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顶的洞门打开，这是我第三次见到师父，一次是师父收养自己的那日，一次是穆玄病重她求师父出手相救，还有就是今天。

    你两次来求为师，两次都是为了这个男人

    师父的声音透着失望，我看见她皱着眉头，眼里的冷漠像刀刃般锋利，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向竹林深处。

    琴声铮铮，响了十日。

    是穆玄，他一直在竹林里陪着我。

    穆玄是除了师父最重要的人，他母国深陷外患内乱，所以无论他去哪我都要陪着他一起。

    我挣扎从地上爬起，身子已经跪了十天，膝盖被沙子磨破一层皮，还在往外渗血。

    我直起身子，跪的笔直，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徒儿不孝，但请师父允准。

    她怒道:为师传你毕生所学，不是让你去给一个男人当谋权上位的工具。

    琴声戛然而止，一道狂风袭过，穆玄抱着我，承受重重一击倒开一旁。

    师父！我挡在他身前，袖子里死死攥着笛子。

    他擦掉嘴角的残血，抱拳道：前辈不用担心，穆玄决不会让小夭卷进是非中，我会用毕生去守护她幸福、安康、无虞。

    师父那道足足用了七成功力，不足以致死但绝对能重伤，她宁愿我就此残废也不要跟着他下山。

    师父打死夭儿就算了，不然就算是爬着我也要和他走。

    你们。

    老人看着日暮稀薄的天际，无奈地摆手。

    罢了，你终究会明白的，为师老了，管不了你一辈子的事情。

    我含着泪花，看着她一路蹒跚，拄着拐杖走进洞里，石门重重合上。

    师父，徒儿做的决定永远不会后悔。

    穆玄将我扶起，我们一路从山上走回山腰上的小院，收拾了该带的行李，打算明天早晨就上路。

    夜凉如水，我在院子里给穆玄的伤口上药，想到明日就要离开，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心悸。

    在想什么，小夭。

    穆玄低着头，我回望他，展露笑颜：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养过一只小狐狸，但是后来它不告而别，现在要离开了所以有点想念。

    到楚国之后我们可以养一只，就像在这里一样。他指尖摩挲着我的脸庞，笑着说要送给我一间一模一样的的小院，把我最爱吃的龙井糕和竹叶茶原料都移植过去。

    上完药，我给他做了龙井糕，他在月色下为我弹琴，我们最后一次在院子里品尝竹叶茶，我吃完糕点之后，取出袖子里的笛子与他合奏。

    溪水潺潺、竹叶飒飒。

    琴声铮铮、笛音清越。

    2.

    最后一次拜别师父，我们告别一起生活六年的竹林小院，带着行李一路北上，前往楚国。

    一路上路程坎坷、道路艰险，不时有土匪和盗贼出没，穆玄身上有伤，但是每一次都冲在我前头，导致内伤更加严重，久久不愈。

    眼看着已经出了越国，来到和楚国交界的一片草原，我们选了一块有水源的地方暂时休息几天。

    小夭，就快要入境了。他坐在火堆旁边，火苗在他的脸庞上跳动，我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他握住我的手，将整个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道：小夭，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好吗。

    我看着他瞳孔里映出的小人，笑着从背后拿出竹笛，笛音伴着草原的月晖和远处的羊群此起彼伏的叫声。

    篝火、月夜、羊群。

    宁静美好。

    只是这宁静和没能持续太久就被打破了。

    那日太阳还未升起，草原部落就被异军袭击，听人说是边境两个诸侯国打了起来，从楚国一路打到境外，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铁骑踏平了帐篷和羊圈，领头的将士似乎饿极了，冲进羊圈拎起一只羊羔，挥刀而下，一只血淋淋的羊头滚落。

