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是新新 本章:第一章

    阿新十五岁那年的祭祀夜,父亲将捕兽夹扎进她的腿拖上祭台。山牲口而已。村民将惨叫的她活埋进狐仙庙旧址的洞穴。十年后狐群突然复仇,村民接连被掏空内脏倒挂村口。猎人们反杀时却发现:狐狸啃咬的尸堆下坐着冷笑的阿新。她脚腕的捕兽夹早已锈成铁环,上面挂满残肢。当年你们不该救我的,她摸着父亲的头颅微笑,祭祀本该如此。

    山雨把土地浸透了,空气里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又湿又冷。阿新弓着腰,小心翼翼绕过前院晾着的几张湿漉漉的兽皮,那皮毛油亮却散发着死气。后院紧靠着山脚,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父亲那把厚重铁锹的木柄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父亲背对着她,只穿着汗褂子,肩胛骨像两张粗糙的磨刀石耸动着。那新挖的土坑边上,蜷着一团东西。

    是那只母狐。漂亮的火红色皮毛被泥水和不知名的暗色污迹粘成一绺一绺,一条后腿怪异地扭曲着,白森森的骨茬刺穿了皮肉暴露在雨里。巨大的捕兽夹的铁齿深深地陷在腿上,铁锈混着殷红的血,在积水坑里洇开刺目的颜色。

    阿新屏住呼吸。手心里那块刚偷偷掰下来的、还带着一点温热的窝头,似乎烫得惊人。母狐琥珀色的眼睛半阖着,虚弱得连胸腔的起伏都几乎看不见。风掠过湿透的树叶,沙沙的声响掩盖了她的脚步。她一点一点挪过去,心在腔子里擂鼓,压过了四周连绵不绝的雨声。蹲下身,尽量不去看那恐怖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把窝头送到母狐尖尖的鼻子前面。

    喏,吃吧……阿新的声音被雨泡得微不可闻,微微发着抖。

    窝头的热气钻进母狐湿润的鼻腔。那紧闭的眼睑下,眼球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一丝微弱的光亮从那琥珀色的缝隙里透出来,竟带着某种说不清的重量,沉沉地钉在阿新脸上。不是纯粹的兽性痛苦,也不是纯粹的哀求,那里头翻滚着的东西让阿新后颈一凉。

    雨声之外,另一个声音猛地插了进来。

    贱蹄子!破锣嗓子撕裂雨幕,炸雷一样劈在阿新头顶。

    阿新浑身剧震,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窝头啪嗒掉在泥水里。父亲高大粗壮的身影堵住了她唯一的退路,脸上阴云密布,雨珠顺着他扭曲的嘴角往下滚落。

    谁许你来的!那只布满厚茧和老茧、终日沾着兽血和泥土的大手像一把铁钳,猛地箍住了阿新的手腕。

    剧痛瞬间传来,阿新痛得闷哼一声,眼眶一下子红了,下意识往回缩:爹……它快死了……它就快……

    死了更好!父亲的咆哮盖过雨声,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在阿新的脸上,山牲口就是山牲口!骨头渣子都不该喂它!脏了下水(内脏)的东西,懂不懂啊!他掐着她手腕的手猛地向坑里的母狐方向狠狠一拽又一搡,力道大得几乎要把阿新瘦小的胳膊整个拧断。

    阿新一个趔趄扑倒在泥水里,冰冷的泥浆灌进嘴里、鼻腔里,土腥气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父亲看也没看坑里奄奄一息的母狐,眼睛死死剜着趴在泥地里的女儿,仿佛在看一只爬到他脚边碍眼的虫子:下贱胚子!跟你那跑了的山鬼娘一个德性!畜生都比你懂事!滚回去!再看你敢跑过来,老子腿给你打折!

    他用力啐了一口,转身走向檐下,留下阿新在冰冷的泥水里蜷缩发抖。

    冰冷泥水的包裹下,阿新挣扎着抬起头,透过沾满泥浆的凌乱刘海看向那个土坑。雨更大了,像一层灰色的幕布。雨水冲刷着那只母狐被铁夹撕裂的腿,混合着铁锈和血液的液体像蜿蜒的蚯蚓,顺着泥泞的坑壁往下爬。坑边的积水越来越暗,越来越红。

    就在这一片污浊、绝望和死寂中,那母狐却突然再次微微睁开了眼睛。湿漉漉的毛紧贴着它痛苦痉挛的脸颊,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阿新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虚弱,也不再是阿新之前捕捉到的那种奇异的深邃。此刻,里面是彻底凝固的东西,像冰层下幽深不化的寒潭,又像陈年污血凝结出的最浓稠的暗红。它牢牢地钉着阿新,仿佛不是在看一个刚刚试图给它一点怜悯的少女,而是在审视一个……罪人。一个欠下血债的罪人。

    那不是简单的兽类的注视。阿新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气息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她全身的血液。刚刚父亲打骂的疼痛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骨髓深处无法抑制的恐惧,让她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

