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校园到风雨人生,这段爱太好哭了!单亲女孩方小慧接连遭遇母亲离世、父亲欠债,在命运的泥沼里选择推开挚爱钱长林。暗恋者趁虚而入,家庭压力重重袭来,可钱长林却用爷爷的遗产还债、课余打工,甚至直面谣言,只为守护这份感情。破碎的人值得被爱吗他用行动给出答案!当方小慧在爱里重新站起,两人携手考上大学,开启崭新篇章。生活总有风雨,但双向奔赴的爱,就是最温暖的光——点击解锁这段治愈又动人的爱情!
1、
冷峻的冬日像块硬铁,压在老城区灰败的楼宇顶上。空气里弥漫着浑浊的寒意,裹着煤炭未燃尽的烟尘、隔夜饭菜的油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底层飘上来的药罐子的苦味。方小慧蜷在靠窗那张吱嘎作响的木头椅子里,视线落在楼下那片狭小空地上唯一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间。阳光吝啬得很,只在水泥地上投下几线惨白干枯的影子。
炉子上水壶响了,尖锐的嘶叫声打破了屋子里沉滞的寂静,像把生锈的锯子突然划开布帛。母亲徐燕披着件洗得发白的厚棉衣,佝偻着背去提水壶,那棉衣松垮垮地挂在她愈发单薄的肩膀上。她倒水时手抖得厉害,热水溅了几滴在手背上,她只是微微缩了一下,连眉头都没动。
小慧,徐燕把搪瓷缸放到方小慧手边的旧八仙桌上,喝点水,热的。声音比那壶水的嘶叫大不了多少,喑哑疲弱,像蒙了层灰。搪瓷缸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是这屋里除却嘶鸣外唯一的活气。
方小慧的目光从槐树枝头慢吞吞地挪到那只缸子上,水面冒着几丝虚弱的热气。她用双手捧住缸子,粗糙温热的外壁硌着她冰凉的掌心,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
就在这时,一阵噔噔噔的上楼声骤起,又快又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生命力。铁铸的楼梯扶手被拍得嗡嗡作响。小慧!方小慧!清亮的嗓门冲破了楼道里的晦暗。
方小慧紧抿着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松开了缸子。门被一把推开,冷风呼地灌进来,卷得炉火都弱了几分。
钱长林带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口,他穿着藏蓝色洗得发白的校服,拉链只拉到胸前,露出里面同样旧的羊毛衫领口。肩头还沾着点白灰,大概是翻过哪处矮墙蹭的。他个子高,额发有点乱,眼睛亮得灼人,脸上是跑出来的红晕,嘴角咧到耳根,冲散了满屋的死寂。那笑容像一把钝刀,猛地劈开这间屋子冻僵的空气,让光线都流动起来。
看你这架势,学校那点煤渣子也扛不住你造啊。方小慧的声音比平时轻快了一丝。
这不惦记着早点来嘛!老孙头那物理课,讲得我脑壳嗡嗡响,跟你这儿吹吹风多自在!钱长林大步跨进来,一股属于街头巷尾男孩特有的、混合着汗气和尘土的气息也跟着涌进来。他身上那种活络劲儿,跟屋子里常年郁积的药味和阴冷格格不入,却莫名地让这沉闷的空间松动了。他自然地搬了张小板凳,就在那炉子旁边坐下,离方小慧很近。
徐燕看着两个挨在一起说话的孩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又慢慢地走到窗边的缝纫机前,背对着他们坐下。沉默地拿起一件半旧的衣服,脚踏板嘎吱响了起来,那声音慢悠悠的,似乎也被这沉重而压抑的空气拴住了手脚。
钱长林的到来,是方小慧晦暗生活里一道刺眼、固执的光,是寒风呼啸中突然撞开的一扇窗。
然而,命运的寒霜并未停歇。那场贯穿高三冬天的流感,如同一场无声的暴雪,席卷了整个城市。在病床上挣扎了整个春节后,徐燕枯瘦的手最终垂落在消毒水气味浓得令人窒息的医院床单上,没留下半句遗言。
追悼会那天雨冷得刺骨,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针。方小慧站在母亲的遗像前,单薄的孝服贴着她的背脊,湿漉漉的。黑白色的徐燕在小小的相框里看着她,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方小慧无法读懂、却隐隐觉得熟悉到了骨子里的解脱。父亲方永强站得离她几步远,肩膀塌下去一块,沉默得像块淋湿的石头。钱长林站在方小慧身后半步的位置,少年挺直的后背形成一道沉默的屏障。宾客压低的、意义不明的絮语如同爬虫在耳朵深处嘶嘶作响。
她成了没有母亲的人了。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沉重地砸在心上。世界在她周遭倾斜、扭曲,所有颜色都在雨水里糊成了一片绝望的灰。
2、
母亲走后,家里的炉火很少再旺起来。空气里的药味终于散尽了,却渗入一种更粘稠、更沉重的死寂。父亲的沉默也从一块石头变成了一座山,压在方小慧的胸口。他脸上的纹路更深更重,眼底沉淀着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某些更混沌的东西。
起初,方小慧只是觉得课堂上的声音越来越远。老师的讲课声、同学的翻书声、窗外梧桐叶子的拍打声,全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试卷上的题目像一群乱爬的蚂蚁,抓不住,看不懂。课本上的字在她眼前跳脱。
钱长林很快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小慧这道题我抄笔记了,你看……
方小慧猛地抽回自己的练习册,动作又急又快,指甲在纸页上划出细白的印子。不用。
她开始迟到,然后偶尔缺课。有一次,她从空荡的学校后墙那个坍塌的豁口爬出去,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放学时间汹涌的人流里,像一叶被遗弃的孤舟。街角杂货铺老板娘瞟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书包拉链末端摇晃的小挂件上——那是一个塑料小鹿,眼睛亮晶晶的。
烟第一次真正被吸进肺里时,她蹲在废弃水塔后面满是碎砖和枯草的阴影里。劣质烟草的焦糊味呛得她喉咙火辣辣地疼,鼻腔酸涩,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前发黑,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生理本能拒绝它,但那灼烧感带来的短暂麻木,像一针粗糙的麻药,刺穿了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绝望。烟雾缭绕中,母亲临终前空茫的眼神清晰地浮现出来,没有怨恨,只有沉沉的疲惫。
这成了某种隐秘的仪式。烟雾是她隔绝世界的屏障。钱长林在她手指上闻到了那经久不散的烟草余味,他的脸绷紧了,眼神里的担忧第一次变成了尖锐的焦急甚至愤怒:方小慧!那东西沾上就完了!扔了!
