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季晚的手指悬在钢琴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琴房里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出风口的细微声响,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让指尖触碰琴键。
降E音不准。她皱起眉头,又连续弹了几个音符,中音区整体偏低,高音区有几个键的音色也不对。
经纪人林姐站在一旁,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后天就是国家大剧院的独奏会了,这架施坦威上周才调过音。
季晚没有回答,只是反复弹奏着肖邦《夜曲》的几个小节,每一次停顿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住了脚步。作为国内新生代最受瞩目的钢琴家,她对音准的苛求近乎偏执。
我马上联系调音师。林姐掏出手机,但施坦威的官方调音师排期很满...
找沈默。季晚突然说。
谁
沈默,那个独立调音师。音乐学院的人都说他是最好的,虽然...季晚停顿了一下,虽然他看不见。
林姐露出惊讶的表情:盲人调音师你确定
季晚点点头,眼神飘向窗外。三月的北京,柳絮开始飘飞,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我听过他调过的琴,像被施了魔法一样。
两小时后,当琴房的门被轻轻叩响时,季晚正坐在钢琴前发呆。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衬衫衣领,走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男人比她想象中要高挑,黑色长风衣衬得他身形修长。他戴着一副墨镜,右手握着一根折叠手杖,左手拎着一个陈旧的皮质工具箱。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发——近乎银白的浅灰色,在脑后随意扎成一个小揪。
沈默季晚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男人微微点头:季小姐
叫我季晚就好。她侧身让出通道,钢琴在那边。
沈默没有立即移动,而是站在原地,似乎在感知空间。然后他熟练地展开手杖,轻点地面,步伐稳健地走向钢琴。季晚注意到他走路时微微抬着下巴,像在倾听什么常人听不见的声音。
可以描述一下问题吗沈默站在钢琴旁问道,手指轻轻抚过琴盖,像在抚摸一只猫的脊背。
季晚走到他身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一个盲人。沈默的墨镜边缘露出几道细小的疤痕,一直延伸到太阳穴附近。
中音区整体偏低,高音区有几个键的音色不统一。她重复道,然后补充,特别是降E音。
沈默点点头,放下工具箱,动作流畅地打开琴盖。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琴弦上方悬停片刻,然后精准地落在季晚刚才提到的降E音上。
你说得对。他按下琴键,侧耳倾听,低了大约8音分。
季晚惊讶地看着他:你能听出具体音分数
沈默嘴角微微上扬:职业习惯。他开始从工具箱里取出调音锤和其他工具,介意我花点时间吗这架琴需要全面调整。
当然不介意。季晚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需要我帮忙吗
沈默摇摇头,手指已经找到第一个需要调整的弦轴:只需要你的耳朵。调完后告诉我是否满意。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季晚目睹了一场近乎魔法的表演。沈默的动作精准得令人难以置信,他的手指在琴弦间游走,时而轻拨,时而用调音锤微调,每一次调整都让钢琴的音色更加纯净。最令她震惊的是,他几乎不需要试弹就能判断音准,仅凭琴弦振动的细微差别就能做出调整。
你以前是音乐人季晚忍不住问道。
沈默的手停顿了一瞬,又继续工作:曾经弹过钢琴。
专业学过
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他的声音平静,却让季晚瞪大了眼睛。
那我们算是校友!她脱口而出,我是钢琴系2018届的。
沈默的动作完全停住了。他缓缓转过头,墨镜对着季晚的方向:2018年...我应该是你学长。
季晚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她仔细端详沈默的脸,试图从记忆中找出对应的人物,但毫无头绪。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天才学生她大多认识,或者至少听说过,但沈默这个名字却没有任何印象。
我入学那年...你还在学校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沈默转回去继续调音:不在了。我2016年就离开了。
季晚想问为什么,但沈默紧绷的下颌线让她把问题咽了回去。琴房里只剩下调音锤轻微的敲击声和琴弦振动的余韵。
2
当沈默调整完最后一个音,窗外已是华灯初上。他收起工具,轻轻合上琴盖:可以试一下了。
季晚走到钢琴前坐下。她选择了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正是之前音准问题最明显的曲子。当第一个音符响起,她立刻感觉到了不同——钢琴的音色变得更加圆润、统一,每个音符都像被精心打磨过的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她完全沉浸在音乐中,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消散在空气中,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太完美了。她轻声说,转头看向沈默,这是我弹过的最好的施坦威。
沈默站在窗边,月光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他没有戴墨镜,季晚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那是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灰蓝色的虹膜像笼罩在雾中的湖水,没有焦距却异常清澈。
你弹得很美。他说,声音里有一丝季晚读不懂的情绪,特别是中段的转调处理,很有个人风格。
季晚惊讶地看着他:你记得这首曲子的结构
我听过很多次。沈默微微低头,这首夜曲...对我有特殊意义。
一阵沉默蔓延开来。季晚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和这个陌生调音师之间存在着某种无形的联系,却又说不清是什么。
你的技术...不像是普通调音师。她试探性地问,为什么放弃演奏
沈默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他缓慢地戴上墨镜,动作像是在给自己筑起一道屏障:事故。五年前。
季晚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沈默太阳穴附近的疤痕,突然明白了什么:你的眼睛...
不是天生的。沈默简短地回答,拿起工具箱,琴调好了,如果还有其他问题可以再联系我。
季晚突然不想让他就这样离开:等等!已经这么晚了,我请你吃晚饭吧。就当是...校友叙旧。
沈默停在门口,似乎在考虑这个提议。最终,他轻轻点头:好。
他们去了音乐学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馆,是季晚学生时代常去的地方。令她惊讶的是,沈默对这家店也很熟悉。
你常来这里她问,看着沈默熟练地使用刀叉,动作优雅得不像一个失明的人。
以前是。沈默切下一小块牛排,我和室友经常来。老板的女儿是声乐系的,总爱在角落里练声。
季晚笑了:是小梅吧她现在在维也纳歌剧院。
是吗沈默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真正的笑意,她终于实现了梦想。
他们聊了很多音乐学院的往事,季晚发现沈默的记忆力惊人,能详细描述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记得食堂某道菜的确切味道。但每当话题接近他离开学院的原因时,他就会巧妙地转移话题。
晚餐结束时,季晚鼓起勇气问:你还会弹钢琴吗
沈默的表情凝固了。他放下餐巾,声音变得低沉:不弹了。
为什么即使看不见...很多音乐家都能克服。
不是技术问题。沈默摇头,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找不回来了。
季晚想问那是什么,但沈默已经站起身:我该走了。谢谢你的晚餐。
我送你吧。季晚也跟着站起来,这么晚了...