    又过了几个月,祭祀日到了。空气里飘荡着劣质土烟的呛人味道,混杂着篝火烧灼的松木气息和一些村民身上散发的汗臭。村子中央那片专门辟出用来祭祀的空地上,火光跳跃着,映着男人女人们表情木然的脸,有种粗粝的诡异感。

    时辰到!村长那总是沙哑的嗓音在一片嗡嗡的低语和火星噼啪声中突兀地拔高。他干瘪瘦小的身体裹在一件略显宽大的土布褂子里,像个会说话的稻草人。

    几个壮汉应声而出。火光在他们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狰狞阴影。他们动作粗暴,带着一种长期对付野兽的熟练劲儿,将一个不住挣扎的小小身影从人群中拖了出来,粗麻绳早已将那瘦弱的四肢捆得结结实实。女孩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沉闷绝望的呜咽。惨白的小脸脏兮兮的,眼睛里盛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

    阿新认出来了,那是村尾张猎户的女儿小翠儿。去年还怯生生地跟在阿新身后去采过蘑菇的小女孩,此刻像只吓破胆的小鸡雏。

    父亲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平淡得如同在谈论今天的山货行情:养不住了。张瞎子打了一辈子猎,儿子早被熊瞎子舔没了脸,这丫头也是个跛的,药罐子熬干了家底,废了。献祭给山神,积份阴德,也好早投胎。他粗糙的手指不经意地捻了捻挂在裤腰上的那串用于计量猎物的竹筹子。

    没有人提出异议。空气里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柴火折断的脆响,和人群低低的嗡鸣,像一群聚集在腐肉上的苍蝇。

    阿新像一尊被钉子钉在原地的木头娃娃,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篝火的温度烤得她脸上发烫,可骨子里却冷得像浸在寒潭的冰水里。她看到小翠儿被粗暴地按在一个低矮的土台子上,那台子暗沉发亮,不知道浸透了多少年的陈年血迹。一只粗糙的大手,不知是哪一个男人的,猛地撕开了小翠儿肩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破褂子。

    随后,阿新听到了撕裂空气的声音,伴随着小翠儿骤然被拔高的、不似人声的痛嚎。声音凄厉得几乎要刺破耳膜。一只巨大的、磨得锃亮的、泛着寒光的铁制捕兽夹,被一个汉子高高扬起,狠狠地、干脆利落地扎进了小翠儿瘦弱大腿的根部!

    呜——!!!

    那被堵住的呜咽声瞬间拔高、撕裂,变成尖锐绝望到极致的惨叫。

    血腥味浓重得无法忽视,瞬间盖过了松枝燃烧的气息和呛人的土烟。那浓烈的红色在跳跃的火光下刺得阿新眼睛生痛。她的胃猛地一阵痉挛翻搅,喉咙口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气,差点当场呕吐出来。她感到自己手脚冰凉,身体的每一寸都在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刻骨铭心的恐惧和恶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不敢再看。视线模糊地垂下,却正好撞进几步外人群缝隙中,一双眼睛。

    是村长。那张干枯沟壑的老脸在篝火的阴影下扭曲着,那双浑浊得如同被浓痰糊住的黄眼珠子,此刻竟异常清晰地转向她。那目光浑浊,阴冷,像刚从沼泽底下捞上来的两块泥坯。它穿透人群,粘稠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深意,紧紧地、牢牢地黏在了阿新的脸上。

    阿新全身的寒毛再次炸立。上一次,在暴雨泥泞的土坑边,那濒死母狐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是燃烧着这种……凝固的、令人骨髓结冰的审判。村长那浑浊的瞳孔深处,也有同样的火焰在隐隐跳动。

    下一个!阿新!

    破锣嗓子再次响起,不再是村长的声音,是父亲的声音!冰冷、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捅进了阿新的耳膜。

    她像被冰水从头浇到脚,身体猛地绷紧僵硬,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了。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向火光边缘的父亲。

    父亲那张一贯木讷粗糙的脸,在跃动不安的光影下显得格外陌生。横贯额角的疤痕微微扭曲着,嘴角下垂,眼神没有任何情绪,像两口积满污水的枯井。他一步步朝着她走过来,那脚步很稳,每一步都沉沉地踏在湿冷的泥地上,也踏在阿新摇摇欲坠的心口上。

    爹……

    阿新喉咙干得发紧,只能挤出一点破碎的气音,尾音颤得不成样子,爹,我……我是阿新啊……爹

    父亲沉默着,像一座活动着的、面无表情的石雕。他伸出手,不是平时擦汗或者递水碗的动作,那只布满老茧和猎杀留下的细小伤痕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粗粝力量,牢牢地、一把抓住了阿新细瘦的手腕,那被小翠儿嘶哑哭叫声笼罩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父亲手指收紧时传来的骨节摩擦的微响。

