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雪夜约定
1972年立冬这天,东北下了一场十年不遇的暴雪。国营第七机械厂三号家属院的红砖房全被埋了半截,远远望去,像一排顶着奶油盖的蒸糕。
玉梅!开门呐!冻掉下巴了都!
文秀兰跺着脚站在陈家门前,怀里揣着个布包,棉鞋已经陷进雪里半指深。她呼出的白气刚离开嘴唇就结成了冰碴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陈玉梅探出半个身子,发梢还滴着水:哎哟我的祖宗,这么大雪你还跑来!快进来!她一把将文秀兰拽进屋,力道大得差点把对方棉袄扣子扯崩。
屋里扑面而来的热气让文秀兰眼睛瞬间起了雾。她手忙脚乱地摘眼镜时,听见里屋传来脆生生的童音:
妈——是不是兰姨来啦我要吃她烙的糖饼!
吃吃吃,就知道吃!陈玉梅笑骂着,接过文秀兰手里的布包,哟,这不会真是...
刚烙的,趁热。文秀兰抹掉眼镜上的雾气,露出那双标志性的弯月眼,知道你家小馋猫惦记,多放了半勺红糖。
布包一解开,焦糖混着面香的热气立刻弥漫开来。里屋门砰地被撞开,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炮弹似的冲出来,后头还跟着个手足无措的男孩。
华子!穿鞋!陈玉梅一把没拦住,五岁的女儿已经光着脚丫蹿到文秀兰跟前,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往糖饼上凑。
文秀兰蹲下身,视线与小姑娘齐平:叫姨姨就给你吃。
姨姨最好看!华子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突然伸手戳了戳文秀兰的脸,比俺妈还好看!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陈玉梅作势要拧女儿耳朵:小没良心的,白养你了!
军哥儿,过来。文秀兰朝站在阴影里的男孩招手。六岁的陈建军磨蹭着往前挪,眼睛却一直盯着华子头顶那根快散开的红头绳。
文秀兰掰了块糖饼递过去:怎么,不认识兰姨了
男孩接过饼,声音细如蚊呐:认识...兰姨好。
大点声!你爸当兵时的嗓门都喂狗啦陈玉梅往儿子后背拍了一巴掌,拍得小男孩一个趔趄。
妈!华子突然拽住陈玉梅衣角,你别打军哥!他昨天还帮我修小木马呢!
文秀兰噗嗤笑了:玉梅,我看你家要出个小护草使者。
可不,这丫头见天儿黏着军哥。陈玉梅把糖饼装盘,突然压低声音,说真的,俩孩子要真好上了,我做梦都能笑醒。
文秀兰正往炕上摆针线笸箩,闻言手一抖,顶针滚到了地上:胡咧咧啥呢,孩子才多大...
你瞅瞅。陈玉梅朝里屋努嘴。透过门缝,只见华子正踮脚往军哥头上系红头绳,男孩耳朵红得像要滴血,却乖乖低着头任她摆布。
华子!又欺负军哥!陈玉梅突然提高嗓门。
小丫头吓得一激灵,红头绳飘落在地。军哥却飞快捡起来塞回她手里,结结巴巴道:没、没欺负...我自愿的...
两个母亲交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笑起来。
玉梅,把顶针递我。文秀兰展开那件袖口磨破的棉袄,军哥这衣裳接次布能撑到开春。
陈玉梅穿针引线:要我说,男孩子家家,露截手腕怕啥
你懂啥。文秀兰咬断线头,半大小子骨头长得快,冻着了可是一辈子的事。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老陈说开春要带华子回山东
炕桌对面,陈玉梅穿针的手顿了顿:嗯呐,老爷子想孙女想得紧。
路上得三天两夜吧孩子受得了吗
谁说不是呢...陈玉梅叹了口气,可老爷子肺气肿犯了,怕是...她话没说完,针尖扎了指头,哎哟!
华子闻声冲进来,抓起母亲的手指就往嘴里塞:妈吹吹就不疼了!
脏!陈玉梅抽回手,却见女儿已经转向文秀兰,兰姨,山东有大海吗
文秀兰把小姑娘搂到怀里:有啊,比咱厂区操场还大十倍的海。
那我能捡贝壳给军哥吗
蹲在角落玩木枪的军哥突然抬头:我不要贝壳。
那你要啥华子挣开文秀兰的怀抱,咚咚咚跑到男孩跟前。
军哥的脸又红了。他低头用鞋尖蹭着地面,声音越来越小:...你平安回来就行。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文秀兰看见闺蜜眼眶红了,赶紧打岔:华子,帮姨穿个针,姨老花眼...
傍晚时分,雪下得更密了。陈玉梅留饭,文秀兰说家里还炖着酸菜,非要回去。两个女人在门口拉扯半天,最后约定明天一起去合作社扯布。
军哥,送送你兰姨。陈玉梅往儿子怀里塞了个手电筒。
华子扒着门框喊:我也去!
去啥去,鞋都没穿!陈玉梅一把拎住女儿后领。
昏暗的楼道里,军哥小心翼翼照着路。走到拐角处,他突然拽住文秀兰衣角:兰姨...
咋了
男孩从棉袄内兜掏出个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金属光泽:这个...能给华子吗
文秀兰接过一看,是把用子弹壳做的小口琴,尾部钻了孔穿着红绳,打磨得锃亮。
你爸给的
嗯。军哥低头盯着自己的棉鞋,他说是打靶留下的...我磨了好几天...
文秀兰蹲下来平视男孩:为啥不自己给
军哥的耳朵又红了:华子说要当军嫂...我怕她笑话...
文秀兰突然把男孩搂进怀里,闻到他头发上有股淡淡的肥皂香:傻小子...
回到家,文秀兰发现丈夫陈建国正在修收音机,满桌子的零件。
老陈,跟你商量个事。她解下围裙,玉梅家老陈要带华子回山东...
知道,老爷子病重嘛。陈建国头也不抬,咋了
文秀兰挨着丈夫坐下:我这心里老不踏实...华子才五岁...
啧,妇人之见。陈建国终于放下螺丝刀,老陈在铁路上干了十几年,还能丢了闺女不成
文秀兰望着窗外鹅毛大雪,突然说:要是咱家军哥将来真娶了华子...
想那么远干啥。陈建国笑了,现在都讲自由恋爱...
可俩孩子多般配啊。文秀兰摩挲着那把子弹壳口琴,军哥连定情信物都准备好了...
啥陈建国猛地扭头,眼镜滑到鼻尖。
第二天雪停了,阳光照得雪地刺眼。文秀兰拿着新蒸的豆包去陈家时,正撞见华子蹲在楼道里哭。
咋了这是文秀兰赶紧放下碗。
华子抬起泪痕交错的小脸:军哥不理我...
里屋传来陈玉梅的骂声:小兔崽子长本事了!华子叫你半天不出来!
门吱呀开了条缝,军哥露出半张脸,眼睛红红的。
文秀兰蹲下身:军哥,咋欺负妹妹呢
男孩咬着嘴唇不说话。华子突然冲过去,把个东西拍在他胸口:还你!破铁皮!谁稀罕!
文秀兰看清那是昨晚的子弹壳口琴,已经摔弯了。
军哥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听说你要走三年...
谁说的!华子跺脚,就去看爷爷,一个月就回来!
真的军哥眼睛一下子亮了,我爸说山东特别远...
华子突然抓起男孩的手:拉钩!我肯定回来!她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掏出根新红头绳,这个给你,不许弄丢!
军哥紧紧攥住红头绳,终于笑了:嗯!
文秀兰退到厨房,看见陈玉梅正在剁酸菜,眼睛也是红的。
俩孩子吵架了文秀兰小声问。
陈玉梅刀剁得更响了:还不是老陈,非说什么山东远,可能要待两三年...把军哥吓的...
文秀兰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个布包:给,军哥昨晚给华子的。
陈玉梅打开一看,噗嗤笑了:这傻小子...她拿起变形的口琴,他爹给的子弹壳就剩这一个了...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孩子们的欢呼。两个女人探头一看,华子正教军哥吹那个歪歪扭扭的口琴,断断续续的调子飘在阳光里。
像不像咱俩小时候陈玉梅突然说。
文秀兰笑了:像。不过我可没华子这么虎...
军哥随你,闷葫芦。陈玉梅把酸菜装盆,当年要不是我天天往你们车间跑...
嘘!文秀兰指指外头,孩子们听着呢!
转眼到了年根儿。除夕夜,两家凑在文家守岁。大人们包饺子时,华子突然宣布:我决定了!
决定啥陈建国笑着问。
小姑娘站在板凳上,声音清亮:等军哥当了解放军,我要当军嫂!
