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存在的影子 本章:第一章

    王建国关掉手机屏,黑暗中最后一点蓝光熄灭,像掐灭了一只萤火虫。窗外工地的塔吊静默地刺向铅灰色天空,像一排被遗弃的巨型十字架。妻子赵秀兰在厨房剁白菜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传来,笃笃笃,单调而固执,像倒计时的秒针。

    又跑了三家银行赵秀兰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出来,围裙上沾着几点面粉。蒸汽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落在他脸上。

    王建国没吭声,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塑料桌布上划拉着。桌布边缘磨得发白起毛,上面印着褪色的牡丹花,一朵朵都蔫头耷脑。他喉咙发紧,那感觉又来了,像吞下了一块烧红的铁,从嗓子眼一路灼烧到胃里,烫得他坐立难安。

    建国赵秀兰把一碗饺子推到他面前,声音沉了些。

    ……信用贷,停了。他吐出几个字,像扔出几块生锈的铁疙瘩,说我们这种小厂子……风险太高。他拿起筷子,筷子头悬在那碗白胖的饺子上方,微微发颤。热气扑在脸上,湿漉漉的。那碗饺子仿佛变成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要把他吸进去。

    赵秀兰的手顿住了,菜刀搁在沾着菜汁的案板上。厨房里只剩下水龙头没拧紧的滴答声,敲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她没说话,只是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稳稳地放进他碗里。饺子皮薄,透出里面翠绿的馅儿。

    吃,她说,声音不高,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天塌下来,也得先把肚子填饱。

    王建国抬起头,撞上她的目光。那里面没有惊慌,没有埋怨,像两口深潭,沉淀着一种他此刻最需要的东西——一种近乎磐石的稳定感。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夹起那个饺子,囫囵塞进嘴里。烫,白菜和猪肉的鲜香在口腔里弥漫开,却压不住心底那股燎原的焦灼。

    金鑫五金加工厂的蓝色铁皮招牌,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灰扑扑的。厂区里弥漫着金属冷却后的生腥气和机油味。几台老式冲床沉默地趴在车间一角,像疲惫的巨兽。王建国刚跨进大门,就听见老会计张伯那标志性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咳嗽声,从他那间堆满账册、散发着陈旧纸张和廉价烟草混合气味的办公室里传出来。

    建国!张伯听见脚步声,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老花镜,从一堆泛黄的账页里抬起头。他脸色蜡黄,眼袋浮肿,像两颗熟透的紫葡萄挂在脸上。你来得正好!他指着摊开在桌面上的一份报表,手指像枯枝一样抖动着,看看!看看这个月的进项!还不够付那几台老爷机子的电钱!他抓起旁边的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浓得发黑的苦茶,试图压下又一阵涌上喉咙的呛咳。

    王建国没接话,目光扫过报表上那几行触目惊心的赤字,像被烙铁烫了一下,飞快地移开。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空荡荡的厂区。角落里,几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的老师傅,正围着一个小炭炉烤火。炉子上架着个熏得漆黑的铝饭盒,盖子掀开着,里面是半盒冷硬的馒头片。炉火微弱,映着他们沟壑纵横、写满愁苦的脸。

    张伯,王建国转过身,声音有些发涩,昨天……广泰那边,最后那笔尾款……

    张伯重重地把搪瓷缸子顿在桌上,茶水溅出来,洇湿了账本的一角。甭提了!他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什么不祥的东西,那姓刘的王八羔子!电话打过去就装死!说什么资金链紧张,周转不开!屁!我托人打听了,他那新买的奔驰大G,还热乎着呢!就是欺负我们小门小户,想赖账!他气得胸口起伏,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整张老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王建国的心沉了下去。广泰那笔三十万的尾款,是厂子里最后一点能流动的血。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苍白的月牙印。厂房里那点残存的暖意,似乎瞬间就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寒风抽干了。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带着明显挑衅意味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像钢锯一样撕扯着厂区的寂静。一辆崭新的黑色路虎揽胜,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路面,卷起一片尘土,嚣张地停在了厂门口。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羊绒大衣、梳着油亮背头的中年男人钻了出来,锃亮的皮鞋踩在灰土上,显得格格不入。

    正是广泰的采购经理,刘胖子。

    刘胖子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那笑容像一层油,浮在表面,遮不住底下的倨傲和精明。哎呀,王老板!张会计!都在呢他踱着方步走进来,目光在空旷的车间和那几台沉默的机器上扫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刘经理,稀客啊。王建国迎上去,声音尽量平稳,伸出的手却有些僵硬。

    刘胖子象征性地跟他握了一下,手又滑又软,像捏着一块凉腻的肥肉。王老板,客气了。我这也是顺路,过来看看咱们的合作……进度他打着哈哈,眼神却飘向了张伯桌上摊开的账本。