    阿新全身的骨头缝里都渗出了寒意。反抗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那巨大的恐惧彻底碾碎。像被拖一条离水待毙的鱼,脚下一深一浅,跌跌撞撞地被父亲巨大的力量拽着向前走。人群在前面分开一条窄缝,一张张熟悉而麻木的脸孔飞快掠过——隔壁的王婶,总给人看跌打损伤的李伯,常给她野果子的赵家大哥……他们的眼神都躲闪着,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或麻木,像在避开什么不洁的东西。

    那沾着新鲜热血、还在微微反光的土台子越来越近。那浓得让人窒息的铁锈和血肉混合的气味钻入鼻腔,阿新胃里那阵强烈的痉挛再次涌上,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嗤!父亲发出一声极短促的、像是野兽喉咙里冒出的嗤笑,更像是对她干呕的轻蔑嘲弄。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无法抵御的巨大力量狠狠砸在她的膝盖窝后面!剧痛让她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土上,膝盖骨像是撞在了碎砾石上。来不及喊痛,一股更凶悍、更冰冷的力量猛地钳住了她后颈的头发!猛力向下掼去!

    咚!

    额头结结实实砸在那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土台上。眼前瞬间炸开一片漆黑的金星,剧痛伴随着强烈的晕眩感袭来。湿冷、粘腻、散发着浓烈血腥气和土腥味的泥浆糊满了她的脸颊、额头,甚至钻进了鼻孔和紧咬的牙关里。

    呃……

    她闷哼一声,嘴里瞬间充满了泥土和血的咸腥味。

    那沾满泥土和模糊血迹的捕兽夹,那刚刚才从小翠儿血肉模糊的大腿上卸下来的刑具,就扔在离她触手可及的地方,铁齿尖利,闪着残酷的冷光。

    父亲的手离开了她的头发和后颈,像铁箍一般移到了她的左腿脚踝上方一点,冰冷的手指刺骨。他粗糙的大手像生铁般箍紧了她纤细的脚腕,然后猛地一抽、一拉,将她的整条左腿强行向上屈起!

    阿新徒劳地蹬动唯一还能自由活动的右腿,身体像被钉在案板上的活物般剧烈扭动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气声,眼泪、鼻涕和泥土血水混糊了一脸。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一圈一圈死死缠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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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爹!

    被泥土堵塞的喉咙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头顶传来父亲冰冷的、不带一丝波动的声音,低沉清晰,足以穿透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山牲口而已。嚎什么,省点力气上路!

    话音未落。

    一种无法形容的冰冷、尖锐的恐怖异物感,混合着碾碎骨肉组织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毫无怜悯地贯穿了她纤细的左腿根部!

    啊——————!!!!!

    那声音凄厉、绝望、撕裂夜空,穿透了所有沉闷的雨声和压抑的低语,在死寂的山谷上空回荡不绝。

    阿新的视线被剧痛和泪水彻底模糊,眼前只有跳动的、扭曲的火把光芒在晃动。在意识滑入冰冷彻底的混沌前,她模糊的视野尽头,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反光。是村长手里拄着的、那根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烟杆。烟锅是黄铜的,被磨得极其光亮。就在那光亮的烟锅上,她似乎看见了村长那只浑浊黄眼珠的倒影,里面闪烁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然后,是彻头彻尾、令人窒息粘稠的黑暗。

    冷。刺骨的、能钻进骨髓缝隙里的冷。空气带着腐烂泥土和陈年石头特有的腥味,沉重得像一块湿透的烂布压在胸口。每一次艰难的、微弱的呼吸,都吸进满满的粉尘和霉烂气息,呛得肺部火辣辣地痛。

    阿新的意识在一片粘稠沉重的黑暗中缓慢地复苏。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伴随着左大腿根部那如同被无数钢针疯狂搅动、被烧红的铁块反复烙烫的灼痛,痛得她浑身抽搐,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她想蜷缩起来抵御那无处不在的寒意和疼痛,才发现身体被紧紧地箍在一个狭窄、坚硬的盒子里,后背和两侧都是冰冷粗糙的木头。她几乎完全不能动,只有右腿似乎还听点使唤。

    这是……这是哪里棺材她真的……被埋了

    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发出微弱嘶哑的嗬嗬声,气若游丝,根本传不出这个狭小的囚笼。

    哐!哐!哐!

    突兀而沉闷的重击声猛地从头顶传来!是铁锹重重拍打泥土的声音!沉重,规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忍。每一次敲击,都震动着身下这口薄薄的棺材板,震得她剧痛的腿也跟着抽搐。细碎的泥土像冰冷的雨点,簌簌簌地打在棺盖上,顺着并不严密的缝隙钻进棺内,落了她一脸、一身。

    活埋!他们真的活埋她!就在这黑黢黢的洞里!