一屋子大人愣住了。陈玉梅最先笑出声:哎哟我的小祖宗,你知道军嫂是啥不
知道!华子认真掰着手指数,要给军哥做棉袄,生娃娃,还要...她卡壳了,转头看军哥,还要干啥
军哥羞得把脸埋进碗里,逗得大人们前仰后合。
陈建国逗她:那你得先考上大学。
考!华子挥着小拳头,我跟军哥一起考!
陈玉梅抹着笑出的眼泪:好好好,咱们华子有志气...
夜深了,两个孩子窝在里屋睡着了。华子手里还攥着那把修好的口琴,军哥腕上系着红头绳。四个大人轻手轻脚收拾碗筷。
开春真要走文秀兰小声问。
陈玉梅点点头:老陈请好假了,三月六号的火车。
路上当心点。文秀兰把剩下的饺子装进饭盒,带着路上吃...
窗外的雪又悄悄下了起来,覆盖了所有欢声笑语。
2....农村淬炼.....
雨水拍打着车窗,像无数透明的小手在玻璃上抓挠。华子把滚烫的额头贴在冰凉的窗上,呼出的白雾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爸,我难受......她的小手无力地拽着父亲袖口。
陈建国粗糙的大手抚上女儿额头,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怎么烧得更厉害了他声音发颤,从行李架取下军用水壶,华子乖,再喝点水......
华子摇摇头,子弹壳口琴从她松开的指间滑落,在座椅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军哥给你的宝贝都不要啦父亲强作轻松地捡起口琴,金属表面映出他忧虑的眼睛。
爸......华子突然抓住父亲食指,那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我梦见军哥哭了......
陈建国喉结滚动,把女儿搂得更紧:傻丫头,那小子在东北活蹦乱跳呢。等见到爷爷,让他给你讲大海的故事,好不好
嗯......华子眼皮越来越沉,军哥说...海里有会飞的鱼......
一声巨响突然撕裂了空气。华子感觉身体腾空而起,父亲的手臂像铁箍般死死环住她。冰冷刺骨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她的鼻子、嘴巴......
华子!抓住爸爸!陈建国的吼声在洪流中支离破碎。
华子拼命睁大眼睛,却只看见浑浊的水中,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她想喊,却被灌了满嘴泥沙;想追,却被激流裹挟着翻滚。子弹壳口琴从她衣领滑出,像一尾银色小鱼,转瞬消失在黑暗中。
爸......最后的意识里,她仿佛听见军哥在很远的地方喊她,华子——
****
丫头听得见吗
有个沙哑的声音拨开黑暗。华子艰难地撑开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张树皮般粗糙的脸。
活了!老天开眼啊!老人扭头喊,声音里带着哭腔,老婆子!快把姜汤端来!
华子想说话,却咳出一滩泥水。全身的骨头像被碾碎重组,每呼吸一次都疼得发抖。
慢着点......老人用树根般的手指擦去她脸上的泥垢,你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哩。
门帘掀开,一位佝偻的老妇人端着粗瓷碗进来,眼圈通红:造孽哟......这么小的娃娃......
华子突然挣扎起来:我爸呢她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他穿着蓝褂子......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老妇人把姜汤放在炕沿,用袖口抹眼睛:就...就找着你一个......
不可能!华子猛地坐起,又因眩晕栽回去,他答应带我看大海......泪水突然决堤,他说好要带我回家的......
老猎人张大山别过脸,从墙钉取下个湿漉漉的布包:娃,这是你衣裳里缝的......
工作证上的照片已经泡得发胀,但那个扎辫子的女人依然在微笑。华子伸出颤抖的手指,却碰不到记忆中母亲的脸。
妈......她突然崩溃大哭,我想不起来了......我连妈妈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王婆子一把搂住她,枯瘦的手拍着她后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屋外,暴雨仍在肆虐。华子哭到干呕,最后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梦里有个男孩在雪地里对她喊什么,可她怎么也听不清。
这是家华子站在鸡圈前,赤脚陷在泥里。
张大山往食槽倒谷子:从今儿起,你喂鸡。老猎人转身时,补丁摞补丁的衣角扫过她脸颊,带着陈年的汗酸味。
华子攥紧拳头:我要回家......
家张大山冷笑,指向远处泥泞的山路,三天了,有人来找你吗
这句话像刀子扎进心窝。华子抄起簸箕狠狠砸向鸡群,惊得母鸡扑棱棱乱飞:你骗人!我爸肯定在找我!
老猎人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发疼:听着丫头,他声音低沉,活着的人得往前看。
那天晚上,华子蜷在炕角,把子弹壳口琴捂在胸口。金属的冰凉渗进皮肤,她想起军哥给她系红头绳时,手指也是这样凉。
军哥......她把脸埋进破棉被,无声地流泪,你还记得华子吗......
1974年除夕,村里飘着米酒香。华子蹲在灶前帮王婆子拉风箱,火光映着她晒黑的小脸。
丫头,唱个歌吧。王婆子往灶膛添柴,过年该热闹些。
华子张嘴,却哼出一段陌生的调子。子弹壳口琴在胸前微微发烫,仿佛在应和这旋律。
咦这调子怪好听的。王婆子惊讶道,谁教你的
华子愣住了。旋律是从记忆深处自己浮出来的,像条透明的小鱼,刚抓住就溜走了。
我......不知道......她突然心慌得厉害,好像有个男孩......在雪地里......
张大山掀开门帘进来,带进一阵寒风:镇上李书记说,铁路局来统计过伤亡......看见华子,他猛地刹住话头。
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华子盯着灶火,轻声问:有我爸爸吗
老猎人摘下破棉帽,露出花白头发:叫陈......
陈建国!华子跳起来,心脏狂跳,我爸叫陈建国!
张大山摇摇头:名单上没这个名......
希望像肥皂泡般破裂。华子慢慢滑坐在地上,子弹壳口琴硌得胸口生疼。王婆子抹着眼泪往她手里塞了块麦芽糖:丫头,吃点儿甜的......
糖在舌尖化开,却比黄连还苦。华子突然问:我原来叫什么名字
两位老人僵住了。夜风卷着雪粒拍打窗纸,像无数细小的叹息。
1975年夏收,十二岁的华子已经能扛起八十斤的谷袋。村里人都叫她铁姑娘,却没人知道她半夜躲在被窝里,对着子弹壳口琴偷偷掉眼泪。
张家丫头!刘老师举着报纸跑来,公社要分知青来啦!
华子头也不抬地磨镰刀:关我啥事。
听说有东北来的!刘老师压低声音,你不想打听......
镰刀当啷掉在地上。华子弯腰去捡,却看见自己颤抖的手指上全是细小的伤疤——这是张家丫头的双手,不是记忆中那个被捧在手心的小公主的手。
刘老师......她声音轻得像羽毛,帮我看看,报纸上......有没有姓陈的......
老师展开报纸,摇头:名单没写全。她突然指着照片,不过这个戴眼镜的,看着像干部......
华子死死盯着那个模糊的身影,直到眼睛发酸。不是父亲,父亲不戴眼镜。她转身就走,却被刘老师拽住。
丫头,老师往她手心塞了张皱巴巴的纸,我托人从省城带的......铁路事故的报道......
华子躲在谷仓里展开报纸。1973年4月5日,泰安段山体滑坡,三节车厢坠河......失踪人员名单最后有个模糊的陈字,后面被水渍晕开了。
爸......她把报纸贴在胸口,泪水打湿了泛黄的纸页。远处传来张大山的呼唤,她抹了把脸,把报纸藏进贴身的衣袋。
那天夜里,华子做了个梦。梦见父亲站在河边,浑身湿透地对她喊:华子,爸爸找不着你了......她想跑过去,却看见军哥站在另一边,手里拿着褪色的红头绳。
醒来时,月光把子弹壳口琴照得发亮。华子轻轻把它贴在脸颊,金属早已被焐热,像一滴不会干的泪。
3.....知青进村....
1975年7月,知了的叫声撕扯着燥热的空气。华子蹲在溪边磨镰刀,水面上映出她汗湿的短发和晒得发红的脸颊。
张家丫头!生产队长老赵的大嗓门震得树梢一颤,快去村口!知青到了!
镰刀当啷掉进水里。华子慢吞吞地捞起来:关我啥事
嘿!你这丫头!老赵急得跺脚,公社说要热烈欢迎!