    穆玄寡不敌众，况且还有内伤在身，我被关进囚犯的笼子里，他则被带向另一个地方，一个身穿华服的女子把他带进一个帐篷，我们就此失散。

    笼子被人罩上一层布，四周裹得严严实实，我被闷得厉害，只听见马车碾压卵石发出的声音，以及一些嘈杂的交谈声，声音太小，只听见什么公主、使臣。

    一路颠簸了很久，不知道过了几日，我饿得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在一个牢房里，几个关押在一起的人说这里是齐国，可是我们明明在楚越边境，齐国远在西北，中间还隔了一个宋，再怎么也不可能走到齐国。

    据说是齐国公主随使臣入朝，在路上遇见兵马受了惊吓，楚国国君为安抚齐国，将战俘的逆贼送给齐国，任由处置。

    烛火在牢房墙壁跳跃，我看见穆玄的脸，他没有被送上牢车，他去了哪里

    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不行，我必须要逃出去。

    门外走进几个狱卒，丢下几个馒头，说：尽早吃吧，最后一餐了，明早可没有给你们上路前准备的吃食。

    什么！

    我抓住狱卒的手，说我不是叛乱的军兵，他们将我捉来完全是不可理喻。可是他们完全不把一个女人放在眼里，我被推开撞到墙上，带头的狱卒将我重伤，我吐了一口鲜血，没有再说话。

    临走之前，我和师父打了一个赌。我不用双月派的独门绝技，那支杀人于千里之外的流音笛也变成普通的乐器。

    师父不相信穆玄能护我一世平安，她要我在痛苦万分和无能为力之际明白自己的选择是错的。

    可是我偏不。

    我感激她的养育之恩，更对她倾力相授的武功感恩戴德，她把我安置在小院里，虽然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是院子里总会莫名其妙出现武功秘籍和心经。

    五岁那年，我收到了那支笛子，我才知道师父是双月派创始人。

    书里说她屡次遭人背叛，所以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一直讳莫如深。

    可我不是石头，做不到一个人孤寂守在竹林一辈子，我八岁那年捡了一只狐狸，可是它伤没好多久便离开了。

    再后来，我就遇到了穆玄。

    不管结局好坏，我都无惧无悔。

    3.

    次日一早，我被带到行刑的场地，行刑台上，我看见监斩官旁边坐着一个女子，看着有些眼熟。

    她的旁边站着一个我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却站在高台之上冷漠地看着我。

    穆玄！

    那女子一直看向这边，见我不可置信的神情笑意更深了。

    穆玄为什么会站在那，那个女人是谁，对了，那日将他带走的女人就是她。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可是世上鲜有如此艳丽的容貌，我记得清楚。

    看着我被带上行刑台，穆玄却只是无动于衷，他是楚国质子，虽说是皇子但是母亲身份低微，所以一早送来越过做质，他一定被齐国那个女子威胁了。

    我苦笑一声，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就要被处死了，师父说的话一向灵验。

    任命地等待问斩，午时已到，光线炽热的从高空设下，高台上的那个女子突然开口。

    慢着，这个女人留到最后问斩。

    她指着我，眼角的笑意张扬，眼里却是无尽的冰冷。

    她要我看着这些人一个个死去，然后惊慌失措、痛哭涕零，再向她卑微求饶。

    我不明白我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怨，看到她把案桌上的葡萄肉剥给穆玄吃，我心下了然。

    他只是顿了一下，低头含进嘴里。

    穆玄！我死死盯着台上那人，可是他只淡淡瞥了一眼，便给身旁的女子倒茶，好像全然不认识我。

    来人，给本公主掌嘴。

    行刑的号令一声声传下，我被打得晕头转向，再次缓过神来，地上七零八落都是带血的人头，只剩下我最后一个。

    一只绣花鞋走到眼前，一只手将我强行抬起，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冷笑一声道：本公主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你要不要

    自然要。

    好。她甩开我的脸，走到台上，监斩官下令撤销死刑，我成为了齐国三公主的洗脚奴婢。

    4.