    瞬间,那个晚上所有可怖的记忆碎片,连同这沉闷的拍打声一起,狠狠撞回脑海——冰冷粗糙的土台子、父亲脸上那不容置疑的命令、捕兽夹撕裂腿部的冰冷剧痛、自己被拖行像破麻袋一样、最后映入眼帘村长浑浊冰冷的命令眼神……

    求生欲瞬间像濒死的火焰般挣扎着燃烧起来。阿新开始疯狂地踢蹬、捶打、用尽全力扭动身体。

    呃……呃啊……唔!

    喉咙里拼命挤出破碎的音节,带着极致的恐惧和哀求。她能听到自己的指甲在粗糙的内壁上抓挠的声音,刺啦刺啦,像老鼠啃木头。但很快,这微弱的声音就被越来越重、越来越密集的拍土声彻底盖了下去。

    外面的世界似乎被层层泥土彻底阻隔了。只剩下这坚硬狭小的木头盒子,无边的漆黑,和头顶那一下、又一下、仿佛没有尽头的沉闷声响。像催命的丧钟,冰冷无情地敲打在她脆弱的灵魂上。

    泥土落下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微弱无力的挣扎一点点淹没。

    渐渐地,意识也开始模糊,像水底的淤泥,沉滞而冰冷。她徒劳地睁大着眼睛,虽然什么都看不见。时间仿佛凝滞在这片浓稠的泥泞和冰冷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弹指一瞬,也许漫长得如同过了一生。

    就在知觉即将彻底沉沦之际——

    咔……吱……

    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突兀地钻进了她的耳朵。不是土石摩擦,更像是……尖锐的爪子划过朽烂木头的声音!断断续续,时远时近,如同鬼魅的窃窃私语,萦绕在厚重棺盖之外、那紧压着的新鲜覆土之中。

    阿新的身体猛地僵住,屏住了呼吸,连剧痛似乎都停滞了一瞬。在那绝对的死寂里,那细微的抓刮声显得格外瘆人。

    噗嗤……

    一声轻微的闷响。紧接着,一小撮、湿冷的、带着腐臭味的泥土,突兀地穿过棺盖上一个细小的缝隙,扑簌簌地洒落在她的脸颊上。不是外面拍打下来的那种均匀落下的泥土,是……从旁边透进来的!

    一只什么东西的爪子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极致的恐惧。她猛地抬起唯一能动的右臂,朝着刚才掉下土来的方向、那个细小的缝隙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推去!指甲深深抠进木头缝隙的边缘。

    嗬——!

    她拼尽全力,发出最后一声短促的低吼。

    她的手指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冰冷、细瘦、带着尖利指甲的……东西!并非骨头的质感,更像是……沾满冰冷泥浆的爪子仅仅是一瞬间的冰冷接触。棺外那细微的抓挠声戛然而止。她感觉到那冰冷的爪子似乎极快地抽走了,像被烫到一样。

    死一般的沉寂重新笼罩下来。

    覆盖棺盖的覆土拍打声不知何时早已停了。外面一片死寂,听不到一丝人声。

    他们……把她彻底丢在这里了……

    阿新仰面躺在冰冷的棺材里,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上方无尽的漆黑。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彻底将她淹没。所有的挣扎、愤怒、剧痛,都离她远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连意识都在无声地沉沦。或许,就这样消失掉也不错……

    就在她的意识像即将熄灭的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之际,另一种声响,异常清晰的声响,再次刺破了死寂。

    哗啦……哗啦……

    铁链摩擦碰撞的声音。就在离这口薄棺很近的地方。

    哗啦……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金属特有的冷硬质感。

    然后,是缓慢、沉重的拖拽声。很重,像是拖着某种浸透了水的东西。

    噗!

    一声如同塞满泥土的皮囊被重物压破的闷响。紧接着是极其轻微的、如同蚕咀嚼桑叶般的窸窸窣窣声,又像是……湿润的肉块被什么东西小心地撕开、扯离骨架的粘腻声响……

    声音持续不断,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在这绝对隔绝的黑暗里,听觉被放大了无数倍。

    活葬洞……老狐仙庙……那些传说里的山精野怪……那些……被献祭的灵魂……

    冰冷的寒气从阿新的脊椎一路窜上头顶,瞬间炸开了她浑身的汗毛。她用力咬紧牙关,才没有发出惊骇欲绝的尖叫。身体完全僵死,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只剩下耳朵被迫捕捉着外面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无法理解的声响。

    牙齿……或者别的什么更锐利的东西……啃噬骨头的声音……

    阿新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腿上那恐怖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却丝毫无法压下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恐惧。黑暗、狭窄、剧痛、还有外面那无法形容的撕咬啃噬声……所有感官都在尖叫着告诉她:这根本不是人该待的地方!那些被遗忘的、死去的、沾满污浊的东西,它们还在徘徊!它们就在她棺盖之外!