华子甩甩手上的水珠,子弹壳口琴在领口一晃一晃。三年来,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村里人喊她铁姑娘,却始终不习惯那些投向张家捡的娃的怜悯目光。
村口老槐树下已经围满了人。孩子们举着纸红旗,妇女们挎着装满山枣的篮子。华子靠在最外围的碾盘上,冷眼瞧着那辆摇摇晃晃开来的拖拉机。
同志们辛苦了!公社书记抢上前握手,我代表红旗公社......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率先跳下车,然后是扎麻花辫的姑娘,接着是个瘦得像竹竿的......华子的目光突然凝固在最后那个身影上。
高个少年逆光站着,白衬衫被风鼓起,像面孤独的帆。他弯腰扶一位晕车的老乡时,腕间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红头绳。
华子的心脏狠狠撞向肋骨。她下意识攥住胸前的子弹壳口琴,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我叫陈建军。少年的声音穿过嘈杂人群,来自东北第七机械厂的一群少年。
军哥!这破地方连电都没有!眼镜知青踢翻板凳,早知道让我爸......
刘卫东!军哥厉声喝止,注意影响!
华子蹲在知青点窗根下,手里的野菜篮子越来越沉。三年了,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成了偷听墙角的村姑,而他依然是那个明亮的少年。
谁在外面门突然打开。
华子来不及躲闪,直直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那眼睛倏然睁大,军哥的嘴唇颤抖起来:你......
俺来送野菜。华子压低声音,把篮子往前一递。她刻意用了最土的方言,生怕他认出这个满手老茧的村姑是谁。
军哥却没接篮子。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她脖子上——子弹壳口琴正从敞开的衣领露出来。
这是......他声音哑得不成调。
华子猛地后退,野菜撒了一地。转身要跑时,手腕却被一把抓住。军哥的手指冰凉,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华子这声轻唤像片雪花,落在她耳畔就化了。
认错人了!她甩开手,声音发抖,俺叫张铁妞!
军哥突然扯开自己左腕的红头绳——褪色的绳结已经快磨断了:那这个呢你也不认得
华子眼前模糊一片。她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雪夜,自己也是这样踮着脚,把崭新的红头绳系在男孩腕上。
不......她后退两步,转身狂奔,耳边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丫头,咋哭成这样王婆子惊得摔了擀面杖。
华子把脸埋进炕褥,哭得浑身发抖。她不敢说那个被她日夜思念的少年就在三里外的知青点,不敢说自己这副模样怎么配得上他。
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张大山抄起猎枪就要往外冲。
没......华子拽住养父补丁摞补丁的衣角,沙子迷眼了......
夜深人静时,她摸出贴身藏的工作证。照片上的文秀兰有着和她一样的弯月眼。如果妈妈还活着,会希望女儿像个村妇一样活着吗
窗外突然传来石子敲击声。华子屏住呼吸,听见有人轻声呼唤:华子......
她死死咬住被角,不让自己应声。直到窗外的人叹息着离开,才敢让眼泪流进嘴里,又苦又咸。
4.
背对背
秋收动员会上,刘卫东正高声宣读倡议书:......知青要带头劳动!
华子蹲在最后一排磨镰刀,忽然听见一阵骚动。军哥站在晒谷场中央,白衬衫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我反对按人头分任务。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妇女和老人应该减量。
刘卫东脸都绿了:陈建军!你充什么英雄!
华子看着军哥被众人推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还是这样,永远学不会低头。
散会后,她故意绕到粮仓后的小路,果然看见军哥被堵在墙角。刘卫东带着三个知青,拳头雨点般落下。
俺们屯的知青,华子抡起铁锹冲过去,轮不到外人欺负!
混战中,她后背贴上熟悉的温度。军哥的气息带着血腥味:华子......真的是你......
闭嘴!她挥锹拍飞一个扑来的身影,打完再说!
当最后一个人影哀嚎着逃走,华子转身就要跑,却被一把拽住。军哥的手指擦过她眉骨伤口,疼得她倒吸冷气。
你流血了......他声音发颤,像小时候弄坏她布娃娃那次。
华子猛地推开他:别碰我!她指着自己晒黑的脸、粗糙的手,看清楚了我不是你记忆里那个小公主了!
军哥的眼泪突然砸在地上:可你是华子啊......他颤抖着解开第三颗纽扣,露出锁骨处一道狰狞疤痕,记得吗你六岁那年,我背你翻墙,害你摔成这样......
华子踉跄后退。她当然记得,记得自己哭得多凶,也记得军哥跪在病床前发誓一辈子对你好。
别说了......她捂住耳朵,却听见自己溃不成军的哭声,十二年......你怎么才来......
月光漫过草垛,把两个身影拉得很长。华子蜷成一团,军哥的外套披在她肩上,带着淡淡的肥皂香。
爸妈找了你三年......军哥摩挲着褪色的红头绳,后来......他们离婚了......
华子猛地抬头:离婚
妈妈坚信你还活着,爸爸......军哥喉结滚动,他申请调去了西南铁路局,每年清明都去泰安......
华子突然想起张大山藏起来的那沓报纸,每张寻人启事角落都有个小小的陈字。
所以......她声音发抖,妈妈一个人......
她还在机械厂。军哥突然抓住她的手,华子,跟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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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华子望着远处亮着油灯的张家小院。那里有王婆子每年给她纳的千层底布鞋,有张大山省下烟钱给她买的铅笔盒。
我不能走......她轻轻抽出手,张家二老的恩情......
军哥的眼泪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那我留下。他抓起华子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这次换我等你。
掌下的心跳坚定有力,华子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雪夜,自己也是这样把手塞进男孩掌心:拉钩!
夜风吹散承诺,两颗年轻的心脏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像永不迷失方向的指南针。
4...背靠背的战斗....
华子!快把晒场的谷子收了!
王婆子的喊声穿过晒谷场,华子抬头看了眼天色。西北方的乌云像打翻的墨汁,正迅速吞噬着残存的蓝天。她加快挥耙的速度,谷粒在竹席上沙沙作响。
我来帮你。
熟悉的声音让华子浑身一僵。军哥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白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宽阔的背脊上。他弯腰时,那根褪色的红头绳从袖口滑出来,在阳光下像道未愈的伤疤。
不用。华子别过脸,把谷子拢成小山,知青组在那边。
军哥夺过她手中的木耙:你手上的水泡还没好。他的指尖轻轻擦过她掌心那个发亮的茧,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
华子猛地抽回手:陈建军同志,请注意影响!她故意说得很大声,几个正在干活的妇女立刻投来好奇的目光。
军哥的眼睛暗了下去,像两盏突然被风吹灭的灯。他沉默地开始收谷子,动作又快又稳。华子咬着嘴唇去拿另一个木耙,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要下雨了!都麻利点儿!生产队长的铜锣声打破了僵局。
第一滴雨砸在华子鼻尖时,军哥已经扛起了最后一袋谷子。他的背影在雨幕中渐渐模糊,白衬衫变成半透明,隐约可见腰侧一道青紫——是昨天刘卫东他们打的。
华子突然想起小时候,军哥也是这样替她挨了隔壁孩子的揍。那天雪很大,他背着她往家走,两个小小的人影在雪地里歪歪扭扭,像一串并排的脚印。
雨越下越大,华子蹲在粮仓檐下拧衣角。粮仓里传来刘卫东尖细的嗓音:
陈建军!你装什么好人要不是你打小报告,咱们用得着来这鬼地方干活
偷生产队的粮食还有理了军哥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结实。
呸!你以为你是谁刘卫东的声音突然靠近,不就是仗着你爸——
一声闷响,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华子心头一跳,抄起门边的铁锹就冲了进去。
昏暗的粮仓里,军哥被四个人围在中间,额角有血淌下来,在苍白的脸上格外刺目。刘卫东手里拿着根木棍,正得意地掂量着。
住手!华子的声音在粮仓里炸开。
刘卫东转身,眼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哟,这不是铁姑娘吗怎么,看上我们陈大少了
华子抡起铁锹砸在最近的麻袋上,谷粒哗啦啦流了一地:俺们屯的知青,轮不到外人欺负!
华子快走!军哥突然大喊。
太迟了。刘卫东一挥手,两个知青已经堵住了大门。华子后退几步,后背突然贴上熟悉的温度——军哥的气息带着血腥味和雨水的气息,让她想起东北老家雪后的松林。
背靠背。军哥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笑,记得吗小时候打雪仗就这样。
华子的眼眶突然发热。她当然记得,记得他们背靠背对抗整个家属院的孩子,记得军哥把唯一的棉手套给了她,自己的手却冻出了疮。
少废话!刘卫东的木棍呼啸着劈下来。
华子侧身躲过,铁锹狠狠拍在对方膝盖上。军哥同时出拳,把另一个知青打得踉跄后退。他们像两个配合多年的战士,不需要言语就知道对方下一步动作。
混战中,华子的发绳断了,短发乱蓬蓬地粘在汗湿的脸上。军哥的白衬衫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锁骨下那道月牙形的疤——那是华子六岁时,他背她翻墙摔的。
华子小心!军哥突然扑过来。
世界天旋地转。华子被军哥护在身下,眼睁睁看着木棍砸在他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军哥的闷哼声在她耳边炸开,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颈侧,和十二年前那个雪夜一模一样。
军哥!华子的声音变了调。
军哥撑起身体,嘴角有血丝渗出来,却还在笑:没事......比小时候从墙上摔下来轻多了......
