疯了一样从地上弹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从未跑得如此之快,仿佛要超越时间,超越命运那只翻云覆雨的手。

    然而,命运只给了他绝望。

    等他像一头濒死的困兽般冲到现场时,只看到一片狼藉。扭曲变形的农用车车头深深陷在路边的沟渠里,散发着刺鼻的机油和铁锈味。地上,散落着夏蝉那只她最喜欢的、上面画着一只小黄鸭的帆布包,还有……几滴刺目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在昏黄的光线下触目惊心。

    人群已经围拢,议论纷纷,声音嘈杂却遥远。救护车刺耳的鸣笛由远及近,闪烁着冰冷蓝红光芒的车灯,将混乱的现场映照得如同诡异的舞台。时越推开人群,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跌跌撞撞地跟着上了救护车。

    刺目的白炽灯,消毒水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医生护士急促的脚步声,仪器单调冰冷的嘀嗒声……这一切构成了时越余生中最恐怖的噩梦底色。他浑身颤抖地站在抢救室门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也浑然不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抢救室的门开了。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摘下口罩,脸上是疲惫和深深的遗憾。他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的时越,声音低沉而残酷:对不起,我们尽力了。送来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颅脑损伤太重,内脏大出血……如果能早几分钟,哪怕早一分钟……

    医生后面的话时越已经听不清了。

    太晚了……早一分钟……

    这两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时越的耳中,穿透他的鼓膜,直抵灵魂深处。他眼前一黑,世界天旋地转。支撑着他的最后一丝力气被瞬间抽空,他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绝望,将他彻底淹没。

    那或许两个字,成了缠绕时越整整五年、日日夜夜啃噬他灵魂的梦魇。如果他没有赌那口气如果他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追上去,哪怕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如果他在她离开后,能早哪怕五分钟发现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准时到家如果……任何一个如果能够成立,结局会不会就截然不同会不会那个像夏天一样明媚的女孩,此刻还在他身边笑着、闹着

    可是,命运这个最冷酷的编剧,偏偏就选择了最残忍、最无法挽回的那一条故事线。它只留给他一个巨大的、永恒的、名为遗憾的黑洞,吞噬了他所有的光,所有的暖,所有的未来。

    他弄丢了他的夏天。

    他弄丢了他的夏蝉。

    就在那个蝉鸣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黄昏。

    第二章:五年,一座名为悔恨的孤岛

    五年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时越离开了那座承载着太多甜蜜与剧痛的小镇,去了遥远的北方城市读大学。他试图用物理上的距离来隔绝那份蚀骨的思念和悔恨。他选择了一个与过去毫无关联的专业——精密仪器制造,整天与冰冷的金属、复杂的图纸、精确的数据打交道。他沉默寡言,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像一架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用繁重的课业和后来高强度的工作,填满每一分每一秒。

    他努力表现得像个正常人。按时上课、泡图书馆、在实验室通宵达旦、毕业后进入一家知名企业,成为技术骨干。他衣着得体,工作能力出色,甚至在同事眼中是个有些冷淡但绝对可靠的精英。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具行走的躯壳里面,早已是一片荒芜的废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悔恨的尘埃。

    他不敢回小镇。那个地方,每一寸土地,每一声蝉鸣,甚至空气中青草的味道,都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剐蹭着他脆弱不堪的神经。只有在每年七月中旬,夏蝉的忌日前后,他会请几天假,像一个幽灵般悄悄潜回小镇。

    他不去墓地。他不敢面对那块冰冷的石碑,不敢想象泥土之下那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他只会去一个地方——后山那条小溪边,当年拍下那张照片的地方。

    那里变化不大。溪水依旧清澈,只是岸边多了一些人工修筑的步道和石凳。他避开游人,找一个偏僻的角落,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或者整整一天。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溪水汩汩流淌,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那依旧喧嚣的蝉鸣。

    五年前的蝉鸣是青春的伴奏,是夏蝉笑声的背景音。而现在的蝉鸣,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扎刺着他的耳膜和心脏。每一声知了——知了——,都仿佛在无情地提醒他:知道了吗你害死了她!知道了吗永远无法挽回!知道了吗你的余生都将活在炼狱里!

    他会拿出手机,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张屏保照片。阳光下的夏蝉,笑得那么无忧无虑。他记得按下快门时,她嗔怪地说:时越,你拍丑了!

