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毛毛菠菜 本章:第一章

    第一封,建安十六年三月

    阿贞吾妻,虎儿吾儿:

    见字如晤。

    关中的柳树已经开始抽芽了,乡里苦寒,想是刚开始化冰吧

    我一切都好。就是腿脚进了寒邪,一遇到阴天下雨就酸的挠心。营里的老兵说这叫痹症,十个凉州军汉得有八个人害这病。往后或许还会更难受,但到底是不害命的毛病。

    你身体还好吗家里的事只留你一个人操持一定很辛苦。如果受不了,半夜替陈夫子家舂米的营生就辞了吧。

    过了今年年关虎儿也该四岁了,身子骨也硬了,少吃一口饿一顿的不妨事。你当年全家从关内逃荒来时最后只熬剩你一人,靠的就是你这身子骨。虎儿像你,吃得了苦。

    长安的凶信乡里大概也已经传遍了,你听说了吧少将军举旗那天,京城里四百三十二颗人头落地。

    朝廷连还在吃奶的孩子也没饶过…我马家本就枝叶凋敝,想我那跟着马老将军的族叔怕是到现在还在渭水上漂着吧…

    这些日子总梦见你和虎儿,你在门前舂米,虎儿追着家里那只老母鸡不放…醒来我便抓紧你去岁给我缝的长生袋。这袋子是你娘留给你的衣服改的,好东西,你本该自己留着或给虎儿做身小的。给我,浪费了。

    我和杨二见过朝廷的兵,长得和你一般白生。可是陈福说他们用的弓弩能射穿三层牛皮,真打起仗来他们结的阵可比铁桶还结实。

    咱们西凉的兵能冲散羌寨的兵,冲不开那些绑蒺藜的壕沟。

    昨天督战队又砍了三个逃军的,头颅挂在旗杆上,早上我去打水看到旗杆下面的沙土都结成了黑冰。

    阿贞,这仗打不赢的。

    你要是看到驿马系着白幡来到院前,记住可以拿到八百钱和三斛粟。其中两百钱你拿去还张铁匠前两年的铁器钱,再拿五十钱随便找个神棍替我走个过场就行。

    余下的应该够你们撑到明年麦熟。

    可万一真有神灵保佑,我们踏破了许城的城头!听说相府里的金银成山。凭我这些年的爬摸滚打,起码能封一个校尉!

    那时虎儿就能穿绸衫,进官学。你也能有一个孙娘子那般的步摇,而且我给你的步摇一定比她的好,一支素金的步摇!你也再不用替人舂米到半夜了。

    我还托老傅给你带了一支自己磨得骨簪,是我晚上巡夜时一边想你一边削的。

    如果抚恤金不够数,你就去找陈夫子写诉状。我和他儿子陈福都在成将军旗下听令,想他也不会冷你。

    屋后的杨树下朝西的方向埋着你娘手上的银镯子,危急的时候挖出来用。

    明天日出前就要埋锅造饭,想是要开拔了,再不回帐休息怕要招来伍长打了。

    最后说一句痴话,若是我的命能值几个钱,教虎儿长大莫学我执矛,要执笔。

    夫

    马金

    时渭北军营朔月星稀

    第二封,建安十六年八月

    阿贞吾妻并虎儿:

    见字如晤。

    潼关的风把曹营的大旗撕下来啦!咱们营刚领了双份的肉干,伙头营的兄弟说明天还有。为夫怀里的铜钱叮当作响。你道是为何

    我们被赏了整一年的军俸!不过你莫怪我不把赏钱捎回家。郝伍长,现在是郝校尉了,他走运。在渭水旁撞到个落单的胖裨将,没想到这胖脑袋值一个校尉。我得来的赏钱得找机会裹红绸塞进郝校尉的帐帘缝里。

    你不要气我不顾你。等来日打进许都,我定帮你寻一支比寻常制式还长三寸的簪子。鎏金错银的,长到能戳开曹贼的喉咙管,哈哈!

    前几日天地昏黄时,我在战场上望见东南角烟尘腾到半空高,形状像极了万马奔腾的样子。陈福后来告诉我那是马将军追曹贼掀起的动静,营里兄弟都在传那曹贼追的胡子和袍子都掉了,如何能跑到胡子都掉的,笑煞人了!