    进度张伯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刘胖子的鼻尖上,唾沫星子随着愤怒的质问喷溅出来:姓刘的!你少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厂子工人加班加点,按合同,保质保量,提前半个月就把你那批五金件全供上了!现在倒好,货拉走快仨月了!尾款呢!三十万!一个大子儿没见着!你当我们的血汗钱是大风刮来的

    刘胖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像变戏法似的恢复如常,甚至还带上了点委屈。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羊绒大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叹了口气:张会计,您老消消气!您看您,这么大岁数了,动这么大肝火干嘛对身体不好!他顿了顿,换上一种推心置腹的腔调:唉,不瞒您二位说,现在这大环境,您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广泰也难啊!下游几个大客户回款都慢,资金链绷得跟琴弦似的!我这趟来,就是想跟王老板商量商量……他拖长了调子,小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光,那笔尾款,能不能……再宽限几个月或者,咱们按‘行业惯例’,打个折八折不,七五折也行!就当交个朋友,共渡时艰嘛!

    放你娘的狗臭屁!张伯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就要砸过去,被王建国死死拦住。搪瓷缸子里的苦茶泼洒出来,弄湿了王建国的袖口,一片深色的茶渍迅速洇开。

    张伯!王建国低喝一声,用力按住老人枯柴般的手臂。他能感觉到那手臂在剧烈地颤抖,像绷紧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弓弦。他转向刘胖子,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刘经理,合同就是合同。白纸黑字,签了字的。该我们的钱,一分不能少。今天,必须结清。

    刘胖子脸上的假笑终于彻底消失了。他撇了撇嘴,露出一丝不耐烦和居高临下的鄙夷。王老板,他拖长了腔调,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话别说得这么死嘛。做生意,讲究的是个变通。你们这小厂子……呵,他轻蔑地扫了一眼空荡的车间和那几台老机器,现在这光景,能有个单子做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行!你有骨气!他掏出手机,假模假式地按了几下,我这就打电话给财务,让他们‘优先’处理。他特意加重了优先两个字,充满了讽刺。不过嘛,什么时候能排上号,我可不敢打包票。你们……慢慢等吧!

    说完,他不再看王建国和张伯铁青的脸色,转身就往外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像敲在人心上。

    王八蛋!畜生!张伯挣脱王建国的手,对着刘胖子油亮的背影破口大骂,骂声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他佝偻着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蜡黄的脸涨得发紫。

    王建国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窗外的寒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车间角落里,炭炉的火苗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了,只留下一缕青烟,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那几个烤火的老师傅默默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眼神空洞地望着熄灭的炉子,又望了望王建国僵直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说,佝偻着身子,像几片被霜打蔫的叶子,悄无声息地各自走开了。

    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冻得他牙齿都开始打颤。那是一种比冰雪更刺骨的寒冷,来自现实的深渊,来自希望的破灭。他感到一种灭顶的窒息感,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那辆黑色的路虎嚣张地咆哮着,卷起一溜烟尘,消失在大门口。烟尘散去,只留下厂区死一般的沉寂,和空气中那挥之不去的、金属冷却后的生腥与绝望。

    晚上,家里的灯光似乎也昏暗了许多。女儿王雨晴的房间里传来闷闷的、压抑的啜泣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断断续续地钻出来。赵秀兰坐在小客厅那张磨破了皮的旧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旧相册,手指轻轻抚过一张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王建国穿着崭新的工装,站在崭新的机器旁,笑容明亮,眼睛里盛满了对未来的笃信。那是金鑫五金刚挂牌时的样子。

    王建国瘫坐在她对面的小板凳上,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他低垂着头,双手插在头发里,用力地揪扯着。白天刘胖子那轻蔑的眼神,张伯绝望的咳嗽,工人们麻木空洞的脸,还有那三十万像巨石一样压在心口的债务,一幕幕在眼前闪回、碰撞,砸得他头晕目眩。他感觉自己正被一股巨大的、黑暗的漩涡吸进去,无处着力,无法呼吸。

    晴晴她……赵秀兰放下相册,望向女儿紧闭的房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下午……学校通知,下学期的‘国际研学交流’项目……她……被筛下来了。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老师……很委婉,说名额有限,优先考虑……家庭经济状况更稳定的……

    王建国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布满了血丝。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愤怒、羞愧和无力感的岩浆猛地冲上头顶!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腾地站起来,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砰!