刘卫东举棍又要打,粮仓门突然被撞开。张大山端着猎枪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滚。老猎人只说了一个字,知青们就吓得屁滚尿流。
忍着点。
华子蘸着烧酒给军哥清理伤口,棉球碰到额角的淤青时,他倒吸一口冷气。张家土炕上,两个年轻人隔着一盏煤油灯,影子在墙上摇晃着融为一体。
你......华子声音发抖,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军哥抬起眼皮,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找你啊。
三个字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华子手一抖,酒洒在军哥锁骨上。他嘶了一声,却没有躲。
撒谎!华子猛地站起来,十二年!要是真想找,早就——
华子。军哥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看这个。
他解开衬衫第三颗纽扣,露出胸前一个奇怪的印记——是牙齿印,已经变成淡白色的疤痕。
记得吗你五岁那年咬的。军哥轻声说,因为我不肯让你骑大马。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华子想起那天军哥白衬衫上的血点,想起自己躲在屋里不敢出来,是军哥趴在窗台上说不疼,真的。
还有这个。军哥又指着左臂内侧一道细长的疤,你六岁,非要玩我的削笔刀。
华子的视线模糊了。她当然记得,记得军哥的血滴在雪地上像朵朵梅花,记得自己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是军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给她擦眼泪。
十二年......军哥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身上全是你的记号,怎么敢不找你
华子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她抓起军哥的手按在自己眉骨的疤痕上:那这个呢你还记得吗
那是他们分别前最后一道伤痕。军哥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凸起,像在触碰最珍贵的宝物:记得......那天你哭着说破相了没人要......
我说......军哥的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我要。
雨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把院子里的水洼照成一片片碎镜子。华子坐在门槛上,军哥的外套披在她肩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和松木香。
妈妈她......军哥声音哽咽,每年除夕都多包一碗饺子......
华子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张家每年春节桌上那个空着的座位,想起王婆子说给你亲爸妈留的。
爸爸呢她轻声问。
军哥摸出皮夹,抽出张泛黄的照片:一个面容憔悴的男人站在铁路桥下,手里举着块写满字的木板。华子凑近看,发现是密密麻麻的寻人启事。
他走遍了所有洪水可能冲到的村子......军哥的喉结滚动,去年在贵州......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日期:1974年清明。华子突然想起那天自己在张家院子里烧纸,张大山问她给谁烧,她说给记不清的人。
华子......军哥突然跪在她面前,额头抵着两人交握的手,跟我回家吧......
家华子望向屋里昏黄的灯光。王婆子正假装整理药箱,张大山在门口修理那把根本没坏的猎枪。十二年来,是这两个老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我不能......她声音发抖,张家二老的恩情......
那我留下。军哥抬起头,眼泪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这次换我等你。
华子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军哥的怀抱和记忆中一样温暖,只是曾经能把她整个裹住的手臂,现在只能勉强环住她的肩膀。
对不起......她哭得语无伦次,我把口琴弄丢了......那天在河里......
军哥突然从衣领里扯出根细绳——褪色的红头绳上,拴着枚变形的子弹壳。
我找到了......他把额头贴在她的发顶,在河滩上找了三天......
夜风吹散云层,满天星斗突然明亮起来。两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相拥而泣,像两棵经历过暴风雨却依然挺立的小树,根系早在十二年前就紧紧缠绕在一起。
5....身份揭秘....
雨点砸在茅草屋顶上,像无数小石子滚落。华子蜷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着她不安的脸。军哥去公社交材料,按理说该回来了。
丫头,甭担心。张大山磨着猎刀,那小子机灵着呢。
王婆子往门外张望:这雨大的...哎那是...
一道闪电劈开夜幕,照亮了院门外踉跄的身影。军哥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
疯啦快进来!华子抄起蓑衣冲出去。
军哥没接蓑衣,反而把布包往她手里塞:没湿...我护着呢...
华子揭开油布,是本《代数》。书页间夹着张照片——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坐在穿军装的男人肩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是...
复习资料。军哥咳嗽两声,刘老师说...你可以考...
话没说完,他整个人向前栽去。华子一把接住,滚烫的体温透过湿衣服灼烧着她的手掌。
发烧了!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煤油灯在床头摇曳,把军哥痛苦的表情映得忽明忽暗。华子拧了条冷毛巾敷在他额头上,手指不小心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来。
华子...别走...军哥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我在这儿呢。华子轻声应着,用另一只手拨开他汗湿的额发。
军哥的睫毛颤抖着,在眼下投出两片阴影:那年发大水...我该拉住你的...
华子的手僵在半空。十二年来,她第一次听人提起那场改变一切的洪水。
不怪你...她嗓子发紧,那时候你才...
六岁。军哥突然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因高烧而异常明亮,我眼睁睁看着水把你卷走...却够不着...
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消失在鬓角里。华子用拇指轻轻擦过那道泪痕,突然被军哥攥住手指。
知道吗...他声音嘶哑,每年你生日...妈妈都去河边放纸船...
华子的视线模糊了。她想起在张家过的第一个生日,半夜梦见河面上漂着好多小纸船,每只船上都写着华子回家。
军哥...她哽咽着伏在他胸前,别说了...
滚烫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脑勺,军哥的气息拂过她发顶:那年你弄丢的蓝发卡...妈妈到现在还收在首饰盒里...
华子再也忍不住,泪水浸湿了军哥的衣襟。那个镶着小水钻的发卡,是她五岁生日时军哥用全部零花钱买的。
后半夜,军哥的烧终于退了。华子轻手轻脚走出里屋,发现张大山蹲在堂屋抽旱烟,脚边放着个从没见过的樟木箱。
爹
老猎人浑身一震,烟袋锅磕在箱子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昏黄的灯光下,华子看见箱子里整齐码着泛黄的车票。
这是...
郑州...驻马店...徐州...张大山粗糙的手指抚过车票上的站名,每年开春...我都去洪水下游找...
华子双腿一软,跪坐在箱子前。每张车票背面都写着日期,从1973年到今年,整整十二年。
最早那两年...老人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我揣着你小时候的照片...见人就问...
华子拿起最上面那张车票——1975年4月,泰安。正是她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寻人启事的时间。
爹...她颤抖着抓住老人树皮般的手,您早就知道...
张大山深深吸了口烟:那年救你起来...你衣裳里缝着工作证...他转身从箱底取出个布包,我怕...怕你家人不靠谱...
布包里是张泛黄的《工人日报》,边角已经磨毛了。华子展开报纸,在角落看到则小小的启事:寻陈素华,女,5岁,洪水失散...联系人是文秀兰。
您为什么...华子的眼泪砸在报纸上,晕开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自私了...张大山用袖子猛擦眼睛,怕你走了...老婆子受不住...
里屋传来咳嗽声。华子转头,看见王婆子站在阴影里,手里捧着件崭新的碎花袄。
丫头...老人声音发抖,试试合身不...省得见亲娘时...
华子扑进老人怀里,闻着那股熟悉的樟脑味,哭得像个五岁的孩子。王婆子瘦弱的身躯颤抖着,泪水滴在华子发间:傻丫头...早该让你知道的。
天蒙蒙亮时,华子轻轻推开里屋门。军哥已经醒了,正望着窗外出神。晨光描摹着他的侧脸,在睫毛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给。华子把红头绳放在他手心,物归原主。
军哥的手指缓缓收拢,又突然展开:不对。他撑着坐起来,因虚弱而微微喘息,这是你的。
他解开左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十二年的岁月让它脆弱得像张薄纸。两根红绳并排放在军哥掌心,一根崭新,一根几乎要断裂。
都给你。军哥把华子的手包成拳头,系一辈子。
华子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突然从领口扯出子弹壳口琴:这个...我一直留着...
军哥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接过口琴,轻轻吹了个简单的调子——是《东方红》的前两句。
记得吗他笑着咳嗽两声,你非要我教你...
华子当然记得。那个雪夜,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呵出的白气融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军哥...她突然问,如果...如果我永远想不起以前的事...