    后来听院子里的丫鬟说，才知道那日三公主去楚国是为了和亲，结果半路遇袭受惊，是穆玄救了她。

    楚国国君出面提婚，订婚宴安排在六月初，距今不到三个月，聘礼今日刚送到府上，红妆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三公主每晚都会传唤我给她洗脚，规矩繁多，一个不小心就被打骂。我知道她叫我来是想让我看她和穆玄，我端着银盆小心翼翼地清洗，穆玄站在一旁给三公主捏肩。

    什么东西，你想疼死我啊。

    我被踹到地上，银盆打翻一地，浸湿了我半身的衣裳。

    我急忙端走盆子，拿衣裳将水渍擦了个干净，她似乎很满意看着我这样，没有再刁难我便打发我下去了。

    我知道她一定是因为穆玄对我有怨恨，所以喜欢在穆玄面前让我出尽丑态和难堪，我之所以卑躬屈膝地留下，就是想搞清楚穆玄到底怎么了。

    终于，我找到了见穆玄的机会，寒食节将近，这日三公主得了风寒，没有精力再刁难我。我守着窗户等了一整夜，直到凌晨才看见穆玄从三公主寝殿走出。

    他从门口出来，将门关上，我把他拦住。

    穆玄。我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开口，你不认识我了吗。

    data-faype=pay_tag>

    认识。

    我舒了一口气，没想到他后面的话让我心灰意冷。

    你是公主的婢女，她在刑场上救了你。

    我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很久，直到值班的叫声将我拉回现实，我才明白原来他已经忘了一切。

    连我的名字都忘得干净。

    一场风寒将他们的关系拉得更近，穆玄日夜伺候在公主旁边，后者似乎也感觉到我给她造成不了任何威胁，逐渐感到无趣，便打发我到下等房里做洒扫婢女。

    5.

    三公主风寒持续半个月，刚好不久，这日寒食节在府上摆了冷宴，邀请众人相聚。

    穆玄因为和公主的婚约成为宴会的焦点，因为人手紧张，我先前在三公主面前伺候过，管事将我安排在大殿端茶。

    宴会上，大臣调侃说楚国三皇子是因祸得福，虽然在楚国为质多年，吃尽苦头，但是在回国的路上救下三公主，并且夺得美人芳心，英雄救美，还能使两国盟缔同心，不失为一段佳话。

    三皇子此次回楚国是一个人吗，公主带你回来时也不见身边有侍从。一个大臣问。

    穆玄握在手中的杯子停顿了很久，他抬头看向这边，我感觉身体的血液在加速流动，只一瞬便回过头向那个大臣说话。

    穆玄在场上被战马撞过头，有些事情记不大清了。

    那日他被带走的时候重伤昏迷，他失忆了，在后面的动乱之中又救下公主。

    兰蕙盈怀、红袖添香、佳偶天成。

    我躲在下人房间里，一个人蹲在角落流泪，摩挲着笛子的竹身，原来六年的感情可以说没就没了。我不知道现在要去哪里，但是留在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我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必要了。

    公主府繁华浩大，出了小院之后才知道外面的世界瞬息万变，我在第二日宴席散会的时候，混进大臣的队伍里出了公主府。

    好在身上还有那支竹笛，一路上可以卖艺为生，双月派的笛子无论是武力还是技法足以让我在江湖立足。这也是我有底气任性的缘故。

    6.