    他布满老茧的拳头狠狠砸在斑驳的墙面上!沉闷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墙皮簌簌落下,几道细小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指关节传来钻心的剧痛,瞬间皮开肉绽,鲜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染红了灰白的墙壁。

    操他妈的!一声低沉的、野兽般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暴戾和撕心裂肺的痛楚。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像拉破的风箱。砸墙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绽开一小朵一小朵刺目的红花。

    就在这时,王雨晴的房门轻轻打开了。她站在门口,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她没有看父亲流血的手,也没有看墙上刺目的血迹和裂纹。她的目光,越过暴怒的父亲,落在了母亲身上。

    赵秀兰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查看丈夫的伤口,也没有责备他的失控。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儿,然后,在女儿和王建国惊愕的目光中,她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

    她弯下腰,从沙发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打开箱子,里面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一堆卷了边的旧课本、泛黄的练习册,还有一些剪裁过的碎布头、旧毛线团。

    晴晴,来。赵秀兰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她拿起一本封皮磨得发白的初中物理课本,翻开,里面夹着几张写满密密麻麻公式和解题步骤的演算纸。看看这个,她把演算纸递给女儿,指着上面一处被反复涂改、最终得出正确答案的地方,那年你爸厂子第一次接大单,机器调试出问题,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就卡在一个数据上。最后,就是在这张破纸上,用最笨的办法,一点点试,一点点算,硬是给他啃下来了。

    她又拿起一块巴掌大的碎布头,上面用彩线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针脚稚嫩。这个,是你七岁那年,非要学绣花,扎得满手窟窿眼儿,绣的第一朵花。丑吧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苦涩的弧度,看着女儿,可妈一直留着。为啥因为它真。它是你咬牙忍着疼,一针一针戳出来的。疼是真的,花也是真的。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墙上那几道狰狞的裂纹和血迹,最终落在王建国那张因痛苦和暴怒而扭曲的脸上,最后定格在他那只血肉模糊、兀自滴血的手上。她的眼神像淬过火的刀子,冰冷,锐利,直刺人心。

    砸墙手疼不疼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扎进王建国的耳朵,墙砸烂了,能砸出钱来能砸跑那个姓刘的畜生能砸出晴晴的研学名额她一步步走到王建国面前,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机油味和淡淡的血腥气。王建国,你给我听好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这日子,是难!难到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难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她猛地抓起他那只受伤的手,不顾那淋漓的鲜血沾到自己手上,用力地、死死地攥住!王建国痛得闷哼一声,想挣脱,却被她铁钳般的手死死箍住。

    疼这就对了!赵秀兰盯着他,眼睛亮得惊人,像烧着两团幽火,给我记住这疼!记住这血!记住这墙上的窟窿!这疼,这血,这窟窿,就是你王建国今天干的事!除了把自己弄残废,除了吓着你闺女,屁用没有!

    她的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王建国的心上,砸得他头晕目眩,砸得他浑身冰冷,也砸得他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一点点熄灭,只剩下难堪的狼狈和刺骨的清醒。

    日子烂了,心不能烂!赵秀兰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这间充满绝望气息的屋子里,天塌下来,只要人没死绝,就得想办法把它顶回去!顶不回去,也得在它底下,给老婆孩子刨出个能喘气的坑!

    她松开王建国的手,那手无力地垂落,血还在流。她不再看他,转向呆立在门口、脸上泪痕未干的王雨晴,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硬:晴晴,回屋去。把眼泪擦了。把你那些复习资料,一本一本,从头到尾,再给我过一遍!没那个命去国外研学,就把脚下的路给我踩实了!踩出一条你自己的路来!

    王雨晴怔怔地看着母亲,看着墙上刺目的血痕,看着父亲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再看看母亲那双燃烧着火焰、却异常沉静的眼睛。她脸上的茫然和悲伤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震撼后的、带着痛楚的清明。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她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回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很快,里面传来了书本翻动的、清晰而有力的沙沙声。

    赵秀兰这才转身,走到厨房,拿出小药箱。她拧开碘伏瓶盖,用棉签蘸了褐色的药水,动作有些粗鲁,却异常精准地按在王建国手背的伤口上。

    嘶——剧烈的刺痛让王建国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缩手。

    忍着!赵秀兰眼皮都没抬,语气冰冷,这点疼都受不了,还当什么家做什么主她利索地清理伤口,缠上纱布,动作麻利得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兵。包好伤口,她拿起一块抹布,走到墙边,开始用力擦拭那些飞溅的血迹。抹布摩擦着粗糙的墙面,发出嚓嚓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王建国呆呆地看着妻子挺直的背影,看着她一丝不苟地清理着那片狼藉。碘伏的辛辣味、血腥味、还有抹布擦墙的粉尘味混合在一起,呛得他鼻腔发酸。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羞愧、心疼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钝痛,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把脸深深埋进那只裹着纱布、依然隐隐作痛的手掌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开始耸动,压抑的、沉闷的呜咽声,终于从指缝里漏了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低回盘旋。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和刺骨的寒意中,像生了锈的齿轮,艰难地向前转动了一周。广泰那边依旧石沉大海,刘胖子的电话永远处于正在通话中。王建国跑遍了所有可能借到钱的关系,得到的只有各种理由的推脱和爱莫能助的叹息。银行信贷部的门,对他而言已经彻底关死了。厂里的机器彻底停了,车间里死寂一片,只有灰尘在惨淡的光线里无声飞舞。

    这天傍晚,阴云低垂,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王建国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从又一个碰壁的朋友家出来。口袋里只剩下几个冰凉的钢镚,连坐公交的钱都不够了。他麻木地走在回厂区的路上,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路过街角那个熟悉的、飘着食物香气的老张面馆时,他的胃袋一阵痉挛,发出空洞的鸣叫。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正准备加快脚步离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却从面馆油腻的玻璃门里钻了出来。

    建国王建国!

