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半跪在狼藉的地上,右臂稳稳托着沈青黛失去意识的身体。
她轻得过分,像一片被风雨摧折的叶子,冰冷而脆弱。
温热的鲜血从她嘴角溢出,染红了他玄色的衣袖,刺目得惊心。
肩头被他误伤处的衣料碎裂,露出下面迅速泛起的青紫淤痕。
左臂被砸的剧痛,体内浊气的蠢蠢欲动,此刻都变得遥远模糊。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聚焦在怀中这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汗水浸shi了她的鬓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颈侧,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
她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似乎也承受着某种痛苦。
初见时,她是那个被他以权柄胁迫、眼中藏着倔强与警惕的低阶医女。
他怀疑她身怀的金针秘术,怀疑她与新辉教的关联,将她视为棋子,也视为需要警惕的变数。
后来,城隍庙废墟,她以医者的敏锐洞穿邪药本质,临危不乱,她冷静分析,果断决策。
她展现出的专业、坚韧和智慧,让他不得不正视她的价值,从猜忌到初步认可,再到将关乎生死的探查任务托付给她。
她是可靠的同伴,是破局的关键助力。
然而直到此刻,直到她为了压制他体内暴走的浊气,不顾自身真气枯竭,甚至不惜以身为盾,硬生生承受他那足以致命的一掌,直到她精血催针、力竭昏迷。
萧景珩才真正看清了这层层身份和能力包裹下的核心——她也仅仅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
一个本应在京城学习医术,救治伤患,虽生活艰苦但安然无恙的年纪。
却因为他,因为监妖司的卷入,因为这场席卷扬州的滔天阴谋,被拖入了血与火、生与死的漩涡中心。
她纤弱的肩膀,扛起了远超其年龄的重担;她清澈的眼眸,早已看尽了这世间最深的污秽。
怀疑早已在一次次并肩作战、一次次生死相托中烟消云散。
而此刻,充斥在萧景珩xiong臆间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而汹涌的情绪。
最深切的,是一种名为心疼的钝痛,如同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刺穿了他素来冷硬的心防。
看着她苍白虚弱的脸,感受着她轻若无物的重量,想到她一路走来的艰辛与付出。
这心疼来得如此汹涌,几乎让他窒息。
她本该明媚无忧,而非在此炼狱,为救他而奄奄一息。
惊雪迅速上前,将几粒丹药塞入沈青黛口中,又用灵力探查她的经脉,脸色凝重:“真气枯竭,经脉受损,内腑震荡,但好在根基未毁,需立刻静养!”萧景珩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终于发出声音,低沉得仿佛砂纸摩擦:“有劳。
”他小心翼翼地将沈青黛的身体调整到更舒适的姿势,避开了她肩头的伤处。
动作是从未有过的轻柔,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依旧混乱、但已逐渐被监妖司掌控的战场。
暗紫的漩涡仍在天空盘踞,城内的哀嚎并未停歇。
但这一刻,萧景珩的眼神变了。
那里面除了对幕后黑手的滔天杀意,更添了一种沉甸甸的、不容动摇的守护意志。
他低头,看着怀中昏迷的少女,码头之战尚未结束,但他的战场,从此多了一个必须守护的身影。
扬州城的风暴并未完全平息,但最汹涌的浪头暂时被压下。
城东码头的核心威胁被封印,残余的活尸和活化秽物在监妖司的全力清剿下逐渐被肃清。
天空那暗紫色的漩涡虽未散去,颜色却淡了些许,翻涌的速度也减缓了,如同蛰伏的巨兽。
萧景珩并未回就管。
沈青黛伤势未稳,真气枯竭,惊雪断言必须静养,不宜移动。
他便直接将人安置在了码头附近、被监妖司临时征用的一处相对完好的药庐内。
此地离核心战场不远,便于掌控全局,也便于照看。
药庐内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香,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
沈青黛躺在简陋却干净的床榻上,盖着薄被,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平稳许多。
惊雪刚给她施完针,又喂了些固本培元的汤药,此刻正在一旁调息,恢复自身耗损的灵力。
萧景珩坐在离床榻几步远的木凳上。
他肩胛和左臂的伤已被妥善处理、重新包扎过,体内暴走的浊气在沈青黛搏命压制和他自身心法运转下,暂时被死死锁在体内,但隐患仍在,如同蛰伏的毒蛇,让他不敢有丝毫放松。
然而,此刻他大部分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沈青黛脸上。
卸去了战斗时的凌厉与专注,昏迷中的她显得格外单薄。
十九岁的年纪,眉宇间却已有了经历风霜的痕迹。
几缕碎发贴在汗shi的额角,长睫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弧影。