    他记得她脚底被溪水里的鹅卵石硌得生疼,皱着鼻子跳脚的样子。他记得她身上淡淡的、像某种不知名野花混合着阳光的气息……记忆越是鲜活美好,与现实巨大的、冰冷的反差就越是残酷,如同将他一次次凌迟。

    悔恨像藤蔓,缠绕着他,越收越紧。他常常在深夜惊醒,浑身冷汗淋漓,梦中反复上演着那个黄昏的场景。有时是他追了上去,紧紧抓住了夏蝉的手,农用车擦着他们的衣角呼啸而过;有时是他及时赶到,抱起血泊中的她冲向医院,医生宣布抢救成功……然而,梦境的尽头,永远是医院惨白的灯光,医生遗憾的摇头,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心脏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蜷缩成一团,大口喘息,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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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试过用酒精麻痹自己,醉得不省人事时,似乎能暂时逃离那种噬心的痛苦。但酒醒后的空虚和加倍的痛苦,如同涨潮的海水,将他淹没得更深。他也试过强迫自己去接触新的女孩,试图开始一段新的关系。然而,当对方靠近,试图触碰他时,他总会下意识地避开,仿佛那是一种亵渎。看着对方失望或困惑的眼神,他内心的愧疚感更深——他无法给予别人纯粹的感情,他的心,早已随着那个夏天,被永远地埋葬了。

    他活成了一座孤岛。外表坚硬冰冷,内里是沸腾的岩浆和无尽的荒凉。他的世界,永远停留在那个蝉鸣震耳欲聋的黄昏,停留在夏蝉转身离去的背影里,停留在抢救室门外那令人绝望的宣判中。

    第三章:旧物,开启尘封的魔盒

    今年夏蝉的忌日,时越照例请了假。拖着疲惫不堪的灵魂,他再次踏上了回小镇的路。火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模糊成一片灰绿的色块,映照着他同样灰暗的心境。

    他没有直接去溪边,鬼使神差地,他走向了小镇西头那片略显破旧的老居民区。夏蝉的家就在那里。自从夏蝉走后,她的母亲,那个曾经温婉和蔼的杨阿姨,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精神也变得有些恍惚。为了不触景生情,也为了生计,她搬到了邻镇和亲戚同住,这栋老房子就一直空置着,托付给一位热心的老邻居张奶奶偶尔照看。

    五年了,时越从未踏足过这里。愧疚像沉重的枷锁,让他不敢面对杨阿姨,更不敢面对这栋充满夏蝉气息的房子。但今天,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也许是想在忌日这天,离她的气息更近一些他不知道。

    他在斑驳掉漆的绿色院门前站了很久,门锁已经锈迹斑斑。正当他犹豫着是否该离开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是小越吗

    时越猛地回头,是张奶奶。她挎着菜篮子,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岁月刻下的深深皱纹,眼神却依旧温和。她看着时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怜悯,有叹息,似乎也有一丝欲言又止。

    张奶奶……时越的声音有些哽咽,喉咙发紧。

    唉,好孩子,回来看看张奶奶叹了口气,走上前,从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里熟练地找出一把,杨妹子托我照看屋子,正好,你来了也好。有些东西……也许该让你看看。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宿命般的了然。

    时越的心猛地一跳。什么东西

    进去说吧。张奶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默默地打开了院门锁。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味和淡淡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当年夏蝉精心照料的那一小片花圃早已荒芜,只有几株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在砖缝里探出头。角落里,一株枝叶茂盛的栀子花树却开得正好,洁白硕大的花朵缀满枝头,浓郁的甜香在寂静的空气中弥漫,甜得有些发腻,甚至带着一丝腐朽的气息。这香气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夏蝉最喜欢栀子花,总说它的香味干净又纯粹。她常常摘下一朵,别在衣襟上,或者插在书桌上的旧玻璃瓶里。

    走进光线昏暗的堂屋,陈设依旧保持着五年前的样子,只是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家具上盖着防尘的白布,更添凄凉。空气凝滞,仿佛时间在这里也被尘封了。

    张奶奶没有多话,径直走向里屋,夏蝉曾经的卧室。她打开一个老式的樟木衣柜,在里面摸索了片刻,拿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书本大小的长方形硬物,递给了时越。

    这是清理房间的时候,在蝉丫头书桌抽屉最里面发现的。用胶带粘在了抽屉底板下面,藏得很严实。张奶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忍,杨妹子精神不太好,一直没动过她的东西。我想着……这大概是蝉丫头最宝贝的,或许……该交给你。