完了方小慧抬眼看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惨淡的弧度,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掐着掌心的嫩肉,我妈走的时候,我就跟着一块儿完了。
钱长林浑身都绷紧了,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胸脯剧烈起伏着。他死死盯着她苍白的脸,那双曾明亮飞扬的眼睛里,此刻翻腾着无措、痛心,还有一种被硬生生卡住的灼热液体,烧得他眼珠通红。
下一秒,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拉过她,用尽全力把她箍进怀里。他身上带着奔跑过后的汗味和清冽的少年气息,手臂像坚韧的藤蔓缠绕着她冰冷麻木的身体,力气大得几乎让方小慧窒息。方小慧僵硬地靠在他怀里,脸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地撞击着她的耳膜,滚烫的。
她身体里那些积压的、冰冻的东西,在这滚烫的心跳和窒息的力道中,竟隐隐裂开了一丝缝隙。
钱长林的身影开始固执地出现在方小慧家楼下。放学铃声一响,方小慧磨蹭着,总能透过教室积满灰尘的窗户,看见那个穿着旧校服的瘦高身影已经在楼下等待。天光短,暮色早早落下,他裹着旧棉袄的身影在冷风里显得更加单薄,却像一块生了根的顽石。
他不再强行拉她去任何地方。他就在她身边,像个沉默的影子,或者一道固执的光,穿透她密不透风的绝望。放学路上,他放缓脚步,和她一起踏过积满脏污雪水的路面;有时只是隔着几步,陪她走过漫长又孤寂的回家路。
他们的目的地渐渐固定为那个小小的街心花园。冬季萧条,几丛半死不活的冬青,几张冰冷的石凳。钱长林会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和她隔着点距离,不看她,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班上谁闹了笑话,物理老师的地中海在阳光下发光,篮球架被哪个冒失鬼撞歪了。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陪着。他不看她深陷的眼窝,也不试图剖析她的沉默。有时他会买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塞一个到她冰凉的手里。温热的甜香在冷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是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活气。
方小慧很少回应他的话,只是慢慢地撕开红薯烤焦的皮,露出里面深黄滚烫的瓤,一口一口,将那点暖意和甜味咽下去。那味道穿过喉咙,落在冰冷沉重的胃里,竟奇异地没有立刻消散,反而缓慢地扩散着,驱散了一丝深入骨髓的阴寒。钱小慧低垂着头,一缕细软的发丝从她耳边滑落。
3、
冬天在一种紧绷的脆弱平衡中熬了过去。
春天带来的不是复苏,而是更深、更黑的漩涡。方永强彻底变了个人。那沉甸甸的、压垮了脊梁的沉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亢奋。他眼神飘忽,言语间全是翻身、暴涨、千载难逢。那些被他锁在破木柜底下的文件、图纸,终于被翻了出来。它们像是某种扭曲的养料,滋养着他眼中跳动的、近乎疯狂的光。
邻居们隐约的闲言碎语像病毒般悄然滋生、传播。起初是张婶买菜时的叹息:听说了吗老方好像在外面弄了不小一笔钱,胆子可真大哟……然后是李大爷下棋时的摇头:老徐一走,这人怕是魔怔了……
方永强对此浑然不觉,或者根本不屑一顾。他眼中只有那条通往光辉的金色路径。
爸,方小慧的声音有些发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这东西……真能成吗
方永强猛地抬起头,因为长期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地扫过女儿的脸,那目光像是刚发现了一件碍事的工具:小孩子不懂!什么叫机会这就是!成了,咱们就翻身了!彻底翻身!那些看笑话的人……他嘴角挂着一丝近乎狰狞的笑意,得让他们把下巴都惊掉!
钱长林来家里时,敏感地察觉到这异样的气氛。餐桌上,方永强显得异常活跃,声音提高了八度:长林,你脑子灵,以后要学经济!钱生钱,这才是大道理!他挥舞着手臂,仿佛已经指挥着千军万马。厨房灶台上积着厚厚的油垢,方小慧埋着头用力擦拭着不锈钢锅盖的边缘,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啦声,尖锐得仿佛要把那刺耳的话语切割开来。钱长林看着她绷紧的后背线条,目光沉了下来。
命运似乎觉得方永强的疯癫还不够分量,很快又重重地压上了新的筹码——他深信的那个千载难逢的项目,是个巨大的陷阱。资金链彻底断裂,像一条被拉紧到极限的绳索,猝然崩断。
那笔高利息借来的、他许诺能翻倍的钱,化作了一缕散不开的青烟。债主们找上门的速度,比春天的野草窜得还快。他们堵在楼梯口,拍打着那扇早已松动的、钉了无数铁皮补丁的老旧防盗门,震天的拍门声混杂着污言秽语,穿透墙壁,在整个筒子楼里尖锐地回荡。
方永强!滚出来还钱!你个骗子!