    王建国闻声回头,愣住了。路灯昏黄的光线下,站着的是李强,他高中睡在下铺的兄弟,也是当年一起南下闯荡、睡过桥洞、分吃过一个馒头的铁哥们。只是后来李强脑子活,转行做了建材,生意越做越大,两人联系就渐渐少了。此刻的李强,穿着厚实的羽绒服,手里还拎着个刚打包的饭盒,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

    真是你啊!老远看着背影像!李强几步跨过来,用力拍了拍王建国的肩膀。那手掌厚实有力,带着暖意。好家伙,多少年没见了你怎么……他上下打量着王建国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棉袄,还有他眉宇间化不开的疲惫和愁苦,后面的话没说出来,眼神里却瞬间明白了什么。

    强子……王建国喉咙发紧,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久别重逢的喜悦被眼前巨大的窘迫冲得七零八落。他下意识地想把手插进口袋,掩饰那份难堪的寒酸。

    走!进去说!外面冷得跟冰窖似的!李强不由分说,一把揽住王建国的肩膀,半推半搡地把他带进了热气腾腾、人声嘈杂的面馆。

    熟悉的、混合着猪油、葱花和碱水面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李强硬是把王建国按在角落一张油腻的小方桌旁,自己转身去窗口,利索地点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外加一碟卤豆干和一碟拌猪耳。

    老板!面要宽的!肉多加点!汤要滚烫!李强洪亮的嗓门在嘈杂的面馆里依旧清晰。

    热腾腾的面很快端了上来,厚厚的红油汤底,铺着满满的酱色牛肉片和翠绿的香菜葱花。面条宽厚筋道,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王建国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面,胃里的饥饿感更加强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李强也不催他,自顾自掰开一次性筷子,大口吃起来,呼噜呼噜,吃得很香。他夹起一大块颤巍巍的卤猪耳塞进嘴里,嚼得咯吱作响,含混不清地说:吃啊!愣着干啥跟我还客气当年在深圳,咱俩兜里就剩五毛钱,还合伙买了个肉包子分着吃呢!忘了

    王建国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掩饰住发红的眼眶。他拿起筷子,挑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送进嘴里。滚烫、咸香、筋道的面条滑入食道,带来一种久违的、踏实的暖意,瞬间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也稍稍熨帖了那颗被冻僵的心。

    几口热汤面下肚,身体暖和了,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一些。在李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和热情的招呼下,王建国终于断断续续地,把厂子眼下的困境,广泰赖账,银行断贷,工人工资发不出,女儿研学泡汤……这些沉重的石头,一块一块,艰难地吐了出来。

    李强听着,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放下筷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油腻的桌面。面馆里喧嚣依旧,邻桌的划拳声、电视里聒噪的广告声、厨房锅勺碰撞声混成一片,但他们这个小角落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刘胖子……广泰……李强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操!是那个开新路虎、脑满肠肥的刘胖子他啐了一口,这孙子!前阵子还托人想低价吃进我们公司一批积压的建材!被我顶回去了!不是什么好鸟!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飞快地思考着什么。忽然,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建国:建国,你那批五金件……具体是什么规格型号还有合同副本,带了没

    王建国愣了一下,连忙从随身那个磨破了角的旧公文包里,翻出皱巴巴的合同复印件和产品清单,递了过去。

    李强接过来,就着面馆昏黄的灯光,仔细地翻阅着。他的手指在那些产品规格和型号上快速移动,眼神专注而锐利。翻到某一页时,他手指猛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H型高强度连接件公差要求正负0.02mm表面镀层盐雾试验500小时他抬起头,语气带着一丝兴奋,建国!你这批货,做得可以啊!这精度,这要求,不比给大厂代工的差!

    王建国苦笑了一下:做得再好有啥用钱拿不到手,都是白搭。

    未必!李强把合同复印件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震得碗里的面汤都晃了晃。你这规格,刚好对上一个路子!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商人的精明和江湖兄弟的义气,我认识一个老板,姓周,搞大型工程机械租赁的,最近接了个急活,工期卡得死紧!他那批老设备上的连接件磨损得厉害,到处找替换件呢!市面上标准件公差太大,装上去松松垮垮,影响精度和安全!他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你手里这批,正好能顶上!