那就创造新的回忆。军哥把口琴放回她手心,从今天开始。
晨光透过窗纸,在两人之间织出一张金色的网。华子轻轻靠进军哥怀里,听见他的心跳声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稳健而有力。
我们回家吧。军哥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妈妈在等。
院里的公鸡突然打鸣,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华子透过泪眼望着窗外——十二年来的第一个清晨,天空蓝得像小时候画的水彩画。
6....水库会战....
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华子站在水库工地的土坡上,望着下面蚂蚁般忙碌的人群。作为女子突击队队长,她肩上的红袖章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华子!军哥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军大衣上沾满泥点,你们队今天的土方量...
超额完成。华子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倔强,比男队多拉了三车。
军哥突然扳过她的肩膀:手怎么了
华子下意识把手藏到背后。连续十小时的推车,让她的虎口裂开几道血口子,缠着的布条已经渗出血迹。
没事。她抽回手,你找我有事
军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敷上,好得快。
华子揭开油纸,是团褐色的药膏,散发着熟悉的松木香。小时候她摔伤膝盖,军哥也是这样,偷偷从家里药箱挖出药膏给她。
你...
记得。军哥替她系紧围巾,手指碰到她冰凉的耳垂,你所有的事,我都记得。
远处传来集合哨声。华子转身要走,却被军哥拉住。他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掏出副毛线手套,小心翼翼地套在她伤痕累累的手上。
我托刘老师捎的。军哥低头整理她指缝间的褶皱,别...别嫌弃针脚丑...
华子看着手套上歪歪扭扭的针脚,突然笑了:你织的
军哥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跟王婆婆学的...他声音越来越小,熬了三个晚上...
华子把手套贴到脸上,毛线粗糙的触感带着军哥的体温。她突然想起十二年前,军哥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把唯一的棉手套给了她。
傻子。她声音发哽,手不冷啊
军哥把手插进军大衣口袋,笑得像个孩子:你暖和就行。
暴雨来得毫无预兆。华子顶着斗笠在工地上奔跑,雨水顺着蓑衣灌进领口,冻得她牙齿打颤。
快撤!边坡要塌!安全员的锣声刺破雨幕。
华子数着突击队的人头,突然发现少了两个姑娘。有人喊:刘卫东那组还在西面!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远处摇摇欲坠的土坡。华子抄起铁锹就往那边冲,却被军哥拦住:太危险!我去!
我是队长!华子甩开他的手,突击队的姑娘,一个都不能少!
军哥的瞳孔在雨夜里黑得惊人:陈素华!他很少叫她的全名,你要是...
华子突然踮脚,用冰凉的嘴唇碰了碰他的下巴:等我回来。
她冲进雨幕,听见军哥在身后喊:我等你!就像这十二年一样等!
塌方比预想的来得快。华子刚把最后一个姑娘推出危险区,就感觉脚下一空。世界天旋地转,泥浆灌进她的鼻子、嘴巴...
华子——!
恍惚中,她听见军哥撕心裂肺的喊声,就像十二年前在洪水里那样。
高烧中的真心
...体温39度8...
...肺部感染...
破碎的话语飘进华子耳中。她感觉自己躺在火炉上,每呼吸一次都像吞了块炭。
军...哥...她艰难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军哥胡子拉碴的脸凑过来,眼睛红得像熬了三天三夜。他手里攥着块湿毛巾,正轻轻擦拭她滚烫的额头。
我在。军哥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一直都在。
华子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却发现胳膊沉得像灌了铅。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全身裹满绷带,活像个木乃伊。
姑娘们...
都平安。军哥把温水递到她唇边,你救了她们...救了刘卫东那混蛋...
水滋润了干裂的嘴唇,华子突然想起什么:你说...等我回来...要告诉我什么
军哥的手抖了一下,水洒在绷带上。他放下碗,从贴身口袋掏出个东西——是那枚子弹壳口琴,已经被摩挲得发亮。
想听个秘密吗他轻声说,那年做这个口琴...我偷偷在里面刻了字...
华子眨了眨眼。十二年来,她从未发现口琴里有字。
军哥把口琴举到煤油灯下,转动某个角度。黄铜内壁上,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在灯光下闪烁:
娶你。
华子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五岁的军哥,用稚嫩的手刻下的承诺,穿越十二年的风雪,终于在这个雨夜抵达。
现在...还算数吗军哥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花。
华子想说话,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军哥慌忙扶起她,手掌轻拍她后背的力道,温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别急...他用袖子擦去她额头的冷汗,等你好了再说...
华子抓住他的手腕,红头绳已经湿透了:军哥...
嗯
我救人的时候...她气若游丝,满脑子都是...不能让你再等...
军哥的眼泪砸在她脸上,和她自己的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华子退烧那天,阳光特别好。她靠在床头,看军哥笨手笨脚地纳鞋底。针脚歪七扭八,线头打了死结,急得他满头大汗。
放弃吧。华子忍不住笑,你这手艺...
必须学会。军哥咬断线头,神情认真,王婆婆说...新娘子得穿千层底...
华子的脸一下子烧起来:谁...谁答应嫁你了
军哥突然单膝跪在床前,举起那双惨不忍睹的布鞋:陈素华同志,愿意...
停!华子捂住他的嘴,哪有人用破鞋求婚的!
军哥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两泓蜂蜜,盛满了十二年的等待:那...用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蓝发卡——正是华子五岁那年弄丢的那个。
你...华子声音发抖,一直留着
就像留着你一样。军哥轻轻把发卡别在她鬓角,从五岁...到永远。
窗外,雪后初晴的天空蓝得纯粹。华子望着这个为她守候十二年的男孩,突然明白:有些承诺,不需要华丽的誓言,就像千层底布鞋,一针一线都是最朴实的告白。
7....千层底布鞋..
煤油灯在土墙上投下两个晃动的影子。华子咬着铅笔头,盯着数学题皱眉,突然听见院门吱呀一响。
回来了她头也不抬地问。
军哥带着一身寒气进屋,手里攥着张红纸。他没像往常一样立刻凑过来看她的作业,而是沉默地站在门口,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
怎么了华子搁下笔。
军哥把红纸递过来,上面印着工农兵大学推荐表几个大字。华子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恭喜。她强作轻松地说,什么时候走
军哥把推荐表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她面前:填你的名字。
什么华子猛地站起来,凳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我让给刘老师了。军哥的声音很平静,他更需要...
陈建军!华子气得浑身发抖,你疯了这是你回城的机会!
军哥突然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回城他慢慢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晒黑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我早把这儿当家了。
华子抓起推荐表往他怀里塞:你必须去!你爸妈...
他们支持我。军哥按住她的手,妈妈说...比起儿子,她更想要个儿媳妇。
华子的手僵在半空。煤油灯噼啪作响,映得军哥的眼睛格外明亮。
再说...军哥突然凑近,呼吸拂过她耳畔,某人答应过我,考上大学就...
谁答应了!华子红着脸推开他,却不小心碰翻了墨水瓶。黑色的墨汁在推荐表上洇开,像朵丑陋的花。
两人同时伸手去救,指尖在纸上相碰。华子突然发现军哥的手上全是细小的伤口——那是熬夜编柳条筐卖钱给她买复习资料留下的。
傻子...她哽咽着捧起他的手,你明明可以...
军哥抽回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给,县城新到的复习资料。
华子揭开油纸,是本崭新的《数学习题集》,扉页上用工整的字迹写着:给最聪明的姑娘——你的军哥。
夜校里的华字
夜校的土墙上贴着识字表,军哥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吱呀作响。华子坐在最后一排,看着他把华字写得特别大,比其他字足足大出一圈。
陈老师偏心!村里的姑娘们起哄,为啥就华字写得这么俊
军哥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这个字...结构特殊...
骗人!铁柱的妹妹站起来,上周你写玉字也这么大!
满屋子哄笑。华子把脸埋在课本后,却藏不住发烫的耳朵。她知道玉是陈玉梅的玉——军哥妈妈的名字。
下课铃响,人群散去。华子磨蹭到最后,假装整理书包。军哥擦完黑板,突然从讲台底下变出个烤红薯。
趁热吃。他掰开红薯,香甜的热气在寒冷的教室里氤氲,王婆婆让我捎给你的。
华子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看着军哥收拾教案的背影,突然问:为什么不去上大学
军哥的动作顿了一下:不是说过了吗
我要听真话。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军哥转过身,脸上带着华子从未见过的认真。
十二年前...他声音很轻,我看着洪水把你卷走,却什么都做不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黑板边缘,那种无力感...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华子的喉咙发紧。她想起水库塌方那天,军哥在雨中撕心裂肺的呼喊。
现在...军哥走到她面前,轻轻拂去她嘴角的红薯渣,我能为你做的,就是让你飞得更高。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课本上。华子低头看见自己正在写的作文题目:《我的理想》。在当一名工程师下面,她不小心写了好几行军哥。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鞭炮声远远传来。华子盘腿坐在炕上,就着油灯纳鞋底。王婆子教她的千层底已经缝到第八层,针脚越来越密。
丫头,歇会儿吧。王婆子递过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手都扎出血了。
华子摇摇头,继续穿针引线:就快好了...