当我们是吃素的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砸!给我砸开!
恐惧瞬间攫住了方小慧。她像一只被猎手围困的幼兽,身体僵硬地蜷缩在屋子角落那张破旧的沙发上。每一次沉闷的砸门声和门框颤抖的震动,都像重锤砸在她的心脏上,让她窒息。每一次轰响都让她缩得更紧,脊骨紧紧抵着冰凉的墙角,每一次脏话传来,牙齿都深深嵌进下唇。
厨房里发出一声刺耳又沉闷的碎裂声响。接着又是一声。像是陶土的东西被狠狠砸在地上。
门外的叫骂声突然停了,只剩下防盗门轻微颤抖的余音在空气里嗡嗡作响。
方小慧坐在空荡冰冷的客厅里,很久之后,她才慢慢站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一步,一步,挪到厨房门口。
灶台、洗碗池、地面上,散落着无数蓝花白瓷的碎片。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一套完整的碗碟,她生前最珍爱的那套朴素厚实的景德镇蓝边碗碟。那是这个家仅存的、带着过去温馨气息的影子。此刻,那些温润的蓝色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只剩下一片狼藉刺眼的锐利。地上还有一摊泼洒出来的浑浊菜汤,正沿着瓷砖的缝隙,缓慢地、污秽地蔓延开,像一条丑陋的伤疤。
碎瓷片上倒映着窗外惨白的天光,方小慧的影子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她站在那里,看着那些碎片。没有哭,只是浑身抖得站不住。那片片碎瓷的尖利边缘,像是插进了她自己的骨血里。身体里好不容易重新凝聚起来的一点点东西,哗啦一声,彻底碎了,灰飞烟灭。
她猛地转过身,抓起沙发上皱成一团的旧外套冲出了家门。脚步踉跄得厉害,几乎要栽下那狭窄陡峭的水泥楼梯。她冲进那条窄小的电话亭。手指冰冷,哆嗦着,按键都按不稳,终于拨出了那个早已刻在心里的号码。听筒贴在耳边,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带着呜咽的喘息。
钱长林……电话接通的一瞬间,破碎的声音从她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哭腔和一种全然崩溃的气息,我们分手吧。
电话那头只有粗重的呼吸。
方小慧靠在冰冷的电话亭塑料壁上,金属边角硌着她的肩胛骨,很疼。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头埋在膝盖中间,蜷在电话亭狭小肮脏的空间里。冰冷的铁皮墙壁和地面硌着她,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刺骨的寒意。世界只剩下电话忙音那单调刺耳的嘟——嘟——和她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外面街道的喧嚣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钱长林找到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蜷在地上,身上只裹着单薄的外套,连牙齿打颤的力气都没有了。
起来!回家!钱长林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架起她冰冷麻木的身体,几乎将她整个人拎起来。动作间甚至有些粗暴。方小慧脚下一滑,头撞在他的肩膀上,很硬。他似乎没有任何安抚的意图,只是半拖半抱着她,一言不发地往家走。楼道里一片狼藉,砸门留下的凹痕、泼洒的污秽还新鲜地留在铁门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方小慧下意识地往钱长林身后缩了一下,手指攥紧了他的外套下摆。
爸方小慧推开家门,声音抖得厉害。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从窗户透进来的微薄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寂静得可怕,那股熟悉的老房子的陈旧气味里,混杂着一丝陌生的刺鼻酒气。
钱长林摸索着打开灯。昏黄的灯光亮起的一刹那,方小慧抽了口冷气。
客厅的小方桌倒在地上,椅子东倒西歪,桌上散落着几个空的白酒瓶,还有一个磕破了边的粗瓷碗滚落在墙角。方永强靠着沙发脚坐着,头歪在一边,鼾声如雷,脸上身上污秽不堪,分不清是呕吐物还是其他什么。
钱长林看着眼前的狼藉,再看方小慧惨白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他二话不说,弯腰抓住方永强的胳膊,猛地发力,硬是把死沉的男人从地上拽了起来,拖死狗一样往唯一的那间卧室拉去。方永强被拖拽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噜声。
他把方永强重重扔到那张仅存的、还算完整的单人床上。男人翻了个身,又没了声息。
接着,钱长林像是发泄一股无处可去的怒火,猛地转过身,走向倒在地上的桌子椅子,把它们一个个扶正,动作又重又快,木头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他捡起那个摔破了边的粗瓷碗,看了一眼上面熟悉的蓝花,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刚硬的直线。
方小慧靠着门框,看着他发泄似的动作,牙齿深深咬进嘴唇,尝到了一丝铁锈味。她知道他的愤怒不是为了她。是为了她那个坍塌的世界。这让她心里某个地方比摔碎的蓝花碗还要破碎难堪。
别管了。方小慧的声音细若游丝,在空气里打了个飘,没用的。结束了。都结束了。她抬起眼看他,眼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黑洞洞的绝望,我们分……。
砰!钱长林用力将最后一把椅子摁在地面上,声音大得压过了她的话尾。他站直身体,胸口起伏着,目光沉沉地转向她,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直直钉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结束方小慧,你看清楚!你爸还喘气儿,你还站着!天就塌不下来!他喘了口气,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用力挤出来,带着血腥气,除非我倒了。明白吗除非我钱长林死了,倒下了!否则这事儿,没完!