    王建国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真……真的他声音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千真万确!李强斩钉截铁,老周跟我合作多年,人很实在!他现在是火烧眉毛,只要东西对路,价格好说!而且,人家是正经做生意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绝不拖泥带水!他拿起手机,飞快地划拉着通讯录,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你把样品准备好,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见他!

    王建国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声冲上头顶,眼前都有些发花。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再次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他看着李强对着手机,用他那特有的、洪亮而带着江湖气的嗓门跟对方交涉,隐约听到精度绝对没问题、我兄弟厂子做的、急用那正好!之类的字眼。

    挂了电话,李强脸上带着一种打了胜仗般的兴奋:成了!老周说了,明天早上九点,带着样品去他公司!他亲自验货!只要东西对,当场签单付定金!他那批货,量不大,但单价高,足够你解燃眉之急,先把工人工资发了,机器重新转起来!

    希望!如同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渊里,猛地透进了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如此真实!王建国感觉浑身冰冷僵硬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开始重新奔流,带着一种久违的、滚烫的力量。他猛地站起来,因为激动,小腿撞在桌子腿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引来旁边几桌食客诧异的目光。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伸出那只裹着纱布的手,紧紧握住了李强宽厚温暖的手掌。

    强子……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成两个字,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谢了!

    滚蛋!少跟老子来这套!李强笑骂着,用力回握了一下,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真挚,兄弟一场,说这个赶紧的!回去准备样品!明天,给我精神点!把这单子,拿下来!

    走出面馆,寒风依旧凛冽,但吹在脸上,似乎不再那么刺骨。王建国裹紧了旧棉袄,脚步却变得异常轻快。他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新鲜的空气,肺叶里充满了力量。他摸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传来赵秀兰平静的声音:喂

    秀兰!王建国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微微发颤,有门路了!李强!你还记得吗我高中同学李强!他给介绍了个新客户!明天就去谈!有希望!有希望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王建国清晰地听到妻子长长地、缓缓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好。赵秀兰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比刚才多了一丝温度,知道了。晚上……给你留门。

    清晨的寒风刮在脸上,像粗糙的砂纸。王建国坐在李强那辆半新不旧的面包车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金属工具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他精心挑选、反复测量确认过的H型连接件样品,每一个都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手心里全是汗,混合着纱布下的伤口渗出的微末血丝,黏腻腻的。

    别紧张,建国。李强一边开车,一边瞥了他一眼,语气轻松,老周这人我了解,搞技术出身,最烦虚头巴脑的。东西好,他就认!你待会儿把参数、工艺、检测报告,该说的说清楚,实打实的就行!

    王建国用力点点头,又下意识地紧了紧怀里的工具箱。车窗外的城市在冬日的晨光中苏醒,车流开始变得密集。他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箱冰冷的金属件,是厂子最后的一线生机,是他王建国最后的底牌。他输不起。

    周老板的公司在一栋略显陈旧的工业园写字楼里。办公室不大,堆满了各种机械图纸和零部件样品,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味。周老板本人四十多岁,身材精干,穿着一件沾了点油污的蓝色工装夹克,戴着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他话不多,只是简短地和李强打了个招呼,目光就直接落在了王建国带来的工具箱上。

    样品带来了看看。周老板的声音低沉而直接。

    王建国深吸一口气,打开工具箱,小心翼翼地取出样品,连同准备好的详细规格书、工艺流程图和第三方检测报告,双手递了过去。

    周老板接过东西,没再多说一句废话。他拿起一个连接件,走到窗边光线好的地方,眯起眼,手指仔细地摩挲着每一个棱角、每一道弧面。又拿起游标卡尺和千分尺,对着图纸上的公差要求,一丝不苟地测量起来。办公室里只剩下金属件轻微的碰撞声和精密量具滑动时细微的咔哒声。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强递给王建国一个稳住的眼神,自己则走到一边,假装饶有兴致地看墙上的机械结构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王建国感觉自己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他看着周老板那张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脸,心一点点往下沉。难道……还是不行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周老板放下了手中的千分尺,摘下了眼镜,揉了揉眉心。他转过身,目光第一次正眼落在王建国脸上,带着审视。

    东西……做得不错。周老板开口了,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王建国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里一丝极淡的认可。精度达标,镀层均匀,热处理也到位。比我想象的好。

    王建国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强压下狂喜,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周老板,我们厂子虽然小,但做东西从不含糊!尤其是精度要求高的……

    小厂子周老板打断他,微微挑了挑眉,小厂子能做出这水准他拿起那份检测报告,指着其中一项盐雾试验的数据,500小时无红锈很多大厂都未必能稳定做到。

    王建国挺直了腰板,一股久违的、属于手艺人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周老板,不瞒您说,我们厂几个老师傅,都是干了几十年精密加工的老钳工!手上功夫硬得很!设备是老了点,但关键工序,都是人盯出来的!差一丝一毫都不行!

