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怎么样,他都是长子的亲爹,有他这个一州刺史在,断不会少了儿子的前程,他实在想不明白,长子为什么要听谢钰一个外人的差遣?谢钰能给他什么好处?!
胡成文长子不避不闪,脑袋被重重砸了一下,鲜血汩汩冒了出来。
迎着胡成文怨毒的目光,他没有分毫心虚,定定地和他对视,面上甚至浮现几缕厌憎之情:“要不是受你逼迫,我娘怎么会忧思成疾,年不过二十五便撒手人寰,她过身的时候,甚至买一块像样墓碑的钱都没有,我得卖身为奴,由良籍入了贱籍,才勉强凑够了为她修一处坟茔的钱,你在官场平步青云的时候,我风餐露宿衣不蔽体,任人打骂才能勉强填饱肚子,这些你可曾问过半点儿!”
他恨声道:“我只恨我自己无能,得借助谢大人之力才能扳倒你,不然我真想砍了你的脑袋慰藉我娘在天之灵!”
胡成文见大势已去,却半点不思悔改,恨声道:“孽障,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一时心软,二十年前没有除去你和那贱妇!”
他想到自己半生前程居然毁在了这个孽障手中,站起身扒出差役腰间的佩刀便要劈砍长子。
谢钰冷冷道:“认证物证俱在,还不把胡刺史拿下,听候发落!”
屋里的其他官员和差役都被这番变故惊呆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还是谢钰这泠泠的一声唤回了众人的神智,几个差役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胡成文按住了,又顺道儿把哆嗦着求饶的陈大夫拖了下去。
不过胡成文到底是一州刺史,品阶低于他的官员自然无权审理他的案子,谢钰伏案写了一篇公文,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陈述了一遍,命人骑快马送给郡王。
郡王也无权直接处置刺史,便先将罪臣关押起来,又把谢钰的公文快马送去长安,交由中枢定夺。
只是胡成文这么一倒,明面上统领大局的人就没了,此时又恰在防疫的紧要关头,众人十分默契,齐齐举荐了谢钰担此重任,一场席卷蓟州官场的风波终于落下帷幕。
这样一来,谢钰难免忙的脚不沾地,直到
墙倒众人推,
胡成文这一倒台,还牵连出他之前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旧案,直接被押入长安候审了,这下蓟州刺史的缺便空了出来,
蓟州虽然是边关,
但行商众多,
人口繁盛,
因此不少人都虎视眈眈盯着这个肥缺。
蓟州刺史的人选尚未定下,
谢钰升迁的谕令倒是先一步下来了——从四品郡守,居然连升了两级。
沈椿掰着手指头算:“三和四就差了一个数。”她记得谢钰之前是正三品,又惊又喜:“你是不是马上要升回京兆府尹了。”对于谢钰被贬官的事儿,
她心下颇是愧疚,总盼望着他能重新升回去。
她这话一听就是个外行,
谢钰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取笑道:“想什么呢?”
曾经谢钰觉得,妻子只需安于内宅,担负好中馈之责便好,免得知道太多生出口舌是非,
他也极少和沈椿讨论政务,以至于俩人成婚都大半年了,沈椿连最基本的官位爵位都搞不大明白。
他喟叹一声,
心下自省了一番,方才细细和她分说:“郡守是地方官,
本就比中枢官员低了一等,更何况我只是从四品,
和正三品中枢大员自然无法相较。”
见沈椿神色懵懂,他没有半分不耐,
温声道:“能不能升迁,除了看自身政绩和品阶之外,也得看有没有空位,京兆尹摄京兆府事,正儿八经的实权官员,我离任的时候,已经有人顶了这个位置,更轮不着我了。”
沈椿这才听明白了,颇为失落地道:“啊,这么说你离当回京兆府尹还远着呢?”