吼完,他像是耗尽了力气,胸膛剧烈起伏着,死死盯着她。屋子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方小慧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呜咽。
方小慧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彻底失控,汹涌地冲刷而下,在冰冷麻木的脸上烧出清晰的痕迹。
4、
万芊芊穿着驼色的羊绒大衣,站在方小慧家楼下昏暗的光线里,那质料在廉价的白炽灯泡下依旧显得温软矜贵,与她精心打理过的鬓角和下颌线一样,清晰地区别于这污浊的环境。她没多说什么,递过去一个厚重的牛皮纸信封。
拿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难以动摇的平静,这是你家的全部欠条,包括本金和最后两期的利息,都在里面了。按了红手印,撕掉它们,这事就了了。
方小慧的手指碰到信封冰凉粗糙的表面,猛地弹开。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谁的
万芊芊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消失了,像是撕开了最后一层温雅的伪装。她往前凑近一步,身上若有若无的高级香水味清晰起来,一种冷冽的花调,几乎压过了楼下垃圾箱的馊味。条件只有一个,她的目光像冰锥,锐利地扎进方小慧眼底最深的自弃之地,离开钱长林。他不是救世主,他的路在前面等他。你,她顿了顿,舌尖清晰地吐出那个残酷的字眼,只会拖着他烂在这里,一起发臭。方小慧,放手吧。这对你对他,都是解脱。
解脱两个字,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进了方小慧血淋淋的心脏深处。那些被她死命按下去的自毁念头,那些我是灾星、我不配、我只会拉他进泥潭的荆棘,被这句话猛地拽了出来,肆意疯长,缠绕勒紧。
钱长林那张带着少年孤勇的脸在她面前放大,又迅速地、绝望地被一种无边无际的灰色淹没。那个在母亲葬礼后默默守护她的钱长林,那个对着满地狼藉厉声说这事儿没完的钱长林……他和发臭这个词联系在一起,那画面让她浑身每一寸骨头都开始疼。
她的肩膀一点点垮塌下去,攥着信封边缘的手关节绷得发白。再抬起头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死寂,像熄灭后只剩冰冷的余烬。
……好。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又轻又哑,带着浓重的湿气,我答应你。
钱长林疯了似地赶到学校那片废弃的小篮球场时,方小慧正蜷在一个角落里,抱着一本破旧的杂志试图遮挡风雨。雨丝带着刺骨的寒意斜刮进来,打湿了她额前散落的碎发,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他冲过去,一把扯开那湿透了的杂志,用力攥住她的肩膀,摇晃着:方小慧!你再说一遍!谁允许你替我做决定的!万芊芊她算个什么东西!
够了!方小慧猛地挣脱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她站起来,身体晃了晃,雨水顺着额角滑落,像是泪痕,眼神却像冻住的石头,冰冷地刺向他,你看看我!钱长林!除了这一身麻烦,这一摊烂泥一样的人生,我还能给你什么万芊芊她爸是开厂的!她能帮你!出国!深造!前程无量!你跟着我耗什么陪我在这口泥坑里打滚吗!
我不需要她的什么狗屁前程!我只要你……
可我需要!方小慧尖叫起来,声音撕裂在潮湿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刺耳的绝望,我需要你别再管我了!我需要我爹能醒过来!我需要这该死的债能消停!我需要……需要喘一口气……喊到最后,她的声音陡然弱了下去,变成了崩溃的低泣,身体筛糠一样抖着,钱长林……算我求你了……你……走吧……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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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长林死死盯住她湿漉漉、布满泪痕和雨水的脸,胸口剧烈起伏,那里面的火像被这冷雨浇得只剩了呛人的浓烟,闷痛得说不出话来。最终,他死死攥紧的拳头松开又攥紧,像一只困兽般猛地狠狠一砸旁边的锈蚀篮球架,哐!一声巨响在雨幕中沉闷地荡开,铁屑簌簌落下,几点浑浊的锈水和雨水混流下来。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她崩溃的样子,脚步带着压抑不住的狂怒,踉跄着冲进了越来越密的雨帘深处,很快被灰白色的水雾吞噬。
5、
万芊芊的话像淬毒的种子,在钱长林的父母心里迅速扎根、发芽、开出了名为恐惧和算计的毒花。他们看着儿子一日比一日沉默,看着他每次回来时身上那股沉郁得化不开的阴冷气息,看着他眼底日渐鲜明的红血丝和挥之不去的疲惫,那压抑的恐惧终于冲破了临界点,爆发出尖锐的争吵与哀求。
长林!钱母的声音带上了尖锐的哭腔,在狭小拥挤的客厅里回荡,砸在墙壁上又被反弹回来,你就听爸妈一句劝!那是个无底洞!方家现在就是个火坑!方小慧再好,可她爹那样子,一辈子都好不了!你跟她们家耗,你是要把自己搭进去啊!
钱长林只是低头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他用粗粝的抹布一遍遍擦拭着自己那双沾了泥土、为打工准备的运动鞋的橡胶边缘,力道之大,几乎要擦掉一层胶皮。沉默就是他最坚硬冰冷的铠甲。
父亲钱建国猛地拍在茶几上,震得桌上掉了漆的烟灰缸跳了一下:你是铁了心了拿你爹妈当空气我们供你读书不容易!你自己看看为了那个方小慧,你最近成绩落了多少!你还要不要考大学你以后拿什么养活她和她那个疯爹!