    棺材……这个临时的囚笼,此刻反而成了她与那些声音之间唯一的屏障。这个认知如同寒冰的尖刺,扎进了她摇摇欲坠的意识深处。

    她蜷缩起来,像个惊惧万分的虫子,手指紧紧抓住身下薄薄一层充当垫物的草席,用力得指节青白,指甲几乎要抠破那早已腐朽的稻草。

    黑暗、剧痛、濒临崩溃的恐惧,还有外面持续不断的、令人魂飞魄散的诡异啃食声,彻底交织在一起。没有一丝光线能穿透进来,时间也失去了意义。痛苦侵蚀着意志,而比痛苦更可怕的,是那种被未知怪物包围的冰冷恐惧。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折磨和麻木中,阿新的感官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短暂的温热气流。并非来自那紧压的棺盖缝隙,而是从侧面,更下方,从这腐朽木棺本身的一道无法察觉的罅隙中悄然渗入。

    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又清晰地带着……一丝生灵的体温。

    棺材外那令人牙酸的啃咬声,在某一刻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

    紧接着,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亮,微小得不比萤火虫大多少,倏地在棺内的绝对黑暗中亮起。那光芒并非炽白,而是诡异的暗红,像将熄的炭火,又像凝结的污血。它就漂浮在阿新眼前,悬在那狭小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牢笼里。

    在这抹诡异红光点亮的刹那,一段冰冷清晰的意识碎片,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毫无征兆地狠狠刺入阿新混乱濒临崩溃的脑海——

    冰冷光滑的地面,巨大粗糙的石雕神像在阴影深处若隐若现,几缕残破褪色的布幡在不知何处透来的微风中轻轻摆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比外面洞穴更浓百倍的、混合着浓烈血腥和奇异腐朽花草的甜腥气……

    一个瘦小干瘪、穿着极其古老服饰的人,正匍匐在那面目模糊的巨大石雕脚下。他的侧脸如同风干的枯木,刻满深深的纹路。他卑微地叩首,每一次额头触及冰冷地面时,口中便发出一种极其古怪、极其嘶哑的念念有词的声音,像濒死野兽的喘息……

    最后,画面定格在那人因极度恐惧或亢奋而骤然抬起的面容上!一双浑浊黄澄澄的眼睛!瞳孔收缩成冰冷残忍的竖线,如同蛇瞳!那双眼睛穿透了记忆的迷雾,死死地盯住了阿新!

    意识碎片中的那双眼!

    村长浑浊黄澄澄的、在祭台火光下闪烁命令的竖瞳!

    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一双跨越了漫长时光却依旧冰冷的蛇瞳!仿佛重叠!

    那漂浮的微弱红光骤然一闪,如同最后的烛火被猛力一吹,随即彻底熄灭。棺内的黑暗和死寂瞬间再次加倍涌回,将阿新吞没。巨大的冲击和被窥透隐秘的冰冷恶意瞬间冻结了她残存的意识,脑中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搅动,剧痛尖锐到无法承受。

    她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最后一点精神彻底溃散。头重重地歪向一边,陷入彻底的、无边的黑暗。

    十年。漫长如冰封地底的河流在无尽的黑暗中艰难淌过。

    村里的人开始接连死去。不是寿终正寝的安详,不是意外横死的干脆。是出事。接二连三,惨不忍睹。

    最先的是住在村子最西头的老猎户赵老三,独自一人守着个破败泥屋的老鳏夫。年轻时也是把好手,传说徒手掐死过半大的狼崽。他被发现时人已僵硬,天刚蒙蒙亮,被倒吊在进村最显眼的那棵老歪脖子松树的粗壮横枝上。像一头晾晒着的、被掏空了内脏的鹿。腹部敞开巨大的空洞,切口边缘利落得不像是刀具留下的,脏器被扯得稀碎,断口处齿痕参差,温热的血顺着下垂的手指一滴、一滴砸在树下冰冷的泥土里。

    村里炸了锅。恐惧像瘟疫一样快速蔓延开,压过了最初的窃窃私语。老猎户的儿子,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汉子,抱着自己两个吓傻了的孩子坐在门槛上,眼神空洞,喃喃自语:是狐仙……它们回来报仇了……洞……那洞里有东西爬出来了……

    他不敢提那个祭祀的夜,不敢提那个黑黢黢的深坑,可这念头像冰冷的蛇,死死缠住所有人的心。

    然后是村南的张瘸子,年轻时是村里最勇猛的猎人,也曾被兽夹崩坏了腿骨。他惨死在自家院子角落那个废弃多年的猪圈里。人也被倒吊着,不过是用一根粗麻绳挂在猪圈的朽烂房梁上。喉咙被撕开,脑袋怪异地歪着,浑浊的眼睛暴突。破旧的衣衫下,精瘦的胸膛干瘪下去,里面的东西同样被掏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断断续续的肠子垂挂下来,黏腻暗红,滴着血水,落在那积满污秽、散落着几根腐烂麦草和不知名骨头的猪圈地上。

    掏……掏干净了……帮忙抬尸体的年轻后生脸白得像刚捞出来的豆腐,干呕着,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心……肝……全没了……肠子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拖出来咬烂了……

    议论声更大,但依旧压抑着,恐惧像无形的冰水泼在每个人身上。

    是赵家大哥前些日子打的那窝红狐崽子村里的王婶挎着菜篮子,胳膊肘捅了捅身旁沉默的吴大娘,声音细若蚊蚋,眼神却瞟着村外那片深黑的山林,大的没套住,崽子都被他活剥了皮……听说那母狐临死还啃掉了他小半截手指头嘞……

    我看像!