    现在想来那烟尘里还隐着虎豹的形影,我想起投军前我那苦命的族叔告诉我,他随着马老将军屠羌寨时也见过这等光景。现在才知道,马将军家确实是有神通的。神威天将军这名头不是世人谄谀随便封的。

    等我破了许都,在城里分到了宅田,接你们来的路上,我将这显灵的地方指给你们看。

    杨二没了。他们营撞上了霹雳车,整三百人只剩下了半条血河。同乡一场,我本想着同陈福一起去给他婆娘寻点物件回来做念想。到了才见着他们营全成扁片了…糊在一起…别说分出谁是谁了,连数都点不出…

    你倒也不用替孙娘子可怜,这莽汉到死也比我命好。先是不知走的哪条门路进了射声营,平日里训练也总脱靶。死后竟然因阻敌先锋被授了伯长的抚恤待遇。他那碎嘴婆娘领到的抚恤金比我这活人还要多三倍不止。死人的钱不该比活人多!

    掀帐骂天的时候被伯长抓到了,抽了三鞭,背疼心更疼,但不敢叫冤。

    张铁匠的大儿子你见过嘛他是真冤。和他同帐的杀才给曹营递信被抓了个现行。今天早上全营都见着他被钩穿锁骨拖出了营门。陈福说因为他给那递信的杀才补过甲,现在被捆在旗杆下等死。我不敢去看,怕惹麻烦。

    都是同乡出来的,比起他们,幸得我还能喘气,部曲也清白,也能留着钱买前程。

    我方才搁笔出帐值巡,现在回来继续给你写信。

    方才我同陈福在巡营路上摸着个空去了郝校尉帐前,郝校尉拍我肩头夸我机灵。阿贞吾妻,莫要惦念未来家计,虎儿的新袄钱我已备下,等天寒了我再捎你。我还托捎信的王瘸子带了两方曹军的将旗碎片,给虎儿当尿片,可以辟邪。

    巡逻的路上见到捆在旗杆下的张大郎了,向我讨水,陈福在旁边,我不敢应他。权当他认错人了。

    如果神明保佑,我冬至前就能回家。到时煮一扇羊好好补补你这段时间受的委屈,这次一定要加够茱萸。

    勿回信,军中已经下令,磨刀补甲,矛不离手,盔不离身。想来也是要看到许都的城墙了。

    夫

    马金

    时潼关日高旗扬马肥

    第三封,建安十六年十月

    阿贞见字:

    此信托瞎眼的刘黑带回,同样带回的应该还有一包麻布包。里面是羊皮裹的铜片。

    莫问这铜片来历,也不能和任何人说!你只管收着,若是有紧要关头,也可拿出来用。

    西州的兵撤了,弘农和冯翊来的那些软蛋肯定也不会再留了。不知道我们还要挨到什么时候。这几天曹营那边的人马到处耀武扬威,我们营前也来了一波人天天叫骂。

    郝校尉没露面,对我们这些大头兵来说不露面更好,省的开门出去送死。

    如果有军吏来院前问你的籍贯,你只需咬死自己是烧当羌女,虎儿则是羌人遗腹子便是。

    营里开始吃同袍了,不是饿的那种吃。今天早上什长被拖走时我们躲在帐后面偷看。还有人形,不过血糊拉的脚上插着三根钉指头的签子,就算是不死也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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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营里兄弟说曹军细作专门找中原来的流民下手…如果军吏真来家里查问你,你只推说时间久了记不清,只记得当年在狄道白马滩上被我掳来的就行。再不济便去求王里正给你做保,我马家世代久居乡里,经得住这一难。

    记住不要去找陈夫子家。

    那包铜片其实是陈福的卖命钱…他只因捡了曹军射来的帛书就被栽成了通敌,昨晚当着全营的人被铡成了两段…

    陈福这小子向来胆小,哪里有什么通敌的本事…曹贼心坏,射来招降的帛书上都画着春宫图…早知道他爹教他认字能教出这等痴性,还不如押着他去羌寨破童子身…

    铜片你千万收好了,叫人知道也不打紧,就说是老子我在血坑里拿命换来的,就怕有人用强的,所以千万藏好了。陈夫子那舂米的活你能辞就辞,这些钱也够你换两年粟米的了。他们要恨也只能恨这个世道。

    要是刘黑两手空空,只给了你这封家书。那一定是这瞎狗黑了钱财!你切莫伸张,待我回来自会剁了他拿去喂狼。

    你若没等到我回来,以后清明多画几个纸钱烧我,我在下面见了陈福自与他平账,不要他来搅扰你和虎儿。

    以前欺负过你的洪麻子被拨来了我们营,这家伙胃口大,早上抢着去抠馊粥桶底糊着的黑渣。我离他近瞧得真切,里面竟然有焦了的断指,我趁他楞眼拿矛杆插了他的尻眼,伙头营的兄弟也怕这事闹大,骂他不懂规矩喊着要去报督战队。这小子理亏,陪着笑叫了我声马爷。他们哪里知道我这是为你出气哩。