    独自行走的前几日，我开始害怕夜晚，因为每天晚上我都能梦见穆玄和三公主情意绵绵，我蹲在脚下给她搓洗。

    画面一转，我看见三公主跪在我面前，穆玄穿着明黄大褂坐在我身边。她脸上挂着泪水，苦苦哀求说自己知错，明艳脸蛋哭得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穆玄冷着，一言不发，只是身旁的太监上前宣旨。

    此后的每一日早晨，三公主都会准时到我的寝殿受罚掌嘴，然后跪着直到我和穆玄吃完早膳。

    我看见怒火在她眼里灼烧，愈演愈烈，然后眼前就是寝宫、大火、毁容。

    我在漫天火海里哭救无门，眼睁睁看着火焰往身上爬，皮肉烧焦的气味儿混合着窒息的浓烟。

    我尖叫着从梦里醒来，吓出一身的汗。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还没从穆玄的事情缓过神，就看见自己的画像被贴在大街小巷，三公主要通缉我。

    城门被严防死守，凡有通关出入的都要检查，我出城几乎没有可能。

    街上贴满了我的画像，我不能再抛头露面，就连唯一靠吹笛换取铜钱的途径也被截断。

    苦熬了十日，我身上已经掏不出任何铜板，先前在酒楼里见过几面的老板娘找到我，说要给我安排个落脚的地方。

    我没有全信她的话，但是迫于饥饿，打算先吃饱再想其他办法。

    她给我准备了掩人耳目的便服，深夜小路没什么行人，一切都似乎显得滴水不漏。

    但我还是低估了人心的伪善。

    一顿饭下去便不省人事，再睁眼时自己就被带到郊外，周围几个莽夫粗汉，不远处十几个侍卫围着一顶奢华的轿子。

    三公主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黄夭只图死个明白。

    这是你欠我的，很久以前就欠我的。

    她没和我说更多，只是吩咐几个莽汉办事，带着人匆匆离开。

    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看着月色苍凉，想起曾经说要护自己一世安康的人，如今不知何处。

    几个男人的力气过于强壮，我内功全无，抵抗不及，竭尽全力咬下一人手上的一块肉，他骤然暴怒，将我摔在一块石尖上，我听到脊骨断裂的声音，再也不能动弹。

    看着重重人影朝我走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任性是多豪掷的一个赌注。什么竹林小院，什么六年的感情，在世局动荡的命运面前不堪一击。

    千钧一发之际，我听到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在意识模糊之前，一个身体将我温柔揽在怀里。

    7.

    睁眼的一瞬间，一只毛茸茸的狐狸凑过来，跳下床变成一个俊美的男子。

    我错愕不已，不敢相信八年前那只小狐狸已化成人形，它耳朵上受伤缺了一个口，我不会认错。

    他从三公主手下将我救出，他说他当年不得已离开，回来的时候发现我不见踪影，他法术高强，想必知道我的行踪不难，一路跟过来，但是路上还是被耽搁不少，直到现在才和找到我。

    我告诉他来楚国这段时间的经历，心里的苦水贮藏了许久，找到一个熟悉的人，就像找到救命稻草。

    我没有了穆玄，没有内功，甚至连生存都变得艰难。

    他变回狐狸，一如既往地往我怀里拱，我破涕为笑，抚摸着毛茸茸的狐狸毛。

    想到穆玄，心里渗透无限的悲凉，他说过等内乱平息，就将我娶回家。

    他叫我不要离开他，可是他已经先将我忘记。

    我爱他，师父是我唯一的家人，竹林也是我的故乡，我奔赴楚国既是因为他，也是因为我想看看这天下。

    如今他已经有了大好前程，公主的驸马，楚国的皇子，我们已经不是一路人。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插足。

    原本我是和他一起，现在没了他，我也要自己去楚国，仅仅为了看看他口中所说的大楚文明，壮丽河山。

    8.