    吴大娘用力点头,带着一种病态的笃定,那母狐眼珠子,赵老三说他当时看着瘆人!像是有人的怨气!怕是跟着那窝没了的崽子回来索命了!

    报应啊!

    人群里不知谁喟叹了一声,随即引来一片更深的死寂,空气重得如同浸透了铅水。

    恐慌的浪潮迅速席卷,村里为数不多的壮劳力迅速聚拢。父亲的声望在恐惧面前被无限放大。他依旧是那个领头人,组织人手上山搜寻狐狸的踪迹。白天,村子周围的密林深处时常传出猎狗躁动的吠叫和搜寻的呼喝声。夜幕降临,整个村子便陷入一片死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拴着门栓,听着窗外风吹草动的细微声响都心惊肉跳,唯恐下一个轮到自己。

    父亲身上的血腥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浓烈。那是属于狐狸的味道,新鲜滚烫的兽血和火药硝烟混合在一起,浓得呛人。阿新能清晰地闻出来,并且,在那浓重的血气之下,还混杂着一缕极其微弱、但绝对无法错认的……腐朽铁锈和湿泥混合的气息。

    夜深人静,整个村子像坟场一样死寂。父亲蹲在灶膛口,就着昏暗的油灯光擦他那杆油亮的猎枪。屋角阴影里,放着那只血迹斑斑、刚刚收拢回来的铁丝套。

    母亲盘腿坐在炕上剥豆子,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每一条皱纹都透着忧虑和恐惧。她抬眼看着擦拭猎枪的父亲,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意味:……他爹……要不……咱们……换个地方住吧去隔壁镇子上……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骤然在寂静的屋子里炸开!

    母亲剥豆的手猛地一抖,几颗滚圆的豆子噼里啪啦地滚落在炕席上,又滚落到冰冷的泥地上。

    阿新心头也是一震。

    只见父亲黑沉着脸,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瞪了母亲一眼。刚才不是枪响,是他用猎枪那厚实的木制枪托狠狠顿了一下夯实的泥地,发出沉闷而粗暴的响声。

    闭嘴!

    父亲的声音低沉而凶狠,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裹挟着压抑不住的、连日杀伐积累起来的暴戾和烦躁,住嘴!跑跑得了吗能往哪跑!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力量,它们能嗅着味儿追到天边去!你想路上就被掏成个破麻袋扔在野地里喂蛆!

    母亲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看着那狰狞泛着油光的枪托,没敢再说一个字,颓然地低下头去,默默地继续剥豆子,手指却抖得更厉害,几乎捏不住豆荚。

    父亲的喘息粗重了几分,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着内脏。他猛地伸手,从墙角那堆刚收回来还沾着污血和狐毛的铁丝套里狠狠抽了一把,刺眼的鲜红沾满了他掌心的老茧。该清的,都他娘得清干净!

    他咬着后槽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和森森的杀意,一只都不能剩!烧光它们的窝!杀光!全他娘的得死!

    昏黄的油灯光在墙上投下他巨大而扭曲晃动的身影,像一头压抑着疯狂的山兽。他猛地抬眼,凶戾的目光在屋子狭小的空间里扫了一圈。

    墙角一道瘦削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立着。是阿新。她安静地立在昏沉的角落,低垂着头,半张脸都埋在屋檐投下的厚重阴影里。仿佛一尊没有呼吸的泥塑。

    父亲那暴戾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工具,一件暂时还没有用处,却又带着某种挥之不去的阴影的累赘。他甚至懒得分辨女儿脸上有没有害怕这种无用的情绪。他烦躁地转开视线,眼神重新落回滴血的铁丝套上,里面燃烧着近乎毁灭的凶焰。

    一个都不留!

    他最终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句话,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像是对这间屋子里的人下最后通牒,更像是向自己确认这血腥的结局。油灯的火苗被他的气息带得一阵乱晃,房间里晃动的人影也跟着扭曲、疯狂起来。

    搜寻和猎杀持续了将近半个月。每一次上山,猎狗都变得更加躁动和兴奋,血腥味也似乎从未消散。父亲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铁青阴郁。终于,在一个阴云低垂、连鸟儿都噤声的下午,村东头靠山林最近的那片茂密荆棘坡下,找到了。