我的事,我自己扛!钱长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固执,没动家里一分钱!她家的事……我认!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像是从心窝子里硬剜出来,带着血丝。
就在这时,客厅墙角小柜子上那个老式电话座机的铃尖利地响了起来,急促而惊心。钱母抹着眼泪,走过去,哑着嗓子接起。听筒里的声音清晰地透出来,带着一种突兀而冰冷的沉痛:……大哥,是我……老屋打来的……爸……刚才……喘不上气……走了……
哐当!钱长林手里的运动鞋重重砸在地面上。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血色像是被瞬间抽干,连同刚才那僵硬的固执,一起褪得干干净净。他茫然地看着母亲骤然煞白的脸和无声滚落的眼泪,那个噩耗像一只冰冷的铁锤,猝不及防地砸碎了他所有试图支撑起来的坚硬外壳。
他扶着椅背站起来,脚步虚浮,踉跄着走向角落的电话机。
医院病房那惨白的光线和消毒水味已经足够冰冷,但爷爷留下的那封亲笔信,是另一把淬火的刀,字字滚烫,烫得钱长林指尖都在抽搐。老人颤抖的笔迹在信纸上格外清晰:……留给长林……去大学……读书、吃饭、穿衣……别太苦……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刺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病房外昏暗阴冷的走廊角落,钱长林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壁,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火辣辣的撕裂感。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良久,才猛地低下头,双手狠狠捂住脸,指缝里溢出压抑不住的哽咽,身体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起来。
几天后,一个下着蒙蒙冷雨的下午。钱长林敲开了方小慧家的门,手上拎着一个沉甸甸的旧旅行包。
方小慧看着他打开那个鼓囊囊的旧旅行包,一捆捆捆扎整齐的百元钞票显露出来。崭新的钞票边缘锋利,反射着屋里昏暗的光。他抽出厚厚一叠捆扎好的文件,递过来。
这是什么方小慧的喉咙发紧。
所有债的原始借据复印件。钱长林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后的沙哑,本金十万,利息按最低商贷再算百分之十,一次性结清的钱……在里面了。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过了眼前的姑娘,落在更远的地方,我爸……还有你爸,后面还要……钱用得着。他看着脸色惨白的方小慧,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汲取最后的力气,小慧,他叫她的名字,语气里不再是灼热的火,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如同他肩上那沉重行李的温度,别拒绝。这是我……
方小慧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淋透的石像。那沉甸甸的旅行包里,装的不是钱,是钱长林爷爷一辈子的积蓄,是钱长林放弃的整个未来,还有他自己那最后一点体面和傲气。
她慢慢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碰触到那冰冷的拉链头和粗糙的尼龙面料。那沉重的触感顺着指尖,一路蔓延,沉甸甸地压在她冰凉麻木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
钱长林离开后,方小慧坐在空旷冰冷的地板上,旁边躺着那个沉默的旧旅行袋。她把脸埋进膝盖,很久很久。然后,她慢慢伸出手臂,冰凉的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力度,抚摸着旁边冰冷的地板。那里空无一物,曾经摆放着母亲最喜欢的一盆绿萝。最终,她的掌心死死地按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指甲在粗糙的表面上刮擦,发出细微刺耳的声音。似乎只有这种肉体上的痛楚,才能稍稍压过胸口那片无声的空洞和无法承受之重。她的肩膀没有起伏,只是轻微地、持续地颤抖着。
6、
方永强在一场酒后的彻底癫狂后被强行绑去了精神卫生中心。病房狭小而闭塞,窗户装着密集的铁栏,切割着窗外仅剩的一点蓝天。空气里是消毒水、饭菜变质的馊味和一丝屎尿味混合的怪异气息。
方小慧被带到探视室。隔着粗铁丝网的桌子对面,方永强呆滞地坐在椅子上,穿着不合身的蓝白条病号服,松垮地挂在他消瘦的肩膀上。稀疏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眼袋肿胀下垂,浑浊的眼珠没有任何焦点,失神地盯着桌上的一道裂缝。嘴角挂着一丝干涸的涎水痕迹。
方小慧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在无限下坠。她轻声喊:爸是我,小慧。
方永强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起来,一点点聚焦,落在方小慧苍白的脸上。那一瞬间,方小慧从他干枯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极快地闪过,像是幻觉。但随即,那微光迅速黯淡、湮灭,彻底回归死水般的空洞。嘴角甚至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嗬……
方小慧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手死死地抓住桌子冰冷的边缘。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连呼吸都像是吸进了冰碴,带着血腥的刺痛感。她艰难地转过身,脚步发飘,像踩在棉花上,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走廊上惨白的灯光在她眼前晃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冲出医院大楼,傍晚的风带着凉意。钱长林一直在医院门口焦急地踱步。方小慧猛地停在他面前,抬起头。她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和茫然,嘴唇却煞白。
她看着他,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声音空洞得厉害:钱长林……算了吧。她微微歪着头,像是在仔细分辨着,又像是在对他,也对自己,进行一场最终的宣判:你看……我是什么扫把星灾神沾上我的人……她停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对这个认知感到了然和悲哀,每一个字都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又沉重地砸进钱长林的心里,……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我妈走了……我爸疯了……你也……她的目光落在他疲惫却依旧坚定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把爷爷的念想……把什么都扔进我家这口烂泥塘里了……