不必。沈默展开手杖,我习惯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季晚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回到家后,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脑,在搜索栏输入沈默
中央音乐学院
钢琴系。
几页无关结果后,她终于找到一条2015年的校园新闻:《钢琴系天才学生沈默荣获国际青年钢琴家大赛冠军》。配图中的少年意气风发,黑发飞扬,与现在银发内敛的调音师判若两人。
季晚继续往下翻,心跳加速。一条2016年的本地新闻标题让她的血液几乎凝固:《酒驾酿惨剧:音乐学院高材生遭遇车祸,职业生涯终结》。
报道中没有提及受害者的姓名,但照片上救护车旁散落的乐谱上,赫然写着沈默二字。
季晚的手开始颤抖。她点开相关链接,看到更多细节:事故发生在2016年12月24日,平安夜。肇事司机血液酒精含量严重超标,被判三年有期徒刑。
她的视线模糊了。因为那个日期,那个地点——她太熟悉了。2016年平安夜,她的父亲季成山参加完公司年会,开车回家的路上发生了车祸。父亲从未告诉她撞了什么人,只说是一起小事故。
季晚瘫坐在椅子上,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命运竟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将她和沈默联系在一起——她是毁掉他一生的人的女儿,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3
国家大剧院的独奏会取得了空前成功。季晚站在舞台中央,沐浴在掌声和鲜花中,却无法像往常一样享受这份荣耀。每当她看向台下,总忍不住想象沈默坐在观众席中的样子——那个被她父亲夺去光明和梦想的人。
演出结束后,林姐兴奋地拿着手机冲进休息室:晚晚,你猜谁联系我了柏林爱乐的音乐总监!他们想邀请你明年合作演出贝多芬全套钢琴协奏曲!
季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太棒了。
林姐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只是有点累。季晚低头卸妆,林姐,能把沈默的联系方式给我吗我想亲自感谢他的调音。
林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哦那个帅气的盲人调音师他确实很特别,不是吗
季晚没有解释。拿到号码后,她犹豫了一整天才发出短信:谢谢你完美的调音,演出很成功。有机会希望能再听你谈谈音乐。
沈默的回复简短而客气:祝贺你。随时欢迎。
接下来的几周,季晚开始频繁联系沈默。起初是以钢琴需要微调为由,后来干脆直接邀请他听音乐会、喝咖啡。她告诉自己这是出于愧疚,想要补偿他,但内心深处,她被这个神秘而才华横溢的男人深深吸引。
沈默起初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但渐渐地,他开始分享更多关于音乐的见解。季晚发现,尽管五年没有正式演奏,他对钢琴的理解依然深刻得惊人。
你为什么选择做调音师一个月后,在他们第五次见面时,季晚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沈默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咖啡杯边缘,像是在弹奏无形的琴键:音乐离开了我,但我离不开音乐。调音...是另一种形式的演奏。
你有没有想过重返舞台季晚小心翼翼地问,现在有很多技术可以辅助...
季晚。沈默突然叫她的全名,声音异常严肃,盲人钢琴家不是没有,但我...我失去的不只是视力。
那是什么
沈默沉默了很久,久到季晚以为他不会回答。最后,他轻声说:车祸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昏迷不醒。醒来时,医生告诉我一个奇怪的现象——我能记住所有弹过的曲子,能分析和弦进行,但当我试图演奏时,手指和大脑之间像是断开了连接。
运动神经受损
不完全是。沈默摇头,我能做精细动作,比如调音。但演奏钢琴需要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那种内在的冲动,那种不吐不快的表达欲。我失去了它。
季晚感到心脏一阵绞痛。她想起父亲漫不经心地说只是一起小事故时的表情,想起新闻报道中血液酒精含量超标的字样。她应该告诉沈默真相吗但那样可能会彻底失去他刚刚对她敞开的信任。
也许...也许只是需要时间。她轻声说,伸手覆上沈默的手背。
沈默没有抽回手,但也没有回应这个触碰。季晚能感觉到他手背上细微的疤痕,那是手术留下的痕迹。
下周我有个小型演出。沈默突然说,在一个盲人学校。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来听。
季晚惊讶地看着他:你要演奏
不,只是讲解一些音乐知识。但...我想你会喜欢那些孩子。
季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分别时,沈默站在路灯下,银发在灯光中几乎透明。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这段时间...谢谢你。
为什么谢我
因为你不把我当成一个残缺的人。沈默的声音很轻,大多数人要么过度同情,要么刻意回避。你是五年来第一个...正常对待我的人。
季晚的眼眶湿润了。她多么希望自己能配得上这份信任,希望自己与那场悲剧毫无关联。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更紧地握住他的手:我们周五见。
回到家,季晚辗转难眠。凌晨三点,她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晚晚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父亲的声音带着睡意。
爸,你记得2016年圣诞节前那起车祸吗她直接问道,声音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撞的人,是不是叫沈默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
更长的沉默。然后父亲叹了口气:你见到他了
季晚的眼泪夺眶而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你知不知道你毁了一个天才钢琴家的职业生涯
我当时处理了所有赔偿事宜,他的医疗费、后续治疗...父亲的声音变得防御性,法律已经给了我惩罚,三年牢狱,事业尽毁,还不够吗
对你来说是惩罚,对他呢季晚哽咽着,他再也弹不了钢琴了!