    昨夜梦到咱家土墙缝里结的冰凌子,冷风透过吹在我腿上发疼。醒来才知这冰凌子是结在我的腿里了,痹症愈发严重了,严重时右腿都少一寸力。希望不要拖累我在逃命时被敌人追上。

    那土墙缝你给堵严实了吗吹着我事小,吹着虎儿不好。我想到之前你搂着虎儿在炕上发抖,我从陈夫子家偷来的马粪饼在炉里劈啪作响。那时候不是一边骂着天一边怨这日子苦吗

    如今我倒盼着回到那天,哪怕天天啃着冰渣子拌麸皮…至少那时听到马蹄声,我还能以为这是羌人商队又来了…

    勿回信,营中法度全凭监军嘴皮上下翻,我平日里没有好处与督战队,怕是盯我久了。

    夫

    马金

    时散关飘雪蝇虫绕耳

    第四封,建安十七年十月

    阿贞我妻,虎儿我儿

    见字如晤

    去岁给你写完上一封信我便没再有机会给你写信了,害你担心了,你莫怪我。

    一来是朝廷的军队把我们像耗子一般撵着,再下去渭水都快被我们淌干了。二来是营里害怕细作不让人进出,更别提信件了。

    不过好在我还活着,等到了再给你写信的时日。这倒不是上级发了慈悲或是我们熬赢了这仗。相反,我们输了,输得连管事的人都没了。

    渭水结冰那天,郝校尉,现在应该叫做郝贼,带着亲兵向东投曹去了。留我还有洪麻子在内的十八个人在枯苇荡里撑旗做疑兵。

    妈的,狗贼!

    我还记得当年他收下我同陈福红绸裹的铜钱时,他还牙缝里卡着肉丝笑着。下作!

    后来赶去了一彪人追他,却只拿回来三五个。听这几个人说,曹营那边根本就不受降,郝贼队伍刚进了瓮城闸门就落了。这几个原是掉了队的,远远听到城里的哭叫喊了半宿。

    再后来这些个叛徒也被斫断了手脚拉去填了战壕,真他妈的活该!

    按说部曲叛变所有军士都要连坐,而我却有闲替你写信。只因我们败的不成样了。败的连管事的监军都降了曹,他手下的督战队早些时候还裹挟伤布同我一起抢粮车,我趁乱踹了其中一人两脚。

    不用担心,我没被抓到,抓到也不会如何。前几日和洪麻子溜出营刨野菜的时候看到两个军正被绞死在在树上,乌鸦正在啄他们腰牌上的金漆。想是一些受过他们委屈的兄弟干的,不过这些杀才没什么值得可怜的,冤死在他们手上的不止张大郎和陈福,这是该还的债。

    天开始凉了,营里熬不住的伤员越来越多。我每天都要搬三趟尸出去。有一晚正好在渭水旁望见一簇人,同行的兄弟告诉我那就是马超。

    我看着他的铠甲里露出的麻衣比我干净不了多少,鬓角白的像盖了雪的冻茅坑。马将军蹲在河边掏水喝的样子和虎儿舀水沟的把势一般样。

    我们都怕惹麻烦,没有多看一眼就走了。

    什么神威天将军,呸。

    灶房上的椽子,你从西往东数的第七块砖是松的。里头藏着我前些年攒下的宝贝。银扣子是我从自家的死鬼校尉裤头上扒的,金牙是我以前打羌寨回来路上遇到的汉人富商嘴里撬的。

    你不要生气,不告诉你知道是怕这些歪财招来麻烦,你女人家的招架不住,干脆不知道的清净。

    这一年下来,我身上没有多少好地了,怕是回不来了。家里的生计怕是到底了,你把这些劳什子拿去换点吃的用的,再熬一阵吧,或许再过一阵世道就太平了。

    要是世道太平了你还没等到我回来,给陈夫子舂米时多抓把栗给陈家。莫提铜片的事,只说老子我念着和他儿子同袍的情谊,可怜他无儿防老给的。

    虎儿应该已经能举起羊羔子了吧。他若是淘气你多担待些,我们马家就这一根独苗,好赖不能断了。

    要是他问起我,你就说早些年被羌人掳走杀了。这年头,做流民比做兵鲁子强。

    莫要烧纸给我,我现在在哪我自己也不知道,孤魂野鬼太多,烧了也是给别人拿去。

    夫马金绝笔

    于招来鸦群的死马旁

    第五封,建安十九年七月

    阿贞吾妻并虎儿见字:

    这封信裹在张天师的符纸里,由米仓道的马贩子带出。

    我忘了上次给你写信是何时日了,你要是怨我我也认了。不过自我跟着马将军渭水败后实在是乱的连麻雀也找不着北,乱军过处一片狼藉,谁也找不到个头绪。

    我拖着半条残命跟着凉州军先是降了汉中,后又稀里糊涂的去了蜀地。蜀地的老王也是刘家的,叫什么我记不得了。只知道后来跟着部队又稀里糊涂的降了一个叫刘备的,和蜀地原来的刘老王不是一个人。

    后来我才知道这刘备是个人物,皇帝见了他都叫一声叔叔,被封了豫州的老王。

    昨日我们在葭萌关外列队,亲眼见着一彪人拥着一辆顶着虹光的青罗伞盖车驶过。新来的校尉说那便是刘豫州的车驾,车上的五色云气便是高祖斩白蛇的剑气所化。

    我们一起挤到前列去看,却见到一群蜀地军士在派发钱粮。这下队列就更乱了,我都被推倒在地挨了好几脚,差点见了阎王。

    后来有人喊着督军到了,大伙怕挨刀子才定了下来,我却正好借机往前挪了两步。

    原来那群蜀地军士是听豫州大人的命,专门给凉州的士卒发安家费。这钱可够两年的吃食,还不用拿命来换!

    我当然要拿了,但是领钱时发饷军士却说,若是继续随军南下,会在益州分到名田和宅子,运气好还能分到耕牛和驽马。

    益州具体有哪些地方我不知道,但肯定比凉州乡里好!阿贞你想想,不但分房分田,还有分牛和马!这可比陈夫子家还多一匹马呢!

    到底我还是想要去搏一搏,这么多年都熬下来了,眼瞅着就要熬出头了,我不能放弃啊!

    阿贞你再等我一年,等我跟着豫州大人打进成都,我定教你在自家的牛车穿上十斤重的蜀锦袍去赶集,也要教要虎儿用上玉杆子做的竹马!

    洪麻子领到了巴西的官田,只是山阴面的碎砂地,又小。他走前还笑我心贪,没命享福。

    呸,等我挣得军功章回来先要把他的田踩成演武场,再抓他的西川婆娘犒劳弟兄。

    如果有驿马来送绑着红穗络子的铜钱,那就是我升了伯长。这是刘豫州这边的规矩,他的确是大家传的那般仁义,不论自家兄弟是好是歹,心里都想着多帮着兄弟照顾一分家里。

    世道太乱,我也不能保证不被人栽。如果是送来白穗络子,你把钱留着,络子晦气,烧了就罢。往后的日子你可以去求王里正。

    前几日有几个军汉来挑人,原来是一个姓张的都尉马夫班里缺人,问了几句就把王家小儿子领走了。

    你就去王里正那说我在阴平道上关照过他小儿子的命。你们娘两讨碗馊饭也能活。

    米仓道的蝉叫的比疯狗还凶,这里遍开的野花让我想起你肩上的青痣。这次我一定要捞出个金太阳,让你们娘两也过上好日子!

    夫

    马金

    时川中初夏黄花漫地

    第六封,建安二十三年五月

    阿贞吾妻见字:

    虎儿能抡得动柴刀了吧我这身烂肉正向家爬。刘备老儿的仁义是狗屎镶金边!

    昨日交出腰牌时,军需官扔来半袋霉粟,还说这是玄德公的恩典,免追我等残卒往岁的课税了。还能随着征粮队替我捎封信回家。

    都要回家了要他替我捎信

    还玄德公,我呸!

    你道这里真发钱放人回家安生能走的全是我这种断脚瞎眼的废料。精壮汉子想去提归田校尉的刀鞘就往人卵蛋上招呼。

    同是凉州来的马将军现在在成都裹着冷毛毡被当菩萨供着,更别提我们这些凉州兵只能在山坳里给人垫路!

    以前都说刘备老儿心系天下万民,现在老子可算是知道了,天下万民都是这大耳贼铺自家龙椅的死人骨头!