    时越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那个包裹。报纸已经发黄变脆,透着一股陈年的气息。他小心翼翼地剥开一层层报纸,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里面露出的,是一个深蓝色硬壳封面的笔记本。封面一角,用银色墨水笔勾勒着一朵小小的、精致的栀子花图案——那是夏蝉最喜欢的图案,她的书本上、文具盒上,甚至那条淡蓝色裙子的衣角,都曾有过这样的标记。

    笔记本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示着它曾被主人无数次摩挲、翻阅。时越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翻开了封面。

    扉页上,是夏蝉娟秀又带着点稚气的字迹:

    给小越的信。

    或者,是永远也不会寄出的秘密。

    下面同样画着一朵小小的栀子花,墨迹似乎因为书写时的停顿而晕开了一点点。

    仅仅这几个字,就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时越死寂的心湖中炸开,掀起滔天巨浪!给……给他的信永远不会解除的秘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五年前那个黄昏的争吵,难道……难道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恐慌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预感的浪潮,瞬间将他吞没。他紧紧攥着笔记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连接过去与真相的唯一桥梁,也是唯一能将他彻底击碎的武器。

    **第四章:迟到的真相,迟开的栀子花**

    时越几乎是跌坐在蒙尘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借着从蒙尘窗户透进来的、昏黄的光线,颤抖着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夏蝉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进他的心脏。

    7月10日,晴。

    今天去市里复查了。结果……和上次一样。医生的话很委婉,但我听懂了。‘罕见’、‘进展迅速’、‘预后不佳’……这些冰冷的词像石头一样砸在我心上。他说,也许只有半年,最多一年……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看着人来人往,阳光那么好,世界那么热闹,可我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塌了。我才十八岁,才刚刚和小越一起填完高考志愿……为什么会是我

    时越的瞳孔骤然收缩!复查罕见进展迅速预后不佳半年……一年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他从未敢想过的可能!夏蝉……生病了而且是……绝症五年前就在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他拼命压抑着呕吐的冲动,手指死死抠着笔记本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硬壳里。他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7月12日,多云。

    我不敢告诉妈妈。她为了供我读书,已经够辛苦了,鬓角都白了。她要是知道了……我不敢想。我也不想告诉小越。他那么阳光,像个小太阳,总是充满希望地规划着我们的未来。他说要和我考同一所大学,要一起去看大海,要在城市里安一个属于我们的小家……如果他知道我可能……可能没有未来了,他该多难过多绝望我不想看他眼里的光熄灭。我宁愿他恨我,怨我脾气不好,也不愿意让他承受这样的痛苦。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时越用力抹了一把脸,泪水却更加肆虐。原来……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段时间,夏蝉偶尔会显得心事重重,笑容里有时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还以为是高考压力大,或者是女孩子莫名的情绪波动,他甚至还半开玩笑地说她多愁善感……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聋子!蠢货!

    7月14日,晴。

    我决定了。我要疏远他。让他讨厌我。这样,等我离开的时候,他的痛苦也许会少一点虽然想到他会恨我,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但总比他为我心碎要好。时越,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我只是……太害怕看到你为我流泪的样子。

    疏远讨厌时越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他想起了那个夏天最后几天,夏蝉确实有些反常。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粘着他,有时会找借口不和他一起出去,对他的关心也表现得有些冷淡甚至不耐烦……他当时只觉得困惑和委屈,以为她考完试心情放松了,或者有了新的想法……原来!原来这笨拙的、小心翼翼的疏远,竟是她用尽最后力气想要保护他的方式!她独自承受着死亡的阴影,却还在想着如何减轻他的痛苦!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冰冷的膝盖,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笔记本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张奶奶一直默默地站在门口,浑浊的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她看着时越崩溃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走过来,弯腰捡起笔记本,翻到了最后几页。那里夹着几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

    还有这个……孩子,张奶奶的声音哽咽着,是在她……出事那天穿的外套口袋里发现的。医生交给杨妹子,杨妹子当时就崩溃了,后来就一直收着,和笔记本一起……

    时越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张纸。一种更加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抢一般地从张奶奶手中接了过来。

    第一张,是一份来自市立医院的诊断报告复印件。上面清晰地写着:

    患者姓名:夏蝉

    诊断:1.

    原发性肺动脉高压(特发性,重度)

    2.