    小狐狸吐着粉嫩的小舌头，慢悠悠地舔我的手背。

    我想起竹园里长的丹叶竹，给小家伙疗伤那段时间拿来做竹筒糯米糕，耗费了不少竹子。

    这类竹子不好养活，当时也只生长了一小片，后来就被生长优势强盛的青竹代替。

    我一度感到遗憾，但是穆玄曾经说过楚国地大物博，盛产奇花异草，在南部山中生长着这种竹子，就连茶叶品类也是繁多。

    小狐狸野惯了，我想给他起个名字，他起初愣了一下，说只要是我起的他都喜欢，叫惯了小狐狸，所以我索性就叫它小胡。

    话说你们狐族化形受限制吗，如果被发现会不会招来不好的事情。

    它高兴地在我怀里蹦了好几下，一下子成了俊美的男子坐在床沿，一下子又变回小毛团冲进我怀里，我大笑着将它搂在身前。

    我和他讲了去楚国的计划，恍惚间回到竹园那段日子，他还没有化形之前，我也喜欢这样摸着它的后背。

    那时候自言自语，屋子里只有空荡荡的沉默，所以在听到他的回应的时，不由得有些感慨。

    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说小夭在哪，哪里就是他的家。

    可是如果被发现，你会有生命危险的。

    楚地多奇风异俗，民风也强悍，穆玄曾经说过那里有专抓狐妖的修士，扒了皮送给宫里娘娘，收集精血练丹，换取钱财。

    况且就算不是在楚国，狐妖都是一种人人觊觎的至宝。

    小夭有危险，就是小胡有危险。

    他坐在床沿，托着我的手捧在脸庞，英挺的侧脸，眼下点了一颗美人痣，红唇鲜艳，简直是比女人还美丽。

    后来我们又闲谈了其他，不知道我怎么又扯到穆玄的时候，小胡好像有些不高兴，所以只好作罢。

    9.

    原先我和小胡还在想要怎么出城，打算上街探探情况，让我意外的是，街头巷尾的画像不知何时被撤走了。

    太阳顶在头上，我一把扯开帷幕，将斗笠从头上取下，按照原先的计划，我们两个分头行动采购物资，楚国法律森严，外来人口换取货币程序比其他国家麻烦，为了减少潜在的风险，我们只好多作准备。

    小胡去西边购置粮食，预定马车，我在东市选一些换洗的衣服。钱都是他出的，我摸着沉甸甸的荷包，前几日自己还为了一口饭被老板娘卖，心想自己活得还真是窝囊。

    对了，昨晚在和小胡闲聊的时候，他还给我带来个好消息，师父神机妙算，大抵也早知道我和穆玄情不久已，给我留下一封书信。

    【竿木随身，逢场作戏，

    小夭，有些事情是时候让你知道了，我将你困在竹林，逼迫你习武，的确有师父的私心，但更多的是希望你将来不被欺负。

    我不让你与外人亲近，不看好甚至阻挠你和穆玄的感情，看似是泯灭了你的天性，剥夺了你的自由。

    但是，小夭，你终有一天会明白师父的苦心，明白不是凭借你们两个的力量就能改变天下的大局。

    若有一天，你发现你所爱之人变心，流音会是你最强的后盾。

    师父去云游了，勿念】

    可我相信穆玄只是失忆，他只是记不起我，流音笛只有无情无欲之人方能吹动。

    自从和穆玄相爱，我的内力便一日不如一日，那时候我甘之如饴，穆玄说会照顾我一辈子，不让我受到半点伤害，不管怎么说，他总归是食言了。

    10.

    我挑了一家店选衣服，根据小胡的身形和气质拿了几件夏装，虽然楚地寒冷，但是距离入冬还远，也就没有必要。

    等和掌柜商量好，付了定金，约定三日之后来取，出门口的时候撞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金色的马车用各类香木组成，三公主由穆玄扶了下来，听旁边的人说，订婚的时间突然提前了，想必今日是来陪公主逛街的。

    穆玄还真是贴心啊，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只像一个木人，虽然嘴上会承诺誓言，可是行动上却是处处从理性的角度考量。