    周老板看着他眼中迸发出的、那种近乎偏执的认真和笃信,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缓缓点了点头。

    行。他言简意赅,这批连接件,我要了。图纸上这个规格,先要500套。工期紧,一个星期内,第一批200套必须到位,有问题吗

    一个星期!200套!王建国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人手不够,机器停了这么久需要重新调试,材料采购……困难重重!但他看着周老板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看着旁边李强投来的鼓励目光,一股狠劲猛地冲了上来!

    没问题!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洪亮有力,保证按时按质按量交货!

    好!周老板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价格,就按你合同上给广泰的单价,我不压你。他顿了顿,补充道,签合同,付三成定金。货到验收合格,付清尾款。

    合同!定金!王建国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遍了四肢百骸,冻僵的身体仿佛在瞬间复苏!他强忍着激动,声音有些发颤:谢谢周老板信任!我们……我们一定做好!

    李强在一旁咧嘴笑了,用力拍了拍王建国的后背:老周,够意思!我兄弟办事,你放心!

    签完合同,拿到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定金支票时,王建国的手抖得厉害。他小心翼翼地把支票折好,放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仿佛揣着一块滚烫的炭火,又像捧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走出写字楼,冬日的阳光有些吝啬地洒下来,落在身上,竟有了一丝暖意。王建国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肺叶里充满了久违的清冽和力量。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普通的写字楼,那扇普通的窗户,心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感激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强子,这次……他看向身边的李强,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打住!李强笑着打断他,大手一挥,赶紧的!回厂子!把机器给我轰起来!把工人给我叫回来!这一个星期,有你忙的!别在这儿跟我矫情了!他拉开车门,把王建国推进副驾驶,走!我送你回去!路上正好想想,怎么把你那摊子重新支棱起来!

    面包车发动,汇入城市的车流。王建国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那张支票隔着薄薄的衬衣,紧贴着他的心口,仿佛一颗重新开始搏动的心脏,源源不断地将热流泵向全身。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他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车间里轰鸣的机器、工人们忙碌的身影、还有妻子和女儿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

    他知道,最难的那道坎,还没完全跨过去。但手里有了这张支票,心里就有了底,有了光。有了光,就能看清脚下的路,哪怕那路依旧布满荆棘。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旧伤里,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这痛,不再是绝望的宣泄,而是战斗的号角。

    厂区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在望。王建国推开车门,寒风卷着尘土扑面而来,他却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车间,脚步沉稳而坚定。他要让那沉寂已久的机器,重新发出生命的轰鸣。

    车间里积满了灰尘,空气冰冷而凝滞。王建国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混合着铁锈、机油和尘封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他打开灯,惨白的光线照亮了空旷的场地和几台如同沉睡巨兽般沉默的冲床、车床。

    他放下工具箱,走到那台老旧的、但精度尚可的数控车床前。这是他吃饭的家伙,也是这次救命订单的主力。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着丝杠导轨上的油污和锈迹,又试了试控制面板的按键。面板上几个指示灯接触不良,忽明忽灭。他皱紧了眉头,打开工具箱,拿出万用表、扳手、螺丝刀……像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老兵,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检查、调试他的武器。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手套传来,机油和除锈剂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他全神贯注,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时间在扳手的拧动、万用表探针的轻触中悄然流逝。当最后一根信号线被重新接驳牢固,控制面板上所有指示灯稳定亮起时,王建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背,走到主电源开关前。

    深吸一口气,他用力扳下了那巨大的红色闸刀!

    嗡——滋啦啦——

    一阵沉闷的电流声响起,紧接着是电机启动时特有的、由缓至急的轰鸣!巨大的车床仿佛从冬眠中苏醒,主轴开始缓缓旋转,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咆哮!这久违的轰鸣声,如同一声惊雷,瞬间撕裂了车间里死寂的空气,在整个空旷的厂区里回荡!

    这轰鸣,是号角!是战鼓!

    王建国听着这熟悉而令人振奋的声音,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血性的笑容。他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里那几个熟悉的名字——张伯、老钳工赵师傅、车工小陈……一个个电话拨出去,声音洪亮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伯!回厂!机器响了!有活了!

    赵师傅!把手里的零活都推了!带上你的家伙什儿!厂子要赶一批急件!精度要求高!非你不可!

    小陈!别在外面晃悠了!回车间!把你的车床给我热起来!大单子!硬骨头!啃得动不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惊愕,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同样斩钉截铁的回应!

    响了真响了!好!好!我马上到!豁出这把老骨头也给你顶上!

    王老板!有活干了!好!好!等着!我这就过去!精度高的嘿,交给我老赵!

    啃得动!老板!绝对啃得动!等我!十分钟就到!