    右心功能衰竭(失代偿期)

    报告日期,赫然是出事前一周!下面的医生建议栏里,冰冷的文字触目惊心:病情进展迅速,预后极差,建议立即入院进行姑息治疗,预期生存期约6-12个月……

    时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冰冷地回流。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原来……原来她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枷锁!而他,竟然还在为晚饭吃什么跟她斤斤计较!

    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急切,翻开了第二张纸。这是一封手写的信,字迹有些潦草,带着水渍晕开的痕迹,显然是仓促写就,或者是在情绪极度激动下写的。

    小越: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吧对不起,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亲口告诉你真相。我太懦弱了。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今天去复查,医生说情况比想象的更糟。我其实……好害怕。害怕黑暗,害怕疼痛,害怕再也看不到你,看不到妈妈,看不到栀子花开……**

    我知道这段时间我故意不理你,对你发脾气,你一定很生气,也很难过吧对不起,小越,真的对不起。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看着我一点点枯萎、死去。那对你太残忍了。我宁愿你记住的是那个凶巴巴的、不讲理的夏蝉,而不是一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可怜虫。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约定吗你说等我们长大了,有钱了,要在院子里种满栀子花,让整个夏天都香香的。你说栀子花像我,又香又白……傻瓜,栀子花才不像我,它的花期那么长,而我的夏天……就要结束了。

    不要为我难过太久,好不好你答应过我,要替我去看大海的。要替我走遍我没去过的地方。要替我……好好活下去。带着我的那份,活得精彩,活得开心。

    还有……

    其实那天在小溪边,我本来想告诉你的。我想说:‘时越,我好喜欢你。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了。’

    比喜欢栀子花还要喜欢。可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吵架。我真是个胆小鬼,对吧

    如果……如果有下辈子,换我先找到你,好不好换我先说‘喜欢你’。

    别哭啊,笨蛋。

    你的蝉

    绝笔

    最后落款的日期,正是她出事的那天——2023年7月21日。

    轰——!

    时越感觉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在耳中奔流的轰鸣。他死死攥着那封信和诊断书,纸张在他手中扭曲变形。诊断书上冰冷的医学名词,信纸上滚烫又绝望的告白,字字句句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彻底绞成了碎片。

    原来……原来她那天独自离开,不仅仅是因为那场愚蠢的争吵!她是带着怎样沉重的心情,带着这封写满了告别、爱恋和不甘的绝笔信,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消化那被医生判定的、残酷的死刑或者,她是不是……是不是也曾有过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自己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鼓起勇气,把信交给他,亲口说出那句喜欢你

    可是,命运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因为他的幼稚、他的自尊、他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晾一晾的想法,他剥夺了她最后倾诉的机会,也永远地错过了她深藏在别扭和疏远背后的、沉重如山的爱恋!

    啊——!!!!

    一声凄厉至极、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悲鸣,终于冲破了时越死死压抑的喉咙,在空荡死寂的老屋里轰然炸响!那声音里饱含着无尽的悔恨、撕心裂肺的痛苦、迟来的绝望以及对命运最深沉的控诉!

    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猛地从地上弹起,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狠狠砸在身旁冰冷的墙壁上!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骨骼碎裂般的剧痛传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鲜血瞬间从指关节的破口处涌出,沿着斑驳的墙壁蜿蜒流下,留下刺目的猩红痕迹。

    他踉跄着冲出老屋,冲进那个荒芜的小院。浓郁的栀子花香铺天盖地地涌来,那曾经象征着纯洁和爱恋的甜香,此刻却带着令人窒息的、腐朽的死亡气息,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看到了院角那株开得异常繁盛的栀子花树。洁白硕大的花朵,层层叠叠,在夏日的阳光下白得刺眼,白得像灵堂上的挽联。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夏蝉就站在花树下,穿着那条淡蓝色的裙子,对他回眸一笑,笑容明媚,却带着诀别的哀伤。

    蝉蝉……蝉蝉……他喃喃地呼唤着,声音破碎不堪,泪水混合着额头撞破流下的血水,模糊了整张脸。他跌跌撞撞地扑向那株栀子花树,如同扑向一个虚无的幻影。

    我错了……蝉蝉……我真的错了……他跪倒在花树下,双手深深插进泥土里,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垢和腐烂的花瓣。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五年的所有痛苦、悔恨、思念和迟来的、绝望的爱意,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再也无法抑制。