晚晚,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能做什么父亲的声音软了下来,如果你遇到他...代我道歉。但我希望你不要太过介入,这对你们都不好。
挂断电话,季晚蜷缩在床上,泪水浸湿了枕头。她知道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继续隐瞒,或许能维持与沈默逐渐亲密的关系;说出真相,则可能永远失去他。
但更大的问题是:这种建立在谎言上的关系,真的有意义吗
4
盲人学校的礼堂比季晚想象中要简陋得多,但充满活力。孩子们的笑声和交谈声在空间里回荡,直到沈默走上讲台,全场立刻安静下来。
沈老师!几个孩子兴奋地喊道。
沈默微笑着向他们挥手。今天他没有戴墨镜,灰蓝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透明。季晚坐在最后一排,看着他熟练地操作讲台上的电子琴,开始讲解莫扎特的《小夜曲》。
他没有使用任何专业术语,而是用孩子们能理解的语言描述音乐如何像一幅画,如何讲述故事。季晚被他的教学方式深深吸引——沈默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将复杂的音乐概念转化为触手可及的体验。
现在,谁能告诉我,这段音乐让你想到什么他播放了一段旋律。
小鸟在唱歌!一个小女孩举手说。
很好!还有吗
像我在荡秋千!一个男孩喊道。
沈默笑了:都对!音乐就像魔法,每个人都能从中看到不同的画面。
讲座结束后,孩子们围住沈默,七嘴八舌地问问题。他耐心地回答每一个,时不时摸摸他们的头。季晚站在远处,胸口涌动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
季晚沈默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向她走来,你来了。
太精彩了。季晚真诚地说,你天生就该做这个。
沈默摇摇头:只是些基础的东西。
不,你让他们看见了音乐。这比任何技术展示都珍贵。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拽了拽沈默的袖子:沈老师,这是你女朋友吗
沈默的耳根瞬间变红:不,小雅,这是季老师,一位钢琴家。
她很漂亮吗小女孩天真地问。
季晚屏住呼吸,好奇沈默会如何回答。
沈默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说:我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她一定很美。
这句话让季晚的心脏漏跳一拍。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被父亲伤害过的男人。这个认知带来的甜蜜与痛苦几乎将她撕裂。
离开学校时,沈默邀请季晚去他家听一张罕见的黑胶唱片。这是他们认识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分享如此私人的空间。
沈默的公寓出乎意料地整洁,每样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客厅里最显眼的是一架被布覆盖的三角钢琴。
你还有钢琴季晚惊讶地问。
沈默的表情变得复杂:是车祸前的。一直没舍得卖掉。
他小心地掀开琴布,露出下面保养良好的施坦威。季晚注意到琴键上有几处细微的磨损,是长期练习留下的痕迹。
要听听那张唱片吗沈默转移话题,走向唱片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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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张鲁宾斯坦演奏的肖邦夜曲集,录音年代久远却音质绝佳。当《降E大调夜曲》响起时——正是季晚第一次听沈默调音后弹奏的那首——她看到沈默的表情变得异常柔和。
这首曲子...她轻声说。
车祸那天,我正在练习这首。沈默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准备第二天的圣诞演出。
季晚的喉咙发紧。她应该现在告诉他真相吗但沈默继续说着,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我选择了另一条路,如果我没有在那个路口等红灯...他摇摇头,无意义的假设。
季晚走到他身边,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沈默,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沈默转向她,表情专注:什么事
就在这一刻,唱片跳到了下一曲,电话铃声同时响起。沈默摸索着接起电话,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我马上过去。他挂断电话,转向季晚,抱歉,学校有个紧急情况,一个学生受伤了。我得立刻赶回去。
我送你。
不,太耽误你时间了。沈默已经拿起外套和手杖,我们改天再聊
季晚点点头,尽管知道他看不见。当门关上后,她独自站在沈默的公寓里,被未说出口的真相和肖邦的音乐包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走向那架尘封的钢琴,轻轻抚过琴键。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中形成——如果她能帮助沈默重新找回演奏的能力,或许能弥补父亲造成的伤害,哪怕只是一小部分。
这个决定让她感到一丝释然,但也带来了新的恐惧:当沈默知道她是谁,他还会允许她靠近吗
5
季晚开始频繁造访盲人学校。最初是以志愿者的名义,后来干脆每周固定来教孩子们基础钢琴课。她告诉自己这是为了音乐教育,但内心深处,她渴望接近沈默的世界,了解那个被她父亲摧毁的人生。
一个雨天的午后,孩子们都回家了,季晚留在音乐教室整理乐谱。沈默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两杯热茶。
辛苦了。他将其中一杯递给季晚,孩子们很喜欢你。
季晚接过茶杯,指尖不小心触碰到沈默的手,一股电流般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心脏。他们很聪明,学得很快。
沈默靠在钢琴旁,雨水从他的外套上滴落,在地板上形成小小的水洼。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他突然问道,以你的名气,完全可以在更好的地方教学。
季晚的手一抖,茶水溅在手背上,微烫。我...我喜欢这里的气氛。她停顿了一下,而且,我想更了解你。
沈默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雨声填补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你知道吗,他终于开口,我一直在想那天你想告诉我什么。
季晚的心跳加速,茶杯在她手中颤抖。沈默,关于那场车祸...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铃声刺破了紧张的气氛。是林姐。
晚晚,你在哪林姐的声音异常兴奋,柏林爱乐的总监提前来北京了,他想今晚见你!这是个绝佳机会!
季晚看了一眼沈默,他正侧耳倾听窗外的雨声,仿佛对电话内容毫无兴趣。现在
就是现在!四季酒店,七点。穿那件黑色礼服,记得带上你的演奏视频。
挂断电话,季晚陷入两难。她不想离开,尤其是在即将说出真相的时刻。但柏林爱乐的机会对她的事业至关重要。
有急事沈默问道,声音平静。
嗯,一个工作机会。季晚犹豫着,但我可以推掉...
去吧。沈默直起身,我们改天再聊。
季晚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离开前,她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沈默的脸颊,一个几乎称不上吻的轻触。明天见。
沈默僵在原地,直到季晚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缓缓抬手,触碰刚才被她碰过的地方,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四季酒店的会面异常顺利。柏林爱乐的音乐总监汉斯·克莱门特对季晚的演奏赞不绝口,当即提出签约意向。
我们明年三月开始欧洲巡演,克莱门特说,全套贝多芬协奏曲,你将是我们的独奏家。
季晚应该欣喜若狂,但她的心思却飘向盲人学校,想着沈默此刻在做什么。
季小姐克莱门特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你在听吗
抱歉,是的,我很荣幸。季晚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晚餐结束后,林姐兴奋地拉着季晚的手:天啊,这可是国际级别的突破!我们要好好庆祝!