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像是隔开一条无法逾越的深渊:别再来了。从今天起,我们就当不认识吧。求你……给自己留条活路……也……给我一条活路……最后几个字,几乎成了气声,破碎在傍晚微凉的风里。
钱长林像被钉在了原地。他看着方小慧失魂落魄地转身,独自走向那片巨大的、逐渐下沉的黑暗暮色中,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那片幽暗彻底吞噬。
暮色四合,把医院门口的水泥地染成沉重的铅灰。方小慧单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融进那片巨大的昏暗中,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钱长林站在原地,胸口翻涌着滚烫的岩浆,每一次呼吸都灼痛喉管。他想追上去,脚步却像灌满了这凝固的暮色,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猛地转身,没有回家,而是大步走向了离学校最近的那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破败小超市。昏暗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冰柜的冷气带着一股劣质香精的甜腻味。他看也没看,抓起一瓶最便宜的、标签模糊不清的劣质白酒,塑料瓶身都透着一股廉价感。拧开瓶盖,仰头,烈性的液体如同燃烧的火焰,滚过他僵硬的咽喉,直直烧进胃里。灼痛感短暂地麻痹了神经深处那种被硬生生撕裂的剧痛。
7、
一个寒冷的周末早晨,他刚从一处给人当装修小工、扛了一天水泥板的零工地点下来,汗水和尘土凝固在脸上,勾勒出少年疲惫的轮廓。正要拐进熟悉的小巷,一辆银灰色流线型的玛莎拉蒂几乎无声地滑至他身边。
车窗降下,万芊芊那张妆容精致的脸露了出来。钱长林,她叫他的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读一则新闻,上来。跟你谈谈。
钱长林脚步顿住,脸上沾着的灰白水泥粉末还未来得及擦去。他看着那辆光可鉴人的车和车里的万芊芊,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只有沉沉的、几乎凝固的疲惫。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空。我赶下一份工。那身旧工装包裹下的躯体依旧挺直,带着一股拒绝沉沦的韧劲。
万芊芊轻笑一声,视线扫过他沾着灰泥的工装裤和磨破了边的胶鞋。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你是能成大事的人,眼光要放长远。只要你点点头,她顿了顿,从包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白色卡片,像捏着一片锋利的刀片,透过车窗递出来,边缘几乎要划到钱长林沾着汗渍的衣角,这张卡,就是你的。足够你四年无忧上大学,然后再留学,高起点、大平台、开阔眼界……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而不是……她的目光扫过他肩膀上凝固的水泥块,微微皱了下眉,为了一堆只会向下拖拽你的碎片,把自己的脊梁骨都压弯。
钱长林的目光没有落在那张精美的卡片上,只是抬起眼,直视着万芊芊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穿透性的、冰冷的审视,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符号,然后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吐出:
她是碎片,那也是我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在清晨冰冷的空气里清晰地撞击着,每一片,都是我的,我的碎片。他终于瞥了一眼那张白色卡片,目光如同看一块肮脏的抹布,充满了纯粹的蔑视,没关系。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走,沾着灰泥的鞋跟敲在小巷冰凉的水泥地上,发出笃定的回响。
万芊芊捏着卡片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着那个拒绝了一切诱惑、带着一身风尘仆仆和桀骜消失在巷口的背影,眼里第一次流露出真实的震惊,继而迅速被一种冰冷的怒意覆盖。
钱长林……很好……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毒蛇的芯子。指尖一松,那张代表着无数人渴望的卡片无声地掉落在真皮座椅上,像一团被遗弃的垃圾。
流言的传播如同一场精心策划的瘟疫。起初只是教室角落、食堂排队时一些模糊的窃语和暖昧不明的眼神。听说了吗那个方小慧……好像很早就在外面……语气神秘,话尾模糊,却清晰地带着令人浮想联翩的钩子。
很快,这些听说便有了铁证。一些像素模糊、明显经过裁剪拼接的照片开始在班级群里、学校贴吧的匿名角落里疯传。昏暗包厢里某个衣着暴露的侧影,被放大截图后似乎与方小慧有几分相似;校外廉价旅馆门前的监控录像一闪而过的人脸截图;有些照片甚至拙劣地P上了浓艳妆容……图片下方,是尖酸刻薄的爆料——初中就出来混、专钓凯子还债、人尽可夫……
这些照片和话语像腐烂的藤蔓一样在阴暗的角落疯长,缠绕住方小慧的名字。课间操场上,方小慧低着头匆匆走过,周围几个打扮新潮的女生故意提高了音量:哎呀,原来她身上的骚味是这么来的啊熏死人了!尖利的笑声像刮刀片一样刺耳。
钱长林是在一次晚自习前的水房外听到这些的。两个男生靠在布满霉点的墙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们兴奋又鄙夷的脸。其中一个正眉飞色舞地描述着网吧看来的最新消息。
……高清片源!绝对是那个方小慧!我哥们儿亲眼……话音戛然而止。一道带着风的黑影猛地冲过来,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钱长林的拳头,带着几天积攒下的疲惫和无处发泄的暴怒,狠狠地砸在那个男生身后的瓷砖墙壁上!
砰!灰尘簌簌落下。
两个男生吓得猛地一抖,手机差点脱手,骇然地看着钱长林阴沉到极点的脸。
钱长林一把揪过那个刚刚还在造谣的男生的衣领,将他死死地按在冰冷的墙壁上,手臂的肌肉贲张起可怖的线条。冰冷的墙壁激得那男生浑身一激灵,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紧贴着自己脖子脉搏的坚硬指骨。钱长林的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里面翻滚着近乎失控的怒火和一种冰冷的、令人胆寒的东西。
再说一遍。钱长林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过金属,每个字都淬着火,把你刚才编的脏水,一个字一个字,他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勒得对方一阵窒息,清清楚楚地给我吐出来!