    我说竹林里寂寞无聊，要他带着我下山，他说外面危险，陪着我在竹林吹笛弹琴。

    我喜欢在他弹琴的时候吃龙井糕，他说糕点吃太多会积食，女孩子要注意自己的身形。

    我在他生日的时候绣了整整一个月的荷包，因为无人教我，绣工粗糙，成品也不大好看，他虽然说接受了我的心意，却从未挂在身上。

    有一日在山上挖竹笋，衣角挂到竹子的枝条，划破了，我本想着修补修补，他说补丁有违体面，款且家里也不是买不起新的衣裙。

    我知道他是带着宫里的眼光和习惯，从来不会对有损自己体面的事情动容，所以对此并未有所埋怨。

    可是，今日作为公主的驸马，屈尊陪驾来选衣服，还真是体面。

    他是丢了记忆，还是连尊严也一并丢了。

    那三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在公主府的时候便受了自己主子的吩咐，我没少受她的欺负，如今见到我第一个便嚷嚷起来。【这不是公主身边那个洗脚的奴婢吗】

    三公主故作惊讶，一双美艳的眼睛瞪得老大，捂着嘴，【呀，小意，你不说本公主还真认不出来。】

    她拍拍身旁的人，【这就是你求本公主撤销通缉的那个婢女，她好像不认识你，看来你好意要打水漂咯】

    穆玄扶着公主的手僵硬，站在哪里没有说话。

    【穆玄，你，记得了。】

    我愣在原地，脑子好像被一道闪电轰过，一片空白。只是下一秒又想到，他记得我是谁，可是为什么还要装作不认识自己

    【小夭和穆玄，只是朋友关系。】

    只是——

    朋友。

    我再也忍受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的瞬间，我穿透人群，冲出了店铺。

    一张黑色的帷幕覆盖下来，我感受都头顶的重量，抬头的瞬间，一眼撞进一双好看的狐狸眼。

    【小夭伤心，小胡也会伤心。】

    洁白如玉的指节弯曲，轻轻抚摸在我脸庞，帮我擦拭眼角的泪水，冰冰凉凉，心里好像一阵微风吹过，平息了我不少愤怒委屈。

    【叫我阿夭。】小夭是穆玄的称呼，他说我很可爱，像一只小妖兽，可是我现在觉得这个称呼不舒服。

    小胡将我一把揽起，抱在怀里，大笑着点头【阿夭喜欢什么称呼都可以，夭儿、夭夭、或者——】他凑到我耳边，吹来一股微热的气息【夫人。】

    我严肃着脸，告诉他不要乱说话，他把我抱着走向客栈，嘴上却不让步，【小胡没有开玩笑，穆玄不能做到的，小胡可以做的比他更好，等楚国游历回来，小胡就要迎娶小夭。】

    我一脸无奈地摇头，任由小胡揽着自己，看着帷幕下隐约出现的修长的脖子，因为说话上下滚动的喉结，莫名感受一股平静。

    11.

    穆玄结婚了，在我和小胡离开齐国的那日，订婚宴改成了婚宴，出城之时与迎亲车马擦肩而过。

    队伍浩浩荡荡跟了上百人，光是前面撒花开路的花童便占了十几人，穆玄一身红色喜服，领头坐在前面的马上，俊气的脸庞没有一点情绪。

    漫天花絮飞舞，我倒是不觉得羡慕，只是突然怀念故乡，竹园也曾有此风景，琴声铮铮，笛音清越，竹叶飒飒。

    经过的时候，穆玄发现了我，还没等我想什么，头上的帘幕就被拉下，马车开动，片刻便离开城关。

    12.

    我坐在马车里，心情一片复杂，手心躺着一朵花瓣。

    飞花传信，这是穆玄传来的。

    【群狼环伺，楚国危险】。

    再危险又如何，我断头台都上过了，也没把生死看得多重。如果因为害怕而畏畏缩缩，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齐国的都城和穆玄的感情，逐渐被抛在车后，我望着前方的道路宽阔、绵长。