给军哥的王婆子突然问。
华子的针扎偏了,刺在拇指上。她含住渗血的手指,含混地嗯了一声。
傻孩子...王婆子拿过鞋底,指着某个隐蔽的角落,在这儿绣个记号。
华子凑近看,发现王婆子在鞋底夹层绣了两朵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我嫁你张叔那年...老人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也绣了这个。她粗糙的手指抚过花瓣,这么多年...鞋穿破了,花还在...
华子的眼眶热了起来。她接过鞋底,在另一角绣下个歪歪扭扭的华字。
丑死了...她懊恼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王婆子却笑了:挺好,那孩子准喜欢。
门帘突然被掀开,军哥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怀里抱着摞书:华子!好消息!高考...
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落在华子手里的鞋底上。华子慌忙把鞋底藏到身后,却不小心被针扎了手。
嘶...
军哥一个箭步冲过来,不由分说抓住她的手指含进嘴里。温热的触感让华子浑身僵住,血液全部涌向被含住的指尖。
你...军哥松开她的手指,声音沙哑,在做鞋
华子别过脸:做大了...才给你的...
军哥突然单膝跪在炕沿,吓得王婆子赶紧躲了出去。他捧起华子的手,轻轻吻过每个针眼:我舍不得穿。
必须穿!华子红着脸抽回手,费了我半个月...
军哥突然从书包里掏出双毛线手套,和华子之前那副一模一样,只是针脚整齐多了。
我练了好久...他不好意思地挠头,还是没王婆婆做的好...
华子接过手套,发现掌心位置绣着个小小的军字,和她鞋底的华字一样歪歪扭扭。
傻子...她低头藏住眼泪,俩傻子...
夜深了,华子送军哥到院门口。雪地上两串脚印一深一浅,并排延伸到柴垛旁。
给。军哥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新年礼物。
华子揭开油纸,是支崭新的钢笔。金属笔身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笔帽上刻着小小的五角星。
这...太贵重了!华子慌忙推拒,你哪来的钱...
买了支。军哥轻描淡写地说,却掩饰不住眼中的不舍——那是他父亲给他的成年礼。
华子把钢笔塞回他口袋:退回去。
不退。军哥固执地又掏出来,你考上大学要用...
陈建军!华子急了,我不需要...
我需要!军哥突然提高嗓门,呼出的白气在寒夜里格外清晰,我需要你考上大学!需要你实现梦想!需要你...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需要你快乐...
雪花落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朦胧的帘子。华子望着军哥通红的眼圈,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怕我后悔她轻声问,怕我将来怪你...耽误了我
军哥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华子把钢笔别在衣领上,然后从兜里掏出个布包:巧了,我也有礼物。
布包里是把小刀,刀柄用红绳缠得密密实实。军哥接过小刀,在月光下认出这是华子最珍视的猎刀——张大山送她的十四岁生日礼物。
这...
带着它。华子把他的手连同小刀一起握住,就想带着我。
军哥的手在发抖。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突然说:华子,我...
我知道。华子飞快地打断他,等高考后再说。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两人的肩膀。他们静静站在雪地里,听着彼此的心跳,谁都不舍得先离开。
回去吧。军哥最终叹了口气,替她拂去发间的雪花,明天还要复习。
华子点点头,却在转身时被拽住手腕。军哥飞快地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轻得像片雪花。
等高考结束...他在她耳边说,我有很重要的话告诉你。
华子望着军哥远去的背影,摸了摸额头上残留的温度,轻声回答:我也是。
8....恢复高考....
1977年10月的一个清晨,华子正在河边洗衣服。冰凉的河水刺得她手指发红,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
华子!华子!
军哥的喊声由远及近,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激动。华子回头,看见他举着张报纸,跌跌撞撞地跑下河滩,几次差点摔倒。
慢点!她扔下棒槌站起来,怎么了
军哥气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额头上的汗珠在朝阳下闪闪发光。他张了张嘴,却突然哽咽,只能把报纸塞进她手里。
《人民日报》头版赫然印着《关于恢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的通知》。华子的手开始发抖,报纸在晨风中哗啦作响。
可以...考大学了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军哥用力点头,眼眶通红:不是推荐,是考试!凭分数!他抓住她湿漉漉的手,华子,你能上大学了!真正的大学!
华子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她的粗糙皲裂,他的布满茧子。十二年光阴在这双手上刻下太多痕迹,却从未磨灭那个关于大学的梦。
我...她突然胆怯了,我只读到小学...
我教你!军哥急切地说,还有三个月,来得及!
河面上晨雾散去,阳光突然变得刺眼。华子低头看着报纸上年龄放宽至30岁那行字,眼泪砸在铅字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阴影。
军哥...她抬起泪眼,我们一起考。
军哥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松开她的手,慢慢卷起左裤腿——一道狰狞的伤疤从膝盖蜿蜒到脚踝,是水库塌方那晚留下的。
我跑不了步了...他轻声说,体检过不了关...
华子跪在河滩上,颤抖的手指抚过那道疤。她记得那晚军哥是怎么拖着这条腿,在暴雨中挖开塌方的泥土救出她的。
那...我也不考了。她固执地说。
陈素华!军哥突然连名带姓地吼她,你忘了我们为什么坚持到现在吗
河对岸的鸟群被惊飞,扑棱棱的声音盖不住军哥急促的呼吸。华子从未见他这样生气过,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火焰。
你答应过我...军哥的声音突然软下来,要当工程师...
华子别过脸,泪水在晨光中晶莹剔透:可我们说好一起...
我们会的。军哥捧起她的脸,拇指擦去她的泪水,我就在你考上的城市,找份工作,等你毕业。
河水流淌,带走一片落叶。华子望着军哥坚定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长大。
煤油灯在土墙上投下两个埋头苦读的身影。华子咬着铅笔头,盯着数学题皱眉,额头上的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这个公式...她苦恼地抓抓头发。
军哥放下自己的书本,凑过来看:这里,要用余弦定理...他的手指在草稿纸上画出流畅的线条,带着淡淡的墨水香。
华子偷偷抬眼,看见军哥专注的侧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下巴上冒出淡青的胡茬。这个曾经在她记忆里模糊的男孩,如今已经长成坚毅的男人。
懂了吗军哥突然转头,撞上她的视线。
华子慌忙低头:嗯...就是...
就是没听懂。军哥笑着揉乱她的头发,我再讲一遍。
窗外传来王婆子的咳嗽声。已经凌晨两点了,两位老人却从没催促他们休息。华子知道,此刻张大山一定在堂屋默默磨着猎刀,而王婆子在厨房热着夜宵。
军哥...华子突然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考不上...
那我娶个文盲媳妇儿呗!军哥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反正某人说过要当军嫂...
华子抓起橡皮砸他:谁要嫁你!
橡皮弹到煤油灯上,火苗剧烈摇晃。两人同时伸手去扶,指尖在玻璃罩上相碰。灯光映着军哥温柔的眉眼,华子突然忘了呼吸。
华子...军哥轻声唤她,看着我。
她抬起头,看见军哥眼里盛满星光。
你一定能考上。他声音坚定,因为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勇敢的姑娘。
华子的眼眶热了起来。十二年前那个雪夜,当她因为解不出算术题哭鼻子时,军哥也是这样说的。
那...如果我考上了呢她小声问。
军哥的笑容在灯光下格外温柔:我等你毕业。
等多久
等到你愿意嫁给我为止。军哥拿起铅笔,在她笔记本扉页写下1977年10月21日,从今天开始算。
华子把笔记本抢过来,在日期下面工工整整地写上:陈素华答应陈建军,等大学毕业就结婚。然后迅速合上本子,脸红得像熟透的山楂。
军哥呆住了,嘴唇微微发抖:华子...你知道这意味着...
我知道。华子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十二年都等了,不差这四年。
煤油灯噼啪作响,墙上的影子渐渐靠近,最终融为一体。
高考前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席卷山村。华子坐在炕上复习,冻得直搓手。
穿上这个。军哥抱着件棉袄进来,明天考场冷。
华子接过棉袄,认出是军哥最厚实的那件,只是改小了许多。她刚想推辞,军哥已经不由分说地帮她套上。
合身吗他紧张地问,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肩膀。
华子点点头。棉袄带着军哥的气息和体温,像被他紧紧拥抱一样温暖。她把手伸进内兜,突然摸到一些凹凸不平的痕迹。
这是...