    我不该让你一个人走……我不该跟你吵架……我该追上去的……我该早点发现……我该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他恨自己的迟钝,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自私!如果他早一点发现她的异常,如果他当时能放下那可笑的自尊追上去,如果他能在那个下午,在小溪边,在她鼓起勇气想要说什么的时候,紧紧抱住她……结局会不会不同她是不是就能把那封信给他是不是就能亲耳听到那句迟来的我也喜欢你

    可是,没有如果。

    那场车祸,不仅带走了夏蝉年轻的生命,也带走了她深埋在心底、最终未能宣之于口的爱意,更带走了他所有弥补和救赎的可能。他甚至连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最终,还是让她一个人,孤独地走向了那个黑暗的尽头。带着未寄出的信,带着未说出口的爱,带着对他可能永远怨恨的误解……

    第五章:永恒的遗憾,未寄出的信

    夏蝉的葬礼,时越是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下参加的。杨阿姨哭得几次昏厥过去,被亲戚搀扶着。小镇上的人们低声议论着,投向时越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同情、惋惜,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毕竟,是他让那个女孩独自回去的。

    时越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色西装,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僵硬地站在人群边缘。他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已经超出了他表达的极限,将他冻结在原地。他看着棺木被缓缓放入挖好的土坑,看着一锹锹泥土落在那个小小的、装着夏蝉的盒子上,感觉自己的心也被一同埋葬了。

    葬礼结束后,杨阿姨在亲戚的搀扶下找到了他。她双眼红肿得像核桃,脸色灰败,短短几天仿佛老了十岁。她看着时越,眼神空洞,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疲惫。

    她颤抖着手,从随身的旧布包里,拿出一个用素色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布包,塞进了时越冰冷僵硬的手里。

    小越……杨阿姨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这是……蝉蝉的东西……她以前……总提起你……你……留着吧。

    说完,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被亲戚搀扶着,踉跄着离开了。那佝偻的背影,像一根被风雨摧折的枯枝。

    时越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低头,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是一本深蓝色硬壳封面的笔记本,封面一角用银色墨水画着一朵小小的栀子花。还有几张折叠的纸。

    笔记本里,是夏蝉娟秀的字迹,记录着他们从孩提时代到青春年少的点滴。一起逃课去溪边抓鱼,一起被老师罚站,一起分享一个烤红薯,一起在星空下许愿……字里行间,充满了少女的雀跃、羞涩和对未来的憧憬。而最后几页,字迹变得凌乱而沉重,记录着她发现病情后的恐惧、无助,以及那个艰难而痛苦的决定——疏远他,以保护他。

    那几张纸,一张是冰冷的诊断报告,粉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另一张,是那封她最终未能寄出、也未能亲口说出的信——绝笔。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留下永恒的疤痕。他终于明白了她最后那些日子所有反常行为背后的真相,明白了她转身离去时那决绝背影下隐藏的、比他想象中沉重千万倍的痛苦和绝望。

    这份迟来的真相,没有带来丝毫解脱,反而将他推入了更深的、名为遗憾的深渊。他知道了她深藏的爱,却永远失去了回应的可能。他知道了她独自承受的痛苦,却永远失去了为她分担的机会。他知道了她笨拙的保护,却只能背负着这份沉重的爱意和无法弥补的过错,在余生中无尽地沉沦。

    他最终,还是让她一个人,孤独地走向了那个黑暗的尽头。带着未寄出的信,带着未说出口的爱,带着对他可能永远怨恨的误解……

    五年了。这个沉重的秘密,如同附骨之疽,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直到今天,他亲手打开了这个尘封的魔盒,让那迟来的、带着血腥味的真相彻底暴露在阳光下,也彻底将他击垮。

    时越跪在栀子花树下,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浓郁的甜香包裹着他,如同一个巨大而温柔的坟墓。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混合着泥土和血污,狼狈不堪。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除了深不见底的悲伤,似乎多了一丝空洞的、近乎死寂的平静。极致的痛苦之后,是一种彻底的虚脱。

    他艰难地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角落一个废弃的、沾满泥垢的瓦盆前。那是以前夏蝉用来种些小花草的。他用手,一点一点,把里面的陈年泥土和枯枝败叶挖出来,动作机械而缓慢。