    行车了一个月，慢悠悠来到宋国，一路上也不着急，我们准备的很充分，沿途累了便寻个客栈落脚几天。

    遇到强盗土匪打家劫舍，我会挺身而出、仗义相助，只是小胡总会先我一步将事情摆平，然后把领头送给我练练身手，在旁边一动不动盯着他。

    遇到有村霸流氓强抢民女，小胡三两下将流氓困成粽子，丢在我面前，此时我正好缺一个试药的，于是留下一个浑身痒得发疯的癫子。

    除此之外，我所长不多，喜欢吹奏笛曲，越国的曲风有时不符合当地人口味，小胡便向我找来各种曲谱，我起初不习惯这些，后来竟也逐渐爱上。

    此外，为免自己落入之前那般困境，我决定学医救人。小胡很赞同我的决定，经常为我收集医术，且妖族本身擅长行医，有时我们会上山采药。

    突至暴雨时，山下村庄作物背水淹没，

    这日坐在树下，我吹完最后一段曲子，回想起当初竹园的生活，如今变故横生，曾经相信会厮守一生的人，如今牵着别人的手共结连理。

    我以为我会放下的很自然，可人心终非草木，或许只有时间才能冲淡一切。

    少年突然推门，打断我的思绪【阿夭，近日的曲谱研究的如何】

    【宋国尚武，越国尚文，曲风清雅，不适合这里的百姓，我学了一首觉得不错】

    【那好，阿夭吹给小胡听听】

    曲声响起，起初是趋缓，然后是轻快，笛声在进行是逐渐凝塞幽怨，骤然顿挫之间，一声旷远悠扬的声音符合，曲调由凄婉的悲伤转向壮烈而悲壮，意境宏大而辽阔。

    一曲终毕，不知门外何时站了许多人，良久，爆发出雷鸣般响亮的喝彩与掌声。

    【好！！！】

    【妙，妙极了！！】

    【响遏行云，实乃珠联璧合，鸾凤和鸣啊。】

    于是，行侠仗义的鸾凤侠侣的名声便从江湖上传开，我感到心里很无奈，但是那只小狐狸倒是格外开心。

    哦，对了，能修成人形的，起码也得是只上了五百年的老狐狸。

    13.

    齐国发兵楚国，在我在宋国带了一个月，还没到达楚国边境的时候，穆玄带着他的军队，联合诸侯七国，一起伐楚。

    在我离开齐国不久，齐国国君病逝，三公主之所以身份尊荣，就是因为她是齐国唯一的子嗣，穆玄作为公主驸马，顺理成章继承王位，由公主辅政。

    由质子到驸马，如今是一国之君，无上尊荣。

    这也是我在公主府得来的消息，不枉我受尽屈辱，弄清前后，对那人宛若心死。

    楚国是齐国之上的大国，国盛兵强，只是自从前任楚君去世，穆玄的哥哥将他送入越国为质，楚国大势日去，六年的光华，穆玄该反了。

    只是这些都和我无关了，我整日快哉慢哉，宋人热情好武，性子直爽，为人仗义，像肆意生长不为所困的野草，我很喜欢这里。

    14.

    再后来，就听说齐国大胜，一举攻下帝都，占领皇城宣布灭楚，分封七国诸侯为王。

    次月，登基大典。新王上位前半个月便昭告天下，大摆宴席，宴请四方宾客。就连我这小小的宋国村落也听闻了，说是要来者不拒，与民同庆，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一朝功成名就，自是要像故友显摆一阵微风。