军哥急忙按住她的手:明天再看。
华子固执地掏出来——棉袄内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和重点,每一笔都工整清晰。在心脏位置,还画了颗小小的五角星,旁边写着华子必胜。
你...什么时候...她的声音发抖。
晚上你睡着后。军哥轻描淡写地说,却藏不住手上被针扎出的红点,这样你考试时就能...
华子突然抓住他的手,翻过来——掌心布满细小的伤口,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泛着红。
傻子!她哽咽着骂,这么多针眼...
军哥抽回手,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值得。
屋外北风呼啸,吹得窗棂哗啦作响。华子把脸埋进棉袄领口,闻着上面阳光和军哥的味道,眼泪无声地浸湿了内衬。
别哭...军哥手足无措地哄她,明天眼睛该肿了...
华子抬起头,透过泪光看见军哥心疼的表情。她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我一定会考上...一定...
军哥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温柔地环住她:我知道。他的下巴轻轻蹭过她的发顶,我的华子从不食言。
...
送考...
高考当天,天空飘着细雪。华子穿着那件写满笔记的棉袄,站在村口等拖拉机。
再检查一遍准考证。军哥第一千次叮嘱,铅笔削好了吗橡皮...
都带齐了。华子拍拍书包,突然发现军哥手腕空荡荡的,你的表呢
军哥下意识摸了摸左腕:忘戴了。
华子太了解他了——那块从不离身的上海表,是他父亲送给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她刚想追问,拖拉机突突的声音由远及近。
去吧。军哥把她的围巾又紧了紧,好好考。
华子突然抓住他的衣袖:你不陪我
我得去趟县城...军哥避开她的目光,有点事...
拖拉机司机按响喇叭。华子不得不松开手,却在转身时被军哥一把拉回怀里。
记住,他在她耳边低语,无论考得怎样,我都在家等你。
家这个字让华子的心揪了一下。她重重点头,爬上拖拉机后斗。随着引擎轰鸣,军哥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雪地里一个模糊的黑点。
直到拖拉机拐过山弯,华子才从棉袄内兜摸出个硬物——军哥的上海表,表带里还夹着张小纸条:
时间会证明,我爱你多久。
华子把表贴在耳边,听着清脆的滴答声与自己的心跳重合。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远山和来时的路,却盖不住胸口那股滚烫的热流。
9...考场棉袄...
考场的玻璃窗上结满冰花,华子搓了搓冻僵的手指,在试卷上写下最后一个句号。她轻轻舒了口气,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棉袄袖口露出的一行小字上——三角函数公式。
监考老师踱步经过,华子下意识捂住内衬上的笔记,却见老师和蔼地笑了笑:冷吧今年考场没供暖。
华子点点头,把手缩回袖子里。这件棉袄已经陪伴她度过三天的考试,内衬上的字迹有些已经被她的汗水晕开,但军哥工整的笔触依然清晰可辨。
还有十分钟。老师敲敲黑板。
华子检查着试卷,突然在作文稿纸背面发现一行铅笔小字:别紧张,我就在外面等你。——军哥
她的眼眶瞬间热了起来。这三天每场考试前,她都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军哥的留言——铅笔盒夹层、橡皮背面、甚至准考证的角落。就像一场精心设计的寻宝游戏,而奖品是继续前进的勇气。
交卷铃响起,华子随着人群走出考场。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她裹紧棉袄,在熙攘的校门口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华子!这里!
军哥站在校门外的老槐树下,肩上落满雪花,手里捧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杯。他走路的姿势还有些不自然,但笑容比阳光还耀眼。
红糖姜茶。他把杯子塞进她手里,趁热喝。
华子抿了一口,甜辣的味道从喉咙暖到胃里。她突然注意到军哥左手腕上的表不见了,只留下一圈苍白的印子。
你的表...
当了。军哥轻描淡写地说,给刘老师凑去省城的路费。
华子握杯子的手猛地收紧。她知道那块表对军哥意味着什么——是他父亲留给他唯一的礼物。
你...她声音发抖,为什么要...
军哥笑着拂去她发间的雪花:因为他要去省城找你啊。
华子没听懂,直到军哥从怀里掏出一张车票——省城大学的往返票,日期是明年三月。
提前买的。军哥的耳朵冻得通红,等你开学送我。
华子的眼泪砸在车票上,晕开了墨迹。她突然明白,这个傻子早就确信她能考上,甚至准备好了见证她梦想成真的车票。
万一...我没考上呢她哽咽着问。
军哥从兜里掏出另一张车票,日期是同一天,目的地是更远的南方:那就陪你找工作。他轻轻擦去她的泪水,我说过的,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放榜前的日子像凝固的蜂蜜,缓慢而粘稠。华子每天都会去村口等邮递员,而军哥总是找各种理由陪她。
今天该来了。华子踮脚张望,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消散。
军哥蹲在路边削木棍,闻言抬头:才八点,老张至少九点才到。他手中的小刀灵巧地转动,木屑纷纷落下。
华子盯着那把刀——是她送给军哥的猎刀,现在刀柄上缠着的红绳已经磨得发白。她突然想起什么,从领口掏出子弹壳口琴:吹个曲子吧。
军哥接过口琴,吹起《东方红》。阳光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小的阴影。华子恍惚间想起五岁那年,他们也是这样坐在机械厂家属院的台阶上,分享这枚小小的口琴。
曲子戛然而止。军哥皱起眉头,把口琴对着光看了看:有个音不准了...
够好了。华子拿回口琴,十二年都没坏。
邮递员的铃声由远及近。华子腾地站起来,却因为蹲太久眼前发黑。军哥一把扶住她,手掌温暖而有力。
慢慢来。他轻声说,该来的总会来。
老张的自行车停在他们面前,邮包里却没有录取通知书。华子的肩膀垮了下来,军哥的手悄悄握住了她的。
明天再来。他捏捏她的手指,走,去河边走走。
河水已经结冰,在阳光下像块巨大的水晶。华子捡起石子砸向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军哥...她突然问,如果...我真的没考上...
那就明年再考。军哥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继续教你。
华子转身看他:那要是...永远考不上呢
军哥笑了,眼角的纹路在阳光下格外清晰:那我就养你一辈子。他半开玩笑地说,反正我媳妇儿我养得起。
谁是你媳妇儿!华子红着脸推他,却被军哥一把拉进怀里。
陈素华同志。他难得严肃,你答应过的,大学毕业就...
邮递员的铃声突然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话。两人同时回头,看见老张拼命朝他们挥手,手里举着个牛皮纸信封。
来了!录取通知书!喜报来了。华子颤抖着拆开信封,省城大学的校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又看,生怕是幻觉。
我...我考上了
你考上了!军哥一把抱起她转圈,完全忘了自己的腿伤。两人一起跌在雪地里,他却笑得像个孩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华子趴在军哥胸口,听着他急促的心跳,突然泪如雨下。十二年的风雪、洪流、汗水与泪水,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军哥...她哽咽着说,我们...真的做到了...
军哥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安抚小时候做噩梦的她:是你做到了,华子。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从来都是最棒的。
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是村里人闻讯赶来。张大山和王婆子跑在最前面,两位老人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丫头!王婆子一把抱住华子,眼泪打湿了她的衣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张大山站在一旁,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抹眼睛。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十二张泛黄的车票——每年春天,他都会去洪水下游寻找华子的亲人。
该...该送你回家了...老猎人的声音沙哑得不成调。
华子扑进养父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火药味和汗味:这就是家。她哭得说不出话,你们就是...我的家人...
军哥悄悄退到人群外,看着被乡亲们簇拥的华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那里曾经有块珍贵的手表,现在却换来了更珍贵的未来。
开学报到那天,省城大学门口人头攒动。华子穿着王婆子新做的碎花袄,紧张地攥着行李袋。军哥坚持要送她到校门口,却神秘兮兮地说有事要办,让她先去报到。
新生报到处在那边。志愿者热情地指路。
华子道谢后往前走,突然听见一阵骚动。人群自动分开,露出一条铺着红毯的小路。路的尽头,一道醒目的横幅高高挂起:
欢迎77级新生陈素华——你的娃娃亲对象!
华子呆在原地,血液轰地冲上耳朵。军哥穿着崭新的白衬衫站在横幅下,胸前别着朵大红花,笑得像个新郎官。
陈建军!她羞愤交加,冲过去就要打他,你干什么!
军哥灵活地躲开,从背后变出一束野花:惊喜吗
惊吓还差不多!华子气得跺脚,却藏不住嘴角的笑意,丢死人了...
