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距离谢无忌营地约莫有两三日的路程,
心腹一挟持沈椿,立马给谢无忌送了消息,他们这一路专挑荒山野岭来走,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有细作接应,
堪称严防死守。
沈椿尝试着逃了好几回,
最成功的一次都跑出好几里地了,
结果在密林里被谢无忌心腹抓回了回来,
她简直心急如焚。
她不知道谢无忌派人强行把自己挟持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既担心谢钰的病情,又害怕谢无忌拿自己威胁谢钰,影响战局,
这两日简直寝食难安。
谢无忌则截然相反,他收到信之后便十分欢喜,
还取出解药给底下人:“等小椿一到,就把这解药交给谢钰,跟他说小爷饶他一条狗命。”
手下面露犹豫:“王子殿下,谢钰此人智计无双,多次阻我们于城外,
咱们何不趁此机会取了他的性命?”
谢无忌顿了下,不耐烦地道:“问这么多做什么?你是殿下我是殿下?”
手下不敢多言,欠身行了个礼,
转头去了。
谢无忌出神片刻,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他拔剑出鞘,握住剑柄反复端详了许久。
在他八岁的时候,
谢家子弟初学武艺,按照他的身份,
本是没有资格习武读书,是谢钰找了祖父,说他是个可造之材,让他跟着一道习武。
不止如此,他还把自己的佩剑送给了谢无忌,自己让匠人另造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只是谢无忌更偏向重剑长刀一类的兵器,长大后再没碰过,但这把剑他却一直留在了身边。
明明两人都是谢国公的种,但家族的重视,世家子应有的地位,高床软枕的金贵日子,这些他从小到大求之不得的,谢钰却唾手可得。
谢无忌厌烦他,嫉妒他,怨恨他,甚至想要取代他,却从想过真的杀了他。
只有小椿,只有小椿是他的了。
谢无忌定定瞧了会儿,正要把软剑扔到一边儿,忽然听见军营外一阵嘈杂,隐约夹杂着几声起哄。
他皱了皱眉,掀帘大步走出去,就见十数个突厥将士围在营长门口,正堵着一辆马车起哄。
他派去带走沈椿的几个心腹就围在马车外,将马车护得严严实实。
他心知不好,边走边用突厥语厉声喝道:“怎么回事儿?”
“听说这辆马车里坐的就是王子的心上人。”为首的突厥小将笑嘻嘻地回道:“咱们兄弟想看看王子的心上人长什么样,一大早就在门口等着。”
这人名叫达那罕,乃是老可汗的亲信护卫,老可汗特意派他来盯着谢无忌的——谢无忌虽然是他亲外孙,又在突厥屡立战功,但毕竟来突厥的时日尚短,老可汗也不能全然放心把兵权交给他。
之前谢无忌屡屡拒绝老可汗赐下的女子,不肯娶夫人也不肯生孩子,据说就是因为心里记挂着这个汉女,达那罕心下颇为不屑,又听说谢无忌居然将这个汉人女子接回了军营,他对此事颇为不满,便故意冲撞了这女子的马车,这才闹出方才的动静来。
不过区区女子,又是个低贱的汉人,达那罕代表的可是老可汗,他全然没当回事儿,正要嬉皮笑脸地跟谢无忌赔不是,谁料腹部剧痛,居然被谢无忌一脚踹翻在了地上。
他心头大怒,抬起头正要质问,谁料脖颈一凉,一把横刀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肩头。
谢无忌面色极冷:“你既然找死,我这就成全你。”
他说杀人那可是真杀,手腕翻转便要动手,心腹忙横插在两人之间:“殿下,您先去看看沈娘子吧,她这两日颠簸,都没怎么睡好。”
因为娶妻之事,老可汗和谢无忌已经隐隐生了嫌隙,心腹怎么也不能眼看着谢无忌杀了老可汗的人!
他又转向厉达那罕,厉声道:“达那罕对将军不敬,还不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等达那罕被拖下去,谢无忌这才冷哼一声,收刀入鞘。
军营重归了清净,谢无忌深吸了口气,有些紧张地拉了拉衣摆,又用力搓了搓脸,确定脸色看起来好些了,他才撩开车帘,对着车里坐着的沈椿露出个带了点讨好的笑容:“小椿,到家了,你下车吧。”
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了手。
沈椿却别过脸,眼睛从头到尾都没落在他身上:
“我不是要见我吗?我人已经在这儿了,现在你能把解药给谢钰了吗?”