那个男生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被那股实质性的杀气压得几乎要尿裤子,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嗬嗬声,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水房里寂静无声。水龙头滴水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钱长林凶狠的目光扫过周围每一张震惊而麻木的脸,像在检阅一支溃败的军队。他缓缓松开了那个几乎瘫软的男生,对方像条死狗一样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涕泪横流。
钱长林的目光却没有离开那些惊惶的眼神。他挺直了因为打工而略带酸痛的脊背,目光掠过水房门外闻声聚拢而来的、一张张写满好奇或震惊的面孔,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穿透力,每个字都清晰地掷在地上:
照片是假的,有人故意弄脏的!方小慧是我钱长林从初中起就认定的人!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我再说最后一遍:她不是你们嘴里的任何人!那些狗屁不如的脏话,谁爱嚼自己咽下去!他顿了顿,眼神里燃着一种孤绝的火光,觉得我蠢,觉得我被拖累了笑话!老子乐意!这是我选的路,就算跪着爬,我也要走下去!这条路,这条命,都写着方小慧的名!
他猛地转身,拨开鸦雀无声的人群,像个伤痕累累却硬撑着战旗的斗士,大步走了出去。脚步沉重而坚定,踏在那条布满泥泞、遍布荆棘,却只属于他和她的路上。
水房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墙壁上那个被拳头砸出的、带着血丝和白灰的微小凹陷,默默地记录着刚才那场无声的宣战。
8、
流言的淬炼并未结束,它的真正毒性在更污浊的角落发酵。
一张打印着方小慧曾经染发、抽烟照片(那照片背景还是徐燕住院后她崩溃流浪时期)的肮脏小报,开始在学校阴暗角落和男厕所的隔间里偷偷流传。上面用最恶毒的红字标注着价格:诚招援交兼职。钱长林第一次看见那张被揉得肮脏破烂的传单贴在学校后墙最不起眼的拐角时,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昏了理智。他立刻冲到校长室。校长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长林啊,这事要讲证据……查是要查的,只是这背后……
当天晚上,方小慧在校门外一家快餐店角落做收银时,几个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嚼着口香糖,摇晃着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故意对着方小慧的方向高声谈论着那张传单上的服务和价格,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眼神如同黏腻的毒蛇,反复扫过她紧绷的身体线条。
方小慧的身体瞬间僵硬,手指死死抠着冰凉的金属台面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压抑了许久的羞耻、愤怒和巨大的委屈如同毒液般在身体里沸腾冲撞,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口子。她的眼眶瞬间红了,眼底像烧着一簇绝望的火焰,却硬是咬住牙没有让一滴泪掉下来。
第二天中午,钱长林找到了万芊芊学校外常去的那个高档会员制网吧,在顶楼的小阁楼找到万芊芊和她的跟班。钱长林直接走到她面前,将一个U盘啪地一声摔在她面前的玻璃桌面上。
万芊芊,钱长林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冰刃,眼神里带着一种彻底碾碎一切的疲惫和冰冷的凶狠,看看里面的东西。你联系那几个小混混在你家车库‘交活’的监控录像片段。你那个小弟给打印店送设计稿的录像……够了么
万芊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下意识地要去抓那个U盘。
钱长林的手更快,猛地拍在U盘上,死死按住。再搞一点这种下三滥,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视着她瞳孔深处那瞬间的慌乱,里面没有一丝愤怒,只有一种洞察一切后的、绝对的森寒,哪怕只是一点风,一点灰,吹到她身上……我就让整个学校、整个圈子里的人,都看清楚这个东西!看看你这张脸底下,到底是什么货色!说到做到!
整个网吧阁楼鸦雀无声。
钱长林!你……万芊芊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冷静,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尖利。
钱长林不再看她,直接抽回U盘,转身就走,把那张惨白的、写满失算和羞愤的脸彻底甩在身后。身后,那个曾经完美的面具彻底碎裂的声音,比任何胜利的宣告都更清晰地响起。
那场铺天盖地的恶意风暴看似暂时偃旗息鼓,但方小慧身上那条被反复撕开的伤口并未愈合。深夜,她又一次从窒息般的噩梦中惊醒。梦里没有具体形象,只有无数粘稠模糊的窃笑、指点和那些印着价格、无比真实恶毒的传单碎片在眼前疯狂旋转。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紧紧贴在冰凉的皮肤上。
黑暗里,她蜷缩在床角,像一只受惊的蜗牛,只剩下坚硬冰冷的外壳。世界是一片混沌的深渊,而她是漂浮其中的一个残片,被四面八方的力量拉扯、撞击,随时可能彻底碎裂溶解。指尖无意识地插进发根,用力按着胀痛的两侧太阳穴,试图压制那股恶心欲呕的眩晕感。窗外的月亮被薄云遮挡,吝啬地洒下几缕清冷惨淡的光晕,落在她苍白失神的脸上。