    不到一个小时,沉寂多日的厂区重新变得喧闹起来。张伯第一个赶到,他裹着那件油光发亮的旧棉袄,手里还拎着个装着搪瓷缸子和茶叶罐的网兜。看到轰鸣的机器,看到王建国挺直的背影,老人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连咳嗽似乎都轻快了不少。他二话不说,放下东西,就开始翻找账本和材料采购单。

    紧接着,老钳工赵师傅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冲了进来,车把上还挂着个装工具的帆布包。他跳下车,看着运转的机器,搓了搓布满老茧的手,脸上笑开了花:好家伙!真转起来了!老王,啥硬骨头图纸拿来!

    车工小陈是跑着来的,气喘吁吁,年轻的脸庞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他冲到自己的车床前,熟练地开机、暖机,动作麻利得像上了发条。

    沉寂的车间被彻底点燃了!机器的轰鸣声、砂轮打磨的尖啸声、扳手敲击的脆响、还有工人们大声的吆喝和交谈声,交织成一曲粗犷而充满生机的交响乐!灰尘在光柱里飞舞,机油味重新变得浓烈。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久违的专注和干劲,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王建国站在车间中央,看着这热火朝天的一幕,胸口被一种滚烫的情绪涨得满满的。他走到赵师傅身边,拿起一张加工图纸,指着上面一个关键的配合尺寸:赵师傅,这里,H7的公差,正负一丝(0.01mm),必须卡死!这批货是给工程机械用的,差一点,设备就可能出大事!担不起!

    赵师傅戴上老花镜,凑到图纸前仔细看了看,又拿起一个半成品毛坯掂量了一下,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凝重而自信的神色:放心!老王!我这把老骨头,别的本事没有,手上这点分寸,拿捏了几十年!保证给你卡得死死的!多一丝,你把我这双手剁了!

    没那么严重!王建国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却无比郑重,要的就是您这句话!拜托了!

    他又走到小陈的车床旁。小陈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飞速旋转的卡盘,小心翼翼地进刀,车削一个连接件的内孔。汗水顺着他年轻的鬓角流下。

    小陈,王建国沉声道,外圆磨削是关键,直接影响装配精度和动平衡。砂轮要勤修整,进刀量给我稳住!别贪快!要稳!要准!

    明白!老板!小陈头也不抬,眼睛死死盯着飞溅的铁屑和旋转的工件,大声应道,保证光洁度!保证尺寸!

    张伯则伏在角落那张旧办公桌上,借着台灯的光,戴着老花镜,一手按着计算器,一手飞快地翻动着采购单和账本,嘴里念念有词:……45号钢棒料……要足量……镀锌费……老孙头的厂子还欠着咱们人情,价格能压一点……刀具消耗……加班费……

    整个金鑫五金,这台曾经濒临停摆的老旧机器,在生存危机的倒逼下,在王建国破釜沉舟的决断中,在每一个工人被重新点燃的责任心和血性驱动下,终于开足了马力,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轰鸣,全速运转起来!

    车间里灯火通明,机器的轰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铁屑飞舞,机油味混合着汗水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时间在这里被拉长、压缩,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变得模糊。

    王建国几乎长在了车间里。困极了,就裹着件军大衣,在角落那张堆满图纸和量具的旧木桌上趴一会儿。机器的震动透过桌面传来,像擂在胸口的鼓点,让他无法深眠。他眼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整个人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弓弦。

    赵秀兰的身影也频繁出现在厂区。她不再只是守着那个小小的家。她提着沉甸甸的保温桶,里面是滚烫的姜茶、熬得浓稠的小米粥,还有拌了猪油和酱油的热面条。她把食物一份份送到每个工人手边,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再默默收拾好碗筷。她找来几块还算干净的旧帆布,在冰冷的车间角落隔出一个小小的休息区,铺上厚厚的硬纸板和旧棉絮。深夜,当疲惫不堪的工人实在撑不住时,能轮流在这里蜷缩着打个盹。她还带来了家里的旧暖水瓶,保证随时有热水供应。她像个无声的后勤部长,用最朴实的行动,为这场攻坚战提供着最坚实的支撑。

    爸!妈!王雨晴清脆的声音在某个傍晚响起。她背着书包,裹着厚厚的围巾,小脸冻得通红,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袋,出现在车间门口。看到里面热火朝天、机油味浓重的景象,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放学不回家写作业赵秀兰赶紧走过去,拍掉女儿肩上的雪花。

    作业写完了!王雨晴把塑料袋递给母亲,里面是她用零花钱买的几大袋面包和饼干,我看你们这几天都回得晚,肯定没空做饭。这个,给大家垫垫肚子!她说着,好奇地走到一台轰鸣的冲床旁,看着小陈师傅熟练地操作,眼睛里充满了新奇和一种莫名的兴奋。

    小心点!离远点!别碰机器!王建国连忙喊道,声音嘶哑。

    王雨晴吐了吐舌头,退后几步,却没有离开。她看着父亲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母亲忙碌而沉稳的身影,看着车间里每一个挥汗如雨、专注工作的叔叔伯伯,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归属感和自豪感在她小小的心房里升腾起来。她不再觉得这个充满噪音和油污的地方陌生和讨厌,反而觉得它充满了力量。

    爸,她忽然跑到王建国身边,仰着小脸,认真地说,等我长大了,也要学本事!像赵伯伯那样厉害!让咱们家的厂子变得更大更好!