改天吧,林姐。我有点累了。
回到公寓,季晚辗转难眠。凌晨两点,她起身打开电脑,搜索沈默
钢琴演奏。经过多次尝试,她终于找到一个加密的私人视频,标题是《沈默—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
视频中的沈默约莫二十岁,黑发飞扬,眼神锐利而热情。当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的瞬间,季晚屏住了呼吸——那是一种近乎狂暴的才华,音符从他指尖倾泻而出,如洪水般势不可挡。演奏中的沈默仿佛燃烧的生命,与现在内敛克制的调音师判若两人。
季晚的眼泪无声滑落。她终于明白沈默失去了什么——不仅是视力,更是那种对音乐毫无保留的热情,那种将自己完全交付给艺术的勇气。
第二天清晨,季晚顶着黑眼圈来到盲人学校,却发现沈默请假了。
沈老师说不舒服,教务处的老师告诉她,可能这几天都不来了。
季晚立刻拨打沈默的电话,但无人接听。她转而发短信:听说你生病了需要我来看你吗
三小时后,沈默回复:只是小感冒,不必担心。需要静养几天。
接下来的三天,季晚度日如年。她每天给沈默发信息,得到的回复越来越简短。第四天,她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去了沈默的公寓。
敲了五分钟门无人应答后,季晚几乎要放弃了。就在这时,门开了一条缝。
沈默她轻声唤道。
门后传来一声叹息,然后完全打开。沈默站在门口,脸色苍白,银发凌乱,显然真的病了。你不该来。
我很担心你。季晚不由分说地挤进门,你看起来糟透了。
沈默的公寓比上次来时凌乱许多,茶几上散落着药片和空水杯。季晚立刻走进厨房烧水,动作熟练得仿佛这是她的家。
为什么不吃东西她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几乎空空如也。
沈默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不饿。
季晚煮了粥,强迫沈默吃下半碗,然后收拾了杂乱的客厅。整个过程中,沈默异常沉默,仿佛在积蓄力量。
好了,季晚终于坐在他对面,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不只是感冒,对吗
沈默转向窗子的方向,尽管他看不见阳光。我想起了那天你想说的话。
季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关于车祸,沈默继续道,你想说什么
季晚的双手开始颤抖。这是她等待的时刻,但恐惧几乎让她窒息。我...我查了当年的新闻。
然后
肇事司机...是我父亲。
空气仿佛凝固了。沈默的表情从困惑到震惊,最后归于一种可怕的平静。
季成山,他轻声说,那个建筑公司老板。
季晚的眼泪夺眶而出:对不起,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
沈默突然站起身,动作之大撞翻了茶几上的水杯。你知道我这几天在想什么吗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我在想,为什么一个著名钢琴家会对一个盲人调音师这么感兴趣。现在我明白了——愧疚,多么高尚的情感。
不,不是那样的!季晚抓住他的手,一开始我确实是因为愧疚接近你,但现在...
现在什么沈默猛地抽回手,现在你可怜我还是觉得帮我调音几架钢琴就能弥补你父亲毁掉的人生
季晚如遭雷击,眼泪模糊了视线。我是真的在乎你...
出去。沈默的声音冷得像冰。
沈默,求你了...
出去!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指向门口的手剧烈颤抖。
季晚踉跄着离开,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跌坐在公寓楼下的台阶上,无法控制地啜泣。她失去了他,彻底地、永远地失去了他。
6
接下来的两周,季晚如同行尸走肉。她取消了所有演出,拒绝接听林姐和父亲的电话,整日蜷缩在公寓里,反复观看那段沈默演奏的视频。
柏林爱乐的合约已经摆在桌上,但她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音乐,曾经是她生命的全部,现在却成了痛苦的来源——每一个音符都让她想起沈默。
第三周,林姐终于破门而入。
你到底在干什么林姐掀开窗帘,阳光刺痛了季晚的眼睛,汉斯一直在催合约,下个月就要开始排练了!
季晚用毯子裹住自己:我不去了。
什么
我不签了。取消所有演出。
林姐的表情从震惊转为愤怒:你疯了吗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我不配。季晚喃喃道。
林姐强迫她洗澡、吃饭,然后坐在她对面,严肃地问:发生了什么是因为那个调音师吗
听到调音师三个字,季晚的眼泪再次决堤。她断断续续地讲述了整个故事,包括父亲的罪行,她的隐瞒,以及沈默的愤怒。
林姐听完,沉默了很久。晚晚,她最终说,你父亲的错不是你的错。
但我隐瞒了真相。
出于什么目的伤害他
不!我是怕失去他...
那就去挽回他。林姐坚定地说,但不是通过放弃自己的事业。你想想,沈默失去的是什么是音乐。如果你真的想弥补,就该让音乐重新回到他的生命里,而不是放弃你自己的。
季晚抬起头,林姐的话像一束光照进她黑暗的世界。
可是...他恨我。
那就让他恨,林姐耸耸肩,但不要停止爱他。不要停止为他而战,就像你不会为一个恨你的观众取消演出一样。
第二天,季晚洗了脸,穿上衣服,走出家门。她去了盲人学校,得知沈默已经辞职。
他说要离开北京,校长告诉她,没说要搬去哪里。
季晚的心沉了下去。她拨打沈默的电话,已是空号。去他的公寓,新租客已经搬入。
沈默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但季晚没有放弃。她签下了柏林爱乐的合约,开始疯狂排练。每天晚上,她都会给一个再也收不到的号码发短信,讲述当天的点滴。
今天排练了贝多芬第四协奏曲,想起你说过第二乐章像星空下的对话...
汉斯夸我进步很大,但我知道还远远不够...
下雨了,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也在下雨吗
三个月后,季晚偶然在一家小众音乐论坛上看到一则消息:《天才调音师沈默在杭州开设音乐疗法工作室》。她的心跳几乎停止,立刻订了最早的高铁票。
杭州的雨比北京更温柔,但也更缠绵。季晚按照地址找到一栋老式公寓楼,顶层的工作室门口挂着简单的木牌:听·见音乐疗法。
她站在门口,心跳如雷。门内传来钢琴声,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弹奏者技术生疏,但情感真挚。季晚轻轻推开门——门没锁。
工作室不大,但阳光充足。几个视障孩子围在一架钢琴旁,沈默坐在琴凳上,正在教他们感受音乐的振动。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但气色好了许多,说话时带着季晚熟悉的耐心和温柔。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沈默突然抬起头,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今天就到这里,他对孩子们说,下周我们继续。
孩子们离开后,工作室只剩下季晚和沈默。雨水轻轻拍打着窗户,像一首无声的歌。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沈默终于开口。
我一直在找你。季晚向前走了一步,每天,每个地方。
沈默转向窗子的方向: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简单的三个字,却重若千钧。
沈默的肩膀微微颤抖:你不该来。
我必须来。季晚又向前一步,沈默,我父亲犯下的错我无法改变,但我不想让它毁掉我们之间可能拥有的一切。
没有什么我们。沈默的声音很轻,季晚,你即将成为国际知名的钢琴家,而我...