谢钰见她一下子蔫了,便宽慰道:“我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在外放上多历练几年也好,不必急着追名逐利。”
他又道:“郡守亦是一地实权长官,我这回越级升到从四品,已经堪称神速了,若非这次好些官员因这次瘟疫暴病而死,郡守这个位子还是轮不到我的。”
这话倒是实情,因为胡成文蓄意隐瞒自己得了瘟疫,导致好些跟他接触过的官员得了疫病,谢钰上头的几个上司都死干净了,朝廷实在无人可用,才给他提了郡守。
不过他升了这么高的职位,相应的也得担责,蓟州瘟疫如今由他一应接手,风险也是极高的。
沈椿听完,脸色这才好看了点儿。
半个月前,谢钰就给家里去了书信,让家中早做应对,谢钰的升迁令刚下,长公主就派了个人过来——沈椿看着乌央乌央十几个人站在院外,傻眼了:“怎么来这么多人?”
为首的那人是国公府极得用的一位女管事,她还带来了近二十位家仆——之前在谢府的时候,沈椿常和这
些人打交道,一眼就认出来了。
柳管事向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十分谦卑地回道:“回夫人的话,如今小公爷是地方大员,自然不能像之前一样凡事亲力亲为让人笑话,难道还要让堂堂四品大员亲自去挑水劈柴洗衣做饭吗?长公主说,该有的规矩也得立起来了,您放心,我们都是小公爷往日用惯了的人,一定能把小公爷和您服侍周到的。”
之前谢钰不过是芝麻大的小官,又是被贬谪而来,自然不能讲究什么排场,如今他已经是正经实权官员了,总不能像之前一样亲自操持家务端茶倒水,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
倒不是他贪图享受吃不了苦,只是什么身份做什么事儿,他若还像之前一样住在穷门小户里,难免被人取笑作秀或者指摘没规矩——长公主为这个儿子考虑的极是周到。
她派来的这些下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数上也不逾制,十分符合他如今的官阶。
柳管事的话合情合理,沈椿却本能有些排斥,甚至下意识地找了个由头拒绝:“这,这不大合适吧?我们这小院也住不下这么些人。”
柳管事笑道:“您不必担心,公主自然给我们带了银子,在蓟州购置一处合适的院子便是了。”
她又诚恳道:“小公爷怕是会在蓟州待上数年,长公主特意叮嘱了,让小公爷和您多置下些田地铺面,否则只怕无法维持日常开销,银钱的事儿您不必操心,明日婢便把账目移交给您过目。”
沈椿心里莫名生出一缕忐忑,她甚至不知道这缕不安来自哪里。
有下人伺候,有大宅子住,有田地有铺面,以后不必再为银钱发愁,这不是天赐的好日子吗?她有什么好忐忑的?
再说了,像长公主这样的神仙婆婆哪里找?沈椿要再多嘴那真是不识好歹了,她张了张嘴:“那就依你说的办吧。”
谢钰最近忙着防治疫情,沈椿也得忙着去医馆救人,买屋置地的事儿便全权交由柳管事负责,柳管事很快定下了一处四进的宅院,离官府衙门很近,又在城外买了良田若干,在府城购置铺子数个。
不过五天,她就把宅院收拾出来,恭敬地请谢钰和沈椿入内,这院子四进四出,带了东西跨院子,还修了个小院子,谢钰大略看过一眼,见没有任何逾越之处便罢了。
倒是沈椿觉得这院子有些太大了,私底下跟柳管事道:“院子也太大了吧?咱能住的过来吗?”
柳管事宽慰道:“您放心,这宅子绝对不逾制,蓟州土地广,地价便宜,上到官员下到百姓住的地方豆大,好些品阶比咱们小公爷低的官员住的院子比这个还大。”
沈椿就不多说什么了,当天两人就搬了进来。
更让沈椿害怕的,
不是境遇的变化,而是谢钰也会随之转变,他是高高在上的夫主,是她不能违拗的上司,
他可以对她弃之不顾,
他无需考虑她的任何感受。
他落魄的时候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他喜欢她,
现在他重新起复,
很快就会变得和之前一样金质琳琅,他有了更多的选择,还会像之前一样喜欢她吗?
那缕不安慢慢地爬上了她的脊梁,
她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寒噤。
那种即将被人抛弃的不安再次席卷而来。
她这一生,被人抛却过太多次,
明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无端猜忌他,但她还是止不住地遍体生凉。
沈椿想做点什么,好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儿,翻了翻医书却怎么都看不下去,干脆闭眼靠在榻上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