    王建国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听着她稚嫩却充满力量的话语,心头猛地一热,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蹲下身,用那只缠着纱布、沾满油污的手,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声音有些哽咽:好!晴晴有志气!爸等着!

    第七天的黎明,天空是那种压抑的深灰色,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铅板。车间里的灯火通明了一整夜。最后一批连接件终于从磨床上下来,泛着冰冷的、银灰色的光泽。王建国、赵师傅、小陈围在检验台前,空气仿佛凝固了。游标卡尺冰冷的触感,千分尺细微的咔哒声,每一次测量都像在丈量着生死。

    H7孔,正负0.008mm……达标!

    外圆尺寸,正负0.015mm……达标!

    表面光洁度Ra0.8……达标!

    ……

    最后一件检测完毕。赵师傅放下量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王建国,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想笑,却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如释重负的叹息:老王……成了!

    成了!小陈年轻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狂喜,猛地挥了一下拳头!

    王建国紧绷了七天七夜的神经,在这一刻轰然断裂。巨大的疲惫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他吞没。他腿一软,踉跄了一下,连忙扶住冰冷的检验台才没倒下。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眼前整齐码放的、闪着寒光的成品件。他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热流逼了回去。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车间里每一个疲惫不堪却眼含期待的工人——张伯布满皱纹的脸,赵师傅佝偻却依旧挺拔的背,小陈年轻而激动的眼神……

    他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吼道:兄弟们!成了!货齐了!收拾东西!准备装车!送货!

    短暂的寂静后,车间里爆发出压抑了许久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声音盖过了机器的余音,冲破了厂房的束缚,在铅灰色的黎明中久久回荡!

    当那辆租来的、沾满泥泞的小货车,载着最后一批闪着冷光的连接件,缓缓驶入周老板公司指定的仓库时,天空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轻盈的雪花落在冰冷的金属件上,瞬间融化,留下一小点湿润的痕迹,像无声的吻。

    仓库里灯火通明。周老板带着两个技术员早已等在那里。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只有最直接的验收。游标卡尺、千分尺、投影仪……一件件产品被随机抽检,放大镜下观察镀层,盐雾试验报告被反复核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王建国和李强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王建国的手心再次被汗水浸湿,指甲无意识地掐进纱布下的伤口,带来清晰的刺痛感。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敲打着倒计时的鼓点。

    终于,周老板放下了最后一份检测报告。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王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紧绷的脸,又看了看旁边同样紧张的李强。

    仓库里一片寂静,只有外面雪花飘落的细微声响。

    嗯。周老板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东西……可以。

    他走到王建国面前,伸出手:王老板,合作愉快。尾款,三天内打到你们公司账户。

    合作愉快!王建国用力握住那只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那只手宽厚有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那不是简单的客套,而是一种基于实力和诚信的认可!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他赶紧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的失态。这一次,他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只是用力地、更紧地握了握对方的手。

    走出仓库,细密的雪花迎面扑来,落在脸上,带来丝丝凉意,却让人精神一振。李强重重地一拳擂在王建国肩膀上,哈哈大笑:成了!建国!我就说你能行!走!必须搓一顿!我请!庆祝咱们老王……不,王老板!东山再起!

    王建国也笑了,笑容里有疲惫,有酸楚,但更多的是一种淬炼后的释然和坚实。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雪花无声地飘落,覆盖着城市的喧嚣和疮痍。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意的空气,感觉肺叶里充满了清冽的力量。

    强子,饭先欠着。他声音沉稳,我得先回趟家。看看秀兰和晴晴。

    面包车在飘雪的城市中穿行。王建国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七天七夜的煎熬、挣扎、搏命,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机器的轰鸣犹在耳畔,工人们疲惫而坚毅的脸庞犹在眼前,妻子沉默而有力的支撑,女儿那稚嫩却充满希望的宣言……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却又像温暖的泉水,滋养着他几乎干涸的灵魂。

    车子在熟悉的巷口停下。王建国推开车门,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他抬头望去,自家那扇熟悉的、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映入眼帘。窗玻璃上凝结着朦胧的水汽,隐约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

    他一步一步,踏着新雪,走向那扇门。脚步不再沉重,反而异常踏实。风雪依旧,前路或许依旧坎坷。但他知道,只要这扇门后的灯光还亮着,只要这扇门后的人还在等着他,只要他的双手还能握住冰冷的扳手、车出精准的尺寸,只要还有像李强这样的兄弟伸出手,只要心中那口气还没散……这日子,就塌不了。

    他走到门前,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那敲门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也格外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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