而你依然是那个比我更懂音乐的人。季晚终于走到他面前,沈默,看着我。
你知道我做不到。
那就听我说。季晚握住他的手,我签了柏林爱乐的合约,下个月开始欧洲巡演。但如果没有你,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沈默想抽回手,但季晚紧紧抓住不放。跟我一起去,她恳求道,不是作为我的什么人,而是作为音乐顾问。那些孩子...你可以回来继续教他们。但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们一个机会。
沈默沉默了许久,久到季晚以为他又要拒绝。最终,他轻声问:为什么是《降E大调夜曲》
什么
你第一次找我调音后弹的曲子,为什么偏偏是这首
季晚的心跳加速:我不知道...只是直觉。这首曲子让我想起你,即使在知道真相之前。
沈默的表情变得柔和:车祸那天,我就是在练习这首曲子。昏迷中,我反复梦见它的旋律。醒来后,我再也弹不了它了...直到听见你弹奏。
季晚的眼泪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那么跟我走吧。让音乐重新回到你的生命里。
窗外的雨停了,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钢琴的黑白键上。沈默没有回答,但他的手指轻轻擦过季晚的脸颊,拭去她的泪水。这个简单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7
柏林爱乐的排练厅里,季晚坐在钢琴前,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背。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的第三乐章正在她的指尖下成形,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停。汉斯·克莱门特放下指挥棒,季,华彩乐段太拘谨了。这是皇帝协奏曲,需要更多的气魄。
季晚咬住下唇。一周以来,她一直卡在这个段落。往常,她能轻易驾驭任何技术难题,但现在,某种无形的障碍让她无法突破。
再试一次。汉斯举起指挥棒。
季晚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就在这时,排练厅的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入座最后一排。即使看不清脸,那银灰色的发丝和挺拔的坐姿也足以让季晚心跳加速。
沈默来了。
一周前,他勉强同意以音乐顾问的身份加入巡演,但一直避免与季晚单独相处。此刻,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墨镜后的眼睛不知看向何方。
季晚的手指落在琴键上,突然,音乐如泉水般自然涌出。华彩乐段不再是她需要征服的技术难题,而成为情感的表达。这一次,她弹得酣畅淋漓。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排练厅里响起掌声。汉斯惊讶地挑眉:这才是我要的!什么改变了你
季晚看向后排,沈默已经起身离开,但他的存在已经足够。她知道,无论他是否愿意承认,他们的音乐灵魂早已紧密相连。
当晚,季晚敲响了沈默的酒店房门。门开了,沈默站在门口,已经换上了睡袍,银发微湿,似乎刚洗完澡。
有事他问,语气不再冰冷,但仍保持距离。
谢谢你今天来排练。季晚直接说道,你一来,我就弹好了。
沈默侧身让她进入房间:我没做什么。
你的存在就是一切。季晚环顾房间,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台盲文点字器和几本凸起封面的乐谱,你在研究贝多芬
沈默点头:晚期作品。失聪后的创作。
季晚心头一震。贝多芬在完全失聪后创作了他最伟大的作品,而沈默选择研究这些,绝非巧合。
汉斯想见你,她说,问你是否愿意给乐队做一次关于贝多芬晚期风格的讲座。
沈默皱眉:我只是顾问。
你是最懂贝多芬的人。季晚向前一步,沈默,音乐需要你,不仅作为调音师,更作为诠释者。
沈默沉默了片刻:我会考虑的。
季晚知道这是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答复。她转身准备离开,却在门口停下:对了,明天我们排练第四协奏曲。第二乐章...你说过像星空下的对话。
我记得。沈默的声音柔和下来。
你会来吗
长久的沉默后,沈默轻轻点头:会。
这个简单的承诺让季晚整晚难以入睡。第二天,沈默如约而至,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对第二乐章的独特见解。
贝多芬在这里,沈默站在乐队前解释,不是在描绘星空,而是在模仿盲人看见音乐的过程。钢琴与乐队的对话,实际上是内心听觉与外部世界的对话。
乐队成员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汉斯兴奋地拍手:太精彩了!沈先生,你该考虑写一本关于这个主题的书。
季晚看着沈默在众人围绕中侃侃而谈,灰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这一刻的他,与视频中那个年轻钢琴家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才华横溢,充满激情。
排练结束后,季晚鼓起勇气邀请沈默共进晚餐。令她惊喜的是,他没有拒绝。
柏林的一家小餐馆里,他们相对而坐。季晚点了一瓶红酒,沈默则专注于盘中的牛排。
你今天太棒了,季晚说,乐队的人都惊呆了。
沈默微微一笑:只是些基本见解。
不,远不止如此。季晚抿了一口酒,沈默,你有没有想过...重新演奏
刀叉碰撞的声音戛然而止。沈默放下餐具:我说过,那不可能。
但你现在对音乐的理解比从前更深...
理解不等于能力。沈默的声音变硬,季晚,别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季晚没有退缩:如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听我说完吗
沈默抬起头,虽然看不见,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季晚身上。
我小时候,季晚轻声说,曾经有严重的舞台恐惧症。每次演出前都会呕吐,甚至昏倒。
难以想象。沈默确实显得惊讶。
我父亲认为我是怯场,但我的老师发现了真相——我害怕的不是观众,而是音乐本身。那种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音乐中的脆弱感,比任何批评都可怕。
沈默的表情变得专注:后来怎么克服的
我的老师让我闭上眼睛演奏。季晚回忆道,他说,如果你看不见观众,那么观众也不存在。只有你和音乐。
沈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像在弹奏无形的琴键:有趣的理论。
对你来说,这不正是现实吗季晚小心翼翼地继续,你本就看不见观众...