    然后,他走回屋里,在张奶奶悲悯的目光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医院的诊断报告、还有那封字字泣血的绝笔信,一起放进了瓦盆里。他拿起桌上一个半瓶的廉价白酒(大概是张奶奶偶尔用来擦拭东西剩下的),拧开盖子,毫不犹豫地将刺鼻的液体浇在了那些承载着夏蝉最后秘密和爱恋的纸张上。

    接着,他掏出打火机。

    啪嗒。

    幽蓝的火苗跳跃着,触碰到浸透酒精的纸张边缘。火舌瞬间贪婪地舔舐而上,迅速蔓延开来,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而起,发出噼啪的轻响,吞噬着那些娟秀的字迹,吞噬着冰冷的医学宣判,吞噬着那份绝望的爱意和未尽的告白。

    火光映照着时越麻木的脸,跳跃在他的瞳孔深处。他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变黑、化为灰烬。看着夏蝉藏在心底五年、最终未能说出口的爱恋,连同他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和自我欺骗的可能,一起在火光中化为缕缕青烟,消散在浓得化不开的栀子花香里。

    烧吧。

    烧掉这迟来的真相。

    烧掉这无法承受的沉重爱意。

    烧掉这永世无法弥补的遗憾。

    也许,只有将它们彻底焚毁,他才能……才能稍微喘息一下或者,只是让这份痛苦以另一种形式,更深地烙印进他的骨髓

    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瓦盆底一层灰白的余烬,还有几片未被完全烧尽的、焦黑的纸片边缘,像垂死的蝴蝶翅膀。

    时越脱下自己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外套,仔细地将瓦盆里的灰烬连同那几片残骸包裹起来。他抱着这个小小的、沉重的包裹,如同抱着夏蝉的骨灰盒,一步一步,踉跄着再次走向后山的小溪。

    夕阳又一次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像极了五年前那个黄昏。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喧嚣着,如同永恒的挽歌。

    他来到溪边,当年他为夏蝉拍照的那个位置。溪水依旧清澈见底,哗啦啦地流淌着,对岸的观景台上传来游人的谈笑声,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时越蹲下身,将包裹着灰烬的外套放在膝上。他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在溪边湿润的泥土里,一点一点地挖着。挖得很深,很深。指甲再次翻裂,渗出血丝,混合着泥土。他感觉不到痛。

    挖好坑,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包裹着灰烬的外套放了进去。然后,他站起身,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株野生的栀子花苗上。它还很幼小,只有几片叶子,在杂草丛中顽强地生长着。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株花苗连根带土挖起,走回坑边,轻轻地将它栽种在埋着灰烬的泥土之上。小小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颤抖着,带着一丝脆弱的生机。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跌坐在溪边。冰冷的溪水浸湿了他的裤脚。他望着眼前新栽下的、弱小的栀子花苗,又看了看溪水对岸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低哑得如同梦呓,被潺潺的溪水和喧嚣的蝉鸣轻易地吞没:

    蝉蝉……你看……

    我替你……种下栀子花了……

    就在这里……离小溪很近……

    你喜欢的……

    只是……它开得……太迟了……

    我明白得……也太迟了……

    晚风带着溪水的凉意和栀子花浓郁的甜香吹过,吹动他凌乱的头发。一滴滚烫的泪,终于再次溢出他干涸的眼眶,无声地滑落,滴在刚栽下的花苗叶片上,如同清晨的露珠,却又带着绝望的温度。

    他静静地坐着,望着那株在晚风中摇曳的、不知何时才能长大的栀子花苗,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凝固成一尊名为永恒遗憾的雕像。清澈的溪水倒映着天空的残红,也倒映着他孤独的剪影,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夏天、关于蝉鸣、关于未寄出的信和永远错过的爱的故事。

    这个夏天,蝉鸣依旧。只是那个能听懂蝉鸣的女孩,和那个能让她笑靥如花的少年,都永远停留在了五年前的那个黄昏。

    栀子花会开,一年又一年。但那封浸透了爱恋与绝望的信,那份深埋在时光尘埃下的真相,那份迟到五年、足以摧毁灵魂的领悟,终究化作了溪边一抔灰烬,滋养着一株不知能否熬过寒冬的幼苗,成为一道永远横亘在岁月长河中的、无法愈合的伤痕。

    遗憾,是开在生命废墟上最凄艳的花。而他们的故事,在未寄出的那一刻,在未能说出口的那一秒,在转身离去的那个瞬间,就已经写下了永恒的、无法更改的结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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