萧景珩想起初见时她眼中的警惕与倔强,想起城隍庙废墟中她捻着药渣、目光如寒星般锐利的样子,更想起她扑向失控的自己时,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心中那股复杂的心疼与沉甸甸的责任感再次翻涌。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暗卫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药气比之前更苦更浓。
“大人,沈姑娘的药煎好了。
”萧景珩站起身,动作自然地接过药碗。
碗壁滚烫,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给我吧。
”暗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萧景珩端着药碗走到床边。
惊雪眨了眨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可以喂药了。
萧景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接过药来,自己没有照顾伤者的经验,明明让惊雪来照顾会更好,但自己却不由自主的守护在沈青黛旁边,向为她做些什么,想陪伴在她身边。
这一切的想法都没有缘由,却一丝一缕地牵绕着萧景珩的思绪,让他不愿离去。
萧景珩在床沿坐下。
看着沈青黛紧闭的唇,他动作有些生疏地舀起一勺药汁,小心地吹了吹。
他从未做过这种事。
身为皇子,向来只有别人服侍他。
此刻,他却觉得这动作是理所当然的。
勺子轻轻抵在沈青黛唇边。
或许是药气刺激,或许是感觉到了触碰,她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张开。
萧景珩的手顿住了。
他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一个比对付浊妖更棘手的问题。
片刻,他放下药勺,伸出未受伤的右手,动作极轻地,用指腹拂开她脸颊上那几缕碍事的碎发。
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那细腻的触感让他心头微微一颤。
“沈青黛,”他低声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喝药。
”或许是这声音起了作用,或许是昏迷中潜意识的配合,沈青黛的唇终于微微开启了一条缝隙。
萧景珩松了口气,重新舀起药,小心地、一点点地喂了进去。
药汁苦涩,昏迷中的沈青黛本能地抗拒,眉头皱得更紧,下意识地想偏头躲避。
“不许躲。
”萧景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并无严厉。
他用左手稳稳地托住她的下颌,对于左臂伤处因此牵动而导致的闷痛一声不吭,右手执着地、耐心地继续喂药。
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
深褐色的药汁顺着她苍白的唇角流下一丝,他立刻用干净的布巾轻轻拭去。
一碗药,喂得缓慢而艰难。
当最后一口药汁终于喂下,萧景珩的额角竟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看着沈青黛重新安稳下去的睡颜,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才轻轻松了口气。
他将药碗放到一旁,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她。
药庐外,监妖司兵丁清理战场的呼喝声隐隐传来;药庐内,只有惊雪调息时悠长的呼吸,和沈青黛平稳的呼吸声交织。
窗棂透进来的天光,在沈青黛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萧景珩的目光扫过她肩头被自己误伤、裹着纱布的位置,眼神暗了暗。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纱布上方,似乎想触碰,却又最终缓缓收回,紧握成拳。
守护。
这个词从未如此清晰地烙印在他心头。
不再仅仅是职责,不再仅仅是承诺,而是源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却已然无法割舍的牵绊。
他重新坐回木凳,背脊挺直如剑,目光却不再离开床榻。
仿佛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在这弥漫着药香与血气的狭小空间里,为她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危险。
这一刻,没有滔天的阴谋,没有污秽的浊气,只有药炉里炭火细微的噼啪声,和一个冷硬皇子内心悄然融化的、无声的守护。
这份守护,比任何誓言都更沉重,也更真实。
他等着她醒来,等着亲口对她说一句——谢谢。
“药…好苦…”一声细若蚊呐、带着浓浓鼻音的呓语,突然从沈青黛唇间溢出,打破了药庐的宁静。
萧景珩猛地抬眼,正对上她缓缓睁开的、带着初醒迷蒙和清晰委屈的眼眸。