但我能看见自己。沈默突然说,在脑海中,我依然能看到那个失败的钢琴家。
季晚的心揪紧了。她伸出手,覆在沈默的手上:也许该重新定义成功了。不是回到从前,而是发现新的可能。
沈默没有抽回手,但也没有回应。晚餐在沉默中结束,但季晚感觉到,某种坚冰正在融化。
巡演的第二站是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排练中,季晚注意到沈默与汉斯交谈甚欢。演出当晚,她演奏得格外投入,仿佛每个音符都是对沈默的呼唤。
演出结束后,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季晚寻找沈默的身影,却被告知他提前离场了。她立刻赶往沈默的酒店,敲门无人应答,却在酒店后花园发现了他。
沈默独自坐在长椅上,手中握着一杯威士忌,月光洒在他的银发上,宛如一顶王冠。
演出很成功。季晚在他身边坐下。
我听说了。沈默的声音有些含糊,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你本可以亲自听的。
沈默转向她,月光下,墨镜后的眼睛似乎闪烁着什么:季晚,为什么执着于让我回到舞台
因为我相信音乐需要你。季晚诚实地回答,就像我需要你一样。
沈默突然摘下墨镜,灰蓝色的眼睛直视前方: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恨你。
季晚屏住呼吸。
恨你让我重新感受到音乐的存在,沈默继续道,恨你让我记起那种渴望却又无能为力的痛苦。
季晚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也恨自己,恨我父亲对你做的一切。但恨不能改变过去,只会毁掉未来。
沈默仰头喝干杯中的酒,然后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将酒杯递给季晚:弹一首曲子给我听。就在这里,现在。
季晚愣住了:这里没有钢琴...
酒店大堂有。沈默站起身,来吧,就当是一个醉汉的任性要求。
午夜的金色大厅酒店大堂空无一人,只有一架老旧的三角钢琴静静矗立在角落。季晚扶着微醺的沈默在琴凳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他身旁。
弹什么她轻声问。
沈默思考了片刻:《降E大调夜曲》。
季晚的心跳加速。她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琴键上。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在这个寂静的午夜,只为一个听众而奏。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沈默突然抬起手,悬在琴键上方。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似乎在对抗某种无形的阻力。
我...他的声音嘶哑,我想试试。
季晚屏住呼吸,轻轻让出位置。沈默的手指终于落在琴键上,起初只是几个零散的音符,然后是一段简单的旋律。技术远不如从前,但音乐中的情感却真实得令人心碎。
弹到一半,沈默的手突然僵住了。他低下头,银发垂落遮住了表情:还是...不行。
季晚握住他的手:不,你已经做到了。沈默,你刚才弹奏了。
沈默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湿润了:只是一小段...
但这是五年来第一次,不是吗季晚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你打破了那个魔咒。
沈默的表情从震惊逐渐变为释然。他轻轻将头靠在季晚肩上,一个简单却意义深远的动作: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季晚吻了吻他的银发:永远不会。
8
欧洲巡演的最后一场在巴黎举行。季晚站在舞台中央,沐浴在聚光灯下。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的最后一个音符仍在空气中振动,观众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汉斯转身向观众鞠躬,然后示意季晚单独谢幕。当掌声渐歇,季晚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她走向舞台边缘,向第一排伸出手。
观众们好奇地窃窃私语,只见一个银灰色头发的男子犹豫片刻,终于握住季晚的手,被她轻轻拉上舞台。男子戴着墨镜,手持白色手杖,显然是一位盲人。
女士们,先生们,季晚用法语说道,请允许我介绍沈默先生,我们这次巡演的音乐顾问,也是...她停顿了一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观众席传来善意的掌声和惊叹。沈默站在聚光灯下,表情从惊讶逐渐变为接受。他微微鞠躬,动作优雅而从容。
汉斯适时上前,将一支麦克风递给沈默:沈先生,作为音乐顾问,您有什么想对观众说的吗
沈默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声音清晰而有力:音乐不仅是声音的艺术,更是心灵的语言。今晚,我不仅听到了美妙的演奏,更感受到了音乐带来的联结。谢谢你们分享这一刻。
他的话语简短却深刻,观众再次报以热烈掌声。季晚站在一旁,眼中闪烁着骄傲的泪光。
演出后的庆功宴上,沈默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乐队成员纷纷向他敬酒,称赞他对音乐的独到见解。季晚注意到,沈默虽然依旧内敛,但已不再回避社交场合。
看来你很受欢迎。她趁间隙走到沈默身边,递给他一杯果汁。
沈默接过杯子,嘴角微扬:托你的福。
不,这是你自己的魅力。季晚轻声说,沈默,考虑过我的提议吗
巡演期间,季晚多次提议沈默尝试小规模的公开演出或录音,但他总是避而不答。
沈默啜了一口果汁:我还在适应...重新演奏的感觉。
但你喜欢,对吗
沈默转向她,虽然看不见,但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比我想象的更...满足。
这个简单的承认让季晚心花怒放。她知道,对于沈默这样骄傲的人来说,承认这一点需要多大的勇气。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季晚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自从真相揭露后,他们的关系一直很紧张。
晚晚,父亲的声音透着疲惫,听说巡演很成功。
嗯。季晚简短地回应。
那个...沈默,他和你一起回来了
季晚的心跳加速:是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我想见他。
什么
我欠他一个当面道歉。父亲的声音出奇地平静,这么多年,我一直逃避这件事...
季晚握紧电话:我得先问问他。
当晚,季晚将父亲的请求告诉了沈默。他们坐在沈默新公寓的阳台上,北京的夜空难得繁星点点。
沈默听完,表情变得复杂:为什么现在
也许他终于准备好了。季晚小心地说,但你不必答应,我完全理解...
不,沈默打断她,我会见他。
季晚惊讶地看着他:你确定
沈默点点头:如果我要继续前进,就需要了结过去。他转向季晚的方向,而且,他是你父亲。
这句简单的话语中蕴含的深意让季晚的眼眶湿润了。她握住沈默的手,无言地传达着自己的感激和爱。
会面安排在三天后的一家茶馆。季晚提前到达,焦虑地检查茶具和座位。当沈默和父亲几乎同时到达时,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膛。
季成山比季晚记忆中老了许多,鬓角全白,背也有些佝偻。他看到沈默时,明显怔了一下,然后深深鞠了一躬:沈先生,谢谢你愿意见我。
沈默的表情平静得令人不安:季先生。
三人落座,茶香氤氲中,沉默蔓延。最终,季成山开口了: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道歉...那晚我喝多了,以为能开车回家...