围观的同学开始起哄,有人大喊亲一个。军哥趁机牵起华子的手,在她耳边低语:这下全校都知道你名花有主了。
华子红着脸瞪他,却在看到军哥眼中的忐忑时心软了。这个为她放弃一切的男人,正用最笨拙的方式宣示他的爱。
傻子...她小声骂,却紧紧回握他的手,一辈子的傻子...
军哥的笑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你的傻子。
远处,教学楼的钟声敲响,惊起一群白鸽。华子望着这个守护了她半生的男孩,突然明白:有些缘分,从五岁那年的雪夜就开始了,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翻开新的篇章。
10...棉袄里的春天...
1978年的初春,省城大学校园里的玉兰刚刚冒出花苞。华子抱着书本走在林荫道上,突然听见有人喊她。
华子!电话!舍管阿姨探出窗口,说是你妈妈!
华子的书本哗啦掉在地上。她飞奔到传达室,颤抖的手几乎拿不稳听筒。
喂
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呼吸声,然后是声哽咽的华子。就这一声,跨越十二年的光阴,瞬间击穿了她的心脏。
妈......她滑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妈......
孩子......文秀兰的声音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妈妈......对不起你......
华子摇头,尽管对方看不见:不......不是您的错......
军哥给我们写信了......文秀兰似乎在极力控制情绪,我和你爸......明天就到省城......
挂断电话后,华子在传达室门口的长椅上呆坐了很久。玉兰树的花苞在微风中轻颤,像无数等待绽放的希望。
一双熟悉的手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带着淡淡的墨水香。
猜猜我是谁军哥故意压低声音。
华子转身扑进他怀里,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前襟。军哥轻轻拍着她的背,什么都没问。
他们要来了......华子抽噎着说,明天......
军哥的下巴蹭过她的发顶:我知道。他松开她,从包里取出个布包,给,穿上这个见他们。
华子展开布包,是件崭新的红色毛衣,针脚细密整齐,领口还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
你织的她不敢相信地抬头。
军哥的耳尖红了:跟王婆婆学的......熬了半个月呢。他帮她捋顺头发,我妈......最喜欢红色。
省城火车站人流如织。华子站在月台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衣下摆。军哥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像是给她力量。
是那趟车。军哥突然指向远处进站的列车。
华子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口。当列车停稳,乘客如潮水般涌出时,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藏蓝色外套的女人——文秀兰比照片上瘦了许多,两鬓已经斑白,但那双弯月般的眼睛和华子一模一样。
妈......
声音卡在喉咙里。华子站在原地,突然失去了所有勇气。十二年的分离,三千多个日夜的思念,此刻全部堵在胸口,化作滚烫的泪水。
文秀兰也看见了她。手中的行李砰然落地,她踉跄着向前几步,又突然停住,仿佛害怕这是场梦境。
华子......是我的华子吗
这一声呼唤击碎了所有隔阂。华子飞奔过去,扑进母亲张开的怀抱。文秀兰的怀抱比记忆中瘦小,却依然温暖,带着熟悉的雪花膏香气。
妈......华子哭得像个五岁的孩子,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文秀兰颤抖的手抚过她的脸庞、头发、肩膀,像是在确认这是真实的:长高了......她泪如雨下,也瘦了......
站台的喧嚣渐渐远去,世界只剩下这对相拥的母女。直到一个低沉的男声打破了这个时刻:
报告......
华子抬头,看见个高大消瘦的男人站在几步之外,风尘仆仆的铁路制服上别着陈建国的名牌。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技术员,如今眼角已布满皱纹,手里紧紧攥着顶褪色的工人帽。
爸......
陈建国的嘴唇剧烈颤抖着。他突然挺直腰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爸爸......爸爸找到你了......
最后几个字破碎在哽咽里。华子扑进父亲怀里,被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包围。陈建国宽厚的肩膀抖动着,泪水打湿了女儿的头发。
对不起......他一遍遍重复,爸爸没拉住你......
军哥悄悄退到一旁,把空间留给这家人。他望着相拥而泣的三个人,轻轻摸了摸左腕上的红头绳——褪色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却依然坚韧如初。
招待所的房间里,文秀兰从行李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个相框。
你看......她声音轻柔,每年你生日,我们都会拍一张......
华子接过相框,里面是十二张小照片拼成的全家福。第一张是1973年春节拍的,只有父母和军哥;往后的每一年,照片里都留出一个空位,放着华子五岁那年穿的小红袄。
我一直相信......文秀兰的手指轻抚过相框,你会回来......
陈建国从军大衣内袋掏出个铁皮盒子:这个......一直带着......
盒子里是华子小时候的宝贝:褪色的蓝发卡、半截彩色铅笔、还有张折得小小的糖纸。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我爱爸爸妈妈。
记得吗陈建国声音沙哑,你上幼儿园第一天写的......
华子再也忍不住,跪在父母面前泣不成声。十二年,四千多个日夜,她的父母就这样带着她留下的碎片,走遍了每一条可能的河流,每一个可能的村庄。
军哥悄悄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热茶。文秀兰看见他,眼泪又涌了出来:军哥......谢谢你......
阿姨......军哥放下茶杯,有些无措,这是我应该做的......
还叫阿姨文秀兰破涕为笑,从包里取出个红布包,给,改口费。
军哥打开红布,里面是枚闪亮的军功章——陈建国当年在部队得的。
这太贵重了......军哥连忙推辞。
陈建国按住他的手:收下吧。他看向女儿,眼中满是骄傲,我闺女眼光好......
华子红着脸瞪父亲,却被母亲拉住了手。文秀兰从腕上褪下只玉镯,轻轻套在华子手上:
这是你外婆给的......她声音哽咽,我留了十二年......
玉镯温润如水,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华子突然想起张大山和王婆子——她的另一位父母。
爸,妈......她鼓起勇气,有两个人......你们必须见见......
张家屯的春天来得比省城晚些。当吉普车驶入村口时,路边的野花才刚刚冒头。
张大山和王婆子早已等在院门口。两位老人穿着最体面的衣裳,紧张得像个等待检阅的新兵。当文秀兰和陈建国下车时,四人相对而立,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终是王婆子先动了。她颤巍巍地上前,突然向文秀兰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我们早该......
文秀兰一把扶住老人,眼泪夺眶而出:别这么说......她紧紧握住王婆子粗糙的手,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孩子......
张大山和陈建国对视一眼,两个沉默的男人同时伸出手,紧紧相握。不需要言语,十二年的寻找与十二年的守护,在这一刻达成了和解。
晚饭是在张家院子里吃的。两张方桌拼在一起,摆满了各家各户送来的拿手菜。华子坐在父母中间,左边是生养她的血亲,右边是救她性命的恩人,恍如梦境。
丫头......张大山突然站起来,举起酒杯,有件事......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老猎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郑重地交给陈建国:
这是华子这些年的......户口本。他声音粗粝,现在......物归原主。
陈建国接过布包,却没有打开:老哥......他声音哽咽,孩子永远是你们的闺女......
王婆子抹着眼泪站起来:还有个事......她看向军哥,你答应我的......
军哥红着脸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个红绒布盒子。他在华子面前单膝跪地,打开盒子——里面是枚用子弹壳重新打磨的戒指。
华子......他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抖,虽然娃娃亲不算数了......
华子又哭又笑地伸出手:傻子......谁要嫁给你......
你答应的。军哥认真地说,考上大学就......
在众人的笑声和掌声中,华子让军哥为她戴上戒指。子弹壳在夕阳下闪着温暖的光,就像十二年前那个雪夜,两个孩子交换的承诺。
不过要等我毕业。华子突然宣布,等我当上工程师,军哥军校毕业......
保证完成任务!军哥立正敬礼,逗得所有人开怀大笑。
文秀兰看着女儿坚毅的侧脸,恍惚间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她悄悄握住陈建国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他们的孩子,终于在这片历经风雪的土地上,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
临行前夜,华子在张家院子里生了堆篝火。两位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筷,两位父亲在屋檐下抽烟聊天。军哥坐在她身边,轻轻拨弄着火堆。
想什么呢他问。
华子望着跳动的火焰,突然从领口掏出那枚子弹壳口琴:给你。
军哥惊讶地看着她:这不是你的宝贝吗
现在它是你的了。华子把口琴放在他手心,就像我是你的一样。
军哥低头亲吻她的额头,火光为两人的轮廓镀上金边。远处传来父母们的谈笑声,夜风裹挟着初春的花香轻轻拂过。
在这个普通的春夜里,曾经被风雪吹散的童年约定,终于落地生根,开出了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