    过了年关,我跟着一个姓雷的将军去武都,又是对上曹营的兵。这次我不像六年前那般走运了,

    面门上挨了一箭,昏了半个多月。

    好在射的浅,只剜掉了肉,没伤到筋骨。想是老天要留我一命和你们相见。就是我少了一只眼,原本是眼珠子的地方就剩个血窟窿,不知会不会吓到虎儿。

    这些年腿上的痹症也来收债了,以前一直笑营里这个跛子那个瘸子,现在我也成了马瘸子了,走走缓坡还能应付,跑是没指望了。

    刚能下地伍长来同我说,我这身破烂身子骨都不用上面批审,直接去功曹那画个押便能走了。我说还要去挣益州的田宅,帐里的兄弟听后拿我笑了一通。

    后来甚至有了马瘸子思进的话本在营里传说,这营里我是呆不了了。

    对不起,阿贞。没有挣到田宅,也没有挣到牛马,连安身费都没挣回来。害你带着虎儿白挨了这么些年。

    好在我还能动弹,我这双剁过人的手回来就刨地去,有收成前,我去采些林货也能换着些家用。

    灶梁里藏的东西还没用完吧去找张铁匠换些锄头镰刀,捡便宜的换,带锈也无妨。孙娘子那有没有粮种可借随便什么都行,她要是不肯借,你警告她等我回来休怪我不客气,反正杨二生前可没少拿她的事在营里卖弄,早就没皮没脸了!

    这样算来陈夫子家的牛应该还没到寿数,陈福死前在渭水那些年没少从我这借钱打酒。那老儿敢拦老子牵他的牛,老子就刨了他家的坟做茅坑!他要是敢跟老子提那破铜片的事,我这瞎眼的血窟窿可认不得白发!

    这些年横竖是看透这世道了,仁义道德,早就是用来擦腚的草纸了!我之前写你那些家书塞灶洞当火引吧,什么马超的神威,刘备的仁义,用来当柴烧还凑活。

    我的腿叫战死冤死的野鬼啃透了,爬回家约摸得等明年开春。之前吃败仗跌沔水里泡了一夜,嗓子泡坏了。要是见着个柱棍的独眼跛子进院先别急着放狗。那是我回来了。

    天下是那群老爷们的臭婊子!老子不陪他们玩了!

    夫

    马金

    时寨斜帐倾风腥云乌

    蝇虫的信

    昏黄的日头如同坏散的蛋黄,马金柱着半截矛棍站在巴掌宽的土墙裂缝前。

    里正是个马金没见过的后生。他一边打量着马金右耳上的豁口,一边从沾满油污的罩袍里掏出土色布包。

    喏,你家的。嘴上刚冒出茸毛的后生脚尖碾着石子,我问了婆婆,她说,你们家虎儿在建安十五年那会就追鸡追的掉进了冰窟窿,捞出来都得第二年开春了。

    布包带着一股霉臭味,里头整整齐齐的码着六封信。

    后生只是自管自的一边碾地一边说着:你婆娘在虎儿捞出前害了绞肠痧,没熬过三更天。婆婆说时间不会错的,因为虎儿捞出来没多久爷爷就被抓了壮丁。往后是我爸,然后是二叔,小叔。一年一个,婆婆算着呢。

    马金拿起一封信,用他余下那只眼睛细细端详着。火漆印子乌亮的像新封的,只是收信人的名字被霉斑盖的识认不出。

    邪门呐。后生挠着脖颈后的疥疮,全乡就你家的家书能钻过战火,陈家娘子到现在还天天坐在村口哭,眼睛都哭瞎了也没等来半片纸。

    他忽然盯住马金空荡荡的右眼眶:你该不是早死在潼关了,阴兵借道送来的信

    后生见马金没话再说,便拖着自己那不合身的袍子往来处走了。

    马金等他拐过弯见不到身影,才挪进院内费了阵功夫翻上灶台。那椽子被白蚁蛀得酥软,一碰就簌簌掉粉。吹开墙上的尘灰,绞走椽上的蛛网虫瘤。马金用他那无法弯曲的僵指扣出了团棕黑色的疙瘩。

    金牙和银扣早就锈焊成了废铁,爬满虫屎的棉布碎片缠在外头,硬的像块裹尸布。

    屋里突然吹进股怪风,六封摆在灶台上的信被卷进荒院,哗啦啦的盘上天空。

    火漆在金色太阳的照耀下裂开了泡,露出里面没人读过的字。

    …许城的城头…

    …给虎儿做尿片…

    …天天啃着冰渣子拌麸皮…

    …做流民比做兵鲁子强…

    …你再等我一年…

    …只能在山坳里给人垫路…

    马金手里的铁疙瘩当啷一声掉进了黑黢黢的灶眼,惊起了一巢的赤蝇青虫。

    已经走远了的后生遥遥听到马金的老宅里传来嗬嗬的怪响,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这世道的炉膛,烧的一直是人心。灰飞了,火也就灭了。

    斜阳伴着这声凉州传来的话语沉入了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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