谢无忌身形有些僵硬。
他在脑海中设想过无数次两人重逢的情形,他想过她会愤怒怨怼恼恨,他想过她会为他的欺骗隐瞒而恼怒,他却万万没想到,她开口的
谢无忌眼睛犹如鹰隼一般,
牢牢地锁着她,语调却苦涩极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从来不会对我这么心狠。”
他其实很早就瞧出来,小椿跟他一样,
都是未被人在意,
未被人选择,
未被人偏爱过的。
他以为,
只要他一如既往地待她好,
就能将她哄回来。
但这回,她却不一样了,她心硬如铁,
他待她再好,她也不稀罕。
谢无忌这句质问劈头盖脸地砸向她,
她居然开始心悸。
好像被说穿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她脸上微微燥热,口舌不自觉地开始发干。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和谢钰重新开始,是因为谢钰喜欢她,对她好,
愿意重视她了。
可谢无忌一样喜欢她,一样对她好,而且从小到大心意未曾改过,
她为什么就不能选择谢无忌呢?
真的只是立场的原因吗?
她心里慢慢地冒出一道儿声音。
不是的,她真的喜欢上了谢钰,
从很早之前就是了。
在她十来岁,她第一次听谢无忌冒充谢钰,
讲了他做的那些事儿的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怦然心动。
只是她胆怯,
她别扭,她从来不敢承认,不敢主动想这个问题,因为害怕受伤,害怕抛弃,害怕别离。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自己擅长并且喜欢的事儿,她经历过许多事,她帮助了很多人,有无数人喜欢她,她终于能勇敢地承认——她真的喜欢上了谢钰。
她想和这个人白头偕□□度余生。
谢无忌见她神色怔怔,眼底依稀可见泪光,他心头发堵,沉声道:“小椿!”
他定定地看着她,执拗地等着她回答:“你真的喜欢上谢钰了吗?”
沈椿被他这么一喝才回过神儿——当务之急是劝说谢无忌赶紧放了自己,不然她没准真就一辈子见不到谢钰了。
谢无忌瞧着情绪极不稳定的样子,一旦答错,可能真就是万劫不复了,她紧张地咽了咽嗓子:“无忌哥”
她脑筋急转,忽的灵光一闪,拉开袖子,露出手肘处一块淤青,这伤处高高肿起,青紫淤血堆积了一片,瞧着着实吓人。她慢吞吞地唤了声:“无忌哥”
谢无忌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脸色都变了:“在哪儿伤的?怎么伤的这么严重?”
沈椿瞧他关切自己,心下也不由微微发酸,但心软归心软,她已经有了心爱之人,又有了真正想做的事儿,让她留在突厥是万万不能的。
她深吸了口气,语气低沉:“方才那个突厥小将故意撞的”谢无忌面色一沉,沈椿抬眼看向他:“我听人说,老可汗一直想要帮你选妃,那个突厥小将,也是老可汗派来监管你的,就是因为你迟迟不肯纳妃,所以让老可汗心生不满,对不对?”
谢无忌额间渗出细汗,急急解释:“那些女人我都已经拒绝了,我心里只有你”
“我知道”沈椿打断他的话,拼命压着心绪,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可是你让我怎么跟你回突厥呢?你
是突厥王子,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妻吧?你要娶,娶得一定得是突厥女子,等你娶妻生子了,那我又算什么呢?你要是不娶,老可汗岂能容得下我?”
谢无忌有些焦虑,断然道:“不会的,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可是我怕。”沈椿转头拭泪:“我一个汉人,贸然去了突厥会遭多少冷眼就不说了,草原之王现在还是那位老可汗,万一他铁了心要我的命,我该怎么办呢?他毕竟是你外祖父,你真能拦得住他吗?”
她双膝一屈,作势要向谢无忌跪下:“无忌哥,你放了我吧。”‘啪嗒’,一滴眼泪落在营帐里铺得羊毛毡上,她恳求道:“我只有这一条命,无忌哥,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吗?”
谢无忌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把,又被烫了似的,慌忙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