爸,季晚忍不住打断,重点不是解释,而是道歉。
季成山点点头,转向沈默:我毁了你的人生。无论坐多少年牢,赔多少钱,都无法弥补。今天我来,只是想亲口对你说:对不起。
沈默的手指轻轻敲击茶杯边缘,节奏缓慢而规律:季先生,你知道我这五年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季成山摇头,随即意识到沈默看不见,低声道:不知道。
不是失去视力,沈默说,而是失去勇气。车祸后,我把自己封闭起来,拒绝任何可能性。直到你女儿闯入我的生活,强迫我重新面对音乐。
季成山惊讶地看向季晚,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默,眼中含泪。
所以今天我来,沈默继续道,不仅是为了接受你的道歉,也是要告诉你:我原谅你。
季成山的下巴颤抖起来,眼泪顺着皱纹纵横的脸滑落:我...我不配...
没有人配得上宽恕,沈默平静地说,但它依然存在。
季晚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同时握住父亲和沈默的手,三人在这简单的触碰中达成了某种和解。
离开茶馆时,季成山再次向沈默鞠躬,然后对女儿说:晚晚,他是个好人。
季晚点点头,目送父亲离开,然后转向沈默:你刚才说的...是真心的吗
沈默转向阳光的方向,微风拂动他的银发:不完全。原谅是一个过程,不是一次性的决定。但这是一个开始。
季晚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谢谢你愿意开始。
接下来的几个月,沈默的音乐疗法工作室在北京重新开张。季晚利用自己的名气帮他宣传,很快,工作室就吸引了一批特殊需求的学生。
与此同时,沈默开始尝试小规模的公开演奏。最初只是在工作室的开放日,后来逐渐接受一些小型音乐会的邀请。他的技术远不如车祸前精湛,但音乐中的情感深度却令听众动容。
季晚则忙于新专辑的录制,这张专辑很特别——一半是她独奏,另一半是她与沈默的四手联弹。录音棚里,他们肩并肩坐在钢琴前,默契得仿佛共用一个大脑。
准备好了吗季晚轻声问。
沈默点点头,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从D小调那段开始
季晚微笑:你怎么知道我想从那开始
因为那是最难的部分,沈默也笑了,而你总是喜欢挑战。
他们的手指同时落在琴键上,音乐如交织的溪流般流淌。录音师在外面竖起大拇指,但季晚几乎没注意到——她完全沉浸在音乐和身旁这个男人的存在中。
录制结束后,沈默突然说:我有东西给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季晚。里面是一枚简单的银戒指,内侧刻着几个盲文点字。
这是...季晚的心跳加速。
读读看。沈默说。
季晚用手指抚过那些凸起的小点,虽然不懂盲文,但她知道沈默会解释。
它说,沈默握住她的手,降E大调夜曲。
季晚的眼泪瞬间涌出。那是他们命运的曲子,从开始到现在,贯穿始终。
不是求婚,沈默轻声说,而是一个承诺。无论未来如何,我们将永远通过这首曲子相连。
季晚将戒指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然后紧紧拥抱住沈默:总有一天,我会把它换到左手上。
沈默笑了,那是一个完整、真实、毫无保留的笑容:我期待着。
9
季晚的生日那天,沈默给了她一个惊喜——两张去波兰的机票。
肖邦国际音乐节,沈默解释道,我想听你在华沙弹那首夜曲。
季晚惊喜地接过机票:你什么时候计划的
自从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弹那首曲子。沈默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想在它的故乡听你弹奏。
华沙的秋天美得令人心碎。金黄的落叶铺满街道,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燃烧的清香。音乐节期间,整座城市沉浸在肖邦的旋律中,每个角落都能听到钢琴声。
季晚和沈默手牵手走在皇家城堡广场上,路人对这对特殊的情侣投以善意的目光——美丽的东方女子和银发的盲人男子,看起来如此不同却又如此和谐。
紧张吗沈默问道。明天,季晚将在音乐节上演奏,而沈默则会参加一场关于音乐疗法的研讨会。
有点。季晚承认,在肖邦的故乡弹他的作品,压力不小。
沈默停下脚步,转向她:闭上眼睛。
什么
闭上眼睛,就现在。
季晚顺从地闭上眼。沈默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现在,想象你在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里。没有观众,没有评判,只有你和音乐。
季晚深吸一口气,突然理解了沈默的世界。在这个黑暗中,音乐不再是表演,而是纯粹的存在与表达。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谢谢你分享你的世界。
沈默微笑:明天你会弹得很美。
第二天,当季晚走上音乐厅的舞台时,她不再寻找观众席中的沈默。相反,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和他一起漂浮在那个黑暗而安全的空间里。《降E大调夜曲》从她的指尖流淌而出,不再是一首需要完美演绎的曲子,而是一封写给爱人的情书。
演奏结束后,掌声如雷。季晚睁开眼,看到前排的沈默正对着她的方向微笑,灰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那一刻,她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音乐——不是技巧的炫耀,而是灵魂的共鸣。
音乐节结束后,他们去了华沙郊外的热拉佐瓦沃拉——肖邦的出生地。小小的农舍如今已成为博物馆,保存着肖邦童年时的记忆。
季晚牵着沈默的手,为他描述每一个细节:有一架小小的立式钢琴,据说是肖邦第一次学琴用的...