    不是狐狸。

    那是个废弃多年的、极其隐蔽的天然洞穴,以前猎户们偶尔会用来避雨歇脚。此刻洞穴前方那片泥泞的空地上,狼藉得如同被暴风雨蹂躏过的屠宰场。几处篝火的残骸还在幽幽地冒着呛人的青烟,夹杂着毛皮被烧焦的恶臭。洞口的泥土已经被反复翻刨、践踏,混合着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块、湿漉漉的黄绿色排泄物和大量散落的、染着鲜红血迹的灰白鸟羽、动物杂毛。腥臭冲天,熏得人作呕。

    混乱的中心,堆叠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残骸。几具不成形的尸体杂乱地交叠在一起。是失踪了好几天的几个村民!他们的衣服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和粘稠的暗红色。致命伤出奇地一致——胸膛至腹部被暴力破开巨大的豁口,里面的内脏几乎全被掏空扯碎,只留下断裂的肋骨和空荡荡的胸腔腹腔,被扯断、咬碎的肠子像腐烂的绳索一样拖曳出来,沾满泥土和血块。浓稠的血浆在冰冷的空气中早已凝固变黑,在地面上蜿蜒成一片又一片干涸的暗色地图。

    尸体旁,凌乱地散落着十多具动物的尸骸。大多是火红的狐狸,毛色在污浊的血泥中依然艳丽得刺眼。也有几条灰狼,几只獾子,甚至还有几只毛色混杂的野狗。几乎全部都是脑壳被某种沉重而精准的力量击碎塌陷,或者咽喉被整个撕烂。猎枪的铁砂和刀斧造成的伤痕比比皆是。血腥味混着硝烟味、泥土腥臊味、死亡的气息,稠得化不开。

    一片死寂,只剩下浓烟在冷风中扭动。那些倒毙的猛兽尸骸之间,站着十几个村里的壮丁。他们浑身溅满泥浆和深红的血污,如同刚从血浆池里捞出来一样。手中的猎枪、草叉、柴刀,沉重的喘息,被熏得通红的眼睛……每一张脸上都残留着疯狂搏杀后的极度亢奋、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恶心呕吐冲动的惊恐。

    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只有风吹过血腥场地的呜咽。他们脚下粘稠的泥浆似乎要把人吸进去。

    突然,一声极轻、极微弱的声响,在那堆叠的兽尸和人类残骸深处,极其轻微地传来。

    噗……像是柔软的物体被轻轻压扁。

    噗嗤……更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点湿漉漉的滑腻感。

    所有的眼睛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刷地一下转了过去,死死盯住那叠压在一起的尸堆底部。

    那堆叠的狐狸、野狼的尸体微微动了一下。紧接着,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蠕动。那动静很轻,像是在推开压在上面的重物。

    刷拉——

    一只沾满凝固黑血和泥土的手,猛地从一头硕大野狼破碎的喉咙下方伸了出来!那只手枯瘦得如同冬天的树枝,皮肤发灰发暗,指甲里塞满黑泥。它没有立刻收回,而是就那么突兀地、僵直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五指微微张开,带着一种诡异的僵硬。

    死寂凝固了,只有风呜呜地吹过。

    离得最近的一个青年,瞳孔急剧收缩,他看到了那只手的手腕上方一点!

    一圈黑乎乎的东西——像个套在木头人腿上、早已锈烂成一团废铁的环形箍,紧紧箍在那里!上面甚至还挂着几缕染血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条!

    那铁环……似曾相识的轮廓……捕兽夹!

    如同炸雷在脑中爆开,青年发出一声近乎窒息的抽气声:啊啊……鬼!!活……活鬼!!!是她!!阿新——!

    这撕心裂肺、几乎破了音的吼叫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破了这片粘稠死寂的血腥凝固的空气!

    人群猛地骚动起来!哗啦!一阵枪支、农具碰撞的混乱声响,所有人都如同见了鬼魅般惊恐地向后退去。脚下的泥血混合浆发出粘腻的挣扎声。

    父亲魁梧的身躯同样剧震,那张沾满兽血、胡茬虬结的脸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得像一张揉皱又拉平了的死人皮。他离尸堆最近,看得更为清晰——

    那叠压的狐狸尸体被更猛烈地向两边推开。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几乎只剩下骨架撑着薄薄一层皮肤的轮廓,缓缓地、极其困难地坐了起来。

    她的动作僵滞、缓慢,仿佛牵动着无数锈蚀的关节,发出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破布一样的衣服挂在身上,勉强能辨出是女装,早已看不出颜色,只剩下黑褐的污迹和干涸结块的血痂。头发像一团被泥浆和血块反复浸泡又晒干的乱麻纠结物,拖在脑后,黏在脸颊和脖子上。

    整张脸几乎被污泥和干涸的血痂完全覆盖,像戴着一个丑陋的泥壳面具。唯有那双眼睛,在污泥的缝隙下微微睁开着。

    那里面的光泽,冰冷,粘稠,像冻结了十年的沼泽污水。毫无生气,倒映着眼前这片尸山血海和人脸上极致的惊恐,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或者……如她所料。

    她的一条左腿,从大腿根以下完全没了!只有一根丑陋、崎岖如虬结树枝的断肢残端突兀地杵在那里。上面套着的,正是一副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与其说是捕兽夹倒不如说是个扭曲铁环的东西。残破的铁环上,沾满了凝固变黑的血迹和泥土,还有一小截粘连着皮肉的细碎骨茬。

    正是十年前,父亲亲手扎在她左腿上的那一副!