    我原先打算和小胡启程前往楚国，虽说有在宋国定居的打算，但好歹从前的计划还没有实现，总归是要完成的。

    只是天下之事事与愿违者大多，所以即便是我已经打算和穆玄连同对他那份感情一起道别，收拾好心情开启新的人生时，那个狠心决然的人又突然以另一种借口逼迫你出现。

    【阿夭不想去便不去了】

    青色衬衣的少年面若冠玉，一双狐狸眼迸现出几分森然，一双手放在背后。

    【你小子去了哪里，半个月也不见你踪影，如今楚国要登基新王了，只怕你都不知道了吧。】

    【胡说，我在楚国看见过穆玄那人渣，娶了个好皇后不说，身边的侍妾也是千娇百媚，阿夭在他心里都不知道丢哪个角落了。】

    他从背后变出一小坛陶罐，我打开一闻，才知道他这是去楚国给我采了龙井茶，时值盛夏，正是龙井和丹竹茂盛的季节。

    我做了几碟子糕点和糯米糕，时隔太久，竟也有些生疏，小胡硬是陪我忙活了大半天，深夜才吃上饭。

    【陪我吃个饭真是不容易，饿坏了吧。】我看着他仍像当年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没有世俗的利欲熏心，心中感觉阵阵暖意。

    我所求的，不过如是。

    至于新帝登基，我自然是不去的。

    15.

    宋国随着楚国也热闹了好一阵，新王颁布新法，诏令四国诸侯广纳贤才，促进各国文化贸易，修了好几条通往宋国越国的道路。

    穆玄也凭靠一手雷厉风行的手腕，将四海之内收服得齐齐整整，楚国先王仙去，几个兄弟也被妥善安置，只是后来各个莫名其妙死去，其中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只不过，鸾凤和鸣的名号终究是惹红了楚国宫中某位娘娘的眼，三公主，就是现在的皇后，认为我们是大不逆之罪，包藏祸心，意图谋反。

    一纸诏令而下，宋国作为附属国，不得不将我交出，我随着大局飘荡，一路进了大楚皇宫。

    这大楚王宫，曾经是我和穆玄曾经说过要来的地方，只不过，没想到最后是以这种方式来到，一切都是命中因果。

    穆玄一身黄袍，坐在璀璨的龙椅中，望着我和小胡的眼睛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

    他当上驸马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和他相见，就是大楚的九五至尊。

    【小夭，你当真不能理解朕的苦心吗。】

    他望着我，喊走了殿中所有的人，只留下我们三个人。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和你离开吗】

    我一字一句，清澈响亮。

    【双月派掌门孤女，抛弃一切，不是为了成为你手中的一枚棋子。穆玄，你从始至终都只是将我，将竹园当成你日后谋反的棋子和垫脚石，需要时便哄着要巴结，不需要时就可以弃如敝履】

    【我没有！】

    他怒目圆瞪，脖子因为生气红成一段热贴，像一只狂暴的野兽。

    【你有，穆玄，你有。】

    不论是装作失忆混进公主府，还是假装不认识我以表对三公主的衷心，你都一次次作出了选择，将我抛弃。

    穆玄冲下皇位，不可置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黄夭！！，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将我所有的真情全都判处死刑，在竹林，在那六年，在草原上，我的真心我不相信你感受不到。】

    小胡扒开穆玄的手臂，穆玄死死瞪着他，指着他说【是不是因为这个男人，你才移情别恋了，你说我负心，你才是背叛这段感情的那个。】

    【穆玄，真心和爱是不会让对方受伤的，你不爱我，你只爱你自己。】

    我扯着小胡，打算离开这里，只是还没到正门，皇后就带着一堆侍卫冲进大殿，不由分说将我们围了起来，大殿乱作一团。

    小胡没想到来人都是武功极深的修者，完全不是一个侍卫该有的水平，三公主还是一如既往地想要置我于死地。

    小狐狸双拳难敌四手，已经负伤累累。我闭着眼，掏出袖中的流音笛子，骤然之间，大殿充斥着带满意的笛音，竹笛击破空气的声音响彻云霄，荡起千帆真气海浪。

    十几个内功高手七窍流血而死，小胡捂着胸口倒在地上，我收起流音笛，将他扶起，他顺势倒在我肩膀上，耳边传来的气息微弱。

    临走前，我给穆玄喂了颗丹药，他虽然不是个好丈夫，但却是个好君主。

    皇后倒在地上，嘴里喃喃着什么重来一世，不可能，我想她应该是疯了。

    锦绣山河，我与小胡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