沈默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架古董钢琴的琴键,没有用力按下,只是感受着历史的触感:你能想象吗就是在这里,一个孩子的手指第一次触碰琴键,后来改变了整个音乐史。
季晚看着沈默专注的侧脸,突然意识到:尽管命运残酷地夺走了他的视力,却从未能夺走他对音乐的热爱。这种坚韧比任何天赋都更令人敬佩。
沈默,她突然说,我想为你做一件事。
嗯
我想在热拉佐瓦沃拉的小教堂里弹一首曲子,只给你一个人听。
教堂管理员被季晚的名气打动,同意让他们在闭馆后使用那架古老的管风琴。黄昏的光线透过彩绘玻璃洒在教堂长椅上,沈默独自坐在那里,像唯一的信徒等待一场神圣的仪式。
季晚的手指落在琴键上,没有选择肖邦,而是弹奏了巴赫的《G小调赋格》——一首结构严谨却情感丰沛的作品,如同他们复杂而美丽的关系。
音乐在古老的教堂中回荡,与几个世纪以来无数祈祷者的回声交融。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沈默依然静坐不动,仿佛沉浸在余韵中。
谢谢你,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哽咽,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季晚走到他身边坐下,两人在沉默中分享这神圣的时刻。窗外,华沙的夜幕缓缓降临,第一颗星星在紫罗兰色的天空中闪烁。
看,季晚轻声说,第一颗星星。
沈默转向窗子的方向,虽然看不见,但他的表情变得柔和:描述给我听。
它是银蓝色的,季晚靠在他肩上,像你的眼睛。
沈默微笑,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我从未想过,在失去这么多之后,还能获得这样的幸福。
季晚握住他的手:这只是开始。
回国前一天,他们去了华沙的瓦津基公园,那里有一座著名的肖邦雕像。季晚为沈默描述雕像的每一个细节:肖邦沉思的表情,被风吹起的衣襟,以及那仿佛在空气中流动的音乐感。
我能感觉到他,沈默站在雕像前说,不是通过触摸,而是通过音乐。他的灵魂活在每个音符里。
季晚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沈默,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那天晚上的选择。如果知道后果,你还会走那条路吗
沈默思考了很久,久到季晚以为他不会回答。最终,他轻声说:我不知道。但如果没有那场车祸,我不会成为现在的我,也不会遇见你。所以...不,我不后悔。
这个回答比任何华丽的告白都更让季晚心碎。她紧紧抱住沈默,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和音乐墨水的气息。
我爱你,她轻声说,比爱音乐更甚。
沈默的下巴轻轻蹭过她的发顶:而音乐让我懂得如何爱你。
10
北京国家大剧院的后台,季晚正在为一场特殊音乐会做准备。一年前的今天,她在这里第一次遇见沈默;而今晚,他们将共同站在这个舞台上。
紧张吗林姐帮她整理礼服,笑着问道。
季晚摇摇头,看向镜中的自己——白色长裙简约而优雅,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闪闪发光。过去一年发生了太多变化:沈默的音乐疗法工作室扩展成了全国性的非营利组织;她的新专辑获得国际大奖;而他们两人的关系,也在无数考验中愈发坚固。
他准备好了吗季晚问道。
林姐点点头:在休息室最后练习呢。说真的,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取得如此大的进步。
季晚微笑。过去六个月,沈默在一位特殊教练的帮助下,重新系统性地学习钢琴演奏。通过结合盲文乐谱和记忆技巧,他逐渐找回了演奏的能力。虽然技术仍无法与车祸前相比,但音乐中的情感表达却更加深沉动人。
敲门声响起,沈默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身黑色燕尾服,银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整个人散发着内敛的光芒。
时间到了。他说,声音平静中带着期待。
季晚走过去,牵起他的手:准备好了吗
沈默微笑:与你一起,永远准备得好。
音乐厅座无虚席。当灯光暗下,季晚独自走上舞台,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谢谢大家,她对着麦克风说,今晚的音乐会很特别。一年前的今天,我在这里遇见了一个改变我生命的人。
聚光灯转向舞台侧翼,沈默手持白色手杖,缓步走来。观众中传来惊讶的低语——许多人认出了这位曾经的天才钢琴家。
沈默先生不仅是我生命中的挚爱,季晚继续道,更是一位重新定义音乐可能性的勇士。今晚,我们将一起为大家演奏几首作品。
沈默在钢琴前坐下,手指轻轻抚过琴键,像是在问候一位老朋友。季晚坐在他身旁,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同时将手放在琴键上。
他们选择的第一首曲子是德彪西的《月光》——一首关于黑暗中的光明的作品。沈默负责低音部分,沉稳如大地;季晚的高音则如月光般清澈流淌。两人的演奏浑然一体,仿佛四只手由一个大脑控制。
接下来是几首沈默为盲人儿童创作的练习曲,简单却充满童趣。最后,当季晚独自演奏完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后,她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她站起身,将钢琴前的位置让给沈默。
接下来,她对观众说,沈默将为大家带来一首独奏作品,这是他五年来的第一次公开独奏。
观众席传来惊讶的吸气声。沈默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整个音乐厅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然后,音乐响起——是肖邦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片段,正是那段曾经让季晚泪流满面的视频中的曲子。沈默的演奏技术不如从前精湛,但音乐中的情感却更加深沉,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生命的喜悦与痛苦。
演奏结束时,许多观众已经泪流满面。季晚站在舞台边缘,骄傲地看着沈默接受全场起立鼓掌。当他转向她的方向,灰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生命的光辉,她知道,无论未来如何,他们的乐章才刚刚开始。
音乐会后的庆功宴上,汉斯·克莱门特激动地握住沈默的手:太不可思议了!沈,考虑过复出巡演吗
沈默笑着摇头:音乐对我来说不再是竞技场。但我很乐意继续与晚晚合作一些特殊项目。
季晚挽住他的手臂:事实上,我们正计划创办一所面向特殊需求儿童的音乐学校。
名字都想好了,沈默补充道,叫听·见——因为音乐不仅是听觉的享受,更是心灵的看见。
深夜,当他们终于回到酒店房间,季晚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我也有礼物给你,她轻声说,生日礼物。
沈默惊讶地接过盒子:我的生日还有三个月。
提前准备。季晚看着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与她的银戒配对的戒指,内侧同样刻着盲文——不是降E大调夜曲,而是一个简单的词:永远。
沈默的手指抚过那些凸点,表情从惊讶变为深深的感动。他单膝跪地,虽然看不见,但他的目光准确地找到了季晚的眼睛。
季晚,他轻声说,我曾经以为音乐是我生命的一切,直到遇见你。你不仅帮我找回了音乐,更给了我比音乐更珍贵的东西——爱。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
季晚的眼泪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我愿意,一千次愿意。
沈默将戒指戴在她的左手上,然后两人紧紧相拥。窗外的华灯照亮北京的夜空,如同无数音符在五线谱上跳跃。他们的故事,他们的音乐,将永远继续下去——一首不完美的完美乐章,一段由破碎开始的完整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