    她的左臂极其僵硬地抱着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那东西圆溜溜的,同样沾满污泥血污。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枯瘦的右手,像个动作生涩的木偶。五指张开,朝着那被淤泥完全覆盖的泥壳脸上,用僵硬笨拙的动作抹了一把。糊住半边脸的厚厚泥壳被她粗鲁地抹开一道清晰的裂口,露出一小片下方灰暗松弛的皮肤,和……一只眼睛。

    那眼睛动了动,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越过眼前血腥的屠宰场,越过那十几个如同石雕般僵立、恐惧得无法呼吸的猎人。冰冷、麻木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几步之外如同被雷电击中的父亲身上。

    她沾满黑泥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像干涸河床开裂的缝里发出的微弱气息。

    噗嗤……

    怀里抱着的那颗沾满污泥的圆球状东西被她轻轻地放在了身旁一头死去的红狐冰冷僵硬的脊背上。

    那圆球滚动了一下。

    污泥裂开一道缝隙。

    一只浑浊凝固的、布满血丝的黄眼珠猛地暴露出来!瞳孔深处残留着极致的惊怖和无法置信,带着一种死去的、凝固的怨毒!

    是村长!

    那浑浊的蛇瞳曾经闪烁着至高命令!

    周围一片死寂。空气凝固如同铁块。

    ……爹

    一个干涩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铁片互相摩擦的声音,极其艰难地从那泥壳下的喉管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爹。那年……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音节都拉扯着,带着喉咙深处积存的污垢和无法愈合的陈旧伤口,发出撕裂般的声响,……你们……就不该……把我……挖出来……

    父亲魁梧的身体猛地一晃!像是遭受了无形的重击,脚步跄踉,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瞪着自己的女儿,那双曾经冷酷下令捆走献祭女儿的浑浊眼珠里,此刻只剩下崩塌的恐惧和……一丝无法理解的狂乱!

    你……你这……妖孽!

    父亲的声音嘶哑得破了音,带着极度惊恐后的强行凶狠,颤抖着举起手中的猎枪。但那枪口也同样剧烈地摇晃着,根本无法对准目标。

    阿新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轻响,像破旧风箱最后的喘息。那被污泥覆盖的、极其僵硬丑陋的脸上,一种巨大而无形的笑容似乎在扭曲、扩大,尽管无法在物理的层面被看到。

    她那只同样枯瘦、指尖塞满黑泥的右手动了。动作依旧僵硬缓慢,带着傀儡般的牵线感,慢慢地、极其困难地抬起,伸向自己怀中——那放置村长头颅的、死寂红狐的脊背旁。

    她的手没有碰村长的头颅,而是在那颗头颅旁边缓缓摸索着。

    终于,她的枯爪触碰到另一样东西。

    一样更加沉重、冰冷的东西。

    噗通。

    一颗带着皮帽子的脑袋被她极其随意地抓起,像提起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那帽子上沾满了泥血和凝固的毛发碎屑。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孔,虬结的胡茬,一道横贯额角的、极其狰狞的陈旧疤痕……

    是父亲自己!

    她枯瘦的手指划过那颗头颅冰冷的脸颊、僵硬的额头……那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冰冷的温柔。指尖的污泥嵌进父亲冰冷头皮上松弛的褶皱里。

    ……爹……

    那个撕裂般的、生锈铁片摩擦的沙哑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像在刮擦众人的耳膜,缓慢、清晰,带着一种扭曲、冰冷的平静,……祭祀……本该如此……

    噗通。噗通。

    一颗又一颗沾满污泥和血迹、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头颅,被她那枯爪一样的手,极其缓慢、极其清晰地,从她身边的尸骸堆里,一个一个翻捡了出来,如同在展示她珍藏的奇异物品。

    每一颗头,都僵硬凝固地维持着生命最后的狰狞、恐惧或怨毒。那些面孔在泥污下模糊扭曲,却依稀能辨出……

    是王婶……

    是赵家大哥……

    是李伯……

    是张叔……

    是母亲那张残留着最后一刻无法置信的惊愕、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的面孔……

    甚至……还有被掏空的胸腔里塞满石子、脖颈软软歪在一边的小翠儿……

    十年前的祭品……

    十年后的复仇……

    头颅被一颗接一颗地排列在污浊腥臭的血泥之上,环绕着她如同诡异祭坛上的贡品。而她,端坐在尸山血海之中,脚踝上的扭曲铁环散发着浓烈的死亡锈蚀气息。

    那双在污泥下睁开的眼睛里,冻结的沼泽污水不见了。

    剩下的,是纯粹的无尽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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