钱长林……这个名字在心底无声地滚过,不再是救赎的光芒,而成了缠绕荆棘的锁链。她拖累了他的人生,摧毁了他的家庭,耗尽了他珍贵的资源……还有那根死死坠着他脊梁的无形锁链。每一次他在公众面前力挺她,每一道他投向她的眼神,每一句他关于她的宣言,都像磨利的钢针,反复扎进她最脆弱的神经。他不是在救,而是在牺牲——牺牲的刀锋,反复凌迟着她的自尊和仅存的良知。
她甚至开始避开钱长林每天放在她课桌一角的热包子、牛奶;放学路上,她宁愿绕更远更黑的路。她不敢去看他眼底深处强撑的坚定,那像是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她自身的罪孽有多深重。每一次遇见,都是一次无声的审判。她把自己缩得更紧,用沉默和无声的拒绝,在两人之间,一点点垒起了一道冰冷坚硬的高墙。墙这边是永无止境的愧疚和黑暗,墙那边……是她觉得自己不配再踏足的光明。
钱长林默默地、固执地守在那道墙外面。他知道方小慧在经受着什么。那场风暴留下的创伤,远非他几句宣言能抹去。他没有强行撞门,而是把食物默默放在门口——不是放在显眼的课桌上了,而是那个旧楼梯口的水泥台阶上。热牛奶裹在厚实的旧外套里保温。他留意着方父病情的变化,医药费像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汇入方小慧沉重的生活账本里。他不再试图强行地靠近,只是更加沉默、更加固执地存在着,存在在方小慧视线的余光边缘,在她冰冷的世界里,投下一道永不消失的影子。那道影子是沉默的,却带着一种无声而庞大的力量,一种足以穿透高墙的、固执的暖意。
—9—
一个阳光有些刺眼的周末,方小慧又一次从医院走出来。方永强依旧沉默在铁丝网后,但眼神似乎在一种药物营造的迷蒙中,多了那么一丝尘埃般的、对食物的反应。希望微渺如风,却让她冰封的心裂开一丝微弱的缝隙。
她慢慢走上回家的台阶。在楼道昏黑与外面天光交界的转角处,她习惯性地顿了一下。果然,那个熟悉的台阶角落,一个旧饭盒安静地立在那里,缝隙里还蒸腾出细微的、带着油香的热气。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片。她慢慢弯下腰,指尖有些发僵地拾起那张纸片。
上面没有过多言语,只有两行被反复描摹过、显得清晰又凌乱的字迹,刻在一片同样固执的沉默里:
碎片多又何妨
捡碎片的我……很快乐。
时间如同磨盘,在无声中艰难地碾过那些尖锐的棱角。
钱长林依旧在工地上轮班。方小慧则在一家新开业的咖啡书屋找到了工作。书籍分类、整理、擦拭书架……这些简单安静的动作,竟然带来了奇异的治愈力量。指尖拂过书脊,沾上细微的浮尘,却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踏实感。她在工作间隙里断断续续啃着课本,时常翻阅一些心理学相关的书籍。每一次用打工挣来的皱巴巴的零钱给父亲添上一件柔软的病号服内衣,看着他眼神里偶尔闪过的一丝无法言说、却真实存在的依赖与平静,那沉重的心口竟一点点被撬开、松动。
高考像一场呼啸而过的风暴。当录取通知书送到钱长林和方小慧手中时,钱长林的家里高兴又热闹,方小慧则是一所地方师范院校的中文专业。
离别前夜,方小慧独自去见了最后一次方永强。她没有多说话,只是长久地坐在铁丝网的另一边,望着父亲。窗外最后一抹晚霞的余晖斜斜地穿透密集的铁栏,像一把碎金,洒在方永强布满沟壑的脸颊和浑浊的眼睛上。光影中,方永强干裂的嘴唇似乎微微翕动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但方小慧的心猛地一紧——那浑浊的眼球里,竟微弱地映入了那片转瞬即逝的霞光,闪烁着一种……极其陌生的湿润感
她轻轻地、几乎是无声地隔着冰冷的铁丝网喊了一声:爸……
方永强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那动作轻微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药物带来的茫然与沉寂,视线重新转向窗外那片即将没入黑暗的天空。可那一闪而过的湿润光亮,和嘴角肌肉那几乎无法捕捉的抽动,却像一枚微小的种子,悄然沉入了方小慧的心底。
第二天清晨,火车站喧闹拥挤。钱长林扛着一个巨大的、捆扎得严严实实的蛇皮袋,方小慧只拖着一个最小尺寸的旧行李箱,里面塞着一些必要的换洗衣物和那几本厚厚的心理学教材。
车窗外,城市熟悉的破败轮廓在晨曦中急速倒退,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车厢里充满了混杂的食物气味和汗味。方小慧靠在并不舒服的硬座椅背上,轻轻闭上眼。火车轮子规律地碾过轨道接缝,发出富有节奏感的喀哒声,像是一种坚定的计数。
这时,一只温热而粗糙、掌心带着熟悉茧子和伤痕的手,缓慢而坚定地移过来,覆盖在她搁在膝盖上那只冰凉的手背上。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固执的温度。方小慧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睁开。那只手只是停在那里,覆盖着,掌心传递来的暖意如同潮汐,无声地渗透进她冰凉疲惫的皮肤、血管,一点点熨烫着那些深藏的、经年累月刻下的创口和冰棱。
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是不断消逝的过去。而她身边这只温热的手,是指向另一个陌生却可能不再那么冷的、不确定的未来。
她微微侧过头,额角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靠在了身边那个沉默的肩膀上。那个肩头,因为扛过水泥、搬过重物、支撑过太多沉甸甸的东西而变得更加硬朗,却在此刻,稳稳地承接了她倚靠的这一点微不足道的重量。
那只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手,稍稍收紧了半分。动作依旧很轻,甚至有些笨拙的僵硬,却传递出一种沉默的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